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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5年第5期|余小聪:瑶山精灵故事(二)
来源:《广西文学》2025年第5期 | 余小聪  2025年06月09日08:41

“王者”银杉

岁月不堪数。你看,一晃一年又过去了。

那个无数次从我身旁经过的年轻瑶医如今已进入老年状态,曾经健壮的身躯变得有些驼背,皮肤粗糙而黯淡,仿佛每一寸都承载着生活的重担。那双眼睛,虽已眼窝深陷,却依旧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记录着过往的风雨与沧桑。

不变的是,还是背着那个竹背篓,里面放着塑料瓶装着的茶水。他肩上扛着一把旧锄头,腰上别着一把嵌入刀鞘的砍刀,再一次穿行在熟悉的密林里。

他伸手揽过身边植物的叶子,告诉身后跟着的小瑶娃:“端啊,这是灵香草,具有散风寒、辟秽功效,用于感冒头痛、胸闷腹胀,晒干后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放在柜子里可防蟑螂、白蚁。”

小瑶娃点点头,然后指着远处一种藤本植物,惊喜地说:“爷爷,我知道那是绞股蓝,用来煮水喝,有清热解毒、护肝的作用。”

老瑶医欣慰地摸了摸下巴,他带着孙子来到我的树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说道:“这棵树自古就出现在这里,比我们村还要早,有树王的寓意,千万要保护好,砍掉会遭盘王谴责的。”

小瑶娃点点头,扬起稚嫩的脸庞,仰望着树叶在阳光下闪着光芒。一缕阳光洒在斑驳的泥地上,蚂蚁从洞口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触角,快速地爬到一张树叶上。

我看着爷孙俩絮絮叨叨,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密林里。

夜晚悄悄来临,万籁俱寂,星空璀璨而宁静。每一颗闪烁的星星,是几亿年前宇宙的某个星球发出来的光芒,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这浩瀚的时空里无尽蔓延。

我静静地等待着人类来解开身上的生物基因密码: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经历了什么?

七十年前,我无名无姓,无属无科,默默无闻。

千百年以来,我一直静静地伫立在广西大瑶山一处阔叶林间,远山静穆深邃,层峦叠嶂,风起云涌之间,原始森林中林涛阵阵,山风呜呜。

跨越地域空间,从大地深处传递的密语,我知道在中国亚热带山区的广西、湖南、四川和贵州等四省形成的越城岭、大瑶山、八面山和大娄山有我们种群的集结,隔山遥望,却又命运相连。

时间如白驹过隙,万物瞬息万变,我看着身边的植物们从萌发到荼蘼再至枯荣,生命的历程清晰可见:

当春天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密林洒落在潮湿的地上,苔藓用腹部的假根固定在土壤内,利用叶绿素贪婪地进行光合作用。无数微小的孢子悄然觉醒,如同触发魔法般,在春雨的滋润后悄然长成了蕨类植物,它们没有绚烂的花朵,不结甜美的果实,甚至不依赖种子传播后代。蕨类植物生存的秘密就藏在这些微小的孢子里,从恐龙年代延续至今,用茂盛的生长状态向世人宣告,即使是最原始的生存方式,也能在地球上占据一隅之地。蕨类与其他的种子植物构成草木层,占据了森林中的最底层空间,虽距离阳光最远,获得光照最少,却离大地最亲近,尽情地吸收水分和土壤中的微生物养分。

五六月份,是溪畔杜鹃、头巾马银花等灌木层植物盛开的季节,粉色、紫色、白色各种颜色的繁花盛放,绚丽多姿,似骄傲的美人给这个苍翠的山林增添了艳丽的色彩。灌木植物长得不高,没有明显的主干,只能见缝插针向外生长,有的直立,有的拱垂,有的蔓生地面,还有的攀缘他木的,姿势千奇百怪,却又诠释着生命的张力。

落叶树改变不了四季,改变不了自然,只有向内改变自己,用“凤凰涅槃式”获得新生。秋风萧瑟,它们狠心地抖落一片片黄叶,徒留光秃秃的枝干,迎接着冬季的到来。看似半死不活、凄惨状态,却是厚积薄发,在来年重新发芽、焕发生机。

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来临,湿冷的空气为这片土地披上一层神秘的银纱,当白霜悄然覆盖大瑶山的山巅,我和长苞铁杉等众多乔木傲然挺立在山间,迎接着最厚重的霜冻,即使被压断了枝条,被折弯了腰肢。时隔多年,回想起2008年初中国南方遭受的那场百年不遇的雨雪冰冻灾害,我至今不寒而栗,那场灾难给大瑶山植物群落带来巨大的破坏,特别是我身边大量成年小伙伴植株倒塌、劈裂、断枝或断腰,后相继出现倒伏、死亡的现象,绝大部分小树、幼苗死亡。即使枝繁叶茂的我,也因此断裂了几根大植株,被打落了很多树叶。好在我仗着扎根大地最深,拼命地吸收养分才缓过神来。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大自然法则面前,每一种生物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无关乎其高大或矮小,美丽或丑陋,清香或恶臭,最重要的是,要在优胜劣汰的规则中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繁衍、进化。劣者、弱者只会被淘汰,在这个世界消失殆尽。

作为地球上曾经重要的一个种群,我们从光芒四射的昨日进入跌入谷底的今夕,所有的一切,旦夕祸福,孰是孰非?

回望来时的路,我们的命运是如此的跌宕起伏,如同从顶峰坠入深渊,然后又绝地逢生。

七十年前,人类对我的了解只来源于冷冰冰的化石,科研人员在德国、波兰、法国及苏联曾发现过所属的化石,具有松属植物的形态,但却没有在现有的植物科属里找到实物。他们还曾在欧亚大陆第三纪沉积物中发现我的花粉,其形态特殊,胚胎发育与松属植物非常相近,于是判定这是冰川时期灭绝的植物。研究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孑遗植物,对研究松科植物的系统发育、古植物区系、古地理及第四期冰期气候等有着较重要的科研价值。

第三纪是个什么样的地理概念?没有谁比我更加眷恋那个时代,那是我魂牵梦绕的家园。

那时候,地球气候比今天更为温暖、湿润,且较少变化,热带和亚热带气候延至如今的加拿大北部。随着恐龙的灭绝,哺乳动物高度繁盛,除松柏类之外,裸子植物逐渐消退,蕨类植物也大量减少。这样的环境太利于柏类植物生长了,我们占据了森林的绝对领空,吸收着阳光、雨露,最大限度地发挥着光合作用。作为种子植物,我们结的果实长着小种翅,不需要借助风的力量,在成熟时从壳里弹跳出来,就能就地繁衍。在如此有利的自然环境下快速成长,我们逐渐长成参天大树,种群广泛分布于北半球的欧亚大陆,成为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

这是个多么光荣的时代:放眼一片,地球上参天古树、水草丰茂,巨鬣狗、三趾马、斑鹿等一众哺乳动物“爆炸性”大发展,鸟类也获得兴盛大飞跃,一派生机勃勃的壮观画面。动物之间弱肉强食,同时又与各种生物体构成了一条庞大的生物链。

我也曾无数次梦回种群鼎盛的时代,就像鱼类时代的海洋无脊椎动物空前盛况,就像恐龙曾经称霸地球,我们是那个时代的森林霸主。

但“物极必反”“反者道之动”,事物发展到极端状态时,往往会向着相反的方向转变。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没有绝对意义上永恒的事物。就像我们看到日月星辰,似乎按照自然规律运行,不受人类活动的影响,但内部却在不断地变化、演化。地球看似一年四季轮回,春华秋实,但也在无声地发生变化。地球轨道的偏心率、倾角等参数影响了地球接收太阳辐射量,这些天文因素慢慢改变了地球的气候环境,引起了全球气候波动。

作为生物体从诞生到成长,最终会进入衰老和死亡的过程。这就是生命的规律,没有任何生命能够逃脱得了。

到了第三纪晚期,身边环境有太大的异样,松柏树们在风中摇曳着风姿,但实际上气候已经向湿热转变。随着青藏高原的升起对全球的气候产生了重大影响,在中国境内的气候分带日益明显,并逐渐转向干旱凉爽。第三纪末,地球气候逐渐变冷,植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动物们纷纷向着高处和温暖的地方迁徙。我们只恨没有长出腿或翅膀来,但命运就是如此安排,植物们无法蹦跶,如按规律却能生活到千百年之久。

这可怕的一天终于来临,新生代第四纪冰川时期,距今两百万年到三百万年前,地球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川,几乎席卷整个欧洲和北美。我们种群与许多植物一起消失在白茫茫的冰盖之下,甚至再没有重见天日。地球陷入了一片苍茫之间,没有生机,看不到希望,时间仿佛停滞在那里一动不动。

时间不语,却见证了生命的奇迹。黑暗弥漫时,请暂且静默,保存着那份绝地而生的信念。

于是,上天为我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在中国古老的大瑶山以及其他地区的山体,因地形复杂或其他的原因竟奇迹般地未遭受冰盖,受第四纪冰川的影响甚微,成了极少部分植物的避难所。

我们种群与红豆杉、长苞铁杉等其他植物因在这些山体有分布,机缘巧合下躲过了物种大灭绝,艰难地存活在广西、四川、湖南等山区的荒山野岭间,历经数百万年的漫长岁月,直到冰川退去,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地球重新变得温暖,焕发生机。我由一粒种子发芽,慢慢长大,在经历数千年的风霜雨打后,逐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日子在岁月的年轮中渐次厚重,把经历的风霜雨雪印刻成树皮上深深浅浅、或厚或薄的印痕。

星海横流,岁月成碑,烙印在大瑶山这个古老的山体间。绵延数公里的山谷间尚存古冰川时期的遗迹石河石海,那是我们来时的路,经历过艰难困苦留下了时间的烙痕。

相对于四十多亿年龄的地球,仅有两亿年历史的广西大瑶山还是很年轻。这座平地拔起的山体,周围地势低平,中部地势高。其中,最高峰是南部的圣堂山,是桂中第一高峰、广西第五高峰。站在圣堂山顶一望数十里,有如塔林戟海,气势壮阔。

万古江河,青山不负:这里有发育独特的圣堂山类丹霞地貌以及莲花山的砂岩峰丛,有形态万千的奇松怪石,有秀丽清澈的溪流飞瀑,有广袤的原始森林笼盖下的秘境,更有万亩杜鹃同时绽放的奇观。我对这片土地是多么的依恋,似乎回到了几万年前的家园。

这里太适合动植物们生存了:整个大瑶山处于中亚热带到南亚热带的过渡地带,与周边大气候环境相差很大,夏无酷暑,冬无严寒,且雨量充沛。这里是动植物们的重要栖息地,更是地球的一片净土,是我赖以生存的家园。

你看,那只头顶着熠熠生辉的金色羽毛、啼声清脆的鸟儿,是金额雀鹛;那个是红腹松鼠,在收集着松果;还有一群调皮的猕猴在树枝间上蹿下跳、打闹嬉戏。

离我不远处,还伴生着树种——长苞铁杉,生长着广东松、福建柏、三尖杉等众多珍贵的乔木,林下杜鹃种类众多,有南华杜鹃、华丽杜鹃、百合杜鹃、溪畔杜鹃,争奇斗艳。在茂密的森林深处,还栖息着林麝、鬣羚、红腹角雉、黄腹角雉、白鹇等珍稀动物,清澈的山溪中还可见到大鲵。

岁月波澜不惊,终于到了揭开秘密的这一天:生长在花坪的种群最先被人类考察发现。

1955年夏季,中国植物学家钟济新教授带领调查队在广西桂林附近的龙胜花坪林区进行考察时首次发现一种陌生的松针类植物,像杉树又不是普通的杉树,线形叶子背面有两条银白色的气孔带,阳光下,微风拂过,银光闪闪,在森林里如王者般,熠熠生辉。于是他将标本寄给了著名植物学家陈焕镛教授和匡可任教授,经鉴定,一致认为这就是地球上早已灭绝的、现在只保留着化石的珍稀植物——银杉。

这一历史发现轰动了当时的植物界。

银杉种群终于在沉寂了千年后,重现天日。植物学家们把我们隶属为松科银杉属,为中国特有的单型植物,是古老的残遗植物,被誉为世界上最珍贵的植物之一,并赋予了“林海里的珍珠”“植物中的熊猫”等美名。

三十年后,一个暖洋洋的午后,我正在沐浴春日的阳光。突然,密林里又一次传来脚步声,是那个已长成壮年的小瑶娃吗?我不禁心神一晃,隐隐升腾起期待。这时,一个身穿迷彩服的陌生人进入我的视野,他的磁场并没有让我感觉到排斥和害怕。他看到我之后眼前一亮,在四周转了一圈,不禁惊呼:好大的树!接下来,他掏出工具进行了测量,并掏出一本资料翻了又翻,脸上呈现出疑惑的神色。最后,他从树上摘了一段树枝放进背包带走了。

半个月后,一段新闻公之于世,立即吸引了世人的眼球:广西林业作业者谭海明在大瑶山发现中国特有的古老孑遗物种——银杉,这是继桂林花坪之后广西的第二个银杉分布点,并且这里生长着一棵世界上最高最大的银杉王。

沧海遗珠,我们终于迎来高光时刻。到目前,我们银杉分布点达到三十多个,全部分布在中国,数量为两千三百二十三株。

我就是那株最高最大的银杉王,高三十米,胸径达九十厘米。王者,同类中出类拔萃而无与伦比者,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俯瞰众生,与万物共生长。自人类涉足大瑶山后,在此刀耕火种,繁衍生息,刀耕文化也在这里赓续。最早进入大瑶山的是瑶族支系中的茶山瑶族,他们进山开荒劳作,砍伐树木搭桥建房,赖以生存。但他们也敬畏自然,立下石碑,有度地向大自然索取物资,守护着这片家园。

1982年,广西大瑶山国家级保护区成立。我周边方圆六千多亩的阔叶林被列入了保护区的实验区。1985年,银杉保护站成立。

那个曾经从我身旁路过去采草药的小瑶娃,后来成了护林员,每天巡山护林,他信守着当年对祖父的诺言,守护这一方水土。看着他巡护山林的背影,我再也不害怕森林里会传来油锯的声音。附近共和村的那个瑶爹,自从受命去饲养那一群猕猴后,也加入了护林员的队伍,每天早上挑着玉米、花生等食物,放到青石台边,哨声响起,猕猴们纷纷从岩洞中、树上跳跃而来,在地上你争我抢,大快朵颐。

后来,金秀瑶族自治县建成了以我命名的“银杉公园”,修建了石阶到坡下,无数的游客慕名到此只为一睹“银杉王”的风采,见证古树的生命奇迹。他们与猕猴嬉戏,到大瑶山自然生态博物馆中科普生物、地理知识,感受大瑶山生态的多样性和重要性。

生如逆旅,一叶以航,又时刻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性。经历了漫长的地质变化,我们在浩劫中遗留下来,但元气几乎损耗殆尽:金秀大瑶山共有大小银杉两百多株,银杉地理分布的最南限,在地理位置上极为独特,是各个中纬度最低的分布点。但是,在自然条件下,银杉的幼苗发芽率是极低的,一般幼苗无法存活过两年,大龄银杉个体衰退率提高,包括死亡、倾倒、生长不良、病虫害等因素在内,如果仅仅依靠自然更新,很难维持种群数量在一个合理健康的水平,一旦发生病虫害、森林火灾、地质灾害等极端情况,那么种群数量极易低于稳定存活界限,随时存在着本地种群灭绝风险。

近几年来,我们种群数量急剧减少,比大熊猫还要濒危。

曾经必须与大自然抗争,如今竟还要自我进化,才能应对更加残酷的存亡大关口。

所幸的是,这次有了人类帮助,他们通过人工干预的科学手段实现物种的适应和演替,来挽救我们这个濒危古树物种,再创生命奇迹:2022年,广西大瑶山保护区开展银杉繁育与野外回归项目,从人工选取优质的种子,再到温室育苗、野外适应性训练等,经过科研人员坚持不懈的努力,五百多株银杉幼苗在人工环境下茁壮成长,已经适应用于野外回归了。

我看着这五百多株虽矮小但根茎强壮、叶子郁郁葱葱的银杉苗被保护区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从苗圃移植到银杉公园的四处,并在旁边立起护栏,设起了林窗和监控系统。我期待着它们尽快长成壮年,直至像我一样长成参天大树。

也许,这才是生命的无限延续。

那些无尽的过往,不过是生命的序章罢了,生命的次第轮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永恒。

所以,当人类不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时,人与自然是可以和谐生存的,是相互成就的。

任何生物与人类也从来都不是对立面,大家同在一个地球上。

“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其实跟人类的智者一样,动植物们更懂得遵循大自然的规律:即使乔木占领着高空生存,沐浴着最温暖的阳光,但当狂风暴雨来临时,也庇佑着一众生灵,抗击着最猛烈的雷电而岿然不动,历经风霜雨打仍傲然挺立;即使草木层植物低至泥土,也坚强生存,涵养水土。在这片原始森林中,万物生长,没有独断和排他,在漫长的岁月里,引领和维护着这个生态系统。

虽然我们现在默默地隐藏在大山深处,在新的环境和竞争压力下显得苍老而无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难以重现辉煌,但我们仍然是当之无愧的王者,比同时代大多数物种都走得更远、更成功。

一树倒,万物生。即使到我倒下的那一天,森林里的甲虫、马陆和蚯蚓等小动物,以及无数的真菌将我分解,我的能量将回归到空气、土壤和水中,我的生命也在那一刻获得新生。这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更是对大自然最温柔、最直接的回馈。

当你有机会走进大瑶山,站在银杉树底下时,请一定要驻足聆听,那沙沙作响的树叶翻飞,是我们物种跨越时空的密语;那在阳光下闪烁的银色光芒,是我们孑遗植物迸发出的古老而又坚忍的力量。

这来自大自然的力量让我生而热忱,终也欢洽。

相思红豆杉

一树温柔,入骨相思。

一千三百年前,唐代诗人王维为梨园写的诗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由当时著名的歌手李龟年吟唱了半个世纪,让红豆芳名远播。

我是一棵红豆杉,长在广西金秀六段瑶寨村旁的半坡上。

但此“红豆”非彼“红豆”,同为色泽红润的红豆,王维笔下的红豆质坚如钻,属于藤本植物,我的红豆却柔软多汁,长在高大的乔木上。当年,王维对着艳色如血的红豆写下这千古名句时,是否会想到,就在那个时间段,就在南国,真的有一棵树叫红豆杉,也长着颗颗饱满的红豆,满树的相思。

如他知道,是否会遗憾,没能到我这棵树下仰望过这一树相思呢?

冲天一树,枝繁叶茂。我高达三十一米,树干要三个成年人张手才能合抱过来。与我毗邻的母树稍矮小,但却风姿绰约。每到秋天,母树就会结满一颗颗鲜红浑圆的果实,在茂密的树叶里摆动,似点点繁星,又似女子唇间那点绛珠,摇曳着万种风情。

广西金秀大瑶山古树繁多,或傍倚山岭,或隐于幽处,或扎根乡村,或伫立庙宇民居。我与众多的古树一样,经历千百年风雨,穿越沧海桑田,记录着大瑶山的良好生态,是集生态、水文、科研、历史、人文、民俗和旅游等多重价值于一体的“活化石”“活文物”。我与母树相依相伴,在山坡上俯视着这片大山的芸芸众生,守护着万物生长,吸收着晨风和雨露,守望着过去与未来。

回首过去,我看到瑶族的历史是一部饱含血泪的迁徙史。六百年前,元末明初时期茶山瑶族祖先开始往南迁徙定居于金秀大瑶山,他们居岭海间,斫山为业,成了大瑶山上实力经济最强、政治地位最高的一个瑶族支系,并以传统石牌制度维护自己的经济和社会秩序。在田间低头劳作间,他们悠然地唱着歌谣:“六段是个好地方,千年古树红豆杉;一条河水两边屋,千年古房各精彩。”瑶族人民在不断的迁徙过程中形成了坚忍自强、乐观向上的精神,直到找到自己的家园。

千百年以来,我见证了这个寨子所有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在我眼里,他们和我身边的野花野草没有区别,人间走一趟,最终尘归尘、土归土。

在我的东南方向,出六段寨门的两公里田垌的塘岭上葬着苏家的婆婆、婆婆的婆婆以及不知道哪家的先人,三五米的狭窄岭堆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七个土堆,每个土堆前只有一块稍大的石板杵在那里,没有碑文,没有姓名,却代表着一个先人长眠之地。苏家的婆婆及她的婆婆的墓堆在最右边。她俩生前不对付,百年后却要共享香火,福佑子孙。

我还知道,寨子里那个木匠阿火,他的婚姻是他那彪悍而又热情似火的老婆七妹用抓阄的方式赢来的。当年寨子里多少“侬娇”爱慕年轻帅气的阿火,奈何“粥少僧多”,争风吃醋起来不免伤了姐妹们的和气。于是五六个姑娘聚在七妹的吊脚楼上用竹签的长短来决定谁有资格跟阿火谈恋爱。第一次抽签时,阿芳抽中了长签不禁欢呼起来,可七妹死活不同意,她说还没宣布“一二三”开始。于是又开始了第二轮,阿芳抽到短签,命运的齿轮转到了七妹那。七妹隔天就大胆地往阿火家里钻,帮阿火忙里忙外,缝补衣服,彻底地赢得了自己的爱情。

瑶族男女的婚恋如红豆般自由开放、炙热如火。忙活了一天农活的年轻人聚集到村头巷尾或者家中的阁楼互对情歌,男青年大胆地爬上心仪姑娘的吊脚楼,互诉衷肠,他们唱道:“你的话像江水一样长,你的情像大海一样深,话长遍山岭,情深像村寨,香哩呃……”歌声悠远绵长,爱情赋予这个大山里多少瑶族青年男女鲜活的生命力。七妹把阿火带到寨旁的神树下,虔诚地往树枝上系上红绸,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应和着情歌,祝福这对新人。

作为一棵“长着红豆”的神树,我被赋予爱情相思的寓意。村里的人把我视为“情人树”,并编了个顺口溜一直流传至今:“看一看情人树,相思兑现;抱一抱情人树,白头到老。”人们以能抱一抱大树为幸,以在树下合影为幸。那一条又一条绑在枝干上的红丝带在风中纷飞,凝结了多少瑶族儿女的相思,又有多少有情人在树下牵手一生。

千百年以来,我见证了六段瑶寨的百年历史,看尽了人来人往和世间繁华;我目送过游子远行,也看到生命的落叶归根。在我的眼里,万物生长,一切顺其自然。

六段瑶寨修建于清朝道光至光绪年间,依山傍水,一条巷道穿寨而过,许多户瑶家就分居于巷道两侧,民居建筑以青砖碧瓦吊脚楼为主,雕龙刻凤,制作工艺精美,古色古香,代表着茶山瑶的家居典范,是一座极富特色的村寨。自定居以来,人们封土为社,各随其地所宜种植树木,称社树。因我天然就生长在那里,高大而神圣,于是六段村民把我奉为社树、神树。每年腊月二十七日,村里都要举办隆重的“阿咕节”。“阿咕”为茶山瑶语,寓意为庆祝一年的丰收,保护村寨平安。这天,瑶族同胞举行宰年猪、舂糍粑、拜树神等传统民俗活动。在祭祀树神的仪式中,村民们扎彩旗于树下,并以鸡、猪、鱼“三牲”供奉神树前,族老会带头烧香,带领一众村民跪拜,用瑶语祈求树神的福佑。

在进入村口显著的位置曾经伫立着一块石牌,上面镌刻着“瑶山香草、桂树、竹木、山货、杂粮百件,不得乱取……各村大小女男,入山入地,各种各收……”等关于生产生活的条规,村民们自觉按石牌条规办事,延续着这种古老的社会关系。阿火的爷爷曾经是“石牌头人”,他在裁断争端时坐在石牌的正中间,让当事人各坐两边,各摆道理,每讲一条,就在自己面前放一节三寸长的禾秆,直到把道理讲完讲透。石牌头人再根据草筹的多少,深入双方的左邻右舍或知情人中调查,最终做出判决。百年以来,村民们自发组织并沿袭下来的石牌制,作为本民族的象征,相互制约、共同促进,构筑了安定有序的社会组织。

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村庄,同时也注视着生活在村里的人们,在彼此的守望中抚摸着每一个共同走过的日子。

但我又绝不是一棵普通的古树,我的身上有着鲜为人知的历程。于时间无垠的荒野里,我带你穿越时空,回到第四纪冰川时期,那是一个古老物种艰难的进化史。

二百五十万年前,气候异常,降雪量骤增,极地冰川不断蔓延,覆盖了陆地总面积的十分之一,那是多么可怕而漫长的时代,这个第四纪冰川时期极大地影响着地球上的生物存亡,许多大型的动物如猛犸象、毛犀、大角鹿等惨遭灭绝,一些植物也因为适应不了气候变化而遭到淘汰。在冰川覆盖的严酷环境中,过去习惯在树上生活的古猿人被迫下到地面觅食,并逐步演化出直立行走和使用工具的能力,这就是人类始祖的进化。

气候的大变化导致了许多生物死亡或灭绝,而幸存者往往增强了适应自然变化的能力。我的祖先生活在金秀瑶山这个古老山体,从印支运动隆起形成山体后,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大瑶山长时间处于稳定的陆地生态环境,因此没有被冰雪覆盖。红豆杉成了第四纪冰川期孑遗下来的古老物种。

冰川退去,地球重新变得温暖,我们依然傲立于地球之上续写物种进化的奇迹。

和我孑遗下来的还有银杉、桫椤、长苞铁杉等这群难兄难弟,他们生长在距离我们附近的阔叶林中,隔着山峦遥相辉映。有他们相伴,我不再孤单,与大瑶山的动植物们构成了一个繁荣多样、勃勃生机的生态系统。

从一棵小树快速地成长到壮年,之后我的生长速度会极其缓慢,在自然条件下以每年一毫米的胸径长大,再生能力很差,所以很难形成大规模的原料林。科学家把我们称为“长得慢的活化石”。就像七十岁的阿火看我,和他十岁时看到我差不多一样,而他家种植的杉树砍伐了三次,为他迎娶了七妹,扩建房子,补贴生计,山岭上的古茶树一年两采,十多年间就得爬上树头才能采摘到茶叶。我和母树在时间的流逝中,岿然不动,任风雨飘摇依然如初。

但没有想到的是,大自然的风吹雨打、雷电交加没能让我们倒下,人类的一次科学研究竟让我和家族陷入浩劫当中。现代科学家从实验中研究出红豆杉的药用价值非常高,特别是含独特抗癌活性成分“紫杉醇”。1990年,美国将红豆杉树皮抗癌的功效消息传递到中国。一夜之间,无数人疯狂地涌进山里,他们找到红豆杉剥掉树皮,用来煮水以求治病,把树干制作成杯子或碗等器皿作为日常用具。

没有利欲熏心就没有交易市场,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十年间,许多红豆杉的生命在一夜之间戛然而止,野生红豆杉种群数量急剧下滑。六段村周边二十多棵红豆杉也面临严重人为破坏,小棵的被贼盗卖,有些大株的遭到剥皮待死。而我因为被冠以神树之名而躲过了这一劫难。我无力阻止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兄弟姐妹们呻吟着倒下,周边一片狼藉。

所幸的是这不是最糟糕的结局,人类对古树的保护挽救虽姗姗来迟却不晚,2010年红豆杉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2021年8月,被列入中国《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属于国家一级保护野生植物。我被大瑶山保护区工作人员用栅栏围了起来,禁止人再靠近,我附近的山林里还生长着十几棵同伴,也被列入了保护范围。

此去经年,山还是山,我还是我。

我如慈祥的长者静默地面对天空和大地,继续庇护着这个温暖的村庄,守护着这日日不息的炊烟。

在群山峻岭间,薄雾弥漫,打开漫天朝霞,看众鸟在林间飞过,年幼的阿火,将牛羊赶上山坡,放牧炊烟,将在这片苍茫的大山里度过自己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随着儿女们的长大,阿火默默地将儿女们送到村口,送出大山,将儿女们送到新的世界、新的生活,那里车水马龙、高楼林立,那里人潮涌动。他和七妹蹒跚着返回村寨,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屋檐,便可以看到我这棵大树如巨大的手掌托起的天空,天高云淡,风雨无常。

再后来,阿火和七妹常常来到我这棵树下,点上香火,挂上福带,虔诚地祈祷儿女们幸福安康,同时又默默地盼着儿女们的归期。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像田地里一茬又一茬的水稻,像岭上一季又一季的茶叶,次第轮回,蓦然回首,风霜落满了他们的头发,压驼了他们的背。在单薄的日子里,一村又一寨的瑶族先民们生活过得平淡而又简朴。

“树老更弥坚,骄阳叶更阴”,岁月把一切变得沉重,我吃力地增加着年轮,把树冠撑开如一把巨大的保护伞,温润的地下长着一众花草树木,草丛间扑棱出一只嗡嗡的小虫,蜘蛛在林间织网窥视着猎物。

在亘年漫月里,我历经风雨却岿然不动,把对人间疾苦、生老病死参悟成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作者简介】 

余小聪,广西金秀人,80后,曾当过五年乡村教师,做过四年新闻工作,现为金秀县工业园区管理委员会干部。新闻报道《70年沧桑巨变  看大瑶山如何“换了人间”》获2022年度中国少数民族地区报业新闻奖二等奖,并被改编成散文刊发在《三月三》上。计划将金秀大瑶山的民俗风情、非遗文化、生态资源等通过自己的视角用文字记录下来,带读者走近世界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