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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2025年第5期|王祥夫:随笔五章
来源:《都市》2025年第5期 | 王祥夫  2025年06月06日08:45

去乡下参加婚礼

去乡下参加婚礼,真心喜欢那种轰轰烈烈的烟火气。

办喜事的前一天,主家要请乡下的写字先生过来写字,要把各种喜庆的词句都用上。大门的对联、家门的对联、窗上的窗花……总之是一片红。红颜色是让人喜欢的,民间的烟火气包含了红色,或者也可以说,是红色把民间的喜气都包含在里边了。乡村的小卖部和过去的供销社里,红纸是不缺的,还有就是酒,酒也不会缺。黑釉酒坛罩着红布盖头,打开酒坛盖头的那一刹那,眼睛会被酒气猛地一杀,让人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好酒!”遂想起一九七六年张云溪先生演的《打虎》,店家端上酒坛子,打开酒坛盖子那一刹间,张云溪先生的表演真是精彩,眼睛被酒气猛地一杀——“好酒啊,好酒!”只这表情,没有喝过酒的人是揣摩不出来的。

我下乡去参加婚礼,是每有人请便必定会去,就是喜欢看那乡间的烟火之气,让自己在烟火气中走走,用乡间的话说是“沾沾喜气”。在乡间办喜事,必定要唱戏,戏台是提前就搭好的——把几个大门板卸下来,拼在一起——唱什么戏也是事先讲好的。《打金枝》是出热闹好看的戏,说到人情世故,帝王家和平民百姓家原来是一样的,小两口过日子的小争小吵一如春风让春水起一阵涟漪,反而更显出贴肌贴肤的真切。再一出戏就是说王宝钏的《大登殿》,这出戏把民间女子的理想推向了一个又一个高潮,也给了她们吃苦受罪的生活一个可靠的念头。《打金枝》这出戏要听晋剧,而《大登殿》却必须要听河北梆子。《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结尾是理想化了的无奈,我不喜欢,好像喜欢这出戏的人也不是那么多。有一阵子我是太热衷于参加乡间的婚礼了,山西、内蒙古、河北、山东,虽然各地婚俗不同,但轰轰烈烈的烟火气是一样的。那一年,我也是喝多了,台上在唱“二人台”,我不顾朋友和主家的拉扯——因为他们知道我当年有过的表现——仰头喝了一大杯酒,一手按住台口,一下子跳上台去,去和不认识的那个女演员唱《打金枝》。我喝过酒,嗓子全打开了。我是唱降B调的,这有点难为那个女演员,但她应对得很好。

年前,五台山那边的朋友要办喜事,时在秋冬之交,天气不热也不冷,正是办喜事的好时候。我提前一天去,喝了一夜酒,第二天又要早起,起来也没别的什么事,都守在家等着新媳妇来。新媳妇是另一个镇子的人,车已经派了过去,一共是八辆车,一色的红颜色车,在乡下,八是个好数字。我们这些被请的人,没事就坐在那里说话、喝茶。因为是星期天,喜宴就摆在了村子里的小学校里。学校里的操场也真够大,摆几十桌是小事。戏台搭在了学校操场的东边。我们坐在那里喝茶、说话,忽然就来了旋风,是平地起旋风,北方人叫作“羊角风”的那种,不大,但突然而起,让人防不住。这种风,刮着刮着就会形成一个夹杂着各种尘土、垃圾的风柱,这风柱一直会往高、再往高,一直会通到天上,这就是羊角风,但不是每次刮的这种风都会一直往上。此刻的那个旋风像是跟谁在生气,并不往高了刮,而是冲着那些已经摆好的塑料的桌子和椅子来。塑料的桌椅本来就没有多少分量,这下可好,被风刮得旋转起来,只一阵工夫,摆好的桌椅便被刮了个乱七八糟。客人们已陆续地来了,这时候,办事的主家便赶忙把村子里会“看成事”的人请了来,是一个老汉,人们都认定了这个旋风不一般,所以是要看一看,以免待会儿再来一下子。被请来“看事”的老汉竟然是叫富贵,他便被请到屋里去“看事”。屋里贴了不少大红喜字,比如,屋顶的四个角各贴一张;比如,窗子上每一块玻璃上也各贴一张。房子是刚粉刷过,特别白,这就有一种新鲜感,新鲜感一旦过了头就又会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但亦是喜气。主家请富贵坐下,然后就端来了一大碗清水,清水碗放在了被漆成了大红色的炕桌上,然后主家就拿来了一双筷子,送到了富贵的手里。富贵便轮着念主家家里逝去人的名字,而那水碗里的筷子总是立不住。办事的主家叫刘清仙,他有点急,用慌张的眼神看着富贵,说家里的人肯定是不会这样的,那会是谁?那会是谁?那会是谁?富贵笑着说,你不要担心。富贵要刘清仙端来四碗糖水,要他跟在自己后边往东南西北各洒一碗糖水,糖水洒成一条线,东南西北各洒一条线。糖水洒在地,请那些看不见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客人们来吃糖水。

我跟在后边看,有些莫名的感动,我喜欢这些,我想这在地上洒糖水的行为也可以归入民俗,我想我可以把它写进我的下一个小说。

去乡下参加婚礼,喝酒喝到上了头,我便坐在那里看野台子戏,是既看台上也看台下,台上台下的热闹均是人间的戏文。乡间的婚礼基本都是在露天里办,我参加过那么多的乡间婚礼,说来也怪,既没有碰到过下雨,也没碰到过下雪刮大风,可见老天是善解人意的。民间有句红联吉语是“喜气动天地”,我想这真是最好的解释。

喜气动天地——

端罩

家里从前有件黑色的宽且大的老皮衣,家大人有一次把它翻出来铺在那里看了又看,想着把它改成一件可穿的比如短袄之类什么的,但左看右看总是觉得不好办,后来还把它用包袱皮包了拿到那种老式的裁缝铺子里,让裁缝拿主意。那个老裁缝说这件端罩改倒是可以改,袖子可以改四个手闷子,衣服的前后片可以改一件短袄,但就是太可惜了。我是那时候才知道那件皮的大衣名叫“端罩”,而且是貂皮的,又宽又大,上边缀着四颗铜的小圆扣子。我那时太小,把它穿在身上跳来跳去,一不小心被绊了一下把牙给磕了。

我的父亲说,这是他爷爷的东西,但这件衣服现在真是穿不出去了,因为现在根本就没人穿这种古旧的衣服。后来才知道,过去可以穿这种被叫作“端罩”的衣服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但我的爷爷并没有什么身份,虽然他有钱,还有七房太太,但论身份他依然属于下层阶级,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件衣服?这谁也说不来。直到后来,鄙人读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又翻看《中国服饰全书》,才知道这衣服的正式名称就是“端罩”,那个老裁缝说的并没有错,这是有身份人冬天穿的东西。

这件又宽又大的皮衣服一直被母亲压在箱底,被一个花包袱皮包着,里边还放着几粒樟脑丸。每年六月,母亲都会把它从箱子里取出来晒一晒,用衣服拍子拍一拍。有一次外边下大雪,父亲对母亲说,你把那件皮衣拿出去放雪地里打一打。我很感兴趣——皮衣服为什么要放到雪地里去打?而且要怎么打?但母亲没按父亲的话去做。这件衣服后来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它的下落。

有一天,是冬天,没下雪,却刮着很大的北风,一个长得很漂亮、看上去很有身份的老妇人上了门,她满脸不高兴地进到我家里。父亲满脸歉意地请她坐。因为是冬天,这老妇人围着一条狐狸皮的围脖。后来我不知怎么知道了是父亲跟她借了钱,她是上门来要账的。这在我们家是很少有的事,但我总记着这事,总也忘不掉。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把那件黑色的貂皮端罩给了她,但我在心里总是这么想,一定是给了她。

在东北,穿貂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几乎满大街都是穿貂的人。在山西的北部,穿貂的人也不少。但在清代,关于什么人可以穿貂却有着严格的规定,一般人是不许穿貂的。

这几天,已经到了“数九”中“七九河开”的时节,天气还是很冷,早上起来还好,在小区里绕着圈子走还不觉得什么,但每天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就总是要起风,一起风气温就要比早上还要低,手都伸不出去。我现在的习惯是,早上出去走四五圈,晚上还要出去再走四五圈,要走够一万步,也不知是谁给规定的。我习惯一边走一边想,想今天做的事或明天要做的什么事。因为这几天一到晚上气温总是要比早上还要低,所以我会草草走两圈就完事。因为冷,一入“数九”我就穿了一件短的貂皮上衣,是那种灰蓝色的美国貂,人们叫它“天鹅绒”,用皮匠的术语是“短二毛”。好的皮衣看上去要很肉,毛锋不要长,而且毛不要朝一边倒,毫与绒长短都差不多,这样的貂皮脱下来拿在手里用手抓,很肉。那种“短一毛”或很次的貂皮,首先用手抓着不肉,很单薄,毛朝一边倒。

貂皮真的很保暖,民间的传说是,下雪的时候你穿上貂皮在雪里走,雪在快要落到你身上的时候会分开。再有就是,好的貂放在眼皮上轻轻抹一下,一点都不会扎眼。

貂皮衣和其他皮衣穿在身上,几乎都不怎么好看,也就是保暖。但皮夹克就不一样了,皮夹克穿对了,人会显得很精神。国人现在的服装,鄙人认为没古人的好,从清代到明代,服装真是漂亮。我最近在网上看到内蒙古伊和淖尔墓群出土的一件北魏时期的毛领皮袍,当时就让人有点吃惊,北魏的皮袍居然那么漂亮,下摆宽大,是皮毛一体的那种,领口是一圈毛,袖子窄而细,和我家过去的那件端罩不一样。我家那件端罩的袖子真是阔大,而北魏这件皮袍适合骑马射箭。据考古记载,北魏皮袍出土,这在国内是第一次,是考古的重要发现,出土的是完完整整的一件,可以想象一个人把它穿在身上是飒爽的,好看而利落。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貂皮所制,它领口那一圈皮子的毛很长,所以起码领子肯定不会是貂皮。大同城南一带北魏墓很多,但没出土过什么丝织品,更没出土过皮衣,所以,内蒙古的这件完完整整的皮袍是国宝,罕见的国宝。

貂皮衣服穿在身上真的是很暖和,我想碰到哪天下雪,我要出去试试,看看雪快要下到它的时候会不会分开。我还想,故宫博物院现在到底还有多少件清代的貂皮大衣、貂皮短袄?那些衣服既然再也没有可能有人去穿它,到了夏天还会不会晾晒?皮衣是要晾晒的。我还想,我家的那件端罩后来去了哪里?被什么人改做了什么?是被改成了小袄,还是一大堆手闷子?说到手闷子,现在已经没人再使用,手闷子要比手套好用,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给我做了一个蓝布的手闷子,我双手揣在它里面去上学,手闷子里还放着我的早饭,一个窝窝头,窝窝头里边塞了一块老咸菜。

日本的美

曾看过一部日本的纪录片,片名就叫《日本的美》,这部片子是从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一路讲起,说到日本传统民居的采光和茶室的布置。我在心里是同意的,日本的民居是美的,尤其是在下雨或下雪的日子里,那是真美。但也仅仅是看上去美,如果真正要你生活在宣传片里的那种古老的房子里,住住便不再觉得美,而只觉得冷,起码是有一种寒意,会渗透到你的骨头缝里去。尤其是大雪数日后,房顶的积雪厚达一米,如果是老房子,屋里只有火盆,那就是很难受的事——即使你坐在火盆前,胸前是暖和的,而背后仍是寒凉。当然,日本的许多已经现代化了的房子不在其列,那些房子有空调,可以保暖。我要说的是那种传统的老建筑,看上去在雨里、在雪里可真是美,而也只是给人看看而已,要让你住进去,你也许就不会再觉得美。

说到日本和中国的关系,从历史上讲肯定是走得最近的,可以说是文化上的亲戚关系,日本的许多东西都是从中国传过去,然后得到发展。日本是一个善于学习的国家,他们不但是向中国学习,而且还向他们的另一个邻居韩国学习,他们特别喜欢韩国民间使用的那种样子极普通的饭碗和茶具,学习的结果是,在日本的江户时期产生了诸多制陶流派。日本陶艺大师辻村史朗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他要做“可以让人看一两个钟头的碗”。

日本的艺术,往往是从小处出发而做到极致,他们很少从大处出发去做艺术,这让我领悟到了不少事情,并使我进步。我比较喜欢日本,相比美国或其他什么国,我还是喜欢日本。日本的老式房子内部的光线永远是幽微的,我以为这正像是日本人的性情与心理,也是幽微的,他们不喜欢刺目的光芒和屋子处处亮如白昼。日本人的性格我以为便是如是幽微的。

《日本的美》这部纪录片,集中拍了雨中和雪中的日本之美,我便有了以上关于日本美的集中感想。

栗羊羮

朋友于春节前寄来两袋著名的迁西栗子。我至今还不知道迁西在什么地方,便马上查了一下,才知道迁西在河北省的东部,是唐山市的直辖县,东边靠着青龙满族自治县。朋友寄来的栗子是一袋生、一袋熟,生栗子我准备用来做一次栗子鸡,熟栗子就那么边喝茶边剥着吃。炒栗子是个技术活儿,会炒的人会让栗子颗颗开裂,自然是好剥。常见街头有人支起大锅炒栗子,油汪汪的,是锅里加了糖。炒栗子须用大粒的小石子,用沙子不行。鄙人有时候就在路边买一小纸包栗子,就那么一边走一边吃。糖炒栗子很好吃,但这种东西惜在不能用来下烧酒,当然我想也会有人用它来下酒。

吃栗子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在街头看到我同班同学的母亲在街边卖栗子,她是一边卖茶水,一边卖栗子。有人坐在那里喝茶,喝完给她二分钱——当时是二分钱一碗茶。茶说不上好,粗枝大叶的那种,但谁也没抱希望在街头用大碗喝上好的龙井。喝她茶的人多是些做体力活的,渴了,咕咚咕咚喝一大碗,然后再继续做事或赶路。也有人在她那里买栗子,她那栗子可不是现炒的,是早炒好的,放在一个口袋里,还有的放在用报纸折的那种三角包里,两毛钱一包,一包一包地卖。她很辛苦,又很胖,推着那个放了七八个暖瓶和一个大铁壶的小车,头顶的太阳晒得她出了一脑门的汗。她们一家就在我们家的后边住,我和他儿子在一个学校,而且在一个班。她一见到我就会往我的口袋里塞一把栗子,一把栗子有多少个?大约是六七个。那时候我经常去他们家里写作业,他们家就住在我们大院的坡下的大碾坊里,碾坊里有一盘很大的磨,人们磨面都会去他们家,所以他们的那个家就从来没有干净过,到处是面粉。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是刚刚从山东那边过来,没地方住,上边的干部就说先在那个磨坊将就几天吧,这一将就就是两年。我早上上学路过大碾坊,就会喊上我的同学一起去学校。我的同学的名字叫铁头,霍铁头,我早上去喊他的时候,他们家人大都还没起,一进门左手的那条大炕上支了两个蚊帐,他哥睡在蚊帐里,他姐睡另一个蚊帐,他哥他姐都大了。他老爸老妈睡炕头,没蚊帐。几乎是每天,我都会路过喊上铁头,他穿着一双高腰大皮靴子,靴子大,不合脚,一走一“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一阵子,学校就到了。学校就在我们院子的西边,学校的正门在西边,面对着人民公园。我们是从学校的后门进,所谓后门,是学校为了方便住在学校南边的学生们进出,在南边开的一个小门。上学的日子是快乐的,我们踢球,动不动就会把球踢到学校操场东边的护城河里,护城河里没有水,这就得有人下去找球。我们的小学生活很自由很随便,是闲云野鹤一般的学校生活。老师陆凤兰教我们手工课,那时候还有手工课。我们不是织毛衣就是用硬纸壳糊各种东西,比如糊一个笔筒什么的。陆老师还教我们养蚕,每人发一片上边都是蚕卵的纸,让我们放在怀里孵化,这都是多么好玩的事情。我们从来都没有因为写作业写到后半夜。那时候的学校真好。我直到现在也忘不了那个开在学校南边的小门。从铁头家的碾坊往北走,经过一片一片种了蔬菜和庄稼的地——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不少蔬菜,比如胡萝卜和白萝卜,比如倭瓜和葫芦,它们长得根本就不一样。有几次,我早上去叫我的同学上学,正碰上他妈在炒栗子,他妈就会抓一把炒好晾在那里的栗子,往我口袋里塞。不用数一把栗子有多少颗,不是六颗就是七颗。从那时候起我就爱上了吃栗子。

说到栗子,让我难忘的是两毛钱可以买一块的那种栗羊羹,名字可真够怪的。一个长方条,剥掉外边的纸,里边的栗羊羹是黑褐色且半透明的。我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会取了这么个古里古怪的名字,但我知道它是用栗子做的。我无师自通地认为这也许是日本人的叫法,后来一查,果然是如此,或许是我的父亲对我说过,但我记不起来了。栗羊羹在日本茶道中非常受欢迎,常作为茶道的茶点被端上来,喝一杯茶,吃一块栗羊羹,栗羊羹的美味与茶的清香正好搭配在一起,真是不错。日本举行茶道几乎离不开它。栗羊羹在唐朝时期指用羊肉熬成的汤。唐代是日本往中国派留学僧最多的时期,但由于僧人不吃荤,后来改为用豆类做这个食品,再后来人们发现用栗子来做更加美味,遂有了“栗羊羹”这个名头,还有一种说法是用羊肝熬的羹的颜色,和用栗子做的羹的颜色差不多,用栗子做的羹遂被称为栗羊羹。

在日本,喝一杯茶,吃一块栗羊羹真是很好很妙。这让我想起在西湖边上的满觉栊喝一杯龙井茶、配一碗西湖的桂花藕粉。相比之下,满觉栊的龙井茶配西湖藕粉,就显得有些黏稠,不如抹茶配栗羊羹。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写到这儿的时候,我忽然想念久违的栗羊羹了。我专门下去了一趟,去了小区北面的两个超市,问她们有没有栗羊羹。

“什么栗羊羹?”

她们居然不知道,也不懂,没见过。

灯火可亲

我的一个学生,亦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亦师亦友。他曾著有一部长篇,由我来写序,其行文与故事结构居然有马尔克斯作品中那种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他那年去了美国,至今已有十多年,一开始还有消息过来,而近五六年是连一点点消息都没有,这不免让人为他担心,想他在美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或者是日子不好过。他和我的关系极好。他刚来学校的时候刚刚结过婚,脸红扑扑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无论你说什么他总是笑。毕业之后他去了区文化局,带着剧团到处跑。他喜欢女孩子,后来竟然发展到他的岳父要为此出面和他谈,说你不要这样,你已经是有妻室的人。这都是我听别人对我说的。是不是这样?我觉着不像,觉着他不是那样的人。即使是,我也觉着可以理解。

有一次,他要带我去乡下走走看看。我们那里的北郊区多山,下午开始走山路,还没走到天就黑了下来。我是那次才知道山里的夜空真是明星璀璨。星星之密集,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我们就那样一边走一边看星星,北斗七星和猎户座还有仙后座就在头顶之上。及至赶到了地方,村口站着一位个子很高的青年,随后我们就去了他的家,那天晚饭煮了一锅鸡蛋。这个乡村青年有个很滑稽的名字,叫“二小眼”,可能是绰号吧,在乡村里,人们很喜欢根据一个人的长相起外号。“二小眼”的眼睛确实很小。他家平时可能很少有客人来,他的母亲坐在那里很认真地拉动风箱,因为生人的到来,她认真到有些不会说话,可能还有那么点紧张。那时候乡村里还在用风箱,灶上的大锅里就煮着那一锅鸡蛋。我们的晚饭就是白煮鸡蛋蘸咸盐。因为赶路,我可能饿了,一连吃了六颗鸡蛋,我再也吃不下去。有人对我讲过吃鸡蛋的纪录,有人一次吃掉了二十五颗,我觉得这不大可能。六颗鸡蛋吃不饱,但再想吃也吃不下去。然后我就跟着我的学生兼朋友去了村里的小学校,晚上我们要睡在那里,我这才知道“二小眼”是学校里的教师。学校里只有一间教室,三四个年级同时在这一间教室里上课,学生们也习惯了。讲四年级的课,一、二、三年级的学生们就埋头在那里写作业;讲二年级的课,一年级和三、四年级的也只能写他们的作业。我当过老师,但没有这样给学生们上过课,我想象不来这要怎么备课、怎么讲,学生们的注意力怎样才能集中。

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同学兼朋友就住在“二小眼”平时休息的那间破屋子里,那里只有一条炕,一条羊皮褥子和一张被子。我和我的学生兼朋友,两个人挤在一条被子里,也只能这样。天气倒不冷,外边偶有鸡啼狗叫,便让这山间的小村落显得更加安静。我闭着眼睛想想赶山路的事,想想看到村庄灯火那一刹那的感觉,突然就想到了“灯火可亲”这个词。长这么大,我对这个词是极其陌生的,起码是没有什么感觉,但在这天晚上我突然明白了这个词的好。在黑乎乎的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突然,灯火就在远处出现了,星星点点,而且还有那么点模糊。随着不停地行走,那灯火越来越近了,不是在闪闪烁烁,而是慢慢显出了它们的轮廓,也显示出了这个小山村的轮廓,那种感觉真是让人不太好形容出来,但是让人高兴,让人觉得可亲。所以有人说,生活在光明中的人,是很难知道光明带给人们的喜悦的。这句话是对的。

我的这个学生兼朋友,他现在在美国的什么地方?简直是谁也说不清,但我在心里祝愿他平平安安。那天晚上,我和他挤在一床被子里睡觉,第二天起来刷牙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梦,为什么睡着睡着抱了他一下。我想不起来有过什么梦,也记不起来抱过他。

但我现在很想拥抱他一下,但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我有时候想什么时候再去那个小山村看看,但一是不知道那个小山村还在不在,二是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个机会,除非我叫几个朋友一同去,但我已经忘记了那个小山村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我或者可以查查我过去的日记,但经历几次搬家,日记已经不知道放在了哪里。我记过十多本日记,加起来有两拃厚,如果找到,没事坐在那里读读,我想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里要说明的是“有意思”而不是“有意义”。做人也是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首先做一个“有意思”的人。“有意思”和“有意义”,这里边的区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好像“灯火可亲”这四个字,为什么可亲?怎么就可亲?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

【作者简介:王祥夫,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作品见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收获》《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西文学》《黄河》《新华文摘》《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学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随笔集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