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6期|翌平:大运河上的星空(小长篇 节选)
翌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儿童文学作家。作品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新闻出版总署第二届“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出版工程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北京市庆祝建国六十周年文学作品优秀奖、儿童文学金近奖、上海优秀儿童图书奖、金风车奖、上海好童书奖等。曾被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评为“《儿童文学》十大青年金作家”。
大运河上的星空(节选)
翌 平
引 子
一
樊糕站在人群后面,脚下是一层台阶,他可以透过人的肩膀和攒动的头,看见那些展出的画。
第三展厅,他看见了那幅画,它被装点在精致的画框里,放置在柔和的灯光下。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布满车辙的汉白玉石桥上,粗粝汉白玉砌造的古城楼前,风吹过的芦苇丛,泛起涟漪的河水,迎风奓起羽毛的小鸟,展开稀薄如纱的翅膀。那个小号手面露自在的神态,举起小号持号待吹。
这画面让樊糕心里暖了一下,又惊了一下。他仔细回想着这幅画的去处,是的,这幅画也卖给朗先生了。
樊糕走到这幅画前,看到了自己的签名。讲解员娓娓道来这幅油画的来历:“在大运河尽头有个艺术村,一位年轻的画家,名字叫樊糕……”人群里有人哦了一声,窃窃地笑了起来。
“是的,这位画家当时还是个少年,现在应该是青年了吧。他叫樊糕,襄樊的樊,年糕的糕。这位年轻的画家前两年画下这幅画。这幅画已经被一家知名的拍卖行收藏了,随后会同其他的艺术品一起拍卖。”
樊糕想起刚进艺术村的时候,雁儿和百队问过他同一个问题:“你为啥叫樊糕啊?”
樊糕记得,这个名字可以追溯得很久远。他的大名原叫樊高伟,上小学就简化成樊高。后来跟着老师学画连环画, 老师开玩笑说:“不能烦高啊,小孩子要长个子的,名字不要犯忌。”樊高伟特别爱吃糯米糕,后来就索性改成米糕的糕了。
樊糕现在有点惊愕,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怎么会辗转来到这里,他眨眨眼睛想想,想起了朗先生意味特别的眼神,朗先生擅长的就是这个,这是他的职业!朗先生和善的目光樊糕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记住了,他不经意地谈起什么画,越不经意往往就意味着他很喜欢和在意。能让艺术村里仿制凡·高的画辗转几次卖出好价钱,朗先生确实很厉害,他总能让海内外的买家满意。
在下一个展厅里,樊糕看到的第一件展品是小叶子的一件彝族孩子和狗的雕塑。此外还有老鬼叔的电影放映机,放着一段他拍摄的艺术村学艺术孩子的纪录片,此外还有一休师傅的几幅花鸟鱼虫画。
樊糕还看见自己的另外一幅画,他的心不自觉地怦怦跳起来,眼窝甚至潮湿了。
这是他画的“提琴一家”系列中的两幅,画的是提琴姐妹。一幅是姐姐在拉琴,题目叫作《沉思》。另一幅则是妹妹好奇地望着提琴虎背里的内部琴箱,想探个究竟,妹妹一副天真的样子。这幅画樊糕当初没有想好名字,只临时称它叫《蝉鸣》。因为妹妹很好奇小提琴的声音是从哪里出来的,她并不执着于拉琴,而是拉一会儿玩一会儿,一歇就是很长时间,试着发现琴声的来源。这让樊糕很感兴趣,就把她的样子画下来。这幅画樊糕并没觉得特别重要,他甚至都忘了。直到讲解员悄悄地告诉大家:“拉提琴的姐姐刚刚获得了一项国际上重要的青少年小提琴奖,她曾经在运河的艺术村待过,在那里磨炼琴艺。在获奖典礼上她用一首《梁祝》,收获了国外众多的资深演奏家粉丝。这幅与她有关的油画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古典东方美的代表作,在国外爆火,在最近的拍卖会上受到众多买家的追捧。这几幅关于她的油画,是从一位经营艺术村艺术品的收藏家手里借到的,这幅的作者就是运河艺术村里那位很有天赋的青年画家。”
樊糕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朗先生总是对他格外关照,每次光顾艺术村都对他关爱有加。
在提琴姐妹画的旁边,是个很大的屏幕,正播放着姐姐参加决赛时的演奏,樊糕隔了这么多年,在屏幕上再次见到她,内心很是欢喜。姐姐长大了,优雅、端庄、美丽。樊糕环视四周,并没有看到那对姐妹,他觉得有点庆幸,也许现在见到她们,或者目睹了姐姐夺冠,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去画这两个女孩了。当时他画的人物很朴素,头上没有光环,画笔行走时就会自然和流畅,可现在他对视频里的人感到一点距离,就像他们身处两个平行世界,不再有交集,他会很难恰当地捉到对方微妙的神情。
樊糕想起了提琴姐妹一家人,那些画面现在很熟悉地一帧一帧浮现在他眼帘里,记忆一下子会转到很久以前,那种感觉很新鲜,带着身临其境的余音。
二
水雾飘起来,天空罩上薄薄的一层。樊糕闻到河水的气味,本来他还能看见的星光,现在完全隐没了。樊糕听见那个提琴的声音,随着远处的雾气阵阵飘来,有时候很弱,有时候又很清晰。他不自觉地放下饭碗,走出狭长的胡同。这个声音吸引着他寻找它的来源。
在纵横交错的胡同里,他很难说清楚琴声是从远处大街上飘来的,还是从更远的河边建筑里飘过来的。那声音现在很活泼,略带忧伤。它是绵长的,华丽而又摇曳,拖着长长的尾音,就像是细薄的裙摆在地上拖曳。
樊糕已经有些适应去模仿凡·高的画了。它不需要动脑筋的,樊糕的手指和手腕形成肌肉的记忆,只要按照一道道工序干就是了,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
樊糕现在听到的音乐,有一种他平时想画画时的自由自在,他就带着这种感觉,在逼仄曲折的胡同里穿梭。
他绕过刚吃完饭在门前刷碗的村民,正用水龙头冲洗电动车淤泥的男人。这琴声就像在迷宫中穿梭的一阵风,他喜欢这捕捉风的游戏,这风会轻易地从他的指缝间、他的耳边、竖起来沾满油料的发际旁溜走。现在乐曲突然变得很欢快,刚才很抒情的曲调一下子跳跃起来,樊糕加快了步伐,竖起耳朵,辨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希望尽快抵达声音发出的地点。
他走出了拥挤的艺术村。
眼前是一片开阔地。星星依旧不见,水雾更浓,樊糕能感觉到略带腥湿的河水的气味,它笼罩着脸。前面是运河,琴声在响,它来自河边的一片院落。
这是艺术村里一个非常奇特的区域,坐落着一排排漂亮的洋房,很久没人租住。
樊糕沿着河边一直走,那声音停下来,樊糕也停下来,他听见有人说话,像是大人对小孩讲着什么,大人在带小孩子拉琴。
他站在那儿静静听,在这片看不见灯光的楼群里,声音到底来自哪儿呢?他不能待很久,他得回去睡觉,第二天要上学,下午还得画画。准备离开时他又听见了提琴的声音,拉的是刚才的曲子,但显然成熟了许多,声音动听,樊糕听到动情的揉弦。旋律重复了三次,每次都不一样。第一遍很洒脱;第二遍情绪饱满,如歌如诉;第三遍将两种风格融合在一起,曲子听起来诙谐而热烈。随后又传来一位阿姨的嗓音,她嘴上打着拍子,一下又一下。
樊糕转过一栋房子,终于发现了那亮着灯的院落,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樊糕站住了,有点痴迷地望去。透过楼上的窗玻璃,他看到一个阿姨身旁站着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跟他岁数差不多,她们在听阿姨讲琴。樊糕就在外墙边停下来,这片楼没什么人住,旁边的院落一片漆黑。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吠,狗显然发现有陌生人进入了它的领地。樊糕就小心地挪了一点,从这个角度他看得更清楚。他不知道为什么对这首小提琴曲如此痴迷,也许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听小提琴的声音,这个声音这几天一直在召唤着他,吸引他一窥究竟。他从头听到尾,兴奋的感觉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凡·高的画。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子就张开了嘴,惊讶疑惑地望着那第一次见又好像很熟悉的蓝色。他一直觉得这蓝色就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就像现在这提琴的声音,让他内心充满平静和欢愉。
河边的水雾被一阵风吹得支离破碎,月光透露下来,洒落在平静的河面上。樊糕抬起头,看见闪烁的星星,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在大河的水雾里与人捉迷藏。这是凡·高画出的那种星空吗?肯定不是!因为凡·高的那种蓝,在夜晚绝对看不到,那多半是凡·高想象出来的,就像这琴音给人带来的某种愉悦、冷静,优美而干净,让人肃然起敬。樊糕站在这儿,等着提琴的声音一遍一遍地传来,直到这家人演完,他才有些依依不舍地从原路返回。
樊糕很想能认识这家人,因为他很喜欢小提琴的声音。随后的几天里,他偶尔会听到有两把提琴随意拉着,各自练着,有时候也合奏同一首曲子。两把提琴不一样,就像樊糕手里粗的狼毫刷子、细的毛笔一样,它们虽然在涂抹一张画时都要派上用场,但功用不同,留在画纸上的痕迹也不一样。樊糕很喜欢听这两把琴是怎样的不同,他能听出来,其中主旋律应该是姐姐拉的,而另一个声音比较焦虑、顽皮,甚至有些抗拒,应该出自妹妹的提琴。
樊糕甚至能够想象出妹妹的那把琴要小一些,声音更加稚弱,妹妹的琴有时会脱离曲调,加入一些新内容,就是小孩子随意拉出来的情绪。他能听到姐姐的琴声,偶尔去纠正一下妹妹,偶尔也会应和着妹妹,把妈妈要求演奏的曲子从头演到尾,然后重复地练习。有时候樊糕还能听到第三把提琴的声音,那是妈妈加入进来了,琴声气定神闲,引领孩子,纠正错误,就像大人手拉手牵着小孩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樊糕很想有一天能见到那个女孩,问一问她拉的曲子叫什么。可是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总觉得在远处听人家拉琴,就像有人窥探他画画一样,有些不礼貌。
樊糕见到老夫子,跟老夫子讲到这事,老夫子说:“艺术村边原来有个很大的艺校,当时很多准备艺考的孩子都住在那儿,现在应该没有了。如果你感兴趣,不如哪天找到人家去问问。”
京剧神童李黑头跟樊糕说:“你说的那家人我认识,是一家乐团的,就住在河边那片别墅区。有一次学校的艺术团在区里演出,我见过你说的那个女孩。”李黑头并不太喜欢提琴,他更喜欢班里伴奏的京胡,李黑头说,“小提琴的声音只适合女孩子,太软绵绵,比不上京剧里的乐器那么铿锵有力。”
樊糕获知了那一家人的信息,他对他们很好奇。
解说员的声音打断了樊糕的思路,他有点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对了,我是哪年到的艺术村?时间太久了,有点记不起来了!”
运河岸上的艺术村
一
爸爸妈妈带樊糕从延庆来到通州,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倒了好几趟公交车,最后乘坐私人的三蹦子才来到这个远离通州城区的艺术村。
爸爸妈妈开了家装修公司,近来在通州承包了个工程。他们商量就来通州居住吧,一来通州离北京城里近,以后北京的工程容易接到;二来就是要给樊糕找个学画的地方,在大伯这儿。大伯是艺术圈里一个名气响当当的老板。
樊糕一家人走进画画的厂房,樊糕伸了伸舌头。他头一次见到可以骑自行车在里面兜圈的画画的房子。这里四周高大明亮,墙上、墙根摆着完成的和还没完成的画。爸爸妈妈走过来同大伯打招呼,大伯赶忙叫人帮樊糕一家安顿。
大伯在艺术村为樊糕一家租了个小套院,离他的画坊不远。爸爸妈妈跟大伯商定,樊糕就待在画坊里,跟着大伯学画画。
休息了一天,樊糕就从新家搬了过来。大伯旁边站着一女一男两个青年,比樊糕大四五岁。大伯说:“她叫雁儿,他叫百队,以后你们有伴了。”
画坊大概六七米高,房顶上有通亮的窗户,阳光很透彻地洒下来。它像一间用来画画的大厂房,四壁挂着各式各样的油画。房屋里铺了厚重的地板,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颜料桶,工作台上放着一张张没完成的画。
雁儿和百队领着樊糕来到宿舍,在画坊的后面,也是一栋三层的小楼。房间里边堆满了画和杂七杂八画画的辅料。楼上有间很大的房间,被隔成两部分,一边是男生的宿舍,另一边是女孩的公寓。
樊糕沿着楼梯登上三层小楼,站在这个制高点可以看到整个艺术村。艺术村里有大大小小的画廊。樊糕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了,爸爸妈妈很快就住到工地上去了,独自留下的樊糕觉得待在宿舍里也很不错。
樊糕很快就到附近的学校插班了。这个学校很有意思,学生来自天南地北,说话带着各种口音,各有各的同乡。樊糕的普通话带着延庆味,与同为北京的通州腔差得很大,所以他和通州的孩子并不亲近,倒是同张家口一带几个同学很快熟识起来了。
画坊里有时很忙,有时候却很清闲。雁儿和百队平时在画坊里一直画,樊糕只是在放学后才会加入进来。大伯雇了位钟师傅指导大家临摹。大伯有本精美的巨型画册,里面全是凡·高的画,是他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此外他还有很多大号相册,里面装着在展览馆里拍摄的照片。
钟师傅的讲解很简单,他把画板放在那,让画工将画面分成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均匀的网格,大家得在每个格里勾描出凡·高原画的轮廓,然后填充上不同的颜色。
樊糕跟着钟师傅学画凡·高的画。凡·高是荷兰有名的画家,很多人喜欢买他的仿制品,艺术村里很多画廊都干这个。
按照钟师傅的传授,雁儿和百队已掌握得不错,他们画得很熟练。樊糕刚来没几天,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握着粗厚的硬鬃刷子,不知道从哪儿下笔。
雁儿和百队觉得樊糕有点怪,从他俩眼神里可以看出几分不以为然,在来来往往学画的人里边,这个新来的小孩喜好出风头,不讲规矩。
樊糕不喜欢填格子,心理抗拒画得就慢,画得慢钟师傅就不高兴。另外的两个伙伴也会跟着看不惯。就这样大概过了两个月,樊糕终于按照钟师傅的要求,在轮廓线内填满配好的颜色。这种法子的好处是换了更大的尺寸,画画的人依然可以按比例照猫画虎把凡·高的画临摹出来,越画会越快越像,可这到底能算是画吗?樊糕在没人的时候,总是小声地问,也许只是在问自己。
二
樊糕这天放学回来,一进画坊觉得有点不一样。画坊中央大玻璃窗下的那片地板被撬了起来,露着地板的木茬,下边的土地面被打扫得很干净。地上用石灰粉画出条条直线。一个头戴报纸捏成的四角帽的人,正呜里哇啦地朝大伯喊叫,他们在为一座墙争论不休。与大伯争执不休的那个人是艺术村里有名的泥瓦匠,村里很多画坊的改造都会找他。开工前大家因费用产生了一点分歧,那个戴着报纸帽子和厚厚镜片眼镜的工人很倔,最终大伯还是无奈地让了步。樊糕听明白了一些,泥瓦匠要求在建好的太极墙上贴上一种讲究的画布,大伯却不愿意多花钱,坚持普通的画布就够用。
很久以后,樊糕才体会到这种价格不菲的画布的价值。对画油画的人来说,画布就像是人的外表,打点得越精细就会越有风采。
大伯的太极墙拔地而起。墙顶上的那间办公室更漂亮。大伯特意定制了一副螺旋的钢梯,从一层直接通往办公室。太极墙的内部是书画的仓库,大伯可以通过地板下的梯子进去,这里也是储存大伯收藏的名画的保险储藏间。为了不让藏品受到湿气和阳光的损害,大伯特意要求艺术村里最好的泥瓦匠为太极墙做了三层防水保护,还要求使用钢筋和混凝土加固墙壁内侧。那个泥瓦匠让大伯很满意,他干活麻利,又很漂亮。他将最后一片画布贴在墙面上,看起来简直就是严丝合缝。然后他打开墙壁上的壁灯,让太极墙笼罩在柔和的光线下,画坊里就这样多了一面漂亮的展示墙。
第一次见到朗老板时,樊糕正在忙着画凡·高的画。屋边巷子里传来阵阵骚动,很多人都在大声说话,像是跟一个人毕恭毕敬地打招呼。随后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穿着呢子大衣,戴着礼帽和墨镜,样子很像香港警匪片里的男主角。
大伯点着头满脸微笑迎上去,手里的茶杯一并递上。那人笑着接过茶,一饮而尽,随手把茶杯递给了身后的助理。他声音爽朗,与百队和雁儿热情地开着玩笑。樊糕抬头望着这位看不见眼睛的人,觉得对方也在墨镜后仔细打量着他。这个人应该就是来收画的老板。朗老板仔细看过每个孩子的画,对大伯说:“最近你们的画卖得不错,这么干下去肯定生意越来越火。”大伯的脸就笑得像花一样。
朗老板凑过来同樊糕这个新来的闲聊了两句,他仔细看了樊糕的画,把身子拉开又凑近,拿起画笔在樊糕的画上添了两笔,然后退后两步端详了一番。樊糕一下子就觉得这个朗先生以前肯定也是画画的,一上手就是个行家。朗先生抬起头,问:“孩子,你以前在哪里学油画?”
樊糕叼着一根三号的刷笔,他还不太习惯在颜色油里润泽笔头,画多了笔头就会硬。思考的时候他会随意咬手指,现在他把这个习惯转移到刷笔上,所以他画画时脑袋和脸蛋子上总是蹭满了五颜六色。钟师傅无奈地叫他“特种兵”。
“我没有学过油画,来这里学。”樊糕望着朗先生那几笔,心里豁然开朗。他刚才怎么也弄不清白,明明画面上两个线条轮廓的颜色很近,看上去颜色是敷在一起的,而朗先生只用三号小笔加了一点灰色,在轮廓上熟练地添加了一点笔触,整幅凡·高的《星月夜》就变得层次分明。
“你真没学过画画?”朗先生显然不信。
“学过,我跟着老师画门神和神庙。”樊糕的一半大脑还在琢磨朗先生那神妙的两笔,为啥添上两笔就能让画更像凡·高的呢。
朗先生眯起眼睛端详着这个一头染料的小孩,就像很多年以后他观看那次画展时,不经意地打量那个已经长出细小的胡须、踌躇满志的青年一样:“你的铅笔底稿不错啊,看上去不用打格子了,以后直接就把线条的轮廓画出来吧。”
樊糕受了夸,很享受。这是他来大伯这里,第一次有人夸他画画,虽然现在他对油画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樊糕想起自己画连环画的日子,想起站在凳子上画金盔金甲的韦驮护法神的样子,他对自己信心满满。他特别喜欢画古代的大将,四五岁时,他画过几百张武将和门神。七岁,他就跟区里的张老师学画,一直到上完小学。张老师是区里很有名的画家,作品得过市里的一二等奖,樊糕跟着他学画年画,还有连环画。有段时间张老师会从出版社接到一些画插图的活,他就边教樊糕边自己画。樊糕非常喜欢那些身披铠甲手持兵刃威风凛凛的武将,什么身着绿袍长髯飘胸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羽,一部黑钢髯豹头环眼身穿皂罗袍手持丈八蛇矛的张飞,还有白袍素甲银盔银枪坐下白马的赵云,这些都让樊糕着迷。张老师只教了几次,樊糕就能够上手了。可能是太喜欢的缘故,樊糕很快就画出一批武将,只不过这些武将还有点大小比例不齐,左右不够对称。张老师有空就给他讲讲,帮他一笔一笔地改,樊糕就一笔一笔地学。过了大半年,樊糕竟然可以把这些画像画得有模有样。张老师告诉樊糕,武将得有神韵,眼神和体态都要表现人物的性格。这些樊糕听不太懂,他当时只有七岁。在张老师家里正中央,摆着一幅巨大的武将图,那是天神韦驮。樊糕非常喜欢这幅画,韦驮简直太威风了,特别是他手里的那条金刚杵,樊糕觉得肯定是上打逆仙下揍妖魔。可樊糕那时把这神器画成一根硕大的油条,让张老师训了好一顿。张老师画得很精细,韦驮身穿的金甲,每片鳞甲熠熠闪光,都是用细毛笔一笔一笔地描摹出来的。韦驮身上的战带神武飞扬,手中持握的金鞭熠熠生辉,金靴踏着云朵,一脸的气宇轩昂。樊糕经常跑到张老师家跟他学画,慢慢地张老师让樊糕独自画,张老师从出版社接下了整套连环画的绘制工作,其中的部分章节就由樊糕完成。樊糕最得意的几幅画是关于赵子龙长坂坡大战曹操的故事。他特别喜欢画赵云的白马,张老师就教他画各种姿态神情的白马,樊糕一合眼,白马就活了,在脑海里奔腾。樊糕就把脑子里见到的白马那欢蹦乱跳的样子画到画纸上。
樊糕画人物是拿笔就画的,他有很好的构图感觉。
“您看,我在云朵和夜空之间可不可以加点暗红色?”樊糕指着他在临摹的《星月夜》问。朗先生并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做了一个OK的手势。这个孩子不仅看懂了他为啥改了那两笔,而且还知道该如何举一反三,如何接着干。
朗先生脱下外衣递给助理,他显然来了兴致:“孩子,你叫什么?”
“我叫樊糕。”
朗先生瞪大眼睛:“凡·高?”他看看凡·高的画又看看樊糕。
“他是姓樊的樊,米糕的糕。”雁儿跑过来说。
“好吧,樊糕,”朗先生说,“樊糕,你知道凡·高怎么训练自己画油画吗?”
樊糕摇摇头,又渴望地望着朗先生。
“画油画的基础啊,有三。”朗先生伸出三个手指,“轮廓、冷暖还有明暗,你以后就会清楚这些了,就能更理解凡·高的画。”
朗先生看出樊糕在构图和用色上与别的孩子,甚至有多年绘画经验的画者有点不一样,他有感觉!这种感觉不是像。油画上相近的颜色,可以有上百种配方,画出的每种颜色都体现画者的性格,有些许的差异。不同的颜色勾兑、融合后给人的视觉感受完全不一样。这个孩子的用色十分大胆,能看出他有一种直觉,表达他希望画面给人看到的某个效果。只是还不清楚,这个孩子对颜色的冷暖是否敏感。
樊糕画年画时,跟着张老师给人物上色,他很喜欢在年画里填充大红、金色、湛蓝色,这让他对颜色的分辨很果决。
朗先生拿起伞形刷笔,在樊糕的画上轻柔地拂走了两遍,两片色块就融合成有过渡的两种颜色:“以后你要学会用伞形笔,对油画初学者来说,忌讳的是愣,几块颜色直接敷到画板上。凡·高的画虽然质地分明,但不是颜色一块一块地堆上去的。”
樊糕点点头。
“知道凡·高怎么训练自己把握颜色吗?”朗先生看看樊糕,也瞟了一眼百队和雁儿,“在荷兰的一个凡·高博物馆里,我见过他的一个古老木箱,可能是樟木的,或是紫檀的,反正是荷兰的老木头。箱子里装着各种颜色的毛线球,凡·高在去巴黎接触‘印象派’画家后,开始意识到色彩在绘画中的重要性,他就画这些色彩鲜艳的毛线球,练习和把握调制色彩。哈哈,你看他《星月夜》里的云彩和星星,有很多像毛线球一样的纹路吧。”朗先生指着凡·高画册说。
樊糕似懂非懂,他不知道印象派是什么。
“你觉得这里的蓝色如果再多点青的成分,会不会让天看上去更有层次?”朗先生热情地拉住樊糕的手,让他远离画面眯起眼睛仔细看。
“我觉得夜里蓝天中的星光是融合在蓝天的背景里的,不是直接画在天幕上的。”樊糕也不认生,他很认可朗先生的话。
朗先生挺喜欢樊糕,这个刚来不久,对艺术村网格画画的“传统技法”有自己看法的小画手不简单。樊糕成了艺术村里第一个被朗先生允许,不打网格,不使用配置好的“凡·高画”颜料画凡·高画的人。朗先生让助理给樊糕留下了一堆画画的颜料和画纸。
朗先生有两辆车,一辆是漂亮的小轿车,后边跟着一辆大货车。他的助理个个穿着整齐的礼服,戴着统一制式的礼帽,手着白手套。他们从一家又一家画廊里,将那些临摹好的凡·高画搬出来,麻利地用包装纸裹好,一件又一件塞进巨大有篷的货车车厢里。朗老板带来了一些好吃的小点心、糖果,他特意抓了一大把,塞进樊糕的手里,笑着跟胡同里面的大人、孩子挥着手,跟各位老板客套了一番,然后钻进了那辆小轿车。
人们目送着这一大一小的车在弯弯曲曲并不宽敞的小巷里缓行,车的灯光将比较昏暗的胡同照得透亮,偶尔一声很响的喇叭声会惊吓到胡同里闲逛的小狗,它们拼命地跳到一旁,贴着车轱辘战战兢兢躲避着等车过去。大伯的脸上洋溢着兴奋。朗老板来的时候,艺术村里一半画廊里的人会感到开心,现在正是油画的销售旺季,听说在国外拥有一两幅凡·高的仿制画越来越成为时尚,在国内有很多画廊都在临摹凡·高的画。北方和南方都有很多这样的画坊加入这个红火的行业,只是能把画画得逼真并不容易。
看多了大伯那本厚厚的凡·高画册,樊糕有点疑惑了,他有种直觉:画册上凡·高画的颜色,可能与真实的画不一样。他很希望有一天能真正看见凡·高的画,那样才能画得像。
小学、包子、铁哥们儿
一
樊糕刚上学没什么朋友,这所中小学连读的学校,接纳了附近几个村庄里的孩子,还有像樊糕这种跨区县的北京子弟,艺术村里天南地北的孩子也多在这里借读。
樊糕很喜欢艺术村里的公共食堂,那儿的饭很诱人。大伯给了他一沓厚厚的饭票,他跟着各家画坊的孩子一起上学,中午下课一起去吃饭。
最后一堂课快结束时,大家的心里早就开始怦怦跳,铃声一响,学生们就会箭一样地冲出去,朝着食堂飞奔。有人戏称,每天中午,学校的田径运动会如期举行!
这天,樊糕就见证了李黑头同另一群孩子的一场比武,可能是李黑头带队的戏班里的孩子与邻村的孩子在中午“抢饭赛跑”时撞到了一起,邻村孩子的哥找到李黑头,跟他要个说法。李黑头就单独一人与那帮孩子一起来到了校外,骑自行车的樊糕恰好从此经过,他就停下车,想看看这难得的热闹。
李黑头单枪匹马同一帮孩子拉开架势。
对方商量了一番,推选出己方的代表。樊糕为李黑头捏把汗。俗话说,好汉难敌四手,饿虎也怕群狼。用拳头解决问题,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会有意外。李黑头这剃得光闪闪的头,硬碰硬看上去够呛啊,这可不太好!让学校里的老师看见,双方肯定要挨处分的。两拨人走近,脸对脸互相碰了碰肩膀,嘴里哼哼唧唧了一阵,然后又拉开架势,各自摆出特别花哨的武打姿势。樊糕在很多武打片影视剧里看过这类姿势,樊糕觉得接下来他们一定会拳脚相加,打出一套行云流水的拳脚。可让他大为失望的是,两边的孩子都没动手,他们各自转了个圈,彼此面对面又站好了。
邻村的孩子代表双手朝天,两臂从身后像蛇一样双手相扣,高举着绕过后背拿到胸前,然后又熟门熟路地原路返回。他这套揉臂功玩得很溜,他做了七八下,就被邻村的大孩子叫停了。大孩子瞥了李黑头一眼:“这个,会吗?您来来。”
这会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注意着李黑头。李黑头甩了下胳膊,模仿着那个孩子的样子,他扣手的双臂从背后绕过身前并不顺畅,身体扭了弯,这让邻村的哥不禁“嘁”了一声。可随后李黑头的双臂就变得松弹圆润多了,他一下子让双臂环勾着从身后身前来回兜着圈,一点不比对手差。玩到后来,他索性一只手抓住对侧的脚腕,另一只脚从横着的小腿上跳进跳出,这架势在京剧里叫“铁门坎”,是武生的一个绝活。他跳累了,朝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意思是说:“您来来。”
邻村的哥嘴里也不发声了,他努努嘴,本村的孩子代表就来了下一项,什么下腰啊,劈叉啊,怀抱脚丫子朝天蹬。李黑头一边斜眼瞪着,没等对方做完,就把他刚做的和还没有来得及做的都加倍加量做了一遍,然后又多送不谢地加了一套旋子、摔碑、旋风脚、毽子、空翻、倒僵尸,一串跟头从大家眼前翻过去又折回来,然后金鸡独立、卧龙藏爪、英雄打虎式立在那儿,一双小眼睛满是不屑,然后开始了武术表演。李黑头的腿踢得非常标致,腿能稳贴贴地靠住耳朵根,脚尖踢过后脑勺。樊糕觉得他的两只脚根本就不是脚,就是很长的两条胳膊。对面的孩子有点气喘吁吁,腿越来越软。李黑头就用腿做了几个风吹摆莲、雨打芭蕉、燕子抄水、金鸡独立,他的双腿像扇面一样在自己鼻子尖前面扇来扇去,然后啪地一下落在地上,很脆,很帅。对面孩子刚才还在叽叽喳喳、信心满满的,现在都不吭声了。邻村的哥过来握了下手,像大人那样,说:“这事就这样吧,摆平!”
樊糕身体弱,最怕打架,站在旁边看着两伙人比武,觉得挺滑稽。
下学,他再遇到李黑头,俩人就熟了。李黑头指着他笑着说:“嘿嘿,这不是那谁吗!”樊糕也指着李黑头说:“戏班里的,出头哥。”俩人很快就熟得不得了。
他俩熟悉的另一个原因是每天中午都要跑回艺术村大食堂抢丸子吃。听李黑头说,他们的戏班在运河旁边不远的别墅区里,原来戏班也在艺术村,后来师父觉着这个别墅还没人住,电、水都免费,就搬到这里来了。每天中午两人都要跑回艺术村吃饭。李黑头在戏班唱什么戏,樊糕开始并不清楚,有一天他到了河边看见李黑头和戏班里的孩子练功,他才觉得李黑头他们有些了不起。
李黑头告诉樊糕,如果没意外,每天早上师父都会在五点整敲响挂在院子里的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那半截钢轨,响声会把大伙从美梦中拽起来,他们得以最快的速度洗脸刷牙,披上衣服,扎好腰带,排着整齐的队伍跑到河边去喊嗓子。李黑头还说,他非常怀念在艺术村那段时间,可以每天晚上都沿着街巷乱窜,看看当地的小孩干什么。那些孩子家里的炒菜很香,很多都认识,总是能够吃几口那些孩子家里的饭,或买到一些什么零食。在艺术村他们不用练声,每天早上他也不用早起,动静太大邻居会不高兴。这正是他们搬到河边别墅里的原因之一。
李黑头最爱说的是一个比他矮一头的胖乎乎的小女孩。那孩子总缠着李黑头,问这问那。把李黑头问烦了,他就大喊一声:“一边待着。”罚她狠狠地下腰压腿。樊糕发现这个胖丫头与自己是同乡,也是延庆过来的。
戏班的徒弟们各自站在河边空旷的沙土地上,练各自的念白,大家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很热闹。李黑头带着大家一起练身上的功夫,他的武功不是最好的,他们当中有个岁数稍大一点的孩子身手了得,按行话说,那是个科班级的小武生。李黑头有个师哥能够从三张八仙桌那么高的地方,一个跟头翻下来,稳稳站住,还能在八仙桌下边打一套长拳。李黑头从来不练这个,因为他容易头晕,他站到超过两米高的地方,就会忘词。不过以他这种平平的拳脚功夫,与学校里的其他孩子比起来,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上次比武,邻村请来的那个孩子,据说在吴桥练过杂技,李黑头凭着老本也没吃亏。这让樊糕有点惊叹,要这样的话,李黑头师哥的功夫简直就是高深莫测了。李黑头最不喜欢的就是京剧中的武功,很费时,还很疼。他曾经凭着武术功底学了一段霹雳舞,在校外碰见另一帮练舞的孩子,他们就切磋了一下。他还是很轻松地胜他们一筹。
比起武功,李黑头的好嗓子是天生的,他的爸妈是卖祖传炊饼的,家里开着当地有名的老字号摊位,都不是唱戏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嗓子就这么亮。戏班其他孩子得花很多时间,一点点喊出高音,可还是没有李黑头的高,更不像他的声音有穿透力。李黑头属于那种不需要费多大劲,随便喊两嗓子就上去的金嗓子,让人羡慕啊。
二
夏天迎来了难得的雨季,天天过这条河,樊糕就有了画河的冲动。雨季来临,它愤怒的样子,雨水过后,它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样子,雨下起来,河水准备变脸的那副变化无常的阴险相,樊糕都想把它们画出来。他很喜欢凡·高的风景画,耀眼醒目,凡·高使用的颜色特别明艳。天空、白云、小路、桥梁和农庄的屋顶,颜色反差都很大。这些画面对樊糕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樊糕闭上眼,就会看见他要画的运河,跳跃的浪花,河坝上色泽斑杂的植被,都可以用跳跃的、有颜色的笔触衔接在一起。北方的树有着耐旱耐寒的外貌,也有经过大雨洗礼后郁郁葱葱的样子,这些都很耐画。
钟师傅很得意自在,他在画师中间走来走去,时不时地猫下腰端详一下,只要发现小小的瑕疵,就会习惯地尖叫起来。樊糕被提醒得最少,他现在已能将熟悉的凡·高的画临摹得八九不离十,这让雁儿和百队感觉很微妙。樊糕刚到的时候,他俩还总是喜欢对樊糕指指点点,而现在钟师傅会让樊糕时不时地指点一下他俩。
樊糕在钟师傅不在的时候,还会告诉新来的画师快速上手的诀窍。虽然每天做的都是重复性工作,没有什么新鲜感,可大伯并不这么想,他有一幅很大的纸挂历,挂在他的办公室里面,每天他都会很不情愿地从上面撕下一张,背起手感叹着,把它放在案几上,他喜欢不停地催促大家。
离朗先生来收画的日期越来越近了,可交用的画依然差很多。这些画要经过检验和筛选,现在朗先生的要求越来越高,会淘汰百之三四十。上次朗先生走后,留下了大批淘汰的油画,这让大伯非常懊恼。每三个月的最后半个月他都是这样,最近更加焦虑,村里画凡·高画的又多了两家,朗先生告诉大伯,南方的几个艺术村都加入了这行,价钱越来越便宜。
朗先生这次来没像往常那样被人前呼后拥。他走过前面的两家画廊,与店主争执了好一阵。大伯嘘停了大家的聊天,竖起耳朵仔细听。前两家的店主大声地同朗先生争辩着什么,好像并没有谈拢。当朗先生的大车和小车驶进胡同时,所有画坊的人都不吭声了。
朗先生走进画坊,大伯迎上去满脸微笑,手里拿着最近淘来的两幅古画,打算送给他。朗先生跟大家点了点头,特意朝樊糕笑了笑,然后把一个很大的袋子递给孩子们。雁儿打开一看,是一堆漂亮的糖果,其中有几块国外的酒心巧克力。
朗先生开始收画,他把画一排一排地放在眼前,让大伯打开最亮的那盏白炽灯,他将画放在灯下眯起眼睛看,然后又将画放到另一侧比较柔和的光线下看。他边聊天边将画分拣出来,左边一排,右边一排。基本上两组的数量差不了太多。这让大伯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知道这两组肯定有一组是要被朗先生拿走的。朗先生很认真地端详着这些成品,他脱下呢子大衣,领扣解开了,看上去他很热。他的筛拣很艰难,有时一幅画会在他左手右手里举起来又传过去,迟迟不能落到画该去的位置。大伯的笑容完全僵住了,沧桑而褶皱的脸上虽然依旧保留着笑的企图,可那样子简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大伯的左手拿着给朗先生的大号茶杯,右手捂着胸口。樊糕很熟悉大伯的这一标准动作,画卖得好时,他会这样做;卖得差时,他也会。有些谢顶的大伯身体很硬朗,他的心脏很好,只是性格比较敏感,他经不起大喜大悲,遇到不顺心的事时,心总会跳得异常猛烈。朗先生把看上的画拣出来,对身后的助理喊了一声:“抬!”助理们就把画抬上了车。朗先生很友善地告诉大伯:国外收画的外商对画的品质要求越来越高,国内临摹凡·高画的也越来越多,原来这些画在荷兰凡·高的家乡是当旅游艺术品出售的,现在的买家多是用来装点房屋。买画的人对凡·高多少有所了解,跟以前不一样了,画的品质要更高。
大伯站在那不知道能回什么,他嘴里嗯啊呃啊哦地发出一串元音,好像是在表示听懂了或者是比较赞同朗先生。可当他看见有将近三分之一的画留下来时,脸上的汗水和不知道的液体就一点点地淌下来。
“你得再聘用个教画画的老师,让大家把基本功好好练练。”朗先生说着,从驾驶室里拿出一个很大的包裹,里面有几本最新的欧洲画册,他把它们送给了大伯,然后又把一个包裹送给了樊糕。朗先生很和蔼地同大家招了招手作别,那辆很漂亮的轿车在前面开道,大灯打开,将黑暗的胡同照得透亮。那辆货车在后边紧紧跟着,按了两下喇叭,避免胡同里的某一户突然走出人来,或者其他的小动物突然蹿出。两辆车前后排列着驶出了胡同。
大家站在那目送,直到灯光在胡同的拐角突然变得昏暗,车身忽然消失。
樊糕接到的礼物是一本《凡·高传》,里面有几百幅凡·高的油画,和凡·高画这些画时的想法和故事。这让樊糕爱不释手,因为有了这个意外惊喜,樊糕把本该分给自己的糖果,都给了雁儿和百队,他并不知道朗先生为什么、怎么会注意到他。
大伯一直很不爽,他望着樊糕兴奋的脸,有点不甜不酸地喃喃自语:“爱钱的老狐狸,精明第一,钱比他家里人都重要。拿了他的好处,都得加倍赔回去,以后你就会明白。”
樊糕不知道该怎么回,也想不通,他感觉大伯是生气了,可大伯不会对自己真生气的。
三
在艺术村食堂,樊糕最喜欢三种美食:肉包子、狮子头、大缸的鸡蛋汤。每两周所有的菜会轮一遍,樊糕就可以重新吃到它们。学校离食堂有点远,往往排着长队,上学的孩子每天的饭票金额也有限,买到自己想吃的是种幸运。
这天樊糕终于等到了心仪的狮子头,他走到胖阿姨面前,一个很瘦的人插进来,买走了最后的狮子头。
樊糕抬头望着那个比自己高半头的人,满脸涨红。那张脸枯黄、清瘦,头发毛糙,是个大人。那人似乎也注意到樊糕的脸色,他看了一眼樊糕,露出一排不太好看的牙,朝他点点头,算是表示道歉吧。他们挤在剩下的唯一一张桌子上,樊糕不由自主地打量他,心想:如果把他画下来,这形象够瞧的,这位五官很有棱角,体态也与众不同,像干重活的工人。这个瘦瘦的家伙先是回避着樊糕的眼光,然后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了,便又低下头吃饭,又抬起头,对樊糕说:“不就买了个狮子头吗?干脆我分你一半吧。”说着他很小心地将硕大的狮子头切下一个小角,用筷子夹到了樊糕的盘子里。这下轮到樊糕不好意思了,樊糕这才想起来,这个家伙他见过的,就是给大伯砌太极墙的那个泥瓦匠!
这家伙的饭量大,吃饭如风卷残云,虽然瘦,却有着一副净坛使者的气派。有一次他居然来到学校,替语文老师代了次课,这位挺有学问,把古文课讲得明明白白的。学生们就给他起了个名,叫老夫子,看上去他比樊糕大五六岁,性格却差很多。
老夫子平时很沉默,与别人不交流。可能因为那个狮子头,他与樊糕倒成了朋友,也可能因为他在河边看过樊糕画画,觉得这小孩可以聊聊。
樊糕写生时会把草丛里的虫、水里的鱼、天上的鸟都勾出来,然后按照钟师傅教授的一点点上色。这天他还没画完,老夫子不知道从哪个草棵子里冒了出来,跑过来看樊糕的画。他的眼镜很特殊,镜片有啤酒瓶底那么厚,即便是这样,他还得把眼睛凑到离画板很近的地方。樊糕觉得他是个逗乐的人,这么厚的镜片不会聚焦阳光,把画板点燃了吧?老夫子啧啧地称赞:“画得还有点像,只是你这画纸上的螳螂长得太像蛐蛐了。”
樊糕没理他,人在画画时不愿意跟别人多说话,讨厌被干扰。只是他觉得有点奇怪,像老夫子这种跟谁都合不来的人,怎么会喜欢跟自己这么个半大孩子搅和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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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