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5期|王选:半步汀
我是被来电惊醒的。
迷糊中,伸手够到床头柜,抓起手机,睡前刷短视频,屏幕调得太亮,一时刺眼,没有看清。彩铃是秦腔《祭灯》,刘随社的经典折子戏,拿起手机时,已唱完了第一句——“后帐里转来诸葛孔明……”我眯缝着眼,才看清名字,是清河。
我心想,这半夜三更的,清河打电话干啥?不是喝酒、说心事,定是聊文学,还能有啥事。再看时间,凌晨两点十八分。但转念一想,不合适啊,这个电话可以是通讯录里面任何一个人打来的,但肯定不能是清河打来的。
“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祭灯》已唱至第二句,刘随社的腔调在午夜愈加忧愁、低沉,似乌云遮月一般。
清河早就死了,他怎么会打来这个电话?可“清河”二字千真万确地显示在屏幕上。
我捏着手机的手开始轻微地颤抖,头发猛然间倒竖起来,浑身开始冒汗。清河的容貌瞬间浮出脑海,那张清瘦的面孔,椭圆形黑框眼镜,眼镜后面略微的斗鸡眼,有点卷曲的头发,前面发际线后撤严重,露个明晃晃、油腻腻的额头……
我不敢接这个电话,我怕我接通,对面真的是清河。他说,王选……我胆小,定会魂飞魄散的。我把电话赶紧扣下,掩耳盗铃一般,好像这样电话就没有打来。好在,很快铃声停了,电话挂了。我紧张到发麻的头皮松弛下来,一摸额头,已有一层汗,浑身也湿漉漉的,我踢开被子,让汗溻掉,四肢也瘫软开来,像和多了水的面团。
睡意是一点都没有了。
就这样瘫了片刻,我摁开台灯,靠着床背坐下。又怕电话再次打来,便关了机,这才觉得安全了一些。我盯着窗帘缝隙外面的夜空,一片漆黑,凝固着,像冰一般,散着寒意。只有一粒灯,橘黄色,奄奄一息,亮着亮着,就灭了。窗外,万分寂静,甚至静到能听见老旧楼房骨节松动的细微之声。
而所有这些,都让我无端地想到清河。而一想,便又生起恐惧,像浓烟,把人缠裹着。为了分散注意力,我下床,找来一本书胡乱翻着,也不知翻了多久,睡意如河,携泥带沙,淹没了大脑。
第二天早上,因为手机关机,我睡过了头。我是被一声炸街的摩托声响吓醒的。那刺耳爆裂的声响如刀子一般,划过了早晨的空气。我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咒骂了一句——我操,这么早的,就去找死啊。打开手机,一看时间,已是九点。八点五十有早会,已经迟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洗涮完毕,慌慌张张地赶往单位。
随后,又是开会,又是出差,便把午夜清河来电的事忘之脑后了。后来,微信问了两三个跟清河关系尚可的朋友是否也接到他的午夜电话,都说没有。他们嘲笑了一番,说清河是想你了,要跟你半夜聊文学,也有说你是不是欠了清河啥东西,他来讨债了。我觉得无趣,便没有再搭理。
此后的一段时间,晚上睡觉,我都关机,虽然单位规定要二十四小时保持电话畅通,否则会罚款,但我宁可罚款。我也想过把清河的号码拉入黑名单,但觉得一来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二来不过是自欺欺人,万一再换个号码打呢。所以还是关机妥当。以后,我便不知道半夜三更再有没有清河打来的电话。只是过了很久,某个白天,清河的号码发来了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你好。我自然没有回复,就像我没有接电话、没有回电话一样,我不知道电话那一端是什么。我胆小,我贪生怕死,我不像清河,说死就死。
准确地说,清河已死了一年了。我掰着指头算了一下月份。
那天中午,我正在乡下调研。说是调研,也不是啥要紧事,就是看看那个村里的皮影戏传承情况。一了解,倒不乐观,没几个年轻人学。皮影戏听众越来越少,自然也挣不来钱。年轻人靠这个无法养家糊口,况且也没有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学的耐心。
我正和戏班子的老团长在他家院子里闲聊,他唉声叹气不休。突然有朋友打来电话,我出大门接听。我有个习惯,不喜欢在人面前接打电话。大门口有棵白杨树,已是深秋,满树金黄。风吹着,一些叶子飘飘然落下来,蝴蝶一般,另一些在树梢上晃动,哗啦啦的声响,像溪流声。叶片的反光让阳光异常凌乱。
我接上电话,朋友就说了一句话,清河殁了。然后是沉默。
过了很久,我“哦”了一声算是回应。挂了电话,我愣在树下,大脑中一片空白,白得连氧气都没有。还是远处的狗叫声把我惊醒过来。我觉得不可思议,反复问自己,清河好好的人,怎么会殁了呢?是不是听错了,或者产生了幻觉?我打开手机,重新看了一下来电,朋友刚打来的电话,确凿无疑,清河殁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树冠罩着头顶,阳光还是明晃晃的,从叶缝里洒下来,落在脸上,凉森森的,是那种沁骨的凉。那些金色的叶片,也黯淡了下来,带着一种悲伤。我心里空落落的,像从胸口里掏走了什么一样。
院子里,老团长的老伴打来电话,让他赶快到地里,还有半亩玉米茬等着挖。那边唠叨着,似乎嫌老团长一天不干正事,唱了半辈子,还是个穷鬼。老团长扛上镢头,说要下地去了。我也没有心思再听他说皮影戏了,满脑子都是清河生前的模样,和他为啥殁了的疑问。
进城路上,我又给朋友打电话,问清河遗体在哪里,后事如何处理。朋友说在殡仪馆,他在外出差,也赶不回来,后事不清楚。我想问清河啥原因殁的,又想,他在外地,未必清楚,况且,即便知晓,听来也是早生伤心。
进城后,我沿路买了花圈,便直接去殡仪馆。殡仪馆在北山上,倒也不远。
到殡仪馆,灵堂已设好,只是极为简陋,没有花圈,没有鲜花,也没有几个亲朋,很是冷清。供桌上,摆着清河的黑白照片,满脸笑容,黑框眼镜后,眼神带着喜悦,似乎在跟我打招呼。这应该是他刚来市里时拍的照片。供桌一边,跪着三个人:一个女人,头发散乱;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短发,女孩扎马尾,个子看着瘦高,高出男孩一大截。两个孩子小声抽泣着。三个人几近趴在地上,难以看清面容,想必是他的媳妇和孩子。我一时恍惚,不知身在哪里。还是灵堂门口的说话声让我回过神来。我焚香、鞠躬,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清河的仪容。清瘦的面孔,黑框眼镜,斗鸡眼,卷发……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一切都历历在目,可他已经躺在了遗照后面,说没就没了。我的眼眶里,泪水不停打转,最后,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灵堂门口,支着一张圆桌,坐着几个人,面色阴郁,表情凝滞,低头说着话。我坐在他们中间,有人推来一杯一次性杯子泡的茶,说,喝点茶。许是先倒了水后加的茶叶,茶叶浮在上面,难以下沉。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大约听来,清河的遗体先在殡仪馆放着,已打发人去了他老家告丧。老家在县上,上有父母和大哥。前一阵刚传来话,也是父母和大哥的意思,下午他们赶来,把遗体连夜运回去,按照老家习俗安葬。只是因在外去世,不能进村。
清河是一九八四年生人,刚四十,也算年轻,却匆匆下场(方言,和“殁”相同,有惋惜之意),让人无限唏嘘。
我们认识已很多年了。具体是哪一年,又因何事,想来已模糊起来。他热爱写作,我也写作。在我们那小城,我发表过不少作品,也公费出版过几本书,算是小有名气。因为文学的一点成绩,清河想必对我多少带有倾慕之情。其时,他还在县城工作,一个运管局的小职员,平时以给领导写材料为主,偶尔得空,写些短文,在地方小报上发发。我曾读到过几篇,写得还算可以,至少真诚。在小城,热爱文学者不少,但大都缺少天赋,偶尔写点山水游记或时令小文,却故弄玄虚,矫揉造作,朋友圈里,自己转来转去,洋洋得意,而文字却让人难以卒读。不过话说回来,大家都是混个圈子、图个虚名、寻个乐子罢了。当然,也有一些所谓作家诗人,整天出入于各种有档次没档次的所谓文学活动中,自以为名家大家,骗吃骗喝,沉醉其中,难以自拔。清河或因工作太忙,也或因性格使然,是不大混文学圈的,也鲜有在文学活动中露面。
我们起初在QQ上联系多些,其实也没聊什么,大都是客套三五句,他会说近来在哪本杂志上看到我的文章,认真拜读了,很是佩服。接着,会给我提几个小意见,我们探讨数语,但他固执己见,我也就呵呵了之。文学这东西,没有定论,也无标准,只能适可而止。随后,他便说自己要当牛马写材料了,得空再请教。
我们就这么断断续续联络着,有一搭没一搭,倒也觉得他人实在,有一说一,就事论事,不比有些人,要么满是奉承恭维之词,要么满脸不屑一顾。
有一年,我去清河那个县参加文学讲座,活动结束,一群人非要拉着吃饭喝酒,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彼此吹嘘夸赞,直喝得头昏眼花,云里雾里。临近结束,一人过来,拉住我的手,说我是清河,下午本来要听王老师讲座,单位突然让给领导写个主持词,没赶上,错过了,遗憾啊。这会儿忙完,赶忙过来,好歹给王老师敬杯酒,一来欢迎你来我们这小县城传经送宝,二来向王老师学习。说着,他自己端起一杯,一扬脖子,一饮而尽,说,先干为敬。随后,我们连碰六杯,清河已上脸,面若红枣。我拉他坐我身边,他执意不肯,说这不是他坐的地方,便找了一个角落,独自坐下,也不和周围的人说话喝酒,就那边呆呆坐着,有些格格不入。临别时,他拉住我的手,说,王老师,你的几本书,我都买了,正在一本本细读。我忙说惭愧惭愧。
此后很长时间,我们再没联系,我甚至都把他忘记了,在我身边,类似于清河这种文学爱好者数不胜数,而我也不大跟他们往来,忘记也是正常的。
几年后,某一天,一个陌生电话打来,说,王老师,最近好吗?语气很是亲热,好像熟人一般,但我实在想不起是谁,便问,你是?
我,清河。
我“哦哦”应着。
你晚上有时间吗?咱们坐坐。
你来市上了?
我调到市上了,刚把手续啥的办妥。
好事啊,啥单位?
还是咱们系统,运管。
我一边道贺一边应承。
晚上,我们到啤酒摊子上坐下,要了啤酒、毛豆、烤肉,边吃喝边闲聊,多是说一些工作生活之事。他说自己先调了过来,媳妇孩子还在县上。他租了房,一月八百元。市上工资高一些,但花销大。到市上还是写材料。他之前的局长,调整到市上当副局长,看上他勤恳踏实,设法调了过来。他性格内向,也不大接触人,市上就我一个跟他熟些。还是市上好,平台高,杂事少,还能写点东西……他说着,语调里带着欢喜,和对未来的期许。他频频举杯,半箱啤酒下肚,说话已有些痴了。当然,我们还是谈到了文学,从外国文学谈到中国文学,从古代文学谈到当代文学,从茅奖鲁奖谈到诺奖,从小说谈到散文甚至诗歌,从本市文学谈到县城文学,还谈到具体的作家、具体的人事,以及写作的修辞、技巧等等。谈起文学,他嘴巴倒也利落了几分。谈到高兴处,他举起酒杯,把半瓶啤酒喝了,啤酒沫子挂在下巴上、衣领上,他大声道,他妈的,快哉,快哉。随后,我们又谈到了我的写作,他说,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作家,很多写作者没丝毫想法。他说,你的写作已远远超出了本市本省。他说,你的小说好,但被散文遮蔽了。他说,你应该抓住一个问题,往深里钻。他说,你出了好几本书,得了不少奖,荣誉和名气不小了,但总是缺一本重磅作品,那就是可以死了装进棺材当枕头的长篇小说,像《白鹿原》那样的……他说得满头大汗,不停地把前额的头发捋起来,用餐巾纸擦着。他的话句句在理,我深表同意。我敬了他三杯,他喝了三杯。喝完,他趴在桌子上,半眯着眼,身子摇摇晃晃,几欲跌倒。我把他往椅子里面拉了拉,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说,选选,我比你年长,叫名字你不介意吧,你肯定不介意,我今晚给你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这个城市,三四百万人,我能推心置腹的人,就你一个。他一挥手,把一瓶啤酒打翻在地,酒瓶咣当当滚着,酒水咕嘟嘟淌着,就连满天的星辰都在晃着,整个大地都在飘着。他又续道,你给咱好好写,我后面跟着,读着,把你陪着……
我看时间已过凌晨,他又喝多了,不能再“恋战”了,就扶他起来。他东倒西歪,脚下拌蒜。我们来到路边,拦了出租车,他非要送我,拉拉扯扯不上车,我故意拉下脸,嚷道,你要这样,就没下次了。他看我变了脸色,忙上车,把头又从窗口里伸出来,说,哎呀,本来要送你,结果……这……实在是……他又扯过我的手,说,哥还有个心事,没敢开口,媳妇在县上,没正式工作,随时能过来,两个娃,大的是个姑娘,念三年级,小的是个儿子,准备念一年级,还得求兄弟帮个忙,把学转过来……他还想说几句,出租车司机不耐烦了,嘀咕起来,我说知道了,快回吧。出租车迫不及待,扬长而去。他把头伸在车窗外,哇哇吐了起来,污秽物随风飘荡,洒满半空。
第二天,清河发来微信,说昨晚酒后失态,羞愧难当,见谅,见谅。
秋季开学前,我托关系,找了人,把清河的两个孩子转到了同一所学校。学校倒是中等,不过上学公交车顺路,也算方便。清河为了表达谢意,要送钱,我怎么能收呢,况且,我也知道,他家四口人,就他一个挣钱,很不容易。乡下老家,父母尚在,但疾病缠身,虽有大哥伺候,他还得不时添补,所以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我说我就不用感谢了,咱们自己人,不用客气,你给我那朋友备点东西,感谢感谢,也算还了人情。清河在电话里嗯嗯应着,连连说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随后,清河给我那朋友送了两条烟、两箱礼盒装牛肉,这事也就算过了。
清河执意要约我坐坐,我婉拒数次,他说不行,说我不坐他心里一直不安然,说我不坐就是看不起他,说就随便坐坐,谝一阵传。我再不好拒绝。
饭是在一家火锅店吃的。下着雨,银杏叶落了满地。寒意在街道上流淌。桌面上就六个人,清河、我,另外四个我见过,都跟文学沾点边。刚一坐定,介绍完来人,清河便从包里翻出几本书,递过来,说,这是王老师的新书,希望签个名,我留存下来。我说见笑了啊。清河已拔掉笔帽,把笔放在了我手边。我签了名字,说,真是惭愧,就留个念吧。清河把书装进包里,忙说,大家先吃一会儿,垫垫肚子,我敬酒。
酒过三巡,大家略有点上头,话也多了起来,加之火锅热气腾腾,满屋子洋溢着某种兴奋。清河倒是有所收敛,估计是上次啤酒喝多了,这次悠着点。我说,你放开喝,我送你。清河端起酒杯,“吱”一声,喝掉了一个,边揩嘴的酒,边说,我也爱喝两口,一来酒量不行,容易醉,二来媳妇最近在,管得紧。一桌人笑他是怕老婆的,他嘿嘿笑着,没有争辩。
后面,借着酒劲,一桌人面红耳赤,东拉西扯,胡吹冒谝,最后又扯到了文学上。大家个个觉得自己是诺奖候选人,个个是一锤定音的评论家,但个个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接着骂起了世道,骂起了文学,骂起了命运。清河倒是安静坐着,看着别人痴笑,偶尔插一句话,也仅是敲边鼓。窗外,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拍打着玻璃,似乎要钻进来,同大家一道喝一场。
临走时,清河说,我们那副局长最近给我调了个科室,闲时间多了,我也能写点东西,近来写了篇小说,下来请王老师指导一下。我已喝得晕晕乎乎,加之被人吹捧一番,更是晕乎,便连连应承下来。
没过几天,清河发来了小说,我忙得没顾上看。有次下乡,闲着无事,车上点看,本想细看,但山路弯曲,把人颠来晃去,有些晕车,便大概浏览了一下。小说也算勉强可以,就是有些细节弱一些,但故事情节我印象深刻。小说大意是有个年轻运管员开车巡路,开着开着,看到前面有辆卡车,车轮后面挂着一把干麦草,拖在地上。运管员担心麦草跟路面长时间摩擦会被点着,点着火对车会带来危险,于是,他开着车一路追赶,前面的卡车司机一看后面运管的车在追,以为要罚款,便踩着油门,一路狂奔。就这样,你追我赶,最后,卡车冲出了护栏……一片好心,倒酿成了祸事。
小说看完,本想和清河聊几句,反馈一下阅读感受,提提意见,让他再打磨打磨,可整天杂七杂八的事,难有消停,清河也再没有问过,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后的几年,一来我换了工作,更加忙碌,二来搬家,离清河住的地方远了,三来我也有了其他一些把酒言欢的狐朋狗友,和清河之间的联系便很少了,几乎再没有一起坐过。我也不知他情况如何,在忙些啥,还有没有再写作。只是从别人处听说他把媳妇从县上接了过来,一家人也算团聚了。媳妇在县上民营医院当过保洁,后来医院倒闭,便闲在家中。接来后,清河托人在一所职业学校找了个宿管的工作。县上的楼房,他也卖掉了,拿那笔钱,买了单位家属院的二手房,钱不够,东挪西借了十万,还差个二十来万,贷了款。除此之外,关于他的事,便一无所知了。
我和清河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秋天。
那天下午,他老家县上来了朋友办事,中午要简单坐坐,清河打电话,约我同去,说好久没见了。我说昨晚喝大了,刚回过神,不敢喝酒,也饱得很,咱们简单吃个面,说说话。清河问去哪儿吃。我说柳巷面,半年没吃,馋了。
为啥叫柳巷面?不知道,门前也没有柳,是不跟烟花柳巷有关?不知道。柳巷面,在自由路口,没有门头,门面是那种旧式门,刷过红漆,早已斑驳不堪。进门,有半截巷道,再行数步,右手还有门,进去,才是面馆。面不分大小,有荤素两种。荤的浇头是排骨炖洋芋,素的浇头是西红柿炒鸡蛋。荤的十三元,素的十一元。面是拉面,很筋道,但硬,大家开玩笑,说柳巷面不嚼碎,吃进肚子,一根根像钢筋一样,端溜溜立着。面好,自己拿着票按号在后厨窗台端来,再盛一碗面汤。等面,剥几颗大蒜。大蒜就面,霸外香。我爱吃荤的,排骨熬过的洋芋,软糯鲜香,难以形容。
我们仨一人吃完一碗,最后面汤下肚,肠胃安然,浑身舒坦。
清河说去河边走走,说说话,也好消食。
我们沿着河,说着闲话,一会儿驻足看别人投面包喂河中鱼。鱼群为了一口吃的,争得你死我活,溅起的水花湿了河岸。鱼也真跟人一样啊,为了果腹,拼死拼活。走了一会儿,找石椅坐下歇息。河岸上,树叶红了、黄了,风一吹,簌簌落着,满是萧瑟之感。眼前,河水深沉、宁静,静得成了墨绿色。有灰色水鸟掠过河面,拉过长长的影子。
大多时候,都是清河的朋友在说,说一些县上的故人旧事,有人离世,有人落马,有人不知所终。清河只是感慨叹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以前,清河虽不是喋喋不休之人,但也不至于如此沉默。一段时间不见,现在怎么变得郁郁寡欢。看他气色,也不是很好,脸庞黑黄、消瘦,颧骨凸着,让黑框眼镜后的眼睛有种深陷下去的感觉。眼神也如止水,没有生气。微卷的头发也稀疏了起来,风吹,飘摇着,跟地埂上的一簇枯草一般。
我问,还写点东西吗?
他看着南山,南山阴沉,草木凋零,说,写不成了,顾不上了,只能胡乱翻翻书。
咋写不成了?记得你之前说时间宽裕啊。
我们那个副局长,就是调我上来的老局长,出事了,进去了,说是单位有人举报,贪污。他一出事,单位人都知道我是他调来的,也便另眼相看了。加之副局长跟局长之间有过节,我是副局长的人,也就处处被疏远、被排斥,日子难熬,工作无望,满单位的人背后议论纷纷,说我也被纪委叫去调查了好几次,保不准哪天也就跟着进去了。其实没有的事,我连纪委的门槛都没踩过。真是人言可畏。说着,清河又长叹一声,低下头,用手挠着脑门,很快,一道道红印子浮了出来。
他接着说,春天时,我被打发到了巡查上,天天上路,办公室也没了,跟单位司机挤在一起,写东西就成了奢望,况且一写,被同事发现,就告给局长,又说我不务正业,闲得慌,大手一挥,把我打发到乡镇站所,成天回不来,顾不上家里,那就糟糕透顶了。我啊,现在夹着尾巴活人,孽障得很。这一两年,家里干脆不顺,大哥开三轮车,从崖上翻下去,把腿摔折了,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的。老父亲去地里干活儿,把一堆玉米秆点着,心想背不回家,烧成灰,还能当点肥料,结果引起了山火,把人家养殖场烧了一半,要陪一疙瘩钱,老父亲差点怄死了。老母亲最近眼睛不行,来市上住院,我一会儿还得去医院。我这边又是这样子……要是当初不挣扎着调过来,可能啥事都没。
我问,孩子上几年级了。
两个孩子倒是争气,一个四年级,一个初二,都是班上前几名,我再没啥指望,就指望他们了。
清河的朋友问,媳妇干啥呢?
清河撕着指甲周围的倒刺,血流了出来。他沉默一会儿,说,跟我闹离婚着呢。语气里满是痛苦。
这样的情况,我们也不便再多问他什么了,怕又徒增他的苦楚,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们起身,清河甩了一下手,把指头的血甩进河里。血入河中,瞬间被稀释得毫无踪影。走了一段路,清河的朋友要回县上,告辞了。清河看了看时间,说我该去医院了。
临走前,他指着远处河边上的一株植物,问我,王老师,那是什么花?
那植物细细瘦瘦,茎秆直立,节部膨大,叶披针形,有些稀疏,花开在茎端,穗状,红色微粉。河风微吹,花枝摇曳,自有风姿。在寥落之秋,那花一穗穗开着,如小小的火苗,让人心里多少能生出一点温热。
我们走到植物前。我说,名叫蓼花。
清河定定看了一会儿,说,花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
我说,半步汀有大片的蓼,最好看,每年这时,蓼花就开了。
清河“哦”了一声,又端详了片刻,说,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我们握手,就此别过。
我得走了,是清河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此后我们再未见过面。直到在殡仪馆见他时,他真的走了,从此,天人两隔。他留下了一对尚未成年的孩子,留下了媳妇,留下了年迈多舛的父母,以及一个还算志同道合的朋友。他走了,对亲人,就像摘掉了心;于我,像在心口扎了一刀。
清河离世的原因,当时在殡仪馆不便打听。后来,还是那个我们一道吃过柳巷面的清河的朋友,我们因事见面,他告诉我的。其时,清河已安葬在老家有半年之久。
清河走之前,有一段时间,已不大说话,总是寡言。在单位的情况,知道的人很少,他也不会主动去找同事诉说,同事自然也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加之平日在路上执勤,同事们见到他的机会也不多。回到家,都是他在厨房做饭,闷声做完,放到餐桌上。自己则在厨房蹲着一吃,便回到书房,掩上门,不再出来。以往,他还要问问孩子们的学习情况,检查他们的作业,对孩子们的学业很是重视。后来,便不怎么管了,考试成绩也只是随口一问,不评好歹。至于媳妇,他们已很少说话,有事了才问一声,形同路人,仅是比路人熟络一点。媳妇自从来了市上,当了宿管,性情日渐大变,成天都在唠叨、抱怨、嫌弃——唠叨着一些鸡毛蒜皮,抱怨着吃穿用度,嫌弃着清河没有本事。他们的婚姻本就不可靠。大学毕业,清河在一家酒店当临时保安,认识了媳妇。两人谈了一段时间,媳妇觉得清河没前途,干啥事都缩手缩脚,怕花钱,便跟酒店大堂经理好上了。后来,清河考上了正式编制,她又折身来缠清河。清河面软,不禁缠,两人就走在了一起。以前,在县城,圈子小,生活封闭,媳妇的眼界没有被打开,尚能安分守己。到了大点的城市,一切都变了。这种变,让她看到了花里胡哨的世界,也看到了差距,感到了失落。于是,整天喋喋不休,怨妇一般,而唯一的发泄对象就是清河。清河在单位郁郁寡欢,心情糟糕,回到家又不得安生,难以清静,只得躲着。但媳妇对他还是穷追不舍。他在厨房吃饭,媳妇守在厨房门口,聒噪不休,一会儿东拉房贷月月像催命鬼,一会儿西扯同事的老公多能挣钱。他钻进书房,歪在椅子上,摊开一本书,媳妇幽魂一般跟进来,嚷道,看你那没用的东西干啥,有点时间不如多上点心怎么搞点钱,再不行辅导辅导娃的作业,也算是个正事。他不知道该干什么,该如何回答。他想,女人可能早早到了更年期吧,更年期的女人跟鬣狗一样难缠。他闭上眼,长吁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快要散架了。
而真正让他散架的,是有一天下班回家,他没有进厨房,他想饿一顿,给两个孩子在路上点了外卖,至于媳妇爱吃啥随便她去。他回到家中,孩子已经放学,正在看电视,看到他回来,手忙脚乱把电视关掉,满脸惊恐,坐在沙发上,局促不安。他看了一眼孩子,觉得他们和自己一般可怜。又想,这么可怜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带到世间受罪?他说了声,想看就再看会儿吧。说完,径直来到书房。书房仅有巴掌大小,牢笼一般,把人裹住。他喜欢这种被紧紧裹住的压抑感,就像小时候,他喜欢用铁丝缠住胳膊腕,看着鼓起的皮肉先是发白,最后发青、泛紫,有了瘀血,手臂开始一点点麻木,并有种即将胀破的疼痛。他喜欢这种感觉,疼痛让他有一种释放感。
进了书房,他有种异样感——房子变得空荡荡的——三面书架上的书,不翼而飞。这些书,是他这些年陆续买来的,花钱多少倒是其次,主要每一本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并认真阅读过,每看完一本,撕一张便签,写上几句感悟,落了日期,夹进书中,放上书架。还有一些是朋友送的签名版。书就是他活过这苍白、苦涩岁月的见证,也是他内心隐秘角落的一处港湾。他没时间,也没有心思写文章了,平时,只能以读书来安慰自己。
他出了书房,两个孩子又在看电视,见他脸色不好,摁了暂停,开始翻书包。他问,书架上的书呢?女儿摊开作业,瓮声瓮气答,妈妈卖掉了。
媳妇还没回家,这周她应该值班,回来就得晚上九点了。
他又折回书房,看着空空的书架,像有人抽去了他的筋。他瘫坐在椅子上,身体一点点空了起来,像氢气球一样,飘着,飘到了即将淹没万物的夜空,不知去向。
两个孩子吃了外卖,进卧室写作业去了。媳妇比平时回来得晚一些,问孩子已吃了晚饭,便给自己煮了螺蛳粉,躺在沙发上,刷着短视频,不时发出一阵爆笑。刷短视频是她回家后最放松也最紧要的一件事,清河曾干涉过,说这样影响孩子学习,她带着一丝怒气,歪过身子,戴上耳机,继续刷了起来。手机屏幕的亮光,让她已入中年且涂着厚厚脂粉的面孔显得苍老,甚至狰狞,如月下白霜落于败叶之上,寒气逼人。
她没有听到厨房里汤汁溢出锅,落在天然气火焰上,发出了滋啦啦的声响;她也没有看到清河把身份证、手机、银行卡等随身物品掏出来,放在书桌上,出了书房,出了客厅,随后关上了家门。
她回到卧室睡了,她和女儿睡,清河和儿子睡。半夜起来小便,她看到书房灯亮着,门虚掩着,没有人,她把另一间卧室门打开,探头一看,只有儿子,清河不在。她已睡得有些迷糊,她知道清河有晚上出去散步的习惯,或许还没回来吧,她又上床,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也不见清河回来,进书房一看,灯依然亮着,书桌上,静静摆着他的随身物品,像摆给她看一样。她心慌得厉害,胸口如塞了一团乱麻,气也有些短,像有人捂紧了口鼻。
她报了警。
一个周末,我刚睡醒,打着哈欠,懒在床上翻朋友圈,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我一看,是清河的号码发来的。尚有些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了过来,像被电击了一下,脊梁骨在绵软的床上僵硬了起来。
我打开短信,这次不是“你好”二字,而是一段话:叔叔好,我是清河的女儿媛媛,打扰您了,我一直想求您一件事,可总是犹豫着,不敢开口。有一次失眠了,半夜鼓足勇气给您打过电话,但您没有接。我听爸爸在世时说过,您是他在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知心朋友。爸爸离家出事那天晚上,临走时,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听友王选兄言,半步汀的蓼花,最好看,只是可惜,没有机会看到了。这是爸爸生前的遗言,也是他的遗憾,我想替他去看看,只是不知道半步汀在哪里,我也没有在网上查到,希望叔叔能给我指指路。又到了十月,我想蓼花也该开了,爸爸的祭日也临近了,再拖着,怕误了时间。本来想打电话给您,又担心自己说不清,就下了决心给您发了这条短信,给您添麻烦了,望您见谅。
看完短信,忽又想起清河,那清瘦的样貌,如在眼前,又想起蓼花,想起那个秋日午后河边的闲谈。清河就在那个地方跳河的。监控里,他在河边徘徊了好久,凌晨三点,他走到我们看过蓼花的地方,在河边找寻了一会儿。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只有我知道,他在找那株蓼花。到四点,他翻过护栏,跳了下去。不知河中的蓼花,在黑夜中有无被他看到。只是,他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和蓼花一样苦涩。
我把电话回了过去,媛媛接上了,声音跟清河很像,只是怯怯的,带着几分紧张。她不停地表达着歉意。我答应她,明天下午就带她去半步汀。明天我有个文学笔会,但跟去半步汀比,是小事,可以推掉。
第二天下午,我开车,接上媛媛,朝半步汀出发。
半步汀,离城八十公里。说是汀,不过是群山中的一处僻静水塘。
某年和朋友们去禅殿寺游转,游毕,其他人坐在山门台阶上歇息、吃喝,我独自朝山门一侧的林中走去。一路上,山林寂寂,落叶簌簌,野花萋萋,偶有鸟雀啾啾,溪水泠泠。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前面有两山如门,伸出来,关住前路,山林似到尽头。我朝南崖探看,有一小径,仅能容一只脚行走,带着好奇,便小心翼翼过了崖。过去,是另一番景象,虽不开阔,也非桃源,但一大片水铺在眼前,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水呈藏蓝色,如一块丝绸,带着质感。水上,开满了蓼花,一株株,一支支,粉的、白的、红的,缀在丝绸上,微微摇曳着,极为悦目,让人安静。细碎的花,如同细碎的心事,映着水波。想伸手掐一支,又怕是亵渎。在水边,我坐了好久,暮色落下时,才起身返回。到山门口,朋友们嫌等我太久,怨声连连。我又跑回禅殿寺,向看庙的老人问那地方的名字。朋友们笑骂我有神经病。禅殿寺没有僧人,只有一个不曾出家的老人,为了躲避家庭俗世,几年前来到这里,当了看门人。他卷了一根烟,慢慢吸着,皱纹里全是烟灰,说,半步汀。我问,哪个汀?他说,三点水一个丁字的汀。他吐了一口烟,又说,凡事走半步,留半步,活着,也不过就是半步路罢了。他给了我一根他卷的烟,说,早点回,天黑了。
媛媛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路上,都很拘谨,除非我问,她才答几句。我没有问及她的家人,和他们家现在的情况,更没有问起有关清河的事,我怕引起她的心事。我只是说着天气和沿路的景色,偶尔问问她和弟弟的学习。她已上了高中,学习在班上数一数二。弟弟也上了初中,只是父亲走后,他老是发呆,成绩也倒退了很多。
在路上,媛媛突然问,叔叔,蓼是一味药?
我“嗯”了一声,说,能消肿止疼。
消肿止疼,消肿止疼……媛媛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
到禅殿寺山门口,停好车,我们朝着一侧山林中走去。还是跟多年前一样,山林寂静,鸟鸣声和落叶声从头顶落下。但似乎一切都变了,草木愈加茂盛,溪流却不复存在,有些路被遮掩住,难以辨认,有些路走着走着,便断头了。走了不知多久,我发现我们似乎迷路了,在山林中转来转去,总是找不到那如门一般关上的两座山崖。山崖似乎很多,但又没有一座是记忆中的。那条小径自然难以找到了。媛媛跟在我身后,已走得满头大汗,精疲力尽,偶尔问一句,是这条路吗?我无法确认,只能说走着看吧。头顶被巨大而浓密的树冠罩着,虽有很多叶子已凋零,但依然把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让人有些压抑,甚至呼吸都被阻挡了。山林渐渐昏暗、阴沉下来,灰蒙蒙的,雾一般,弥散着。天色将晚,我们得赶早出去,万一走不出去,就糟糕了。
赶在天黑前,我们出了山林。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纳闷,明明就那片森林,怎么会找不见了,进山的路是没有走错的,想来真是奇怪。有那么一会儿,我又恍惚起来,或许就没有“半步汀”这个地方,或许那片蓼花只是一种幻想,或许那个和朋友们去禅殿寺的下午也是虚构,或许……一切都是梦境,都是记忆的影子,晃碎在了水面上。
可我得给媛媛一个交代。我停下车,翻出笔和便签纸,写下了一句话:清河兄,半步汀或许是不存在的,可蓼花却在我们去寻找半步汀的路上,早已大片大片地盛开了,开得很好看,可以铺满你所有的想象……
我把纸递给媛媛,说,祭日那天,把这张纸给你爸爸带去,烧了。
我说,蓼花就开在纸上。
【作者简介: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现居兰州。作品大量发表于国内刊物,并被各种选刊、年度选本选载。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青山隐》《彩虹预报员》《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世间所有的路》等作品。多次被央视《读书》栏目、《环球人物》杂志、《文艺报》等推荐。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东坡诗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敦煌文艺奖、长安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丝路散文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