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5期|丹飞:你在人间(中篇小说)
丹飞,小说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小说见《鄂尔多斯》《边疆文学》《山花》《作品》《延河》《民族文汇》《芳草》等刊。
夏洛遇见的女孩儿们分为以下几类,一类想被夏洛写入诗歌或小说,一类明确拒绝被书写;一类相信世间存在神秘力量和外星人,可能有一个或多个时空与我们生存的时空相交错,我们无法感知无法证真也无法证伪;一类坚信地球孕育了并承载着唯一的生命体,从来就没有什么外星人,人类是唯一的智能生物;一类爱做梦,信奉梦的预见和提醒功能,梦是唯一可能穿凿其他生命体存在的时空与地球时空之间的壁;一类认定梦是意识的残余,梦之于睡眠好比阑尾之于身体。一个学法律的怎么就沦落到以笔为旗,靠码字讨生活呢?其实不用想那么多,例子俯拾皆是:大刘学水力发电,干的也是水利发电;马亲王学经管,写畅销书,继而做了兼职教授;曾经的性别文学旗手如今的文化大师和直播达人冯董,学的是临床医学。不知道其他写家怎样,夏洛这儿,想要借他的笔“进入历史”的不乏其人,这之中尤以祝术被写的欲望最大。将祝术心里的故事和愿望驱赶出牙床的怪兽是半瓶茅台和几杯鲜酿黄啤。故事讲了一半,夏洛已敲定书名,就叫《活着就是奇迹》,高度概括祝术截至目前四十一年人生的一个名儿。
祝术属猪,透过四十一岁的皮肤,能够看到她被命运推着走却仍锋利的从前。没人不相信她曾鲜嫩如朝露如第一茬新出的芦笋,轻折有脆响和芳香烃四溢的青野味,后来发生了什么,伤疤一层一层累积,铠甲一层一层加固,眼里的光依然清亮,面上却如蒙上了霜。平坦之中的坎坷,映射的可是她心里遭遇磨折过后结的痂和茧?那一抹清亮暴露了内心的小女孩儿,用忙碌和闹热、成熟和不在乎掩盖深埋的张皇不安。
平心而论,夏洛不是没有见过人世荒唐的人,他之所以在持续写作,动力之一就是他看过的人心还够他写上几十年。可祝术身世之离奇还是惊脱了他的下巴。什么样的离奇呢?小说家和编剧编都编不出的那种离奇。
祝术的记忆里,她在她妈的肚子里就有意识就产生记忆了。她记得她妈是被外星人给劫持到了西格玛星,西格玛星人长相和人类关于外星人的想象相去甚远,他们是某种蛞蝓、章鱼与人类的结合体。不,不是缝合怪,不是四不像,是结合体。强大的视神经被肌肉、血管和皮肤包裹,举起只眼,那是一只全空间无死角的复眼。骨骼视需要可刚可柔,刚劲胜铁,极限条件下骨头也能软化得像章鱼一样,通过小得不可思议的缝隙、孔洞。西格玛星距地球一万光年,祝术的母亲是怎样离开地球到达西格玛星,又是如何回到地球的呢?比光快三百万倍的交通工具是什么?意念,祝术言之凿凿,充当西格玛星与地球往来交通工具的不是别的,是意念。
你的意念,你妈的意念还是那什么星人的意念?夏洛不解。
什么那什么星,人叫西格玛星,西格玛的西,西格玛的格,西格玛的玛。我妈的意念刚够上光速,我的意念也就是超音速,得是西格玛星人的意念才能超过光速。
夏洛怀疑祝术是不是得了神经类疾病,如果祝术不是采用了某种修辞手法,而是讲她发自内心坚信不疑的“往事”,那她一定是病了,还病得不轻。她是不是动物纪录片看多了,臆造出章鱼人、蛞蝓人来取代这种病症常见的蜥蜴人,黏液、柔软代替鳞片盔甲和吐信子,是不是预示着她是在用水相属性掩饰冒着烟的心火呢?
祝术提供了一个旁证,我好像并没多爱孩子,也没多爱父母兄弟,我平常一起混的都是闺蜜,也有男闺蜜。祝术的男闺蜜之一老庞其实比她还小,只是发际线疯狂后退,奔四的人有着七八十岁的人都不一定能有的发质。当然,另一个不好拿到太阳底下说的原因是他号称师奶斩,自称阅人无数,就是没有人愿意和他结为秦晋之好,以老庞的财力,倒不至于陷入柴米油盐酱醋茶,沦入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庸常却是必然的,这件事人世间每对夫妻都无法幸免。因此祝术他们才将结婚称为发昏。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得有多想不开才会发昏?
老庞也不是没有发昏机会。离婚姻无限接近的一次是和一个姓钱的姑娘。和一般姓钱没钱的人不一样,钱姑娘刚好很有钱,家世好,爹妈都是当地的头面人物,钱姑娘自己的基金测序产业也做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百来号员工吃香喝辣,赶都赶不走。也是,全员全款购置房产,携手奔小康,经济下行的态势下,人均获得感幸福感强烈得反常,这样的企业放眼全球有几家?钱姑娘自己说她赶上了两大红利:一是好的时代好的政策,二是合理利用人性的弱点。老庞没忍住嘘她,你提第一条原来是给第二条铺路啊!你说说看,我有什么弱点?
没过太久,老庞人品爆雷,弱点如水里潜伏日久的鳄鱼,潮退之后无处藏身。
祝术的闺蜜圈有个特点,不能三人以上碰面,人人好酒不说,人来疯,人一多就爱斗酒。人均酒量以桶记,一桶半桶三分之一桶,人均酒品以斗量。老庞醉后喜欢傻笑,是那种姨爹笑,看向一众闺蜜的眼神满是慈爱宽纵,可以不说话,要说,话量填不满斗底。
梅花姐开了家创意素菜馆,以素治素,在食材、器型和创意上下足功夫,价格虽贵,生意出奇的好。因此如果说城中谁大富大贵但没有去过梅掌柜的梅餐厅,只能说明此人还不够富也不够贵。梅花姐半醉喜欢把“要死”挂嘴边,要死了,老庞你咋这么可爱呢?猪猪,我要是男的我肯定生扑你我跟你说,要死了,你那样子欲得不要不要的我跟你说!真醉了梅花姐头上的帽子也是断不能摘掉的。祝术趴她耳边打趣,梅掌柜,你办事的时候也戴帽子吗?自然,换来梅花姐一顿粉拳外加一句要死。
如果说梅花姐的醉话够装半斗,祝术的酒话就是斗不够量,得车载。但凡酒醉,祝术就痛说一遍革命家史,她悲催的一生就在闺蜜们的心头放映一遍,以致每人都能背出她的人生故事,哪儿跌了跤,哪儿冒了头,哪儿差点儿交出小命,场景感、背景音、讲故事的语气都能学得和祝术八九不离十。
祝术的闺蜜圈酒来酒去,钱姑娘也到了和老庞谈婚论嫁的地步。双方父母也见了,订婚仪式该花的钱也花到位了。新房不用买,两人愁的是挑谁的哪处房子做新房。好不容易定了一套房子,和父母汇报后小情侣拌几句嘴就变卦了,又开始新一轮的筛选。既然怎么选都是错,那就简单粗暴,按市价排列好了,这下没人有话说了,最贵的房子是老庞位于新的市中心步行街上的大House,年轻人逛吃方便,老一辈人也喜欢巍然中央的感觉。房子定了,老庞靠钱开路,找了最知名的纽约设计师给钱姑娘设计婚纱,婚纱两款,一款白,一款红。白的颇有些戴安娜当年世纪婚纱的意思,更气派的是红款,三十米长,是钱姑娘的芳龄。
剧情照这么发展下去,老庞就做不成千年王老五了。坏事的还是闺蜜圈的一场大酒。酒是祝术召集的,挑了W酒店的总统套房,喝是梅掌柜的动议。闺蜜团都是人精,哪家酒店好门儿清,酒店和人一样,老辈人信奉新不如旧,如今是旧不如新,越新越好,超五星的尤其好,要不然怎么会有杀熟的说法呢?参与的闺蜜人手几瓶好酒,据称不上头的、烧心的高度白酒,烈火烹油、小刀拉肠子的洋酒,各种年份各种优质产地的红酒,作为还魂酒之用的啤酒自然也少不了,搬来十箱备用。老庞算是看出来了,姐妹们这是欲生欲死方生方死的喝法啊!好在他是遇强则强型选手,闯过东北西北又荡平过西南各路酒篓子的主儿,就没喝趴下过。
梅掌柜好心提醒老庞,既然要喝顿此生最大的,要不要跟钱姑娘报备一下?
老庞正有此意,梅掌柜这么一提醒,他倒端起来了,什么呀,我就和我亲姐姐们喝顿酒,至于吗?在我们家我话事,必须的!
众人哄然,半是夸奖半是不信。爱信不信,小日子和钱姑娘过,大日子和姐姐们过。姐姐们看不惯钱姑娘的贵娇二气,钱姑娘看不上姐姐们的无遮无拦,如此甚好,互不搭界,倒也相安无事。
说话浪费口水,说那么多干什么?赶紧补补水,喝酒喝酒。白的洋的红的啤的一起上,各取所需。起初祝术黄啤黑啤掺着喝,梅掌柜拿话噎她,老庞嘴是臭了点儿,总拿你是他前女友开涮,你是怕喝了白的高了,让老庞趁机做实了吗?
就凭他?祝术撇撇嘴,我怕是给他机会他也办不到。喝酒喝酒,自满一壶提溜到手里,你说说你们是有多离不开我?我不喝白的你们就上不来气氛。
那可不,没把祝老四喝好我们大家怎么可能喝好啊!梅掌柜嘻嘻哈哈中就抱着祝术半露的肩,各尽杯中酒。怎么尽的呢?高举高打,张口,高举酒杯往嗓子眼里倒酒。这是祝术的发明,她小时候家里人多杯少,常这么喝水。闺蜜们这么喝酒有一个好处,可以互用对方的杯子而没有任何人会有生理不适感。
酒一落入喉咙,祝术的说话欲同时浮了上来。先是浮到喉管,顶得她难受,她忍不住咳了两声,三三两两捉对厮杀的闺蜜们并不打住,只是稍稍降下音量,不得不说他们是合格的氛围组,咬耳朵的咬耳朵,拼酒的拼酒,给祝术足够面子的同时也不影响和自己捉对的闺蜜的兴致,一举两得,多好。这就给了祝术肚子里的话被一杯一杯白酒顶上舌根,掰开牙床的机会。
啊呀你们是不知道呀,我的故事才讲了不到一半,锡哥就一边听一边抹眼泪,还拿笔记下来,他说早晚有一天要把我的故事给写出来。他哪里懂怎么写啊,可他就有这个心劲儿,说是我的身世给了他勇气。我的故事还没听完,他就认下我这个妹子了,什么事找他,他都帮办。他办不了的,也会找到能办的人,拍胸脯告诉别人,祝术是我亲妹,你给办了。你说我这是哪辈子烧了高香,怎么活到四十命就好了呢?
锡哥这么好,又身居高位又会趁钱,你没问他怎么不叫金哥银哥,怎么就叫锡哥了呢?老庞酒一高,舌头就僵,几句话像是被抽了几鞭子才吐出口。
不等祝术分辩,梅掌柜抢了话头,我觉得吧,叫什么是人家的自由。不过呢,民间有个说法,名要叫贱一点儿,好养活,你叫金子、钻石、翡翠、祖母绿什么的,不是提醒阎王爷盯上你吗?
众人哈哈一顿好乐,哪有人叫钻石的啊?还翡翠祖母绿,真有你的梅掌柜。罚酒罚酒!
罚什么罚,一起喝一起喝!老庞号称没醉过,梅掌柜号称喝不醉,两人端起半壶“壶搞”,众人甭管杯子装的什么色,也都干了作陪。
祝术怎么就那么仰赖锡哥这个外姓哥呢?说来话长,还得从祝术的出生说起。祝术头上有三个哥哥,大哥祝健康是个药罐子,家里镇日飘荡的中药味儿全因他而起,头疼脑热,伤风感冒,撞邪受惊,一年四季他得病五季;二哥祝幸福壮得像头野猪,勇猛斗狠,有事没事喜欢伸手,不是打破了别家孩子的头,就是被别家孩子打破头踢断腿,以至于同学伙伴家长三天两头攻打祝家庄,你攻我守,鸡飞狗跳;三哥祝平安文文弱弱,简直没一点儿男孩样儿,穿个女装真能被人认成女生,嗓音还尖尖细细,唱起歌来,高音部分都能盖过女老师女同学。这就使得他成了男女公敌,男生嘲弄,女生厌恶,里外不是人。生儿子,还连生三个,在哪儿都是惹人讨喜羡慕的事儿,可生下这么个色的三个儿子,祝建设和姜国庆夫妻俩喜的时候有,仅限每个儿子呱呱坠地到还不会走路捣蛋的时节,三人一长大,夫妻俩就只有愁的份儿。
生儿子这么不省心,怎么办?姜国庆马上想到了对策——生女儿!
拿什么生?生老二,家里的物件被搬走了一半,生老三,剩下的另一半也被搬走了。再生,就只能揭瓦拆墙了。这是物质层面的限制。生命层面,计划生育政策赋予了计生部门予取予夺的尚方宝剑,只要没有分娩,肚子里的孩子多大月份,说拿掉就拿掉。为了造出一个女儿,祝建设算是动用了所有资源,消耗了毕生最有智慧的那部分脑细胞。同事是不能求的,求同事等于羊入狮门,自投罗网。亲戚好友挨个求,送粮票布票肉票外加香油都没用,没人敢因为贪一点儿小便宜就和国策作对。
当然,便宜也不算小,祝建设给出好处有个稀罕物事,简直可以称作代币——飙升到十二块一斤的苎麻。因为苎麻奇货可居,举国已经没人种庄稼了,所有耕地改种苎麻。祝建设夫妇虽然在厂子里做,老家还有几十亩耕地,苎麻产量也就格外高,不然他们拿什么认罚?拿什么喂饱五张嘴?苎麻长成,收割成捆,扔进水塘浸泡够了,抽骨,去外皮,再浸泡,晒干,就算大功告成,只等送去供销社换回成捆的大团结。大团结因为流通太频,每张基本像是历经一生的老汉,佝偻抽巴。可再佝偻都惹人爱,再抽巴都不影响一张大团结就是一张大团结,再旧再破的大团结也好过再新再挺括的拖拉机手。
和钱过不去,还能和苎麻过不去吗?就有一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接住了祝建设涎着脸递过去的好意,整整一百斤苎麻,质量好得没说的,送去供销社,过磅的估计都不好意思抹水分,麻皮刮尽,麻肉黄中透着白,白中透着黄,又干得快冒烟了,转手就是一千二百大元,整整一百二十张大团结呀!都不用真的抱着一百二十张大团结,光是抱着对于唾手可得的大团结的想象,亲戚也应下来了帮忙。为了让姜国庆安生养胎,主屋都给腾出来了,亲戚一家睡东西厢房。
谁都想不到事情会有转捩点,这一日,主家开了村里的拖拉机,故意将个铁牛开得突突突的山响。除了铁牛,拖拉机还有个诨名叫作磕头铳。怎么叫这么一个名儿呢?不得不说智慧在民间,这个命名将拟形和拟声熔于一炉,磕头,是说拖拉机行进的状态像是在持续不断地磕头,铳,说的是拖拉机奔走的声响之大之烈之旁若无人之气喘吁吁,活像猎人一枪一枪放铳。铳,农村的火器,专门用来打野兔、野鸡、麂子、野猪等野味。铳的准头差了点儿,为了造成一铳出去好歹得挨着猎物的身,每一铳下去,干出去的都是十几颗铁砂弹,野鸡中一颗毙命,野兽中几颗落网。
按理,苎麻换成大团结的主家回村,磕头铳得开得比出门前还要不可一世才对。可返村的主家悄悄进村,把个磕头铳开成了哑火铳,蹑手蹑脚就着了家,摔摔打打。兄弟媳妇脑子缺几根筋,臊眉耷眼问大叔子一百二十张大团结压不压手,气得主家多吃多占白占便宜的一顿好骂。
兄弟媳妇听不明白话里话,嘤嘤抹泪去了。姜国庆不傻,听出了主家话里不对味,一问,才知举国皆麻,供大于求,苎麻收购价跳水,跌到了八毛钱一斤,过磅的还不愿收。好说歹说,搭进去一包糖,才换回六张大团结。不应该是八张吗,怎么是六张?姜国庆不解。
我要八张大团结,过磅的就不收,我是要等到它跌成八分钱一斤才抛吗?主家没好气,有的人啊,总把人当傻子,就以为他们老子天下第一聪明。
事情发展到这个态势,话又说到这个份上,姜国庆不好住主屋了,她提出住厢房去。厢房?六十块钱想住厢房?主家哼哼哈哈笑岔了气。拿钱不好不办事,问题是拿什么钱办什么事,一百二十张大团结住主屋,栏里圈着的、地里种着的,好吃好喝供着;至于六张大团结嘛,哈哈哈,还好意思住在墙里瓦下?一伸手给支到了山里,三两下搭了个茅草棚,就算是姜国庆的产房。
姜国庆哪有脸嫌弃?哪怕是天上下日头,棚里如蒸笼,溽热挠心肝;哪怕是天上下大雨,棚里享瓢泼,地上流成河。祝建设偷摸来探“家”,寻到山里,见这光景,来不及哭鼻子,只要下手头功夫,深挖坑,做好排水,床板高架;顶上加厚再加厚,还覆盖了油毡;棚子压倒了正好重新搭,选用手臂粗的松树搭架子,还用透明的塑料布做了一扇小窗,方便姜国庆抬头就可以看山景,不至于闷得发慌。这么一侍弄,算是豪华山居了。日头再来,热是热,姜国庆心境不一样了,事事处处,每一根树干枝条都凝结了祝建设的关心和劳动,每一根茅草都带有祝建设的爱意和体味;雨再来,更是惊喜,只听大珠小珠落玉盘雨打芭蕉点点声,顺小窗看去,水自流去,形成好看的瀑布,一点泼溅不进来。床下的坑里倒是有水,水入水出,潺潺汩汩,山中待产不觉苦,反倒有了一些古人幽居自持的乐趣了。
新棚子带来的快乐并没持续太久,空虚寂寞很快找上门来。夜里偶有黄鼠狼扒门,姜国庆从最初的害怕到学狗叫学狼叫,才吓退扒门客。空虚烧心,寂寞蚀骨,姜国庆接近崩溃的边缘,风湿,类风湿,糖尿病,高血压,子痫,妊娠病打着组合拳,拯救了呼啸而来的精神疾病。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灵魂将病,却能够被肉身的痛苦卸去力道,给人的观感就像是身体代替灵魂生病了。姜国庆这一病伴随终身,因为“逃生”,当年那个身轻体健的三孩母亲成了病秧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纺织厂的工作也丢了。好在祝建设陪着姜国庆悲伤不足月,全国的纺织厂迎来倒闭潮,姜国庆她们厂挣扎了两个月,还是毫无悬念地关张了。每个工人分到的秋裤穿几辈子都穿不完,厂长跑路之前动员去摆摊,去设点,去卖,可在户均一个半纺织工人的地界,秋裤能卖给谁?这是后话。
多年以后,祝建设感慨,当年早知怀的是女孩,就不该让娘俩那么遭罪,小半年日晒雨淋,夜深凭窗看去,山头绿油油的光点飘来荡去,分不清哪些是野兽的眼睛,哪些是鬼火,这过的哪是人过的日子!也是活该这胎孩子该生,不敢去医院做产检,只敢偷摸塞一张拖拉机手给队医。队医拖着一条大辫子,辫子又浓又黑,像是整个大队的黑色素都被吸附进她的辫子里了。辫子还长,一路向下蜿蜒,漫过腰眼,翻过隆起的丘山,越过大腿,溢出小腿。如果坐着,得把辫子团两团搁在膝盖上,站着才知道辫子将将拖到脚面上。姜国庆她们纺织厂除了做衣服还做假发,假发中的一个门类是真发,她见到队医的好辫子犯了职业病,大夫,你的辫子可以换好几张大团结呢!这句话本是奉承,却踩到了大夫痛脚。在整个大队二十几个小队队员传说的她的故事里,长辫子是重要议题,说话不好听的,说长辫子是她和嗅她的人共同的性癖;说话中听的,说她之所以留着长辫子不剪,是在等一个人,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一个她以为值得等却不一定真值得等的人。这话中听是中听,却不像人话。
不得不佩服伟大的造物主,确切地说,伟大的造字大师,嗅,多形象的词儿,那些实际存在的、莫须有的男人,个顶个都想嗅队医。队医想当然,既然在大队的地盘上待产,别说深山不深山的,事关她的真真假假的艳史怕不也听满几个来回了,听讹传讹的耳朵嘴巴真应该割掉。有这层心理活动,那张浸满汗渍的拖拉机手接得就有些不情不愿。虽不情愿,总还是接了,凭手艺挣钱,亏理不亏心。交接完成的代价是告知姜国庆孩子性别。大夫,你告诉我,我肚子里怀的是不是做花的?
这还是人类吗?队医诧异地盯牢姜国庆的嘴巴,视觉焦点在她幽深的喉咙,那架势像是想透过她的喉咙看穿她的心。怎么回事?我没听错吧,还有人逃到天涯海角做野人,就为了生个女孩儿?她确认了几遍姜国庆的眼神不像是策略性的正话反说,才又认真摸了一圈肚子,找到胎儿屁股位,胎儿调皮,往外坐了坐,还蹬了一脚。呀,小脚真有劲,屁股尖尖的,没跑的,是读书的。
姜国庆眼里的火光肉眼可见地熄灭了。我他妈这么板命,怀的又是个读书的!狗日的我就没有生做花的命!边说,拳头还真真假假地往肚子上招呼。
吓得队医抱住她手臂就不撒手,姐,姐,你是我亲姐,你别害我,经我手出了人命我是要判刑的,你真要捶肚子,估摸着等我走回队部你再捶,就当我是你亲妹你是我亲姐,行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国庆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反倒放弃了,干嘛糟践自己惹人笑话?你的死活在别人眼里只有到底牵不牵连到她,牵连到了,对不起,你晚点儿死;牵连不到?那你死吧!我他妈偏生!就算是两三个读书的我他妈也要生!
世上的誓言如果都信守,还存在背叛誓言一说吗?姜国庆的誓言是好的,遵守起来可就太难了。她对肚子里的妖孽生出了分别心和埋怨心,你个孽种,都是因为你,碾碎了我和你爸生女儿的心!心里一不珍惜,落到行动上变本加厉,原来以为怀的是女儿,生冷不沾,而今知道怀的是儿子,生冷不忌,也敢冒雨采蘑菇了,也敢冒雨散步一抒诗兴了。这种时刻她好像全然忘记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之所以失望还怀着,不过是破罐子破摔心态,反正月份大了,都折腾成这样子了,那就生下来好了。不过我说的是生,不是好好生哦。自洽的人总是自我满意的,她像是不是三个儿子和又一个即将出世的生命的母亲,而是青春年少的姑娘,反正山野发疯,赤足奔跑,追兔走麂,这么一闹,估计再到夜里,鬼火和野兽都要忌惮草棚三分了。为何?于情于理,兽做兽,鬼做鬼,人做人,可草棚里住着的这个雌性,是一个不合情理的可怕的灵魂。
主家毕竟赚到了六张大团结,因此姜国庆厂子里的人狗鼻子似的嗅到大山里,主家还是不顾一切拖住厂子里的计生工作人员,以被狗子追咬的玩命劲儿跑到茅草棚通风报信,姜国庆跑路了有两个好处,往大里说,肚子里的小人儿毕竟快成一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往小里说,容留他人“逃生”大小也是个事儿,说小也小,说大也可以天大,谁愿意只不过沾了六张大团结的好处就惹一身骚呢?
姜国庆厂子里的人比狐狸精她妈都精,主家那么大阵仗是去干什么他们能看不破?玩一招声东击西,唬住主家媳妇和兄弟媳妇,闻着姜国庆的味儿就来了。躲着生孩子心能落进肚子里吗?姜国庆着急忙慌,山南山北是人,山东也是人,她以为来了三队人马堵她,逆着主家赶来的方向疯跑,一个没收住脚,滚进一条山沟。本意是报信的成了催命的,专程赶来坏事儿的反倒成了成事儿的了。胎儿滑掉了没问题,姜国庆不能有事,两人就想着把姜国庆从沟里捞上来就扭送医院治伤。心底下打的算盘是,若果姜国庆肚子里没流干净,还可以上医生,上器械,计划生育的国策总归是不能破。
肚子里的小东西没如他们的意,姜国庆刚捞上来就开始喊痛,痛痛痛,你们帮我看看羊水是不是破了?两个追逃的一个做爹不久,一个女朋友都没影,哪里敢看姜国庆的下身,都只当是她心思活泛,一招迷惑敌人就溜之大吉,一个按手,一个按脚,主观上使坏,客观上倒帮了姜国庆大忙,她一使劲,胎儿和着胎盘流了出来。追逃的不知所措,主家见惯了生育场面,麻利地从血污中捞起胎儿,操起随身携带的镰刀,割断脐带,布衣成带捆扎好,就算完成了接生。提起小脚就是两巴掌,一巴掌为了救命,新生儿不哭没法活;一巴掌为了小人儿给他带来的惊吓。救人一命兴许可以调低容留“逃生”孕妇的罪责呢?这个念头当时如果撞进主家脑袋里,他一准还会罩着祝术的屁股来第三巴掌。是的,生的这个娃就是日后的闺蜜团扛把子,酒篓子祝术。其实主家第一巴掌已经把祝术打哭了,她不是怕疼,而是委屈,她如果会说话,喊出来的会是我是活人,不用你打。刚递到姜国庆怀里,小人儿就死命啜饮乳汁,过分用力的小嘴吸得姜国庆又痒又疼。
生都生了,怎么办?认罚吧!可能罚这家子什么呢?总不能真的揭瓦拆墙让这家人成野人吧?因为姜国庆这事儿计生办主任办事不力,官帽给撸掉了。这顶帽子扣到谁的头上好?厂领导按一个拒一个,最后没得选,被工人们背后嚼舌根说是断子绝孙的活儿就落到了追逃的两人中没女朋友的那个青工头上。女朋友的毛都没见着,怕什么绝户?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烧到了姜国庆头上,祝家因祸得福,没罚的怎么办?赊着欠着!人都是感情动物,新主任参与了追逃全程,心里头第一次对按头计生这事儿犯起嘀咕,罚姜国庆家于心不忍不说,还多了同情之慨。更深一层,他怕连累着祝建设,祝建设如果再下了岗,一家六口子可咋过?祝建设他们炼钢厂虽说效益每况愈下,可有个仨瓜俩枣总好过半拉瓜一个枣都没有。
秦三水的铁石心肠之所以顿然柔情似水,绝不是一句追逃过程中被触动了能分说得了的。他是做了回菩萨。做菩萨的感觉让他油然而生一股尊严感。是的,是尊严感不是自豪感。他第一回有了做人的真切感受,这种感受强烈到盖过了他磨洋工、拒绝相亲、看不到人生尽头的过往人生所有真切的、虚妄的满足。秦三水心理转变的触发机制是姜国庆的一跪。
主家经过这一出闹剧,吃了闷亏的灰暗心境徒然转晴,硬塞了一张大团结到祝术的襁褓里压岁。又不是逢年过节压什么岁?老辈人习惯,生下来就是一岁,年节有生日大吗?压生日的岁有什么不行?本来钻进钱眼的主家散了财不说,还搞出了眼泪婆娑,也是令人唏嘘。
送佛送到西,秦三水他们俩说是一路陪伴,其实是一路押送,计生失败也要囫囵带回厂子里不是?姜国庆下岗是下岗,计生指标可是分配在厂里。祝术讲起这些,闺蜜团有初次听闻的,也有听得耳朵起茧的,死生面前,无人敢造次,毫不例外,该动情还是动情,初闻的抹眼泪,复听的,泪腺浅的按住泪花,泪腺深的也表情肃穆。祝术笑着说,这是好事,你们哭什么?她是不哭,她只是眼眶适度排水,一串串的水珠往外翻滚。
事后证明,也得亏是秦三水跟在姜国庆屁股后面。
绿皮火车嘟嘟嘟,烧煤的蒸汽机头发出牛犁天的呼哧带喘劲儿,一方面是过分受了力,出多了汗,真累;一方面是讨好主子,卖力干活了,干的还是人命关天的重活;一方面是表决心,别看累,歇半颗烟工夫就又行了。站台上是人的海洋,不是一朵浪花挨着一朵浪花,而是一朵浪花穿越一朵浪花,一朵浪花覆盖一朵浪花,这些人就算只是吞进一小部分进肚子里,就算是铁打的筋骨,吃的是滚烫的煤,能不累吗?姜国庆一行都有谁呢?秦三水和他同事,姜国庆和襁褓里熟睡的祝术,闻声拎着三儿子祝平安赶来救驾不及,陪老婆孩子回城的祝建设。
他当时真的是听到了初生婴儿坠地的哇哇声,确定无疑是刚出生,不是出生了几天的婴儿。可方圆十里并无人家添丁。一掐算,时间和姜国庆跌进沟里被拉上来产下祝术刚好对上,也就是说,他听到的是祝术的哭声。再说,姜国庆才怀胎七月就产下了祝术,不足月的孩子气息更微弱。这就奇了怪了,再父女连心,祝术的哭声能传到两百多公里开外?祝建设的闻声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闻声?科学家也无法解释。祝建设把祝术当宝没用,在山上祝术还把他的怀抱当宝,一赶车,小人儿不干了,哭天喊地,嗓子都哭哑了,就是不让祝建设抱,体弱力虚的姜国庆一接过去,小人儿挂着眼泪鼻涕也会咧开没牙的嘴傻乐,是那种劫后余生计谋得逞式的笑。她忙不迭叼住奶头,手把姜国庆另一只乳房。山上苦寒,吃用也完全没有孕妇应该有的样子,姜国庆身子坏掉了,能有多少奶水呢?祝术其实也啜不出什么乳汁,可就是要啜,啜是她睡眠的短暂前奏,不啜就没法成眠,啜不几口就能呼呼大睡——真的打出小小的气息均匀的鼾,有时候还会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梦中的小人儿有什么灰心的事儿可叹的。
现在,人声像是煮开锅的大锅大灶,负距离接触挤迫出的汗臭、体臭,给这锅水猛添了几把柴火,祝术叼着乳头睡着了,随着小鼾阵阵,小嘴小手也松开了。姜国庆将她好生包裹在襁褓里,一只手托着,像旋涡托起一片落叶。正是春运高峰,列车员怕站台上疯狂的旅客一窝蜂挤上车厢,列车严重超员不说,还可能造成踩踏事故,就自作主张紧缩车门。车门大闭旅客怎么上下车?他们连暗示带明示可以从车窗上下。车窗一开,想下车下不去的大呼小叫,想上车上不去的哭爹骂娘。都到家门口了,下车的愿望就懈了下来,上车的可不一样,目的地遥不可及,赶不上这一趟,就有可能赶不上后面所有趟,人人都抱持着向死而生的决绝。是以一个乘客通过滑落的方式下车,立马会从窗口往里补上三个五个填空,填着填着,再上车的人被周围的人夹住,悬在半空,无法脚踏实地了。开车的前一刻,姜国庆被拽上了最后一节车厢。她心里一紧,手中一空,定睛看去,手里哪里还有襁褓,只见襁褓落入铁道,祝术竟然还在呼呼大睡。姜国庆想下跪磕头,求救苦救难的菩萨救她闺女,可哪里跪得下去,她只有哭这最后一招了。
一个蓝布中山装的人影一闪,半个身子已在车外,抓住我的脚!是秦三水。众人得令,死命抱住他双脚。此时汽笛扯到最高音,一声怒吼,列车发动,他猛然探身,指尖勾住了襁褓上的带子,用力一带,襁褓开了,也是祝术命不该绝,他不知怎么手一抖就连襁褓带脚丫薅住了祝术。惊呼声喝彩声鼓掌声中,祝术在秦三水手中介于断线风筝和被风吹偏航向的蝴蝶一样小手乱舞,这下不醒不可能了,她用尽力气鬼哭狼嚎,不知道哭的是被一通意外惊醒了好梦,还是因为襁褓散开,露出她冻得粉嫩的胴体萌生的本能的羞怯。
光着身子的祝术递到姜国庆怀里时,母女比赛筛糠。秦三水因为突发神力,也有些虚脱,身体也止不住打摆。姜国庆哭着求大爷大伯她婶子,无论如何给让开一个空当,她必须代女儿给救命恩人活神仙磕头作揖。
说来也怪,刚才还针插不进的车厢往前后让了让,竟然让出一米宽的空间。虽还逼仄,可已经富余得有些奢侈了,磕一个头太绰绰有余了。姜国庆抱着祝术,咚咚咚,跪下就磕,被秦三水扶起后,祝术交到了秦三水手里,她爸,这孩子和你有缘,你也抱抱孩子。羊羔跪乳,祝术像是明白抱着她的人刚刚救了她一命,咧嘴一乐,噗嗤,热水喷溅,尿了秦三水一身。尿了舒坦,祝术却不乐意了,好像是知道尿救命恩人身上颇为不妥,又恼又羞,再次大哭,衔着姜国庆的乳头沉沉睡去,梦里还不时抽噎。
好事的都夸,这小妮子知恩,长大可得把这位大兄弟当亲爹孝敬。
秦三水听着美,这美一直滋润了秦三水的人生。他后来经人介绍结过婚,爱人还没怀上孩子,就得了出血热没了。自此他就单过,再有人介绍,他全拒绝,自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心下想的却是他不是没后,他有闺女,人前人后都喊他爸,见一次面不容易,但凡见面都要跪他一回,他还图个啥,还有啥不满足的?逢着有人拿祝术寻开心,说她还欠秦三水罚款没交,利滚利不得买下几栋好房子啊?秦三水就拿话堵人嘴,国策都纠正了,你翻什么老黄历?闲得腰子疼吧,跟孩子扯什么闲篇?国家都不找娃要,怎么就是娃欠我的?
话说一行人终于落地,出站检票才惊觉,人少了一个,哪里有祝平安的影子!丢人是大事,好在下一站是终点,四个大人兵分两路,一路留在原地,把个站里站外搜了个遍;一路铁路开绿灯,赶最近的车次跑去下一站,终点站工作人员陪着祝建设和秦三水一趟一趟扫车,哪里有人影子。就在祝建设心灰意冷决定放弃的当儿,秦三水一声惊呼。干嘛啊?吵着人睡觉了!车座底下慢腾腾钻出一个小孩儿,不是祝平安又是谁?
一天之内女儿命悬一线,三儿子失而复得,全都是拜秦三水所赐,这下不信秦三水是菩萨也不行了。祝建设膝盖一软就往地下跪,秦三水赶忙伸手托住祝建设双臂往上拉,使不得使不得,男人膝下有黄金!
使过劲的哪里托得住没使过劲的,祝建设狠狠磕了三个头才作罢。跪都跪了,话再说过头一点儿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别说磕头了,就是要我搭上这条贱命也是该的!
相比祝术长大后道听途说秦三水的救人英姿,祝平安可是亲眼目睹秦三水救妹妹,还找到了自己,按说他应该深怀感激。可他更看到了众目睽睽之下,父母先后向秦三水下跪磕头。恩不抵恨,父母的两跪六个响头螺丝起子一样旋进祝平安心里,扎出血窟窿。祝平安怀着这样的恨,在祝术两岁生日时不病而夭。祝建设请了道士请和尚,做了全套的超度仪轨。会立水碗通鬼神的大仙说,祝平安是用一命换祝术一命,自此祝术福大命大,祝建设夫妇后福无穷。夜深时姜国庆和祝建设说起,不禁感慨还不如当初不去找祝平安,他如果到了别人家,兴许不会早夭,念个好学,娶个好媳妇,过自己的好日子也是可能的。想头是想头,两人也明白这就是三儿子的命,命由天定,改不了的。
故事讲到这里,老庞已经坐着打呼了,呼了几嗓子,借势歪在太妃椅上。梅掌柜拽起老庞,一瓶黑啤塞了过去,喝!放过酒也不能放过祝术的故事啊!那都是她和她家人的血泪,多听有益身心!
老庞接过酒瓶咕嘟下肚,屁兜里的手机冰凉,屏幕没反应,按键提示充电。你们谁带充电宝充电器了啊?
我带了!祝术举手。
赶紧给我充一下,手机自动关机了,我怕钱姑娘一会儿联系不上我着急。
我是带了充电宝,可被她们几个轮着插,很快就没电了。
你说了还不如没说呢!老庞讪讪。
梅掌柜打圆场,老庞,我跟你说,你还真不能跟祝术叫板我跟你说,我们的手机都自动关机了,就她的手机还有一格电。你不是怕你的钱姑娘担心吗,赶紧用祝术的手机联系一下钱姑娘,别大姑娘一生气把你给蹬了!
谁蹬谁还不一定呢!老庞话是这么说,却没底气,很明显,这段感情,钱姑娘当真了,老庞也动了心。他讨去祝术的手机,刚按完三个数字,屏幕一闪,自动关机。此时其实是有补救措施的,比如电话给前台送几个充电器来,再不济,叫个外卖送充电宝充电器。可酒精催人傻,酒精也催人倔,没人想到这一层。当然也可能轻易就能想到,可谁都不愿意这么干。闺蜜们想的是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关几个小时机,让全世界联系不上干着急,这种好事儿去哪里找?老庞的心思还多了两层,不能被闺蜜们看扁了,也借此机会考验一下钱姑娘对他的心意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有几分坚定几分摇摆。
超五星新酒店的床是真大,一张床完全睡得下所有闺蜜。老庞开始还拘着,所有手机都没电之后他心一横放开了,也跳到床上,蹦两蹦把身轻的闺蜜震得屁股离床三寸,这才满意地偎进闺蜜们中间。
祝平安的早逝让这个家彻底信命,见佛就拜,进道观也拜,在哪个城市路过教堂也进去拜。祝建设和姜国庆相信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神佛,被人虔诚跪拜总是不会拒绝的。拜的姿势、手势、方式合不合规重要吗?心意才是重要的。一家五口,四口人心意相通,就有一人非得例外。谁也想不到,全家身体最好的祝幸福会成为这个家庭的劫数。
祝幸福有一宗好,叫不学好——一身毛病,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不说他是五毒俱全也差不多了。三天两头不惹是非,全身骨头发痒。小时候喜欢捉弄女生,羞辱男生,还专挑高年级的男生揍,打完了逼人尿裤子,尿完裤子喊祝幸福爸爸。糟心儿子诶,鸡鸡没在家还是串门儿去了?咋又尿裤子了儿子诶?这种缺德玩意儿猫嫌狗不爱的。他也不是没挨过祝建设的揍,可越揍越皮实,越揍越翻天,揍着揍着,才上到四年级,祝建设就发现已经揍不动了,棍子过去,祝幸福能够徒手接住,祝建设拔都拔不出来;一巴掌过去,他轻易能躲开,如果不闪躲,竖起手臂轻轻格挡,龇牙咧嘴的是祝建设。打都打不动了,还能怎么教育?祝建设在糊涂前很清白,姜国庆的病一小半是在草棚里待产时落下的,一多半是祝幸福给气的。
再长大一点儿,祝幸福开始把人揍成轻微伤。轻微伤,伤残鉴定上看着轻描淡写的词儿,实际上伤害巨大。试想,头皮擦伤面积五平方厘米以上,面部软组织挫伤,面部划伤四厘米以上,眼眶内壁骨折,眼部挫伤,上颌骨额突骨折,眼球损伤影响视力,颈部划伤长度五厘米以上,肋骨骨折,肋软骨骨折,阴囊、睾丸或者阴茎挫伤,外伤性先兆流产,尾椎脱位,这些伤害中哪一项不是伤痛入髓后患无穷?上到初三,更麻烦的事儿来了,祝幸福跑去高中闯名声,因为个头高,体貌佳,打架生猛,竟然赢得了高三女生的好感,一来二去两人有了实质性行为,哪个小旅馆能开钟点房他门儿清。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女方很快怀上了,吃饭吐饭,喝水吐水,仗着不显怀,还硬着头皮跑去上课。只是课堂上时不时捂嘴欲吐,非跑厕所不可的做派,所有师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女方被叫了家长,家长是狠角色,倒打一耙,怪学校管教无方,敢叫他女儿没书读,他就敢刨校长家的祖坟。校长和老师们不怕刨祖坟,怕的是危及自身和家人,也就打个哈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女生家长跟踪几日,得知恶徒是祝幸福,倒吸一口凉气,打,打不过,说理,说不通,能怎么办?
等到足月了,女生才停课,一生,生下来个女儿。祝幸福和女生不到法定婚龄,婚是结不成了。女生玩兴正浓,没有做母亲的心理准备,扔下孩子就去备考,一考还考上了目标学校。祝幸福把孩子丢给姜国庆,就抓紧时间和女生约会,享受她上大学前最后的甜蜜时光。和祝幸福同上初三的祝术十七岁了,姜国庆那身板,带孩子有心无力,不消说,带孩子的担子落到了祝术肩上。一路高中大学的路子是走不通了,只好考本地中专,学一门手艺,赶紧挣钱才是正事。中专学业不紧,边上学还可以边帮着带侄女儿。祝幸福爱不爱女儿呢?应该是爱的吧?至少女生怀孕和生下女儿那一段,他的打架史破坏史出现了难得的空白。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男生敢找祝术谈恋爱。都在传祝术未婚先孕,没上中专就育有一女,这样奔放的女生,正经男生谁敢追?奔放这个事儿又禁忌又诱人,男生们对奔放的祝术的态度便成了公开说三道四,背后暗流涌动。各怀鬼胎的人不少,真正行动的有几个妄想在正式遇见一生挚爱之前拿祝术练练手的混小子。祝术也是有招,谁发招她都接,祝术她们宿舍的姐妹跟着受惠,一时平白多了打水僧、打饭僧、扫地僧、占座僧、作业僧。站到阳光底下追求的不多,有三个,祝术一不做二不休,不是都传我有女儿吗?那就上我家见父母见孩子。姜国庆卧病在床,阳寿说尽就尽了;祝建设徘徊在糊涂和清醒的边缘,随时都可能犯糊涂,智商退到不如两岁小孩,还是不大聪明的那种。如果这么一个家境都不惧,那就再祭出大招,让“女儿”出面镇镇场子,到时谁还信祝园园是我女儿,那就真是卧龙凤雏了,不气绝当场都对不起他的智商。
结果卧龙见到装傻的祝建设的就找个借口尿遁了,凤雏隔窗望见卧床咳嗽的姜国庆,因为惜命,也化作屁滚尿流了。唯有一根筋雷打不动,因为长相俊美,是的,俊美,不是俊朗,想想吧,《小花》时期的唐国强和《围城》时期的陈道明,加成《末代皇帝》时期的尊龙和《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时期的坂本龙一,差不多就是阳殊笙的样貌气质了,一点儿青涩,一点儿孤高,一点儿书卷气,一点儿固执。祝建设见了也不装傻了,端茶倒水的利索得很;姜国庆下床下了碗面,多卧了几个鸡蛋,阳殊笙也不嫌弃,端起碗就吃,吃了一个鸡蛋,扒拉一下,底下还卧着一个鸡蛋;祝园园和爷爷奶奶一样爱美,径自拉着阳殊笙去考察“妈妈”的闺房。祝术的房间是在父母的房间里隔出一小间,明里说是为了便于照顾父母,其实就是家里没有她的房子。大哥固然要留一间,一个月总会回家住几天陪父母。二哥霸道惯了,占了最宽敞的一间,一年搁不了几回家,房间也得原样空着待主子归。两个哥,祝术敬重一个嫌恶一个,谁的房间她都不可能去住。祝园园撮合心切,有关祝术的出生和自己的身世一股脑倒给阳殊笙听,也不管他会不会消化不良。小家伙为了佐证自己所言非虚,还摸出自己的出生证,母亲一栏确实另有其人。这下,小伙子最后一点心魔也赶走了,顿时阳光普照,敞敞亮亮追求起祝术来。
人是爱慕虚荣的动物,哪怕是自己并没有动情,不喜欢也不厌恶,看见两人走一块儿的,羡慕的眼神都快流成哈喇子,身边人也都夸,心里的天平立马倾斜,那股子虚荣心会被错判为好感和动情,喜欢和爱。祝术就这么接受了阳殊笙。两人甜糖蜜醋地处了三年,毕业就住到了一起,同居几年,祝术怀了身孕,顺势做了结婚登记,就算是结婚了,婚礼没有办一个不说,男方父母亲戚都没见一下。祝园园会说话就喊祝术妈妈,长大了都改不了口。阳飏飏的出生对她构成直接威胁:她是祝术的亲二哥的女儿,可阳飏飏是祝术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的亲闺女;她聪明,可阳飏飏是天才型的聪明,不像她是后天疯狂努力的聪明,两种聪明有着本质的不同,后天的聪明是稍不努力就一泻千里成笨伯;她多才多艺,可样样只能做到八十分,人家阳飏飏可是轻松就能做到满分,哪儿哪儿都被人当作样板,你看阳飏飏怎么跳的,你看阳飏飏怎么在手法上注入情感的,气死人;她漂亮,可阳飏飏比她漂亮一百倍一千倍,肤色、腰身、眉眼、脸蛋基因都随了她爸阳殊笙,祝园园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怎么非得把阳殊笙和祝术撮合到一起。她当时要拆散他俩有的是办法,好话不好说,坏话还不会说吗?祝园园用他那精瘦的老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自我安慰:自己屙的屎,再臭也要吃下去。她不是没动过坏心,想给阳飏飏制造点儿意外什么的。恶念之所以掐死在襁褓之中,不是她品性有多良善,而是她经过计算,作恶的风险太大了,大到一不小心就会被反噬的地步,这才披着一张纯良的皮,继续扮演祝术的乖女儿。
祝术怎么做的,祝园园看在眼里,她如果不是菩萨转世谁是?祝幸福闯了祸,祝术是她最后的唯一的避风港,要么要钱,要么要她动用社会关系给平事,要么是从医院、交警支队、派出所打来的救人捞人电话。有一阵,只要是祝幸福的电话或者是陌生号码打来,祝术的身体会情不自禁战栗,掐大腿没用,抱紧身体没用,电话接起来开始听话筒那边陈述,这头想着应对之策时,战栗的毛病顿时没了。祝术拼了老命捞钱,就是怕哪天钱不够,捞不着祝幸福或是不能将他的贱命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祝术对祝园园那更是没说了,毕竟是十七岁开始带着长大,情分在那儿了,在她心里,祝园园仿佛就是她的长女了。最时兴的玩具文具,最好的游乐园和旅游胜地,最好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尽她所能能够帮衬到的最好的大学,都码到祝园园脸前,小祖宗,最好的都是你的,尽管取用。
最后一次接祝幸福电话,祝术刚上高架,一个愣神车子缘着护桥墩上扬,骑到护桥墩上摇摇欲坠。那是她出生又掉进铁道漫长的别离后,再一次与死亡脸对脸。祝幸福的电话夺走了她半条命,车子这副尊荣夺走了她剩下的半条命。祝幸福在电话里气息欲断还连,说是医生下了确诊,要他吃好喝好,跟亲人做好告别。
还有多久?
幸运的话一个月,不幸运的话半个月。
祝术从来信不过祝幸福,那通电话里她信了。血脉亲情的牵连将那股玄妙的人之将死的悲哀准确无误地按压进她的心脏,她泵血不力,大脑缺氧,才一脚油门骑到了护桥墩上。
她顾不得自己一夕之间成了新闻人物,关机断掉所有的采访要求和真心的问候、别有用心打探内幕好在人前传播的窥隐,公司也不打点了,权力下放给助理,日日夜夜守在家里。此时母亲已挂在墙上,父亲已糊涂,见长期不沾家的二儿子撅在家里,只道是好事。有时还会把祝幸福认成祝平安,祝术则给认成了姜国庆。哎呀好了,小姜啊,我说啊,你最喜欢女娃子,说女娃最会体贴人,这下子有福了,咱们有祝术,还有祝小术,后福享都享不完!
祝术居家,家一下子长出了家的气息和样子,那种一家之母特有的小乱大整洁和小龃龉大爱。为讨祝建设欢心,其实已经进食无力的祝幸福会装作馋食物,他宁可吃了再去厕所吐,也要和祝建设抢着吃。抢食香啊,祝建设因此就能多吃一点儿。因为祝术照顾有方,祝幸福从开始吃多少吐多少,到吃多吐少,发展到竟然三天有两天不吐,塌陷的脸颊也稍稍鼓了起来。寒露初上,态势急转直下,祝幸福回家后第一次没和祝建设抢食吃,祝建设赌气不吃,他才强颜欢笑,往肚子里塞祝术做的美食。祝术已经按绝症病人的口感做得尽量软乎,吃在祝幸福的喉咙里却像在吞刀片。他扒拉了几口没忍住,喷了祝建设一脸。祝建设嗷嗷尖叫,不知是恨祝幸福脏污了他,还是哀痛自己儿子头上的三把火眼看就只剩余烬。
祝幸福让祝园园把祝术叫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他想给祝术磕头,可已经做不到了,他伏在地上哭诉,妹,我人前都喊你祝总,最后喊你一声妹妹。我这一辈子,伤天害理的事儿做得太多了。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园园,对不起大哥,对不起那些被我坑蒙拐骗欺负的男人女人。可思前想后,二哥还是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按老理儿,哥哥跪妹妹会让妹妹折寿,可我是畜生,我不配为人,就不受老理儿管。老天爷从我这儿拿走的阳寿,我希望加倍奉还给你,我这么好的妹妹,值得长命百岁再百岁。
祝术事后讲一次哭一次,她一生遇到的窝心事儿多了去了,可唯有祝幸福临终这一跪一哭诉像是拿刀子戳她的眼剜她的心。杀千刀的二哥,你要是混蛋到底该有多好,那样我就可以一直抱着对你的仇恨过好我的人生。可你临死不好好死,非得来这么一出,让我看清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坏,你知冷知热知恩图报,我对你和园园做的你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这是不想我好好活啊!
祝术永远忘不了她唯一一次上台表演节目。她刚经历升学的炼狱,好不容易中专毕业考了三年考上了大专,刚办入学,学校就送给了他们专业一个大礼,不用考试,专科改本科。大一新生,又天降鸿运,学校搞文艺汇演,不得表现一把?祝术的虚荣心作祟,才学吉他一个月,谎称已学琴一年。和任何年代一样,有个个争着出风头的集体,就有个往后缩,生怕丢人现眼的集体,祝术所在班级就是后者。祝术被嘘下台毫无悬念,她此前有多风光,此时就有多狼狈。吉他事件之后,祝术不再上台表演节目了,她开始打拳,这项对抗性极强的运动将人体多余的汗液、精力蒸发殆尽,连同坏情绪一起倒进空气这个硕大无朋的垃圾桶。
大哥祝健康公司刚好有到祝术的大学所在城市出差的机会,他花了两张老人头买了一条阿诗玛一瓶茅台,和同事交换了出差城市,就为了看看祝术上学的环境。他念的是职高,对大学有着天然的向往和敬畏。祝术见到祝健康开心得飞扑过去,刚要像小时候一样来一场熊抱,祝健康伸手挡在胸前,做出拒绝姿势,祝术这才想到大哥担心的是如果相抱了,他倒是一走了之了,同学们不知道会怎样看祝术。祝术可管不了那么多,挂在祝健康胳膊上,没走两步,身体一旋,将祝健康抱了个结结实实。常年生病的祝健康有了难得的好脸色,这一抱露了馅,祝健康的脸红是一种不健康的红。祝术心里的隐忧还没抬起头就被异地相逢的喜悦给按了下去。
哥,今天我有比赛,你来看好不好?
什么比赛?拳击吗?我怕你把对手揍得太惨我不敢看。祝健康红色褪尽的脸上换上了病狐狸的狡黠。
你在说反话吧,她是体育特长生,我是弱鸡,被揍得爹妈都不认得的只能是我。
世事难料,万一她轻敌了,你抓住破绽干翻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兄妹俩聊得云淡风轻,现实永远比预想残忍,第一回合,对手一记重拳,祝术感觉肩胛骨都快被干断了,第二回合,如果不是闪躲卸掉一部分力道,祝术的眉骨会被揍断,尽管如此,躲避造成的擦伤让伤口不断渗血,止都止不住,只好贴上一块方片创可贴匆忙上场。再是体育特长生也经不住久战,尤其是祝术就是个只会挨打的沙包,完全可以KO的菜鸟竟然撑到了第五个回合,显然对手心理准备不足,心理防线一乱,拳路就有点儿气急败坏了。对方教练见状紧急叫停,交代了深吸气慢吐气,稳扎稳打,少用直拳多用右勾拳的战术。祝术的教练只会夸夸祝术,好样的,真想不到你能够撑这么久。某种意义上,你已经赢了比赛。不要硬撑,受不了了就放弃。
这话惹怒了祝术,凭什么你说弃赛就弃赛?我祝术什么时候做过缩头乌龟?我告诉你,牛犇,我宣布,现在,此刻,立马,你被开了,我不要懦夫做我教练!大哥,你来替他!
祝健康没想到天降大礼,他一个高职生也能在大学里做教练——一次性教练也是教练。他来劲了,妹,既然你想打也还能打,那就改变策略,不要被动挨打,你要狠一点儿,像狼一样盯得她心里发毛,对手畏你三分,你的胜算就多了三分。记住,敌意也是比赛的一部分,你要允许自己释放出内心的恶魔,学会精神胜利法,把敌意置换成好意,别人为她呐喊加油,你要听成他们是在煽动你去把她打得满地找牙,就像你小学六年级把弄坏你吉他的街溜子打得哭着找妈一样!
新手打死老拳师,祝健康没上过一天教练课,喂给祝术的情绪价值和战略战术像是给她打了十针强心针,祝术一下子拥有了强大心脏,硬挨了对手几拳之后,不慌不忙打出一拳,击中对方面颊,又打出一拳,击中对手下巴。见祝术拳头像棉花一样绵软,她也不躲闪,任由祝术击打。她哪里猜得到早产儿祝术的一生是怎么熬过来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存在的,她要开路,发现山是石山,洋镐挖不动;要搭桥,发现所有的木头都太短,伸过对岸不过是给滔滔滚水增加了一块浮木。她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是所有的门和窗都堵死了,只剩下四面墙的绝境,打不死她的终究被她打死。
祝健康在拳台下做出弹吉他动作,祝术嫣然一笑,这是在试图勾起她的复仇欲。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把吉他,祝健康省下早点钱、文具钱,又靠捡塑料瓶易拉罐换来的。她本来不知道如何将对街溜子的仇恨转嫁到对手身上,眉骨又中了两拳的痛觉成功打通了转移机制,积攒了七年的怒火腾的烧到了祝术头上。她用了十成力,直取对手下巴,对手的牙胶连带着口水被她打飞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对手才不管打铃没打铃,当胸一记直拳被祝术躲过,一记右勾拳随后补上,祝术仰头躲避,拳套擦着祝术鼻子,鼻梁半塌,比赛进行不下去了。祝术虽然输了这个比赛,却赢了个嫂子,打惨了她也被她拖得精疲力尽的对手跟去医院,倒追祝健康,还仗着自己是校队主力,祝健康被安插成了她的主教练。有祝健康助力,她在省级比赛上是无敌的存在。两人的恋爱婚姻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这个嫂子对祝术那是又敬又怕,这都是那次比赛的后遗症。
当阳光掀开W酒店总统套的轻纱,照见KOA Size(KOA, King of All)的大床上横着一群红男绿女,说不上衣衫不整,也说不上衣冠楚楚,有罗衫半解的,有勾肩搭背的,有春光半泄的,横七竖八,不香艳,只是乱。故事的结局可想而知,老庞最先醒来,不是酒醒,是压在他胸口的腹部的枕着他手臂的大腿小腿的头颅、手臂和脚挤迫他的心脏和血管,生理性的难受激发身体自救叫醒了他。他小心挪开那些器官,憋屈、麻木的肢体慢慢恢复知觉。跑到大堂要了个充电器,几分钟之后手机能够开机了,几百个未接电话全是钱姑娘打来的。他按了过去,钱姑娘秒接,她抱着手机坐了一夜才刚迷糊。
哭声如磕头铳突入密林深处的小路,时在深夜,月色如水也泼不进密林,唯有车头灯打出的光柱一颤一跛地切开夜色。
能怎么解释?说他和她们共处一室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是,是没法证伪,可如何证真?有时候证明你是你、你是你妈生的比证明你不是他、你不是他妈生的更难。既然无法证明,那就选择不开口。可在钱姑娘眼里,不证明说明一定有事,辩解都懒得辩解说明无话可说,更说明你根本就不爱我。既然不爱,还结什么婚?老庞离婚姻最近的一次机会就这么吹了。
姻缘告吹另有原委。
钱姑娘说,你和我过夜都从来不关机,手机也从来都不可能没电,怎么和你那帮婊子过夜就那么巧,手机刚好就没电了?
第一,她们是正经女孩儿,不是婊子;第二,我是和她们在一块儿,可不是一起过夜。
该讲情处讲了理,连情绪价值都提供不了,这个男人还配做男人吗?钱姑娘母鸡打鸣一般咯咯灿笑,愉快地放手,任由老庞和他的正经女孩儿们过了。
父母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三个儿子只剩下大哥。万幸,大哥大嫂的感情还像刚认识那会儿一样热乎。两人没能怀上孩子,祝园园就过继到大哥家。她自己选了英国留学的路子,说是一年半就可以拿到硕士,硕士之后读博,博士之后做博士后研究,欧洲压力小,她就留在欧洲工作生活了。像他爸祝幸福当年一样,常年不见人影,一年没有两个电话。
祝术的命运是一本曲折离奇的大书,多少次,她本不该苟活于世,可都大难不死活了下来,慢慢地还成了祝家的财富担当和幸福担当——如果她和阳殊笙的感情就是热恋时的延长线。可她对自己苛刻惯了,工作苛刻,感情就起了洁癖,当她一旦发现自己对阳殊笙的感情压根不是爱,马上就不爱了。不爱也不装着,和阳殊笙切割了财产就分居了。为了阳飏飏,这婚也要死不活地拖着,不离,孩子就还有个念想,万一,万一哪天父母死火重温感情复炽了呢?这个家就还是当初那个幸福的家。祝术对阳飏飏的感情算得上五味杂陈,她发现自己怎么努力也找不到世间传颂的“母爱”的感觉,哪怕是错觉也没有。她对阳飏飏的爱仅限于理智,理智明白无误地告诉她,阳飏飏是她生的。如果说阳飏飏还另有其用,那就是和闺蜜们提起阳飏飏时飞起的眼角嘴角。你们是不知道啊,咱们的腰在这儿,飏飏的腰在这儿。祝术用手在自己身上比画,说到女儿的腰位时,手掌直接抬到胸部下缘。
祝建设已经完全糊涂了,大小便失禁不说,只要有尿意便意,哪儿都是他的尿盆便盆。祝建设便溺在祝术的车上是家常便饭,这一点儿,不光大嫂嫌、阳飏飏她们小辈嫌,就是他的亲儿子祝健康也嫌。只有祝术感念父母不要命似的给了她生命,浑然不觉其臭,祝建设敢拉,她就敢面不改色地清理。直到有一次祝术带祝建设出去吃饭,他尿意上来,端起饭碗,接奔泻而出的黄汤,祝术知道坏事了,她再也不能带父亲回味正常人的生活了。保姆不是没请过,听大嫂刷视频说哪个省份的保姆骗了老头子多少钱,哪个省份的保姆又骗婚,祝术都一笑置之。
直到大嫂给她看了一个老头子被保姆拖拉拽打扇嘴巴的视频,她再也坐不住了,买了最好的偷拍摄像头,趁保姆推父亲去晒太阳,赶紧装上。根据墨菲定律,任何摄像头总会拍摄到你担心发生却必然会发生的场面,不出一周,祝术的手机监控画面出现了那条保姆视频的复刻版。保姆把父亲安顿在塑钢洗浴床上洗澡,许是水太冷或太烫,父亲抗拒,用手拍打了几下保姆的头,她几乎没有停顿,顺手操起塑料瓢,劈头盖脸。塑料瓢打瓢了,她干脆上手,一下,两下,三下,打了十下还不解气,保姆抽一下祝建设的脸,手机屏幕就和祝建设一起抖动一下。祝术哭到眼泪都可以装满一茶杯,路都走顺拐了,手刃保姆的心都有。她思前想后,是打保姆一顿,还是装聋作哑,恶人自有恶人收,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感性,报警,举证,调查,抓人,起诉,规规矩矩把全套流程走了下来。
这事之后,她不敢相信保姆了,想着从老家寻个人来照顾,不是因为祝术出价高出市场价一截所以所托非人,就是推荐来的人太老,自己都得人照顾的年龄。阳殊笙知道这事儿,自告奋勇推荐了他妹妹来侍候祝建设。
你表妹啊?祝术给不出热情。
没有,我一娘生的亲妹。
没听说过你家还有兄弟姐妹啊?
你也没问过我呀!
祝术的嘴被阳殊笙的回嘴堵得死死的。可不是吗?阳殊笙是从来没有说过父母兄弟姐妹的事儿,她也没问过啊。闺女都到考大学的年纪了,竟然没见过爷爷奶奶和姑姑,说出去谁信?
好容易进一次城,阳殊笙的妹妹欢欢喜喜提溜着父母一起来了。月色清朗,阳殊笙相陪。敲门无人应,阳殊笙就自己开门入内,洗澡间哗哗的水声抢扑出来。阳殊笙指挥着父母和妹妹换拖鞋,一眼没看着父亲,只见他没有换鞋就径自往里闯。浴室水汽氤氲,瘦巴巴的祝建设活像剃光了毛的家畜,温顺,满怀信赖;祝术背对着门口,头发随手绾了两下,夹了一枚姜国庆用了一辈子的老师塑料发夹。阳殊笙的父亲冲着屋内两人高喊,建设,国庆,亲家公亲家母,老阳头来看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