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5期|杨仲凯:别人的中午是自己的早晨(外一题)
编者按
你一边吃着brunch(早午餐),一边读读《别人的中午是自己的早晨》这篇文字,你会吃得更加有滋有味,又添新滋新味。吃完,稍缓,你再躺进“寂寞的浴缸”,在倥偬的岁月里,享受一天“我思故我在”的慢生活吧。
别人的中午是自己的早晨(外一题)
//杨仲凯
早起是很难的。有多么难呢?可能就连早起十分钟都不行。什么,十分钟?在冬天的温烫被窝儿里,磨蹭上一秒,那也是一种享受,十分钟太漫长了,长到可以做一到两个梦。
不用那么多,只要一点点。假如真的能早起十分钟,就可以逃过上班的早高峰而不至于堵在路上;女人就可以把眉毛画得更漂亮一些,男人也可以把胡子刮得更精细一点儿,认真洗脸漱口,认真地穿上跟昨天搭配不一样的衣服,至少保证扣子不会扣错,坐在马桶上,想想人生,想想要开始的这一天,哪怕不想,也可以惬意地发发呆。
比起冬天,夏天人们起得相对要早,不是人们到了夏天就会变得勤奋,而是夏天天亮得早。天都那么亮了,人就不好意思躲藏在被窝儿里了。为什么很多人会觉得阴天比起晴天来更适合睡懒觉,直接原因也是阴天相对比较昏暗,昏暗的感觉本来就让人恹恹欲睡,况且早晨时候人的状态不是要睡去,而是要起来,还正睡着呢,那索性就再睡一会儿。夏天容易早起还因为温度高,不用畏难地从被窝儿里钻出来,夏天人们连被子都不用盖,光着睡,一骨碌身就起来了。很多人不是害怕冬天的早上冷,实在是因为被子太沉重,而夏天就省去了掀开被子这个程序,当然更容易一些。
早起的事情,和春夏秋冬的阳气、温度有一定关系,但没有绝对关系,能早起的人,冬天也还是起来了,不能早起的人,夏天的早晨也可能还是在睡觉。“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冬天的早晨,讨生活的人和各种原因早起的人,还是会遍布城市和乡村。
那些在早上就摆起小摊儿的人,那些赶着去乘坐早班飞机的人,可能都是谋生和工作需要,而没有绝对任务要早起的人,也给了早晨很多计划和负累,对早晨的期待有很多。晨练就分好几种,想跑步,也想游泳,晨读也有不同的计划,学习英语或者朗读诗词,还想写作和学习书法,至少可以在早上列出全天的工作计划……是不是做到了只有自己知道。不仅夜晚,早晨也是一个人的隐秘时间。能做好其中的一件已经不容易了,一个早晨时间并不长,其实做不了更多。有一位作家谈自己的创作经验时分享早上的时间安排,起来之后先不要去洗漱,一定直接坐到书桌前并且心无旁骛地马上开始,写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去收拾自己,否则,洗洗脸,照照镜子,心情好再听听歌儿,看点东西,时间弄琐碎了,就什么也干不了。尤其是在电子科技的时代,不管是在被窝儿里还是马桶上,刷刷手机就是一个小时,一点儿也不夸张,可能少说了。
勤奋的人当然也是很多的,更多的是无奈的人。有人为了躲过出行早高峰,起了床不在家里晨读,先到工作单位来,到了办公室可以躺在那里先睡一会儿补觉,也可以直接开始工作。早上工作确实效率高并不只是因为早晨人的状态好,而是因为占得了先机。很多人抱怨或者解释说“连给你回电话的时间都没有”,那还是因为没有安排好,如果早上就到了办公室,预知到上午要开会下午要外出学习,电话可以在开会前回,至少也可以用微信留言。想都没有想到,自然就不会做到了。在大多数人还在睡懒觉的时候,不少人已经把一天要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看起来很多老板好像总是在打高尔夫球,他的企业什么时候管呢?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起得早,已经把工作部署出来了,就算是有人可以帮助他做事,也是事先部署下去才有可能完成。
早上开车的人可能在路上堵得水泄不通,知道这个时间是早高峰,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门?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先到办公室的,去得早了,也可能还没有开门营业呢,上班和上学都有固定时间,除了自己要去工作,还要送孩子上学呢!坐地铁的人拼命奔跑,没有赶上这趟车,只好再赶那一趟,总是觉得自己老是“赶不上”。其实也没有必要觉得命运辜负了自己,因为还有下一趟车,也因为“没赶上”是可能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都赶上?能赶上属于自己的那班车就很好了。家庭主妇起床后,为家人准备早餐,把凌乱的屋子收拾一下,奔跑着打扮一下自己,马上要送孩子上学,收拾自己之外,还要收拾孩子。为了不迟到,很多人故意把闹钟时间调早,被送的孩子也不轻松,早晨起来可能胡乱穿好衣服,还要收拾书包,甚至还要补写作业,这些本来在昨天晚上就应该做好的事情,偏偏要在早晨来做,因为前一个晚上“实在是太困了”,而且很多前一天要做的事,不到第二天早上是不会想起来的,而早上是一道最后通牒,到了学校,作业得交呀。
早晨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吃喝拉撒,穿衣戴帽,无缝对接,汹涌澎湃,真的如同应对一场急行军。很多人到了办公室第一件事是先去吃早餐,或者是先上卫生间,因为不能早起,这些必须做的事情也只好推迟时间并且转换场所。公共汽车和地铁上,有不少人在匆匆吃早餐,过去常常能看到一些女士早上时间在公共汽车里织毛衣,现在也常常看到学生在地铁里把作业本放在腿上奋笔疾书。如果要批评,可以说这样做不合适;如果要表扬,这是统筹安排和利用零星时间。
绝大多数人早上“起不来”的原因也可能是没有那么具体的理想和追求,起那么早干什么呢?没事干,所以继续睡觉。也有不少人对早起意义的认知比较虚无,就是纯粹地想早起,叫做“超越自我”,往往境界摆得越高,越是坚持不了几天,起来了也无所事事,茫然不知所措。
不知道早上起来能干点儿什么的人,浑然不知某个大企业家的时间表,他早上四点就起床开始工作了,一天的待办事项罗列得很清楚;或是一个疑问句——你们见过早上四点的洛杉矶吗?只是这句话起先是乔丹说的,后来又传说是科比说的,总之都是篮球明星,他们的成功、财富和名声,诱人而励志。
但起不来的人也并没有因为这些激励而在转天早上就能早起。可能思想很坚定地想早起,但偏偏身体不听话,“起不来”呀。成功的秘籍都写在明面上,就比如早起,一日之计在于晨,别说凌晨四点了,能在早上六点钟起床已经不算晚。醒来、起来,在早晨重新开始,向外看,街头车的长龙和人流,望不到边。人们在每天的晨光里潮水样涌出家门,就从自己的世界,来到整个世界,一个人的一生好像做不了什么事,但就这样反反复复,日复一日把路走下去,也可以走得很远。
起不来的人也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前一个晚上睡得晚。或者说他的生活方式是在早上的时间睡觉。人的生活方式其实和世界一样丰富多彩,怎样活着的人都有。大白天在公园里下棋的人当中,不仅有老年人,也有不少年轻人,疑问是年轻人难道不需要去工作吗?其实他可能晚上工作,他的工作不需要到一个固定场所,他一边下棋一边炒股,或者刚刚辞职在酝酿下一个工作。所以早上睡觉也并不稀奇,夜里在工作,或者夜里失眠的人也不少,早上的时候你刚起,他却刚刚睡着。人的睡眠时间好像普遍少了,不仅年轻人,许多中老年人,也不知不觉地晚睡熬夜。
很多人在休息日起床可能会相对更晚,这是因为在前一个晚上,就做好了转天要睡懒觉的思想准备了,追剧读书,随心所欲。转过天来几点起床不一定,最好是“自然醒”。就连非常自律的人也有可能选择在某一天晚起,生活也别一成不变。睡懒觉,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也可以说是一种享受。
一觉睡到窗外日迟迟,早晨直接推迟到中午。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中午就是中午了,但是对于才起来的人来说,这时世界与自己无关,别人的中午是自己的早晨,早晨从中午开始。
晚起的人有一个悠长的上午,也许已经是正午,起床的仪式感十足,睁开眼,看看自己熟悉的屋子,再看看窗外,也可能听听鸟的鸣叫,至少有嘈杂的声音,再拍拍停靠在床上晒疼了屁股的阳光,就终于可以坐起来了。这时候要马上站起身,否则会有换个方向接着睡回笼觉的风险。用清水把自己的污浊感洗涤干净,再把一杯清水喝下去,脱下睡衣,换上可以出门的衣服,有的人还要对着镜子反复端详一下自己,忽而满意,忽而并不满意,但哪怕不满意也只能这样了,接下来要吃早餐了。
这个时间,休息日的人们已经出门做各种事,休闲运动或者加班,也可能在家里准备午餐了。也许这时已经接近中午了,晚起的人马上吃午餐还稍微嫌太早。但毕竟早餐还没有吃,肚子的饥饿感觉是一种必须照顾的需求,不能等了,不管是早餐还是午餐,需求应该得到满足。在自己看来,起床的第一餐饭,本来就应该是早餐,虽然时间确实已经不早了,但饥饿是崭新的。即将吃的这一餐,是新日子里的第一餐。
而早餐和午餐是不一样的。早餐本来就该有个早餐的样子,早餐,有的地方也叫早点,有的地方叫早茶,早餐不是正餐,早餐在三餐里有自己家族的独有品种,普遍是有调剂、开胃的附带性质的花样儿,比如煎饼馃子、小笼包这样的干粮类主食,豆腐脑、豆浆、小米粥这样的稀食,还有酱豆腐、咸菜这样的小菜。正餐才是米饭、馒头,才可能有炖肉、熬鱼这样的“硬菜”。在新鲜的一天开始的时候,就算有的人比较西式,早餐无非是将烧饼、豆浆变成面包、牛奶、冰水、培根,也不会习惯于早晨就吃牛排。
反潮流是可怕的事情,这是大多数人选择随波逐流的原因,“人家都这样”在一定程度上也不是坏事,社会总要有一个基本的形态和规律。上午十一点过后,那些售卖煎饼馃子和烧饼、豆浆的人已经收摊儿回家了。即使是休息日,毕竟也还是按部就班、按时起床的人更多,卖早餐的摊贩当然愿意多卖,但是赔本儿的买卖没有人愿意做,而且到了该收摊儿的时间就得收,因为还要准备下午和转天的事。晚起的人在大街上望去,吃不到早餐让人失落和沮丧,而餐厅里的午餐还普遍没有开餐,心底的委屈和肚子的生理需求,是真实而具体的,一点儿也不过分。吃早餐晚了,吃午餐还早,更是让人感到尴尬,买不到早餐,就回家自己做一点儿吧,看看有没有昨天吃剩下的饭可以改造一下,或者有什么现成的食材可以加工,等鼓捣出来,吃的可能还是中午饭,只好感叹谁也逃脱不了,想逃脱的人,只好干脆什么也不吃。
西方人把这个时间的饭叫做brunch,这是早餐breakfast和午餐lunch的合成词,翻译过来是早午餐。因为早午餐一般在周日才会出现,所以这个英文词汇也叫做sunday brunch,一般要从上午十一点吃到下午,可能是居家吃,也可能是家庭主妇们聚会、商务人士约在一起,边吃边聊,聊到日落西山。吃这样的早午餐是一种自主选择,跟起晚了没有关系。
现在国内的很多休闲酒店,也有这种早午餐的概念和安排。中式的早午餐除了有米饭这样的正餐食品,煎饼馃子这类的早餐食品也必须有,否则那就是纯粹的午餐。早餐只是这样慵懒生活的一部分,吃着早餐,感受上午的阳光,也许还有朋友和音乐,也许这样的生活才是生活,闲适而安静,人也总得有一点儿这样的时光。
别人的中午是自己的早晨,也可以说自己的早晨从别人的中午开始,怎样说都可以。人不太可能长期又晚睡又早起,也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享受又勤奋又闲适的时光。起晚了也不用自责,起来了就面对吧,时间和空间其实也是一回事,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天涯和海角,除非天涯海角是一个地方。很多人不愿意填写那些复杂的表格去参评职称,也有人觉得评不评都无所谓。晚起的人吃早餐晚了,吃午餐又早,很多人到了中年想起来评职称的事了,跟着一群年轻人一起填写表格,也确实有点儿不像那么回事。但像吃早餐一样,管它是什么,该吃可能还是得吃,不吃就饿,要么吃,要么饿着,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而话又说回来了,童子功就是童子功,中年人下腿弯腰劈叉,做不到了,夏天时播种也来不及了,春天的事就得春天做,该早起还是要早起。
寂寞的浴缸
洗澡是一种文化活动和娱乐方式,这个毋庸置疑,一千多年前的华清池到现在还保留着,证据确凿。杨贵妃和唐明皇当年曾经在那里嬉戏,后来的牛奶浴、红酒浴、花瓣浴等等这些,都是贵妃玩儿剩下的。
洗澡是社交方式,不管是旧时的“澡堂子”,还是现在依然林立的洗浴中心,里面都有很多人在温烫的池水里聊生意经和闲话儿,然后在包厢里喝茶水,休息好了之后接着聊。
洗澡也是亲情交流,回想起幼年时妈妈给洗澡的经历,夏天、院子、大木盆、月光、水影,这几乎是每个人生命中重要的记忆。而现在,洗澡这项活动已经可以蔓延到全家行动,带上老人和孩子,一家人到温泉中心去泡温泉,这是很多人周末假期生活的内容。好像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有“温泉”,温泉中心是个综合的休闲体,有桑拿房、水上游乐设施,有餐饮、电影等其他娱乐项目,还有带单独温泉浴池的客房,晚上在那里休息也没有问题。
洗澡最先的功能和需要肯定还是清洁人身体的灰尘和污垢。别说是人了,就是织女、七仙女这样的神仙,还有蜘蛛精这样的妖怪,也都需要洗澡。
在哪里洗澡呢?上述仙女、妖怪都是在露天的河水池塘之类的地方,所以才发生被偷看、被拿走衣服的情况,进而发生了很多故事。人起初也是在河水和池塘里洗澡的,不用说太早的远古,倒退几十年的光景,人们还会在河里洗澡。我记得我少年时代的乡村生活经历里,夏天时,孩子们蜂拥而去河里洗澡——其实并不是去洗澡,而是去游泳。在乡村,洗澡和游泳的区分着实不大,游着野泳就开始洗澡了,或者洗着澡,一个猛子扎下去,洗澡告一段落,游泳就开始了。
人天生亲水,小孩子出生之后不久就喜欢玩儿水。而洗澡除了可以清洁身体之外,沐浴的过程也可能是一种享受。梁晓声的小说《今夜有暴风雪》里有这样的情节,艰苦的环境下,没有洗澡的场地,也没有热水,几年以来,洗一个热水澡一直是女主人公裴晓云的愿望,她终于做好了洗澡的准备,却闯进了不速之客曹铁强,曹铁强随即帮助她铲雪烧水……马三立的相声小段儿《挠挠》里的主人公一旦不洗澡就浑身痒,洗澡必须把皮肤烫红了才行。很多人把洗澡叫作“烫澡”,把洗脚叫作“烫脚”,可见这个“烫”的过程,是人生的享受。当然,马三立还有相声作品里提到增肥的秘诀——“半年不洗澡”,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衣食住行的基本生活条件之外,洗澡也是人的基本生存需要。洗澡和居住条件密切相关,哪怕有水和盆,没有房间怎么洗澡呢?这些如今看起来不成问题的问题,在过去,都是绕不过的。夏天到河里去洗澡,或者在院子里冲个凉,这都可以。可是其他季节,尤其是北方漫长的冬天里,只能在有取暖设施的房间里才好洗澡,而一家三代好几口共同住在十平方米的房间,这个澡,确实不好洗。
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房间都大了,都有了独立的卫生间,自来水入户、排走污水的下水道、用炉子烧热水,这都曾经是不好解决的问题。那时候没有热水器这种东西,就连歌星的梦想也曾经是有一个“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现在可以说大多数人家都有了,在自己家里洗澡,已经是个不需要大惊小怪的事了。
而那时候解决洗澡问题的办法,大致有两种,一个是到工作单位的浴室去洗澡,再有就是到公共的浴室去洗澡,到这两种场所去洗澡而发生的故事,可以写成很多很好看的小说。上学的孩子没有工作单位,所以就被父母亲带着,或者自己到父辈的“单位”“厂里”去洗澡,以孩子的视角,在工厂机关内部浴室里洗澡的故事也都很有意思,完全可以写成儿童小说。我在年幼的时候也去过工厂的内部浴室,我记得那是在天津西南方向的“人民砖瓦厂”。可以想象,砖瓦厂的工人要跟泥土打交道,洗澡是必要的程序和仪式。砖瓦厂做砖当然要用土在砖窑里烧成,取土之后地上形成的水坑水面很大,可以用烟波浩渺来形容。水面到现在还在,被分割成了好几个片区,有的成为大学校园的内湖,也有的水面越来越小,这几年渐渐又被填上土,开发房地产——那就是水面不在了。
做砖的土也要慢慢用,取出的土形成一座很大的土山。我们每次去那里洗澡,都要去爬那座土山,爬上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滚下来。几个人一起爬到峰顶,在高处悲壮地两眼一闭,勇敢地滚下来,耳畔生风,用身体把土块儿碾压了一番,人就滚到了地面,站起来的时候还有天旋地转之感,相互扶着站住,摇摇头,冷静一下,到厂区的浴室去洗澡。那个工厂不是我们任何人父辈的单位,好在也对外卖票,洗一次一毛钱。大家就一起去,不单是为了洗澡,也是为了爬上土山,然后滚下来。
曾经见过一位在中国工作的外国友人写的文章,说的就是中国人普遍在单位洗澡的事情。他感到很不解,为什么要在单位洗澡而不是在家里?那时在他们那里,家家都有较好的洗澡条件。其实有什么不好理解,就是我们这里的经济条件还达不到嘛!后来中国的经济发展得很快,到单位洗澡的事,年轻人也都不太明白为何如此了。
那时候差不多每个人都会有个“单位”。孩子跟随父母到单位洗澡,父母的单位可能是较大的企事业单位,也可能就是一个小工厂,但是孩子集体生活的一切体验,都是从那里开始的。每周或者隔更长的时间才能到父母所在的单位浴室洗一次澡,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后来很多青年迫不及待地想辍学而进入工厂是有理由的,毕竟,有自己的单位,就是有独立人格的人啦,就连洗澡也不用求人。
后来单位的条件也变好了,要不就是人们换了更好的“单位”,每天可以在单位洗澡,这也成了一道景观。每个人在自己办公室的抽屉里都有洗浴用具和化妆品,男士也有,至少有“郁美净”和“大宝”,有各种牌子的洗发香波。到了下午四点左右,很多单位的工作就基本结束了,因为接下来是洗澡时间!今天水不错,这会成为人们这个下午的满足;今天水不行,凉,这是可以一直遗憾到晚上的事情。
以我的年龄,按说也算是赶上了这样的时候,但我一直没有这样的“单位”。我是个做律师的,律师事务所不是这样的风格,也没有浴室。但我那时经常出入法院,在很多个下午,我见过很多当时还年轻的法官,她们端着一个盛满毛巾和洗浴用品的盆进入浴室,或者端着一个盆走出来。盆里的东西变化不大,主要的变化是出来时人满脸红润,头发湿湿的,正所谓“出水芙蓉”。男法官也是要洗澡的,他们也都大大方方地进出,洗过澡之后,脸也一样红通通的。
直到现在也还有人会到单位去洗澡,夏天时到单位洗了澡回到家,又是一身汗,不知道他们是为了省家里的一点水呢,还是单纯为了到单位去洗澡的那种情怀?
公共浴池,大致上分为两种。一种是高档些的,就是上面说的那种“洗浴中心”。洗浴中心出现得晚,到20世纪90年代后期才普遍有,当然在新中国成立前也有当时的高档浴池。另一种一般叫作“大众浴池”的,就是低档些的“澡堂子”,既然已经叫大众浴池了,就是服务于大众的。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所谓的“单位”,有很多小商贩、手工业者、进城务工人员,他们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单位”,他们也需要洗澡,只有到大众浴池了。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绝大多数人,都有过在大众浴池洗澡的经历。昏暗的灯光,潮湿的气息,一池脏水,满地拖鞋,盛放脱下来衣服的筐和柜子,走来走去的浴室服务员和搓澡师傅,焦虑而拥挤的脱光衣服的人们……因为脱光了衣服,孩子可能一时认不清哪个人是带自己来洗澡的父亲母亲,都是一团白花花的。而成人也能清楚地认识到,大家也没有什么分别,身体都可能是肮脏的,都是赤条条来去。
平民尤其要在过年时洗澡,在其他时间洗澡的愿望也没有那么强烈,必要性也没有这么大,大众浴池也是要钱的,不免费。平时就在家里将就一下,用简陋的澡盆快速清洗身体吧。所以在过年前的几天,是大众浴池的黄金时期。过年对于平民何其重要,吃肉、穿新衣、洗澡、理发,这些内容和欢乐的气氛,在其他时间都是少有的。
那时,一位同是70后的弟兄和我都还年轻,他讲给我他过年时的洗澡经验——除夕当日上午,浴池一般还营业半天,就趁着这个时间去,人最少。虽然我没有尝试过在除夕当天去大众浴池,但我和这个弟兄就是从那时候成为朋友的,因为他肯于把这么重要的秘诀和隐秘卑微的人生经验告诉我。去年我和他见面说起洗澡往事都哈哈大笑。记得当年兄弟二人聊天时,还相互分享走进大众浴池时的具体感受:刚进去的时候,焦急地想脱了衣服跳到池子里,而洗完之后的第一个想法是逃离,赶快穿上衣服,迅速离开那个拥挤而呛人的地方。那个时候,身体是湿漉漉的,在潮湿和拥挤的空间里,马上穿上衣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穿上衣服意味着可以离开,所以,洗澡之后用力地穿衣服,是在大众浴池的最深沉的感受。越是着急越是穿不上,裤子最难穿,这个兄弟说,穿上裤子,就意味着差不多了,因为上衣好穿一点儿。
现在我们都人到中年,家里都有浴缸,那晚相见都喝了一点儿酒,我对他说,洗澡还是淋浴是最实用的,我家的浴缸从来没有用过,寂寞地放在那里。
我也没用过,他笑说,根本没有时间,但我的浴缸没有空着,我是用浴缸来泡海参的。
很多人在那样的大众浴池洗澡的时代,可能憧憬过未来有大房子,有自己独立的浴室,有很大的浴缸,边听音乐边洗澡,在池水上还要撒上一层浪漫的玫瑰花。除了音乐和玫瑰,也可以躺在浴缸里读书,生命就是消耗和燃烧的过程,清洁自己的身体,清洁一段时光,想想就觉得美好。
现在,一切就绪,浴缸和玫瑰花都不是个事儿,却没有那个心情了。把浴缸用清水贮满就要用不少时间,把脏水排出也还要不少时间,何况还要清洗浴缸。哪有工夫做这些!就算到了酒店,清洗浴缸的事有服务员管,那也还是算了吧,麻烦!不愿意麻烦自己,更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如果到了温泉中心、洗浴中心,付费搓个澡的事还是可以有。躺在那里,人就像动物似的让搓澡师傅摆弄,让他搓吧,自己就什么也不用管了,过一会儿用清水把自己清洗好,人就不脏了,站起身来,满身清爽,觉得自己灵魂都跟着高尚了似的,接下来就又投入风尘仆仆的生活中了。
【作者简介:杨仲凯,天津人,先后毕业于南开大学、清华大学,高级律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生命之书》《流水三十章》《三秋重唱》《天生是配角》《在茶热的时候喝下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