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见鹿
滩涂上,一头母鹿向我们走来,缓慢,从容,温顺。它已成年,但比我在去年冬天见到的雄鹿要小很多,可以说是娇小。观光车上,一位女士给它喂胡萝卜,它不急不慢吃着,说不上有多么好的胃口。透过西域美人似的长睫毛,它的眼睛大而湿润,湿润是长期生活在湿地环境的缘故,使人联想到一种忧郁气质。它的深褐色虹膜随光线明暗而变化,到晚上会变成绿色;它的眼神丰富,平静柔和中有一丝警觉和忧郁。警觉性是大多数动物与生俱来的,忧郁的内因大概是在接下来的“鹿王争霸”中,不知道自己将属于哪一个“王”,而它的“王”总是妻妾成群并迅速消瘦……
母鹿大而亮的眼睛有点稚气,300度的视野正倒映出大平原的春天:水杉、刺槐、杂交柳已披上绿装,乌桕在四月里仍光秃秃的。条子泥滩涂上,芦苇、白茅、碱蓬和外来入侵的互花米草长得葳蕤、蓬勃,春天已势不可挡地来到江苏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时有丹顶鹤翩然飞过。鸬鹚聒噪,当它们停在树上安静下来时,像收拢了翅膀的沉思者……麋鹿性情温和,不怕人类,看上去与人类有天然的亲近感,当它走得更近些,你就能在它眼中看见观光车上的自己。
麋鹿,就是中国古籍中记载的“四不像”——角似鹿、脸似马、蹄似牛、尾似驴。《封神演义》中,它被神化为姜子牙的坐骑,是“麟头豸尾体如龙,足踏祥云至九重”的神兽。《诗经·小雅》中的“麀鹿麌麌”,大概指的是麋鹿群聚。《礼记》则记载冬季“麋角解”,说明古人早已观察到麋鹿角冬季脱落的特点。历代写麋鹿的诗篇有不少,例如:“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屈原《九歌》)“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杜甫《题张氏隐居二首》)“有时掏米引麋鹿,到处入林寻野花。”(陆游《秋兴》)……麋鹿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象征了高贵、祥瑞和智慧。
盐城是全国唯一没有山的地级市,最高自然海拔只有8.5米。大平原一马平川,平坦、空阔并带点粗犷,由黄淮平原、里下河平原和滨海平原三部分组成。滨海平原的海陆过渡带,是麋鹿的原生地。
这片水草丰美、滩涂广阔的黄海湿地,历史上是麋鹿的理想栖息地,鼎盛时期可能生活着上亿只麋鹿。由于气候变化,人类活动造成湿地减少,再加之大量猎杀用于肉食,汉代以后麋鹿急剧减少,到清代末期,中国境内仅剩北京南海子皇家猎苑内的一小群麋鹿。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南海子猎苑中的麋鹿被劫掠至英、法、德、荷、比欧洲五国,后来英国贝福特公爵出重金购买,将它们集中放养在伦敦以北乌邦寺庄园内,麋鹿才免于在地球上灭绝。此时,麋鹿在中国本土已彻底绝迹。
1986年,在国际合作下,39头麋鹿结束大半个世纪的海外漂泊,从英国回到中国,放养于盐城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旧地已是一个陌生的新环境,归来的“游子”经历了一个逐渐适应和野化的过程,在黄海之滨的滩涂上认出了祖先栖息的“原乡”。截至2024年,盐城麋鹿种群数量已达8200多头,占全球麋鹿的近70%,野外种群扩大到3553头,保护区创造了三个“世界之最”:全球最大麋鹿区、最多麋鹿野生种群和最大麋鹿基因库。
麋鹿的“海归”,使我想起普氏野马回归新疆准噶尔盆地。普氏野马是地球上现存的唯一野生马种,比大熊猫更古老,有6000万年的进化史。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西方探险家、猎人和博物学家频频进入新疆,普氏野马被大量捕猎并运往国外,导致其在中国野外灭绝。1985年,中国启动“野马还乡计划”,从英国、德国、美国等国动物园引进24匹普氏野马,并在新疆卡拉麦里和甘肃敦煌建立繁育基地。2001年,普氏野马在卡拉麦里首次放归野外成功。截至目前,中国普氏野马总数已超过700匹,其中新疆卡拉麦里保护区已形成27个野生种群共350多匹的规模。
麋鹿和野马,都是“归来的游子”,一东一西,回到黄海之滨和亚洲腹地的两个故乡。它们提供了濒危物种保护的成功范例,也是动物野化、生态修复和国际合作的两大标志性成果。这是濒危动物的“还乡记”,更是一部“重生记”。
……三头雄鹿向我们走来。这是去年冬天,大丰麋鹿自然保护区,与今年春天近距离遇见母鹿的同一个地方。
雄鹿健壮,体格庞大,顶着骄傲的鹿角,慢悠悠向我们走过来,好像要对我们进行一次“围观”。它们对我们有点好奇,不失温和、友好,只是眼神与母鹿相比,显得有点落寞、迷离。在小说家胡学文眼里,这是几个踱步过来而不是跑过来的“绅士”。而在我看来,它们也是预知寒冷的“滩涂王子”,高耸的鹿角向后分叉,像是青铜铸就的枝桠和远古的神秘图腾,在草木萧瑟的初冬泛着幽光。它们眼神柔和,带点忧郁,下垂的嘴角和“马脸”增添了这种忧郁气质。
每年冬末春初,通常冬至前后,成年雄鹿的角会自然脱落,如同生命的自然节律和神奇仪式,同时也是一次“减负”和“新生”。去年12月初,我看到其中一头雄鹿,右侧的角已脱落,角基处露出淡红色新鲜断面,被凝血凝住,不用担心会流血不止。只是失去了一侧之角,这头麋鹿看上去有点怪异和不平衡,我真担心它不小心会摔倒。
回到入住的酒店,我写下《海边见鹿》一诗:
犄角,掉在去年雪冬
杂沓蹄花,留在今年滩涂
丹顶鹤正准备迁往乌苏里江
黑脸琵鹭长喙插入水中觅食鱼虾
当大米草吃掉血红的盐蒿草
鹿的荷尔蒙浓郁了势不可挡的春天
野鹿荡,一千头麋鹿奔跑起来
是它们的健硕、性别、血统在奔跑
一千头麋鹿开始奔跑
是它们的警觉和狂喜在奔跑
奔跑!向着林地、草滩、水泽
奔跑!向着爱与搏斗的海岸……
其中一头雄鹿停下来,回头凝望你
它眼中,有一万年前的野性
迷离的野性……你正可以从中
认领一片大海、半卷星辰
这首诗,写的不是冬天所见的麋鹿,而是春天的麋鹿以及对它的想象。再次见到麋鹿是今年4月中旬,还未到麋鹿发情的季节。
“鹿王争霸”是滩涂上一年一度上演的精彩“大戏”,将滩涂变成了硝烟四起、泥浆四溅的“角斗场”,雄鹿之间为争夺交配权而进行的博弈可谓惊心动魄。决斗者性格变得暴躁,眼球充血、发红,“麋鹿赤目如血,相逐而斗。”(清代《虫鱼草木略》)用蹄子频繁刨地,磨蹭树干标记领地,并发出低沉的吼叫。有的雄鹿干脆在泥浆里打滚,全身沾满泥浆,显得形象古怪、体型更大,以此来威慑对手。麋鹿的角枝向后分叉,角斗时容易纠缠在一起,导致对抗的激烈、持久……但一般的决斗十分钟左右就结束了。失败者灰溜溜地离开了,“新晋之王”傲然屹立、虎虎生威,对于那些不愿离开的失败者,“王”发出吼叫,毫不留情地驱离——“此乃本王领地!”
“鹿王争霸”过程中,母鹿们是冷静的旁观者,现在很快变成了被示爱、被追逐的对象。“王”的能耐和格局不同,造成了每个“王”拥有“妻妾”数量的显著差异:有的“王”拥有两三百头母鹿,有的“王”只有十几头。唉,人比人,气死人;鹿比鹿,也不公。“王”也辛苦,追逐母鹿时极度亢奋,东奔西跑,不吃不喝,一个“爱情季”下来,一般都要瘦二三十斤。
有人曾看到,一头在“鹿王争霸”中败下阵来的雄鹿,游过长江去了崇明岛。
——莫非还乡的麋鹿又开始了新的“自我放逐”?
好在它们走到哪儿,都是自己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