土色与五彩
青草湖和长江之间的滩涂,经过多年垦荒,后来变成大片农田。此地行政区划多变,先后属于望江县赛口区、漳湖区,现在分属漳湖镇和雷池镇。农人笼统称此地为大漳湖,那不是某个乡镇的名字,而是大地的名字。
我小时候随着父亲工作变动,在大漳湖地域上的赛口区大湾公社邵湾村上小学。
邵湾村有十个小队,村民大多是本县山地迁移来的,也有一些是沿着长江溯流而上的外市外省,如无为、淮北,乃至高邮、泰州的农民、渔民,说着难懂的方言;不像我老家的畈上,聚族而居的村落,村民说着完全相同的方言。六七岁穿行于故乡和大漳湖之间,我的语言也有机会不停地变换。长江滩涂,水患频发,很少原始村落;土地肥沃,才吸引了外乡人前来定居,这是一个移民村。移民村的人在血亲居住的村民看来,是不知底细的、野蛮的。我在这里度过童年,提前接触了遥远地域的人,大家安然相处,我还结识了百里之外的朋友,如果在后方,我的同学全住在十里之内的村子里。
多年以前,江水蔓延过来,青草湖的水与江水在这里交汇,后来增高江堤,围湖垦荒,才有人在此居住。这里的房子低矮,土墙上有手糊的牛粪饼,未彻底消化的青草晒干了可做柴烧。茅草苫顶,窗户很小。有些房子里面点灯,墙缝能透出亮光。整个村子透出一种随意、苟安的气氛。村民中绝大部分在本县的山地另有房子,那是他们的后方和祖业;大漳湖属于前方,没有水患的年成里,水稻玉米丰收,日子比后方好一点。这些收成,有时折换成青砖、小瓦、檩条,存在后方,将来在老家盖房子。
最能区分前方和后方的是,后方有祠堂、坟山。前方的老人去世了,要扶柩回后方,在后方的祖坟山上安葬。前方干涸的湖底、湿地,只是暂时生产和生活的地方。
前方的沙洲上,庄稼永远是鲜艳的。
五九圩的水稻,望不到边。江上的风吹来,青草湖边的柳树开始晃动,只有一排柳树,柔软的柳条很单薄,晃动很轻微;稻秧在风里摇摆,成千上万棵簇拥在一起,连绵起伏地摇动,就成了拍浮大地的气势。人走在高高的圩坝上,低头看稻秧,一直看到沉甸甸的稻穗和饱满金黄的稻粒。
六零圩种过一段时间棉花,棉花开花更好看。棉花的花开始是白色的,不久变成粉红,最后是紫红色、蓝褐色。花朵谢后,棉桃青绿,像酸甜的小毛桃。后来,棉桃也开出花来,雪白、柔软,湖心的大地上开满了花朵。
红芋、黄豆,这是辅食,种在边角地里。沙土肥沃,随意种也有好收成。黄豆,比雪梨的皮还黄。红芋的皮,比苹果皮还红。
五彩的东西在树上、庄稼地和菜地里。泡桐树淡紫色的花、苦楝树蓝盈盈的花;玉米棕色的胡须;眉豆紫红色的花,丝瓜嫩黄的花。
房子,房子里的家具,人穿的衣服,都呈土色。墙本来就是土,经年的茅草,也是土色;家具是白木做的,没上油漆,用旧的白木家具就成了土色。人穿的蓝黑两色衣服,在地里干活久了,也是土色。
庄稼、树木会开花,有色彩,除此之外,我很少接触彩色。一张彩色的糖果纸,我会叠好收起来;医疗室买回的药,药盒子上有红蓝两色,也要珍藏,这都是难得的颜色。
1975年初夏,大湾公社中学的学生到邵湾村演出,我刚好读二年级,五尺之童,躬逢其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盛大演出,见识了太多色彩。
为避水患,大部分房子盖在高坝上,后来迁居的人,只能在庄稼地边盖。从高坝到庄稼地有一个缓慢的长坡,长坡上有的地方种了泡桐树,有的地方空着,演出就在那块缓缓倾斜的空地里举行。
夜幕降临,有人先点亮汽灯。没有通电的乡村,能将夜晚照亮的只有满月和汽灯。满月不是天天有,汽灯更少点亮,点汽灯是专人的活,那个石棉灯罩一不小心就碎了。现在,汽灯将土色村庄照成了鲜亮的陌生世界。
有人骑在树上看演出,有人扛了长凳,站在凳上看。我个头小,钻在人群的最前排,能看到演员的睫毛。
演员里有很大的女孩子,中学生,穿着水绿色的衣服,挑着崭新的稻箩,稻箩是青绿色的,是刚砍下的竹子,破开篾才做好的。村子里人箩里挑满了稻谷,女生的箩是空的,她们的步子迈得飞快,水绿色的衣袖飘起来,我看到她们脸上鲜红的胭脂,一个女生张嘴大笑,汽灯将她的牙齿照得雪亮。深浅不同的红色、绿色、黄色,在我眼前飞快地移动,我破口大笑,漏出两颗豁牙来。大人说这是稻箩舞,马上要跳粪箕舞。
她们换下稻箩挑上粪箕,粪箕也是青绿色,散发着竹篾的清香。长长的麻绳将粪箕垂吊在扁担上,空粪箕比空稻箩难控制,她们转圈时,有个女生的绳子打结了,粪箕侧翻了,然后旋转着朝扁担上爬。村里人在一旁大声说,手往下,用力捏住麻绳。果然,粪箕悬垂下去,不转了。
她们没挑过粪箕,不懂。旁边的人说。
谁没挑过粪箕啊,我放学回家都要挑粪的。另一个女生踩着舞步过来,刚好听到,就回击。
汽灯是雪亮的光,土灰色的村人也被照亮了,脸色比太阳光下好看。大家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灰黑色的树枝上开出鲜艳的花朵,灰黄的人在这个晚上变成了彩色的人。
最好看的是筛子舞。
稻箩没有了,粪箕没有了,眼前全是米筛,青绿的竹篾编制的,一个女生拿一只,脚步轻巧,腰肢扭动,筛出了一个又一个竹筛的漩涡,她们快速挪动脚步,眼睛跟不上她们的脚步。青草湖水草盘踞的地方有漩涡,可这些筛子的漩涡会移动。
大人筛子里有米有黄豆,筛筛时,大人的腰不动,只有手臂飞速地动,一遍一遍,才能筛去里面的碎石,糠灰,秕谷。这些跳舞的女学生假装在筛米,筛子里啥也没有,她们的腰和手一起扭起来,她们脚下跳得太快,脸红起来,红扑扑,红润润,让人欢喜。人们沉浸在欢喜里。稻秧从旁边的田里呼呼长高了,长到了这块缓慢倾斜的坡地上,长得跟人一样高,稻秧摆动腰肢,夜风将稻秧的摆动、女孩子腰肢的扭动传到东边的长江上,传到对面的江南去。
江南,现在也有人在唱,在跳吗?他们可以划一只船,到江北看我们演出。从竹林砍下几十颗鲜嫩新绿的毛竹,驮到船上。一根毛竹驮在肩上可以飞跑;两根在尾部交叉,中间穿一根扁担,就能挑起两根;三根要难得多,在两根上面,用几根短木棍将第三根固定好,然后,还是用扁担挑起来。这些,我是听外公说的,外公是一个篾匠师傅,常常到江南买毛竹。
船到江北,划到路灌河,一路往西,到了红庙湾下船,毛竹驮上岸,往南六七里地,就到了邵湾。我们买下他们的毛竹,他们可以坐在这块斜坡地上,看演出了。毛竹剖开,新鲜的竹篾,可以编制稻箩、粪箕、竹筛、筲箕,家家都要用,大漳湖没有毛竹,要到后方的山里,或者江对岸的江南山里买。
村子里的稻箩、粪箕、竹筛都是土黄色,是好多年前的竹子,早就失去了青绿色。今夜,我看到了最新鲜的竹子编制的器具,这些筛子永远不会筛米,稻箩永远不会装稻,粪箕永远干干净净,可以放黄瓜、菜瓜。我羡慕女孩子挑着担着还能走出好看的步伐,不过,更感兴趣的是她们水绿色的衣服,红红的胭脂,雪白的牙齿,她们肩挑手拿的青绿竹器,还有手里捧的大红花,脖子上系的鲜黄纱巾,还有男学生脖子里雪白的毛巾,他们从不拿它擦汗,即使有汗从额头淌下来。
五彩颜色在眼前晃来晃去,这是我在村子里从未见过的事。五色让人眼睛迷乱,可我多么喜欢这种迷乱。还有歌声,对了,她们一边跳舞,一边唱歌,这块斜坡上,汽灯高悬,月亮退到树梢后面,全村几百号人围在一起,耳朵享受女孩子和男孩子的歌声,眼睛享受他们的五彩颜色。围绕在他们四周的农人,大人、孩子身上的衣服不过是灰色、蓝色混合成灰蒙蒙的土色。
有人指着捧着大红花的女孩子说,那个是帅学姣,八队队长的女儿,念初二。那个高个子男孩是三队茅匠的儿子,淮北佬。茅匠是专门给人屋顶苫茅草的师傅。
原来,他们也是邵湾的孩子。他们只是今晚才穿彩色的衣服,涂了鲜红的胭脂。他们唱的什么,跳的什么,我听不懂,看不懂,那些旋动的筛子,捧在手里的纸花,晃来晃去的稻箩、粪箕,让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热闹欢乐。
有些新鲜的竹篾做成了粪箕,再新,遇到牛粪,还得装进去。有些竹篾做成了筛子,它一生跟大米、黄豆、芝麻为伴。有些竹篾做成了筲箕,它一日三餐与米饭为伴。还有些竹子做成扁担,它一生和人的肩头为伴。而有些筛子、粪箕、竹筛,只是用来端在手里、假模假样放在肩头,演戏用的。它们一辈子干干净净,与胭脂、五彩衣服待在一起,享受了最丰富的颜色和最多的欢乐。
第一次在田野里看演出,我在汽灯下兴奋得跑来跑去,演出结束,大人呼唤小孩的名字,各回各家。点汽灯照亮全场的那个大个子,爬到高处,关闭油气阀,煤油蒸气停止喷射,雪亮的石棉灯罩本来饱满圆润,很快瘪下去,火光由白转红,最后成为微弱的暗红。一切都消失了,五彩的颜色被黑夜取代。我回到土坯屋子里,眼前还有那些旋转的筛子,那些鲜艳的纸花。不过,它们转着转着,就变淡了,模糊了,很快,我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