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5年第3期|谢宝光:为什么是灰鹤
一
十二月。鄱阳湖里的水哪去了?
高德地图显示,我已在湖中,定位四周一片水蓝色。
视野里除了草,还是草,茫茫无际的草,绿得发光的草。草就是鄱阳湖的水吗?
暖风吹得身心舒畅,吹得百草丰茂,走在草洲上,走在绿色的波浪里,什么杂念也没有。
波尔要录几个镜头,让我们几个在草洲上并排奔跑,跑了几遍都没达到他预期。蹲在草丛里看回放,波尔直摇头,我猜他心里很想对我们说:“驾!”可他手里没鞭子。我也没办法,腿不听使唤,每迈一步都被草根咬住,完全跟不上脑袋里那匹马的节奏。
鄱阳湖的草原更适合仰躺,草为席,天为被,身轻若无,睡他个不眠不休,生死两忘。
很多人跑着跑着就地翻滚起来。很多人不跑,身体往后一倒,被草软绵绵地接住,四仰八叉躺着,看一群大雁敞开白花花的啤酒肚,嘎嘎嘎地从头顶飞过。
在草洲上失声沉溺,每个人的身体水一样柔软无骨,流淌在绿得没有边界的梦里。谁在梦里可以喊出声音呢?这时候嘴巴很徒劳,这时候最好闭嘴。
草洲深处,不知打哪冒出几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杨林快步上前,奉上《星火》杂志并向他们“兜售”《星火》人的文艺生活。我过去给他们拍照,打听到他们是景德镇陶瓷大学的研一学生,趁着周末结伴来鄱阳湖看鸟。这儿四下荒凉,车马不通,他们怎么来的?
锦灵背包坐在不远处的草丛中,露出半截身子。“有纸笔吗?几个句子我得记下来。”候鸟在天上舞蹈,命令他歌唱,而他只善于用笔捕捉灵感,手机键盘总是失灵。
我说,锦灵,能不能借我点灵感?
说真的,那一天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派空旷,一派空旷里长满了苔草。
好像,也没形容的那么空,还点缀着些灰鹤的影子。
为什么是灰鹤?
抵达鄱阳前,波尔在笔会群里渲染和灰鹤达成了合作事宜。第二天上午,驿友们满怀期待,乘坐乡村小巴深入湖床十几公里,等来的却是灰鹤们的集体爽约。天上列队相迎的除了大雁,还是大雁。一些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类似设想了N遍的烛光晚宴,端上桌的却是家常小炒。
不认识灰鹤。望词生义,猜想它是一种灰色的鸟,长长的脖子,瘦瘦的脚,别的一无所知。为何我一整天对大雁视若无睹,非要仰着脖子搜寻一只爽约的灰鹤?没有理由,就是觉得气质上,灰鹤比大雁要来得高冷一些,神秘一些(正如其缺席所彰显的)……
在无比空旷的湖床中央,一整天几乎不能睁眼,一睁眼就是“排成人字形”的大雁。要么就遮天蔽日,东西南北乱飞一气,好像成千上万只鸭子在天上聒噪不休。
基于一种偏执的审美,我的望眼欲穿的目光只为灰鹤保留着。
其他候鸟都哪去了?下午有一阵子,鄱阳湖的天空空得很诡异,连大雁也不知去向。天地之间,一朵云、一只鸟都没有,实属浪费。天地之间,即便有点什么,我也把握不住。想想看,一群人被一辆乡村小巴抛到这旷野里,在没有尽头的草洲上梦游,除了茫然四顾,感叹造物一席华丽的浪费,还能干什么呢?
不能就这么干躺着,我想我总该干点什么,或往哪里走走,往哪里走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除了北边。视线尽头散落着几座小岛,没有了湖水,它们便成了山,山上植被葱郁,可是很单一,单一的绿,这个季节的草木应该火焰一样绚烂才是,但鄱阳湖倔得很,它只给我们一贫如洗的绿,它就是要用铺天盖地的绿来消解来自西伯利亚的风。那几座岛上,唯一的色彩是山麓岩石贡献的,它们本来应该待在湖里的,湖水退去之后,水迹线以下的大片褐色岩石便露了出来,和郁郁葱葱的树林进行肤色上的分庭抗礼。
鄱阳诗人余晓对我说,你在鄱阳湖看到的每一座岛都是山。他是不是说反了?他应该说,你看到的每一座山都是岛。这样就有了想象,想象丰水期到来时,洪水猛兽整个儿吞噬了这片草原,想象它们把那几座山逼到绝境……
本想往岛的方向走,没几步就泄了气。能用腿走过去的小岛便不值得我走过去。
好在手里有望远镜,波尔借给我看鸟用的。一举起望远镜,我才想起自己是干吗来了。
两周前的一天早上,波尔打来电话,说《星火》下一个活动地点要放到鄱阳湖的长山岛上。似乎担心我再次找理由推脱,趁我未反应,他在电话那头一通绘声绘色,大意说它远离县城,孤悬湖中,要乘船多久才能抵达,听起来,就差把长山岛描绘成桃花源了。还不够,他着重强调了活动形式的原生态——岛上没酒店,吃住农民家中,条件如何简陋……
很明显,他的语气并非企图吓退我,反倒像不断添油加醋的“勾引”。与其说他懂我,不如说他太懂文青都是怎么一伙人。电话里他话没说完我就一口答应了,完全没考虑那天是否有空。
那可是鄱阳湖!还考虑什么!
听不得一点和鄱阳湖沾边的东西,也看不得别人写鄱阳湖的文章,整个人会中蛊似的愣住,失神,好像“鄱阳湖”三个字就是开启往事的机关,一旦拧开,元神就像顽皮出走的小兽,没小半天工夫的拉扯根本拽不回来。
这种症状在二十一岁从鄱阳湖畔的共青南大毕业之后,以每年一定的百分比逐渐恶化。有段时间魔怔到天天上网查询共青城的房价,心想要是哪天攒够了积蓄,同时也过够了外省的丧家犬日子,干脆辞职回江西,到鄱阳湖边的共青城买个小房子(和杭州比,简直白菜价),长住下来,隔绝一切世俗干扰,养养花草、写写文章打发日子,在湖边做闲云野鹤,至死方休。
连墓地方位也构想好了,就在老虎头半岛,面湖而立……我记得林子边有座废弃的小木屋,一张卡住一只鸟头的大网。还有一个很小很小,很小的小生命,也睡在那里,睡在几块石头下面,终年与涛声为伴——基于这样一个很小很小,很小的小理由,我想今生今世,无论走得再远,再老态龙钟,总是要回来的,回到这座湖。
二
我承认我有很深的鄱湖情结。
和三个人密切相关,一个是菊,一个是但麦,还有一个是那宾。我想如果没有在大学、在共青同时遇见他们三个,我十七岁往后的人生定是另一番模样。情况常常是这样,大学四年里,每当那个叫菊的女同学让我对活着的意义产生怀疑时,后面两位就会立即化身我的救命稻草。他们搭救我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爬到宿舍天台上,递给我一支烟,然后搭着我的肩膀,陪我一同眺望东南方向三公里外的那个湖。如果是晚上,如果天上有风又有月亮,黑树林边的那个湖就不是湖,而是一团破碎发亮的东西。
那团破碎发亮的东西,将我们的关系从2011年大学毕业维系至今。
十四年来,但麦的诗从萍乡写到长沙,从遂昌写到深圳,兜了一大圈最后写到了杭州,最近的时候写到了离我直线距离不到五公里的一栋写字楼内。作为一个以隐喻为使命的诗人,他最忌惮的,就是当年的上铺兄弟总是乐此不疲地把他晾在文章里。他说:“你给我说实话,你不远千里跑来参加我婚礼,是不是为了积累素材?!”我说:“你想多了,弥补遗憾而已。”
和但麦不同,那宾很少成为我的书写对象。他是激昂的通透的,又是冷峻的淤堵的。归根结底他是不可书写的。差不多十四年里,他和我聊天,只聊一件事,只聊一个人,这件事这个人也是一团破碎发亮的东西。
快两年了吧,自打那宾在老家县城成婚后,他的来电铃声再没响起一次。而此前的十年间,我们的通话从未间断。多半是他打给我,多半是在深夜,从北京、内蒙古、深圳,从卧室、街头、旷野……他四处腾挪,切换方位,隔空诉说一路偶遇的一个又一个姑娘,再如何肤白貌美、温柔可人,用尽洪荒之力也没法爱上。即便借着晨光万丈时的清醒,忘乎所以和谁海誓山盟,深夜乘虚入梦的依然是十年前大学某个鄱阳女孩的面孔,那双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梦中凝视过深渊之后,再热辣的白昼也像长满了黑洞。
记得有一年冬天,全班同学约好回母校聚聚,结果出了共青城火车站,发现来的只有我和他两个。夜色中我们爬上宿舍七楼天台,远远瞟了一眼那个破碎发亮的湖,然后他就不由分说地撇下我,扒上一趟火车,匆忙逃回了老家。
三
他,他们,是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回鄱阳湖看一看的理由,但不是全部。
最核心的一个理由,是我作为一个十多年来对鄱阳湖念念不忘的人,居然没有见过鄱阳湖。真是天大的误会,有一天我震惊地发现,我们在大学七楼天台眺望并用诗歌连续表白了四年的鄱阳湖,居然和鄱阳湖毫无关系。它只是鄱阳湖边上的一个内湖,叫南湖(知道这点,是因为后来湖上修了一座通往老虎头半岛的桥,叫南湖大桥)。
假设把但麦诗歌里的“鄱阳湖”全部替换为“南湖”,会是怎样的效果?还有我的同班同学婕,当年从大西北荒漠车马迢迢第一次来到江南,见到鄱阳湖时浑身不住地抖颤,两腿一软,泪不能禁。如果我煞风景地告诉她,你跪的不是鄱阳湖,而是南湖,她又会怎么想?
严格地说,我应该也算见过鄱阳湖,只是没达到某个标准而已(想象的鄱阳湖应该是“秋水共长天一色”那种风格的)。
三个无限接近鄱阳湖的位置分别在星子县(现在叫庐山市了)、吴城和石钟山。
星子县是我大学环鄱湖骑行北上的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我严重低估了湖岸线长度,那时候还没智能手机,兜里揣一份纸质地图,骑着校门口租来的单车,后座驮一个约八十斤重的女同学。好处是可以遗忘时间,暂时麻痹大腿酸痛;弊端也很明显,骑了一天才骑了不到三十公里。沿途一块一块拼图般的湖塘,一个一个狗叫也没有的村庄,芦苇荡中间的泥土路分岔再分岔,无人可打听时就盲猜,一路猜到星子县的鄱湖边。那是春天,干涸的湖床上画满了粉粉的蓼子花,花海中央是一颗硕大的落星墩,据说那是一颗天上落下的陨石,石头上布满了奇形怪状的坑洞。那颗陨石的腰身以下本应泡在湖里的,那天却浑身赤裸,我们一路走到了陨石头顶的阁楼上。
吴城是环湖南下骑行的最远一站,时间是2008年4月。那次在望湖楼上望见鄱阳湖了吗?好像也没有。还是没有来对季节。倒是有不断折射过来的蛇形水光,左侧是修水河,右边是赣江,两条大河在前方汇流后继续奔赴鄱阳湖。旷野上雾蒙蒙,视野受阻,望湖楼上不见湖,只见粗笨的沙船一艘艘在河面移来移去。下午返程时突发奇想,决定不走原路,沿着没有湖水的湖岸线是否也能回到共青城?一个刚开始很要命但事后证明是一次奇遇的决定。草洲上没有参照物,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干粮耗尽,矿泉水瓶里的水也见了底,饥渴交加,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在望不到头的草原上,推着单车,一步一步,走着走着把一只鞋子走丢了,把太阳走没了,把一枚月牙走到了眉梢,再走下去就真成断肠人在天涯了。
绝望之时,惊喜地听到了狗吠。狗吠意味着人家,意味着水,意味着一顿美味的晚餐和一张可以做梦的床。迎着狗吠快步上前,出现了树林和一条小河,岸边泊着一艘渔船,渔船里面有推杯换盏的说笑声,有酒香和红烧鱼的香味飘出来。假借问路的名义登上渔船,满桌鱼肉,五光十色。“共青城?远着呢。都这么晚了……”对,等的就是这句回答。我们又饥又渴,脸上还粘着泥巴,但我们年轻啊,我们拘谨、脸红,目光和一桌鱼肉打得火热,就是假装没看见,就是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我们说的和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没事,没关系,有月光,我们慢慢走回去,总能走到的。”好在船夫一家古道热肠,我们说的话他们一个字也不信。特别是女主人低头瞧见我裸露的一只脚就更不信了,她不信我上船来只是问问路。她拦在门口,坚决不放我们下船。
于是,十八岁的那天晚上,船成了我的床。一整晚,船微微而晃,梦也微微晃。第二天六点不到就醒了,空气又凉又甜,河面有雾,薄薄一层,两人先在雾里划了一会儿船,再并肩坐在船舷看新一天的太阳被茫茫草原一点一点分娩出来。日出是无声的。那是我此生看过的最好看的日出。十八岁的任何东西,闭上眼睛不看也是最好看的。看完了日出,我还吃到了最好吃的荷包蛋米粉,女主人一大早特意为我们准备的。临走前,她借给我20元路费和赶路用的一双布鞋。那双鞋我只穿了一次,在宿舍床底放了四年,在记忆里又继续存放了十三年。
后来尝试回去寻找那艘渔船,走到记忆中的大致区域时,被茫茫水泽挡住了去路。船、小河、树林,还有曾经吞噬我们的草原,都被抹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没有过一样。
类似场景也发生在湖口的石钟山。记忆里,石钟山下有一个小镇,一条旧旧的长街正对着石钟山大门。2009年在镇街上住过的那家小旅馆,十四年后再去的时候也不见了,包括整个小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小镇真的存在过吗?时间实在太久远了,不敢确定它是否来自记忆的虚构。2023年6月的一天,石钟山上《原浆散文精选集》研讨会开了一上午,而我最关心的是山下莫须有的小镇,问了好几个人都语焉不详,最后是诗人雁飞给了我语气肯定的答复。他说确实有的,指着山下说那片房子已经拆掉很多年了,你怎么会知道。
如果说十多年间我真的见识过鄱阳湖,那一定是在石钟山。在其他任何角度,我见到的都是湖床,而不是湖本身。石钟山下的鄱阳湖依然不能让我满足,这里是鄱阳湖的入江口,是湖的尾巴,而不是它的躯干;是湖的尾巴深情款款的道别,哪有初次见面就道别的道理?山上眺望,湖和长江之间有一道分明的界线,清一边,浊一边。鄱湖口那段水域是狭长的,视觉上和江的区别不大,目光稍稍一抬就抵达了对岸树林。
望得见对岸的湖,能算真正的鄱阳湖吗?
至少在我心里,不管是星子县、吴城的湖床,还是石钟山下的湖口,都和真正的鄱阳湖相去甚远。我想看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鄱阳湖,是秋水长天共一色的鄱阳湖,是足以构建百慕大神秘想象的鄱阳湖。正是这个由来已久的执念,让我在2024年末一天上班的路上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了波尔的邀请。
四
这一次,依然是无限接近。
波尔口中孤悬湖中的长山岛,我们的抵达方式竟然不是乘船,而是坐车,坐的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格的乡村复古小巴,沿着皱巴巴的湖床公路,屁股一颠一颠地来到岛上。湖底平阔,东南西北一览无余,离着数公里,远远看见了岛,看见了挤在山麓的红房子,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初见长山岛,田宁说有种很奇异的感觉,类似凭空出现的海市蜃楼。鄱阳诗人石立新回忆了三十年前初访长山岛时的景象,那时候渔业兴盛,岸边泊着清一色的木船,千百艘并排成片,从这头排到那头,“气势滔滔地要攻打曹营一样”。
据说早年间,鄱阳湖上常有渔民械斗流血事件发生,每年伤亡人数都不少。对鄱湖渔民来说,湖即糊口之田,又无田埂那样分割清爽,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争执乃至争斗便在所难免,于是鱼叉钓钩纷纷变身武器,上演着一场场刀光剑影。特别是都昌鄱阳水域接壤,归属模糊,两地渔民水上偶遇,话不多说,直接亮出手里的家伙,让它们充当主权问题的终极裁判。
长山岛过去被称作血性之岛,就连湖底苔草也长得比都昌的粗犷,散发着一片雄性气息。据说水上械斗中,长山岛的渔民均能灵活闪躲并直击对方要害,次次占据上风。为什么?石老师给出的解释是“稳”,生在岛上,船就是他们行走的腿,湖就是大地,哪有腿脚不稳的道理。他说,长山岛人一辈子活在水上,最大特点就是嗓门大但心性善良,别看湖上面斗得狠,上到岛来的人一律都是客,无不好生款待。
在鄱阳待了两天,“民风彪悍”这个词我听到不下五次。早年,械斗不仅在湖上,陆地上也屡见不鲜,环鄱湖一带均是刀光剑影之地。石老师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刚参加工作,在县城守粮仓,为防不测,锄镰斧棍各式装备一应俱全。有一天晚上,波尔来粮仓找他交流文学排遣孤独,彼时年轻的石老师指着满地的家伙,说:“选一样吧。”波尔挑来拣去,最后拿起了一根最无杀伤力的木棍充当自卫武器。
这件小事石老师是在饭桌上当笑谈来说的,我却听出了那年代令人打战的风声。
那阵风当然早吹过去了。我认识或偶遇的鄱阳人里,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湖水一样的笑容,哪还有半点惊骇之相。同行者中,被誉为“长山岛之子”的杨老师,也是通体云淡风轻,在车上当众发言甚至因为害羞,显得有点口讷。我想请他还原一下当年水上鱼叉互搏的场景,他说自己十几岁便离开了长山岛到外地读书,所谓械斗也只耳闻,没见过,后来基本待在县城,半辈子和纸笔打交道,彻底远离了风里来浪里去的打渔生活。自2020年鄱阳湖实行十年禁捕后,渔民纷纷上岸另谋出路,岛上常住人口从数千骤减为两位数。他回去的次数也更少了,有些老房子转眼成了蜘蛛乐园。
长山岛两日,我遇到的岛民不超过二十个,渔船零星几艘,如废铁随意搁在湖底,船头仰天翘起。晚上九点多独自在岛上闲逛,沿着民房背后的巷弄往湖滩方向一走到底,沿途门窗紧锁,有的门神被风吃了一个角,皱旧的春联半副残缺,另外半副也快被风吃掉了。巷子里了无生气,一盏盏高挂的路灯不知为谁而亮。走着走着,惊醒了一条狗,朝我狂吠,我用手机电筒照着它,说:“不许叫!”它很听话地溜回了院子里。
再走了几百米,终于碰到一个村民,一袭睡衣立于墙边,见一步一步走近的我有些狐疑。我借助一闪一闪的手机灯光分析他的样貌。从他的视角来看,我的脸完全隐藏在光里,是谁不详。面对一个没有脸的人快速朝自己逼近,他本能闪躲,转了个身子,钻进了另一条漆黑的巷子。看着他还没走远的背影,我本想喊一声,但是没喊出来。
五
一座接近荒芜的岛,没有水,没有船,没有鱼也没几个人,还能看什么呢?只剩下鸟了。
以前一直天真地认为候鸟是一种鸟,后来才知道那是所有随季节周期性迁徙的鸟类统称。波尔口中的灰鹤就是其中之一。大雁也是。很多从西伯利亚、蒙古、喜马拉雅、天山等方向飞来的鸟,奔袭数月,飞到鄱阳湖就算到家了。这里水草丰美,气候温润,草洲湿地广阔,是候鸟天然的过冬地。
短视频里刷到,余干县已连续三年在湖边专门预留千亩稻谷,为候鸟们开设“过冬食堂”。余干的网红打卡地白鹤洲我没去过,只在视频里见识过白鹤展翅的风姿,千只万只白鹤直冲云霄,密密匝匝纵情飞舞,为天空带来一场纯白灵动的暴雪。
在长山岛,我只见到三种鸟,大雁就不提了,另外两种是白鹭和小䴙䴘。长山岛近岸溪河里,形似灰鸭的四只小䴙䴘在水面凫水觅食,一只白鹭安静立于岸边水草间,神色警惕,一动不动,似乎在充当它们的警卫员。我在这幅和谐的画面附近驻足了十分钟。第二天再次经过,发现白鹭还在,小䴙䴘少了两只,不知哪去了。
村干部说,要看鸟,得起早,越早越好,什么白鹤、灰鹤、白天鹅、东方白鹳等等都能看到。晚上在村委会议室里,波尔和大家商议,说明天早上六点能起来看鸟的举个手。大部分人都痛快举手了,好像就我一个低头躲在角落里没举。主要是懒,怕起不来。比起看鸟,我更青睐温暖的被窝。担心这样做显得不合群,也怕浪费了长山岛,第二天六点还是逼自己起了,多亏锦灵敲门喊醒我。出岛,步行十多分钟到湖滩上,鸟的品种单一如昨,一大片紧密团结的翅膀忽上忽下,在一公里外的地带风一样刮过。
日出是个意外的惊喜。我的意思是,日出完全在我逼自己早起的考量之外。满脑子的鸟,倒把每天一次的日出给忘了。我有多久没看过日出了?还是鄱阳湖草洲上的日出。上一次是十六年前,在吴城,我看过了最好看的日出,两个人看的。这一次的日出依旧壮美,依旧分娩无声。这一次,是一群人看。一群人很肃穆地站成一排,飞燕老师在背后给我们拍照,拍出了无尽荒凉的火星日出的既视感。这张照片,是我看过的最魔幻写意的日出照。不仅仅因为我置身其中。我其实没那么肃穆,也没那么专注,我一会儿看太阳一点点升起,一会儿看着别人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我扭过头,看到了小锋看日出的眼神,我被他的眼神弄得很羞愧。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是雕塑一样瞳孔完全定格且滚烫的眼神,是眼睛里没有任何杂质只有一枚太阳的眼神。
在看日出的过程中,我看了好几次小锋,小锋一次都没看我。
虽然没在长山岛看到想看的鸟,但日出填补了缺憾,它让灰鹤不值一提,让所有的鸟不值一提。还有听来的一个故事也弥补了缺憾,是一位老人与候鸟的故事。十多年前,自老人的爱人走了之后,老人一半的魂也丢了。之后连续六年,几乎每一天,老人一早便走路去县城郊外,和住在山上的爱人隔着墓碑说话,说到天黑了才不舍地相互告别。这条往返的路线雷打不动保持了六年。六年后老人开始采用另一种方式寻找自己丢失的魂,那就是拍鸟。老人或许认为,爱人变成了一只候鸟,在鄱阳湖的天上飞。天上的候鸟数以万计,他认不出究竟哪只才是自己的爱人,因此任何一只都可能是。于是老人扛着相机,每天行走在蜿蜒漫长的湖岸线上,把每一只相遇的鸟都装进镜头。
在鄱阳湖博物馆的候鸟摄影展上,我见到了老人的一幅候鸟摄影作品。作品主角是两只须浮鸥,一只张着嘴,站在湖边一根木桩上;另一只羽翼铺展,悬停半空,嘴里衔着一条白色小鱼,它要把这条鱼送进木桩上张开的鸟嘴里。画面就定格在这一瞬间。拍摄这幅作品的老人,是波尔的父亲。这位老人的故事,是石老师告诉我的。
除了老人,鄱阳还活跃着一群拍鸟为业的人。石老师给我展示了一个拍鸟群,说每天群友都会把新鲜出炉的候鸟作品发到群里。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拍鸟?石老师套改了英国登山家乔治·马洛里的那句名言,说:“因为鸟在那里。”
作为一个曾经把候鸟当成一种鸟的资深鸟盲,这一天,我在鄱阳湖博物馆里算是彻底打开了眼界。鄱阳湖候鸟居然被细化拆分为两百多种鸟类,每一种类都派出一名代表栩栩如生站在我眼前,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灰的,还有接近灭绝的……其中名字我能准确读出来的不超过一半,名字听过的不超过二十种,既听过又见过的不超过五种。
我激动不已,举着手机一通拍,因为鸟就在这里。我的激动又因为得知它们并非仿制品、而是活生生的标本而进一步加剧。拍摄已经不能满足我,我伸出了手,想摸一摸。我想和候鸟握个手。我问石老师,可以吗?石老师被我即将实施的举动吓到了,他没有说不行,他说的是,“我们可都是文明人。”
我识趣地缩回了手。那就用眼睛看,静静地看,细细地看。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灰鹤,确实如我想象的,通体深灰色,长长的脖子,又长又细的脚,眼睛有点像一颗发光的黑豆,歪着脑袋看向远方,浑身上下写满了高冷。
石老师说他有本诗集即将出版,书名就叫《一只灰鹤的肖像图》。
我问,为什么是灰鹤?同时心里又想,为什么不是大雁,不是天鹅,也不是白鹭?
石老师用了三个词回答我,分别是高贵、优雅和美丽。他说:“灰鹤每一次飞翔的姿态都不一样。”
诗人把灰鹤装进诗集是不需要理由的。灰鹤的美也不需要。
六
候鸟在天上舞蹈,命令我们仰起脖子。
那天波尔借给了我望远镜,却没有兑现一只灰鹤。在一览无余的草洲上,无鸟可看时,我才想起该看什么了,又该往哪儿看了。望远镜对准正西方向,湖滩地平线的尽头,一条狭长的银色光带出现了,一团破碎发亮的东西复活了。放下望远镜,那条光带旋即消失,超出了肉眼可视的范围。
我怎么可能仅仅满足于望远镜里的鄱阳湖?曾经大学四年错把南湖当做鄱阳湖,之后又用了十四年的时间在想象中抵达鄱阳湖,此刻,我怎么可能在离湖岸线数公里之遥的草洲上止步不前?草洲再美再丰茂也不能满足我,灰鹤,即便天上有的话,也不能。满脑子全是那团破碎发亮的东西,是少年时代的,也是望远镜里的。现在,我所能把握、靠近以及触摸到的,只有后者。
为什么要去看湖?因为,湖在那里。
所处位置到湖岸线,望远镜里看着不远,走起来却不啻于一次长途跋涉。好在有韵如、夜叶和梦颖三位驿友全程陪同,她们是被我忽悠着加入到长途跋涉中来的。我说,想不想去看看鄱阳湖的湖水?她们环视一周,问在哪里。我把望远镜递给她们,指了个方向,喏,看到了吧?那片发光的地方。
如果条件允许,我想动员至少一万个字来帮我还原和确认这场“长途跋涉”。路上的每一帧画面,每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每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每一句对话以及由对话引发的幻觉幻想,都是我走向鄱阳湖、走向十八岁、走向破碎发亮、走向一个根植了十七年的执念的佐证。
比如一只草垛里睡觉的鸟被我们的脚步惊醒,飞弹般弹射而出,斜飞冲天。我的右脚正要落下,韵如赶忙提醒我当心,别踩坏了它的蛋!那是什么鸟?灰鹤!不确定是韵如的回答,抑或我的私相认定?之后一天时间里,那只惊飞的大鸟被我冠以了灰鹤的名字,并被视作美妙的奇遇在驿友队伍中广为散播。是的,它一定是灰鹤,一个有着审美偏执狂倾向的鸟盲愿意相信和他擦身而过的是驾鹤仙去的鹤,而不是大雁南飞的雁。
比如韵如说起她一天内的心跳像股票一样起伏跌宕。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在车上听闻某位女性意外流产的消息后泪不能禁。她说自己本该沉浸在悲伤里的,可是下车一看到鄱阳湖的草洲,她就抹干眼泪,忘乎所以地打起了滚,所有念想抛诸脑后。她说:“我真该死!”她说:“你说我的行为是不是很恶劣?”
之后准备上车时,她才发现手机丢了,丢在了刚才打滚的草丛里,像是上天的惩罚。茫茫草洲,毫无标记,苔草又高又茂密,韵如陷入了迷茫。怎么找?我说就用最笨的办法找,一块一块地用脚踩着找,一定能找着的。好在上天的惩罚只是小试牛刀,半小时地毯式搜索后,韵如啊地惊叫一声,说找到啦,一路上乐得合不拢嘴。现在,陪我西行跋涉的路上,她的心跳终于恢复了平静。我们平静地聊起关于时间、关于生命的话题,聊起鄱阳湖对岸老虎头半岛上那个熟睡了十三年的小生命。我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对话中不知走了多远,脚底松软的苔草消失了,大地毛发褪尽,干巴巴的湖底走起来嘎吱作响。光秃秃的湖床上并非空无一物,我们一路偶遇了废轮胎,法老手杖款式的枯树杈,蹲下来才能发现的小如指甲的蓼子花,还有一枚事后鉴定来自宋元时期陶罐的残片被眼尖的梦颖拾起,揣进了兜里。还有,快接近湖岸线的滩涂上,出现了大量羽毛,黑的白的灰的,像是候鸟们激烈械斗后的战场遗址。
…………
比落日先一步到达了湖边,然后我发现自己被望远镜欺骗了,眼前只是不大的一片水域,水的后面是一座小岛,小岛后面又是草洲,茫茫无际的草洲,茫茫无际的草洲尽头有一艘大船搁浅在那里。即便在望远镜里,那艘遥不可及的船也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
不重要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走到了我所能走到的极限。弯下腰,掬一捧湖水,然后看着它在指缝间一滴一滴流尽。我不可能走得更远,不可能再越过这片水泽和它后面的草洲,就像我只能用目光无限接近而不可能真正回到十八岁。
这里是鄱阳湖东岸,我的十八岁在鄱阳湖西岸。
站在鄱阳湖东岸,我确信自己看见了十八岁的我正站在宿舍七楼天台上,向此刻对岸的我旷日持久地张望。
【谢宝光,1990年生于江西南康。2011年毕业于南昌大学共青学院。出版散文集《捡影子的人》。曾获三毛散文奖、2021年度江西优秀散文奖等。中国作协会员。第十批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现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