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尘忆，原名卢尘忆，湖南岳阳人。大学毕业后，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四师工作。作品散见于《农民日报》《中国青年作家报》《羊城晚报》《民族文汇》《草地》《吐鲁番》等报刊。现居广东。

2024年国庆节期间，在整理20世纪90年代志愿进疆支边的大学同学刘绍发的事迹时，我偶然得知了一个名字——布茹玛汗·毛勒朵。刘绍发在乌恰县从事教育工作，电话中他满怀敬意地对我说：“你不妨写写我们县里的布茹玛汗大妈，她的故事非常感人！”没等我回应，他便娓娓道来。

帕米尔高原的“活界碑”——83岁的柯尔克孜族义务护边员布茹玛汗，60余年如一日，守护着祖国的边境线。她用双脚丈量祖国边境线，亲手在帕米尔高原刻下10多万块“中国石”，成为边境线上一道独特的风景。这些“中国石”是边防地标，更是爱国精神的丰碑。暴风雪封山，她烧雪水为边防战士煮奶茶；新兵戍边冻伤，她把战士的脚揣到怀里，用羊血为其疗伤……正因为这份矢志不渝的坚守，以及跨越民族春风化雨般的爱，布茹玛汗先后荣获“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共和国勋章”“人民楷模”“最美奋斗者”等诸多荣誉。这些荣誉如同桂冠，照亮她的人生历程，成为爱国精神与奉献精神的生动诠释。她以平凡之躯，铸就了动人的爱国华章。

挂电话后，刘同学马上联系了他的学生巴依，还有巴依的姐姐萨丽肯比，他们正是布茹玛汗大妈的孙子和孙女。为了更方便地了解老人的近况，我们几人建了个微信群。

雪线红装

新疆乌恰县吉根乡被称为“西部第一乡”，居民主要是柯尔克孜族人，以游牧业为生。冬古拉玛通外山口，是中国通往吉尔吉斯斯坦的一处边防隘口，这里有着我国最西部的一条边境线，我国领土每天的最后一缕阳光就在这里落下。

吉根乡的天气，恰似那狡黠多变的精灵，说变就变。当地有句俗语，“一日历四季，十里不同天”，一年之中也就七八月稍显温热，像是大自然短暂的温柔馈赠。一旦过了这两个月，寒意便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十月就开始雪花纷飞，积雪像是被大自然肆意挥洒的棉絮，厚的时候齐腰深 ，一脚踩进去，就像陷入了一片白色的汪洋。

1961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吉根乡山野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19岁的新嫁娘布茹玛汗与丈夫托衣齐拜克第一次来到冬古拉玛山口。

布茹玛汗的枣骝马踩进冰窝子，鞍鞯上的铜铃铛早冻成了哑巴。前头开路的托衣齐拜克突然勒住缰绳，腰刀在冰窝子的冰面上刮出火星子，前方山梁上晃着几点绿莹莹的光。

“快把红绸解下来！”新郎官嗓子稍显嘶哑。布茹玛汗这才发现嫁衣上的腰带不知何时松了，茜草染的绸子拖在雪地上，似一道道新鲜的血痕。三天前转场时，家里长辈说：“狼崽子见红就怂。”她当时只顾着往褡裢里塞盐巴。

头狼的嗥叫声贴着山脊传过来，震得马耳朵直抖。布茹玛汗摸到怀里的银奶勾，这是阿帕（妈妈）给的压箱底，说能驱邪。冰凉的金属硌在掌心，她突然扯开嗓门唱起《劝嫁歌》，调门拔得老高，惊起岩缝里的两只雪鸡。

“当心！”托衣齐拜克猛地勒住缰绳大喊。布茹玛汗顺势看去，山脊线上闪烁的几点幽绿更近了，头狼的嗥叫声划破寂静。胯下马匹不安地刨蹄，在积雪页岩上打滑。

布茹玛汗迅速解下嫁衣上的红绸带，缠住快要冻僵的脚踝跳下马，冰碴落进鹿皮靴里，脚被划得生疼。

“跟着我走，山崖有岩羊粪便味，那儿羊多，狼群吃饱了就不会追我们了。”她抓起马鞭指向东南方向，冷静果断。

多年以后，布茹玛汗曾多次向孙女萨丽肯比、孙子巴依和他们的父辈提及那次遇险。那天风雪极大，手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新婚夫妇一心只想平安到家，“我当时也害怕，可我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那天要不是她沉得住气，我俩可能真要遭难。”托衣齐拜克每每提及这段往事，依旧心有余悸，当然，更多的是为妻子点赞，“她的勇敢让我对这个刚娶进门的媳妇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就两个字——佩服！”

石刻初心

经历了新婚途中与狼群的惊险遭遇，布茹玛汗对这片土地的认知不再是家乡的牧场，更多的是烙印上了边境的深刻意义。

“冬古拉玛山口”在柯尔克孜语里是风吹石头滚动“咚咚响”的意思。山口海拔4290米，山顶高耸，海拔超过5000米，山顶积雪仿佛被岁月定格，常年不化。山间气候复杂多变，狂风肆虐、严寒刺骨是这里的日常景象。在这条环境艰苦恶劣的边境线上，有一条长达50多公里的巡边路。这条巡边路，布茹玛汗一走就是60多年。

20世纪60年代，冬古拉玛边境线上还没有明显的界碑，祖国的边境线经常出现被自然或人为移动的现象，不时有牧民越界放牧。

布茹玛汗初次踏上巡边路时，刚满22岁。那天，她清晰记得自己抵达国境线时的激动心情。兴奋过后，现实却让她心头一紧：这里虽有边界，却没有界碑。沿途险象环生，悬崖峭壁、乱石沟壑遍布，道路崎岖难行，马蹄常被锋利的岩石割出血痕。滚石、暗冰、塌方频发，她也曾数次被困暴风雪中……

“如何才能守好祖国的边境线呢？”布茹玛汗一边放羊，一边思考。“刻石立碑”的想法在她心中逐渐成形，她决定在石头上刻出“中国”两个字。“我要在石头上刻上‘中国’二字，像界碑一样放到边境线上，让它们和我一起为祖国守边。”

于是，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她，认真向身边的人请教，向边防连的汉族战士请教，学会了用国家通用语和柯尔克孜语写“中国”两个字。

82岁的布茹玛汗清晰记得首次在石头上刻下“中国”二字的情景：羊群静静啃食青草，她放下羊鞭，从乱石堆中拾起一块石头，跪在地上，用雪水描出两个歪斜的字——“中国”，接着，她拿起锋利的石块一点点刻画，双手磨出了血，她依旧专注地完成每一笔。

当边境的最后一抹阳光消失，第一块刻着“中国”二字的石头终于诞生了。萨丽肯比和巴依说，奶奶常带他们去看那第一块刻字的石头。

自那以后，边境线附近的每块大石，几乎都留下了她的印记。只要发现适合刻画的石头，布茹玛汗便以尖石为笔，先工整写上“中国”二字，再用工具慢慢凿刻。有时，她趴在冰冷的石头或雪地上，一刻就是几个小时。尽管一生只会写这两个字，但她巡边时总会留意沿途的大石，一次次弯腰、一笔笔刻下，将对祖国的深情融进这简单的汉字里。

如今，她已经刻下带有“中国”二字大大小小的石头10多万块，排成了长长的巡边路线。

这些石头是帕米尔高原上最常见的石头，一旦刻上了“中国”两个字，这些石头就有了特殊的意义，既是巡逻路标，也成为祖国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

“坏人看到有‘中国’二字的石头，知道这里是中国的领土，就会害怕。即使我不在了，但是我刻的‘中国石’永远存在，中国永远在我心里，边境安全比我的命还重要。”布茹玛汗动情地说。

“巡边虽然很辛苦，但父亲的话常在我的心间回响，你是中国公民，你是护边员，守护好边境是你的任务。”说完，她再次指着“中国石”，感慨万千，“它们还救过我的命呢！”

2002年夏天，布茹玛汗赶着100多只羊在外放牧，走到“老虎崖”时突遭暴雨，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暴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布茹玛汗决定冒雨摸路赶羊回家。暴雨噼里啪啦地下着，山里雾气笼罩，脚下湿滑，走到一半时，布茹玛汗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焦虑、担心和害怕一起涌上心头，她有些茫然无措。

就在这时，一块石头模糊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是“中国石”！布茹玛汗激动地流下泪水，大步向石头走去。看着自己刻下的“中国石”，她双膝跪地，搂着石头放声大哭了起来。在“中国石”的指引下，布茹玛汗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中。

“是‘中国石’救了我的命，这也再次坚定了我刻石的决心。”感激自己刻的“中国石”的同时，布茹玛汗始终认为热爱祖国就是一种信仰。“我的5个孩子都是在边境线上出生的，将来就是我死了，孩子们还要守下去，子子孙孙都要守下去。”

在她的影响下，如今她的5个子女都成了护边员，有一个孙子还成为了一名特警。村里不少年轻人也加入护边员队伍中，走上义务巡边护边之路。

每一座毡房都是一个流动的哨所，每一位牧民都是一个“活界碑”。布茹玛汗就是那“活界碑”，正是因为成千上万个布茹玛汗的存在，才有了祖国边陲的安宁，他们用实际行动坚定地守护着这片神圣的国土。

“中国石”：坚守的高原界碑

布茹玛汗刻下的“中国石”，每一块都凝聚着她的心血与对祖国的热爱，这份热爱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种，在岁月里熊熊燃烧。这些“中国石” 俨然成了边境线上的独特标识，在一次次事件中，见证着布茹玛汗坚守高原界碑的坚定决心，也见证着她守护祖国领土完整的每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

与萨丽肯比近两小时的通话中，她多次提到奶奶那句令人动容的话：“界碑一点儿都不能动，边境土地一点儿都不能丢！”

萨丽肯比语速平缓地说，奶奶没有上过学，她所能想到的“坚守”，除了一天天地巡边，就是沿着边境线刻下大大小小的“中国石”，在海拔5000米的山巅，用双脚踩出20多万公里的巡边足迹，留下了10多万块“中国石”，串成了一条牢不可破的爱国防线。

“我学的第一个词是‘中国’，会写的第一个词也是‘中国’。我要一辈子守护祖国边境！”萨丽肯比和巴依姐弟俩是听奶奶讲的这些故事长大的。

六十多个春秋，刻下了多少块“中国石”连奶奶自己也说不清。正如她经常跟子女和孙子辈所言：“我熟悉冬古拉玛山口的每块石头，就像熟悉我家抽屉里放的东西一样。”

“奶奶给我们讲得最多的就是，祖国边界寸土不让，凡是中国的领土，都要刻满‘中国石’。”谈及怎么刻了那么多“中国石”，萨丽肯比在电话中强调，“奶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萨丽肯比提到了这样几件事：

日复一日地巡边、刻石，奶奶不记得自己遇到过多少次危险，却清楚地记得边境线上每一块石头的位置。

那天再普通不过，40多岁的奶奶像往常一样，赶着羊群沿边境线巡查。这里地僻路长，环境恶劣，鲜有人至，但她深知，这份寂静之下潜藏着看不见的危机。

走到冬古拉玛山口，奶奶在自己刻的“中国石”界碑旁稍作歇息。忽然，她瞥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陌生男子。那人的模样和装束显然不属于这片土地，奶奶心里顿时一紧，表面却强装平静。

她压住内心的不安，堆起笑容，用柯尔克孜语与对方搭话，同时比画着手势，表示要给他些干粮和水，并热情邀请他到家里坐坐。陌生人渐渐放松了戒备。

然而，奶奶内心如翻滚的浪涛般焦急。等到对方完全松懈，她灵机一动，借口去取东西，假装漫不经心地朝山下走去。一脱离对方视线，她便飞奔而下，直奔最近的执勤点报警。

在奶奶的帮助下，民警终于抓获了这名非法入境者。站在边境线上，她深深体会到守边的重要性：守边守护的是国家安全，是百姓安宁。这份责任虽艰辛，却意义非凡。

1986年7月的一个正午，高原的太阳烤得岩壁发烫。奶奶裹着被汗水浸透的头巾，俯身丈量着融雪后冲刷过的边境线。当皮尺再次从界桩基座滑向内侧时，她突然跪倒在滚烫的碎石上——那道浅浅的刻痕，竟比往年缩进了整整一掌宽，至少有25厘米。

羊皮水囊重重砸在岩壁上，惊飞了正在啄食苔藓的雪雀。这个平素连一块馕都要匀成三顿吃的妇人，此刻却把干粮袋连同镶银边的护身符全抛在崖边。起跑时用力过猛，左脚羊皮靴的系带绷断了，她索性甩掉靴子，赤脚踩着尖锐的页岩往下冲。

三公里外的边防派出所，炊烟刚升起就被狂风撕碎。门口的民警叔叔看见一个黑影从山梁上跑下来，又或者说那根本不是跑，是连滚带爬地在锋利的碴石上拼命。等他们认出是我的奶奶时，她的对襟长袍下面已染成暗红色，那是被碎石划破的脚底淌出的血，在烈日下迅速凝结成褐色的痂。

“界桩……往家里挪了……”奶奶抓着门框栽倒在边防派出所时，右手还保持着丈量的姿势，五根手指死死撑开。警用水壶递到嘴边，水流顺着嘴角的血沫往下淌。民警帮助她剪开裹脚布时，发现脚掌嵌着七块碎石子，最深的那块卡在骨头缝里，似一枚生锈的图钉。

回到家中，奶奶嘴唇发乌，右眼开始泛起雪花点——这是严重缺氧的征兆，汗水也湿透了衣服。不过，奶奶还是静不下心来，稍作休息的她又骑上马，向哨所飞奔报告。60多公里的山路，其间有悬崖、山谷、河沟、乱石坡等，危险地段有17处之多，马和骆驼在这段路上经常折断腿，或者被摔死，也曾有牧民在这些危险地段不慎坠崖。最险的“鹰嘴岩”路段，山风卷着碎石砸在脸上，奶奶不得不解开褪色的红头巾蒙住马眼，自己贴着崖壁倒骑，后脑勺几乎蹭到锋利的岩层。

奶奶连续奔跑了6个多小时，终于在傍晚赶到了连队。稍事休息，她又带领官兵连夜顺着“中国石”路标，赶到冬古拉玛山口。经过民警仔细排查后，得知边境没有异常情况，她这才放松下来，与官兵一道将界标恢复到原位。

直到大家做完这些，奶奶累倒在地上，长吁了一口气，嘴里却一直在重复：“界碑一点儿都不能动，边境土地一点儿都不能丢！”

听到这句话，在场所有民警、官兵纷纷给奶奶竖起了大拇指。

奶奶偶尔也会对我说起她特别崇拜的父亲。“巡边很辛苦，但你们的太公常说要时常想着安宁，有安宁一切才会好。我们既然是中国公民，就有义务守护边境。只要看到刻有‘中国’二字的石头，坏人就会害怕。因为那代表着中国的领土。哪怕我不在了，我刻的中国石也会永远存在，中国也永远在我心里。边境的安全比我的命更重要。为什么呢？因为如果坏人偷越入境，就会给国家带来动乱。只有守护好边境，不让坏人进来，我们的家园才能安定，边境才能安宁，祖国才能安定，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繁荣昌盛，过上富裕的好日子。”

2007年7月1日，65岁的奶奶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半个世纪的风霜雨雪中，她将青春年华奉献给了祖国的守边事业，创造出无一例人畜越境的守边业绩。据保守计算，她在守边路上留下的脚印多达1.6亿个，相当于环绕地球走了两圈。

面对“人民楷模”这份国家荣誉，奶奶说：“我的家乡在祖国最西部，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护边员能得到国家这么高的荣誉，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这是党和国家对我们的关心，对我们的重视。感谢祖国，感谢共产党，给了我们这么好的生活！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守好边疆，这是我们每一位当地柯尔克孜族人、每一位村民的使命！”

“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守护好冬古拉玛山口。只要我能走动，就会在巡边路上，刻‘中国石’！”回到家乡，奶奶把这句话一直挂在嘴边。

“兵儿子”与“冬古拉玛大妈”

在漫长的守边岁月里，布茹玛汗与“中国石” 相依相伴，用生命捍卫着边境的安宁。这片广袤的土地上，除了她默默地坚守，还有一群同样为了祖国奉献青春的人——边防战士。他们来自祖国四面八方，与布茹玛汗和她的亲人们共同守护着这片土地。在日常的生活与巡边工作接触中，渐渐地，布茹玛汗与这些战士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超越血缘的深厚情谊。

布茹玛汗既熟悉冬古拉玛山口的每块石头，也熟悉这里的边防官兵。几十年来，这里的边防战士换了一批又一批。历届守边的战士们都习惯称她家的毡房是“兵站”，亲切地称她“冬古拉玛大妈”。

在冬古拉玛山口60余年的守边历程中，布茹玛汗收获了无数的“兵儿子”。虽然自己家里生活并不富裕，但她常常请边防战士到家中做客，给他们做饭、补衣服、织毛衣。她记不清救治过多少冻伤、摔伤、被困暴风雪中的“兵儿子”。

布茹玛汗很小的时候，父亲带她看了一场电影。电影中一位牧民为了保卫家乡失去了儿子。看完电影，父亲早已失声落泪，也正是那时，父亲将国家和家乡的概念告诉了她。

对于来之不易的新生活，布茹玛汗的父亲十分珍惜，他在弥留之际叮嘱子女：“这里是解放军吃着草根才解放的，你们要守好边境，像待家人一样待解放军。”父亲是对布茹玛汗影响最深的人。

在那些艰难岁月里，布茹玛汗时常陷入两难的抉择：家中食不果腹，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她，渴望得到母亲的陪伴和照料。然而，为了守边，她常常顾不上家，带着一身的伤回家更是常事。小儿子阿曼图尔小时候，总是满脸委屈地问她：“阿帕，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忙？别人的阿帕都能在家洗衣做饭，你却总是不在。”

布茹玛汗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望着孩子稚嫩的脸庞，满心愧疚。可一想到边境线上的责任，想到那片需要她守护的土地，她又狠下心来。夜晚，她独自躺在毡房里，望着头顶的毡顶，思绪万千。一边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边是祖国赋予的神圣使命，她在这两者之间徘徊、挣扎。最终，对祖国的热爱和守护边境的坚定信念，让她一次次选择了踏上巡边的道路，她在心里默默对孩子们说：“等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妈妈的选择 。”

阿曼图尔这样回忆：“家里这么艰苦，我们不理解，但阿帕说，只要是中国人，就有责任守边、护边。”

顾不上自己的5个子女，布茹玛汗却把数不清的“兵儿子”照顾得细致入微。在边境线上救治被冻伤的边防战士是布茹玛汗常做的事情。到底救过多少人，她没有做过统计，只知道自己的家人个个都学会了用羊皮、羊血救治冻伤、摔伤的本领。

在斯姆哈纳边防连和吉根边境派出所，没有人不认识布茹玛汗。虽然语言不通，但每位战士都感受得到她的热情和温暖。

吉根边境派出所所长阿玛提·阿帕尔说：“民警们巡边遇到很多困难，比如吃饭、住宿，大妈十分热情，把他们照顾得特别好，见面像一家人一样，战士把她当妈妈一样看待。”

布茹玛汗的事迹，成了边防连队传统教育的活教材，是每个新兵的必修课。

布茹玛汗常对家人说：“他们离开内地优越的条件，舍下父母和家人，来到这里守边护国。他们把祖国装在心里，视村民如亲人。我怎能不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人呢？”

12岁就跟随阿帕巡边护边的麦尔干明白，阿帕的爱从不只属于他一人。家中共有5个孩子，而阿帕牵挂最多的还是边境线上那些“兵儿子”。布茹玛汗家的毡房，是边防战士熟悉的“兵站”，危难时，这里是他们温暖的安全港湾。

1999年7月，雪比往年都来得早了些。月底那天，雪粒子砸在毡房顶上的声响突然密了，风声鬼哭狼嚎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布茹玛汗撩开毡帘的手一抖，冷风“嗖”地钻了进来，牛油蜡烛的火苗差点烧着褪色的红头巾。三个雪人似的兵娃子撞进来，中间被架着的那个浙江籍小战士像断了筋的羊羔，两条腿硬邦邦地戳在地上。

“阿帕，您快看看罗齐辉的腿！”最年轻的兵娃子带着哭腔，哈气在睫毛上瞬间结成了冰溜子。布茹玛汗没应声，心猛地揪紧了。她看着小战士青紫的双腿，心疼不已，眼眶立马湿润起来。这些孩子，远离家乡，为了守护祖国边境的安全来到这艰苦之地，却遭此磨难。她深知冻伤若不及时救治，后果将不堪设想，母亲的急切与担忧驱使她飞快行动起来。她双膝跪在地上扒拉着战士的毡靴，可牛皮冻成了铁壳子，手指甲掀翻了才扯开。

布茹玛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脑海中快速闪过柯尔克孜族民间用热羊血治疗冻伤的方法，没有丝毫犹豫，她大声喊道：“麦尔干，快去宰了那只最肥的绵羊！”16岁的儿子还没看清母亲脸上的泪，就被吩咐去羊圈宰羊。

布茹玛汗扯开袍子前襟，把小战士青紫的脚丫子摁进怀里。

“阿帕……脚脏……”罗齐辉牙关打颤。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妇人一嗓子吼断：“闭嘴！我5个娃娃都是这么焐大的！”

其实她手一直在发抖，心里满是对孩子的疼惜，她紧紧抱着罗齐辉的双脚，感觉只有用尽自己全身的温暖，才能将他的寒意和恐惧驱散。

麦尔干撞进门时带进一股雪烟，怀里的羊还在蹬腿，这是养了近一年，够全家两个月口粮的一头绵羊。麦尔干将手中铜盆按老规矩支在火塘上。羊血在铜盆里冒着热气，布茹玛汗把罗齐辉的双脚放进铜盆里，眼睛牢牢地盯着这双脚，直到看见它们慢慢渗出血红色，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经过1个多小时急救，她看着罗齐辉一根根脚趾头都能动了，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这才发现自己的袍子前襟冻在了胸脯上，撕下来时带着冰碴子。

休养了近一个月，罗齐辉的冻伤逐渐恢复。“八一”建军节，布茹玛汗让儿子宰了只小山羊庆祝。这只黑头羊是孙子最爱的，还起了昵称叫“摩托”。为不让孙子哭闹，她费尽心思把孩子哄出家门。战士们后来才知道这份心意背后的不易。

“他（孙子）是我的孩子，你们也是我的孩子。”布茹玛汗轻声说道。夜幕降临，战士们点燃篝火，烤羊的香气弥漫开来。他们围坐在毡房外，与布茹玛汗一家共度节日。罗齐辉眼眶微润，望着布茹玛汗，心中涌动着无尽的感激。他远离故土，来到这片荒凉的边陲之地，孤独和迷茫偶尔侵袭心头。然而，这次的遭遇，让他感到布茹玛汗如母亲般的温暖与守护，让他重新找回了家的感觉。他默默发誓，一定要用全部的力量守护好这片土地，不辜负这份深沉的情谊。篝火映照下，其他战士也深受感染，原本因环境艰苦而压抑的心情，此刻被布茹玛汗的关怀填满，他们对未来的巡逻任务充满了信心与力量。

布茹玛汗与战士们曾无数次共同面对危险，她早已将边防战士当成自己的孩子，用无私的母爱温暖着一批又一批的“兵儿子”。

冬古拉玛山口地形崎岖险峻，天气变化无常。即使是在夏季，夜里的气温也会降到零度以下。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刺骨寒冷的狂风一场接着一场，把鸡蛋大的石头吹得满地乱跑。人在山梁上巡逻时，必须手脚并用，一边走一边抓住身边的荆条，稍有闪失，风就会把人掀下山去……

这里是边防连官兵巡逻的最后一站，战士们走到这里时，往往已是人困马乏，给养耗尽。布茹玛汗总会算好每月战士们抵达的时间，提前为他们准备好干粮、奶茶。

意外总是不期而至。麦尔干还记得，2004年7月的最后一天，7名边防官兵在执行巡逻任务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耽误了行程。天黑后，他们在一处废弃的羊圈里宿营。布茹玛汗发现巡逻队没有回来，猜测他们可能被大雨耽搁在路上了，于是决定带着食物去接他们。她装了一袋子馕，让儿子麦尔干带上一壶奶茶，母子俩顶着暴雨相互搀扶，在黑夜里跋涉了6个多小时，赶了10多公里山路，终于找到了又冷又饿的战士们。

当战士接过食物时，才发现老人因长时间奔波已嘴唇乌紫、站立不稳，但她仍不断自责：“来晚了，苦了孩子们。”

“活界碑”：传承与新生

在布茹玛汗心中，边防战士是她的“兵儿子”，她用母爱般的关怀温暖着每一位战士。而在她的家庭里，这份对边境线的守护之情，也如同一颗坚韧的种子，在岁月的滋养下，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孩子们在她的言传身教中，逐渐理解并接过了守边的重任。

“高高的雪山，无怨的脚步，冬古拉玛山口，流淌着长长的冰河，我骑着马儿守卫着这片土地……”在冬古拉玛山口，布茹玛汗的故事像她自创的这首歌曲《冬古拉玛》，在各民族兄弟姐妹中悠悠传唱，从老一辈传到新一代耳中，仿佛永不干涸的精神源泉，滋养、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传遍了天山南北。

“阿帕在边境线上走了大半辈子，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几天几夜也讲不完。”麦尔干轻声说道。两年前，阿帕因骨刺手术用上了拐杖，行动能力恢复了些许，却再也离不开它的支撑。即便如此，她仍心系边境线，时常嘱咐麦尔干带她去冬古拉玛山口看看。

起初，孩子们无法理解阿帕的执着。麦尔干记得阿帕面对恶劣环境时的坚韧与无畏，更铭记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如今，他毫不犹豫地接过阿帕手中的接力棒，成为一名义务护边员，继续守护着这座山口。他熟练掌握了刻“中国石”的技艺，还用心学习并传承了母亲的“羊血疗法”。在边防官兵眼中，他是阿帕的缩影，被亲切称为毡房里的“小阿帕”。他以阿帕为榜样，悉心照顾战友，用实际行动延续着这份责任与温暖。

“阿帕，我会像您一样，用生命守护这片土地。”麦尔干站得笔直，目光坚毅地望向远方的边境线，语气无比坚定。

52岁的麦尔干如今已是护边员小组组长。他回忆，多年前，这里寸步难行，他和阿帕赶着牛羊上山放牧、巡边，需耗费一整天。如今，山路依旧蜿蜒，但他顺着车辙，一路向西疾驰，车速能提至五六十公里。

山路崎岖，车辆损耗极大，使用寿命往往只有五六年。这已经是麦尔干换的第三辆车了，但他毫不在意。每个月，他都要开车往各个山口的执勤点运送人员和物资，少则十几趟，路途遥远，可义务护边员的补贴仅够加油，麦尔干却乐此不疲。每次出发前，阿帕总会捧着馕站在门口，一边递给他，一边嘱咐：“路上小心，别饿着。”出发后，这个画面会久久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感到无比温暖和踏实。

“小时候总怪阿帕不像别人家的阿帕，连口热乎饭菜都顾不上。直到自己也当了护边员，才懂得守好边境线有多重要。现在，我打心眼儿里为有这样一个阿帕自豪！”这位护边员组长曾经是那么郁闷，也有不少埋怨，现在全部释怀了。

2008年，布茹玛汗最小的儿子阿曼图尔也加入了护边员队伍。至此，就像父亲曾经深深影响自己一样，在布茹玛汗的影响下，她的3个儿子、2个女儿，一家人全都投身护边事业，成了义务护边员。

家人多次劝说布茹玛汗，想把她接到乌恰县城的家中，让其好好享享清福。她每次都坚定地拒绝：“我要留在村子里，这里有我熟悉的边防官兵，有我守护了一辈子的边境线。”

2010年春，帕米尔高原的积雪还未消融，这位将半生献给边境线的柯尔克孜族母亲——布茹玛汗，在自家房里来回踱步，最终推开了东侧屋子的木门。为了让更多的年轻人目睹边境线上发生的变化，她决定将30平方米的居室改造成“护边员历史教育馆”。

褪色的马鞍与凿石锤并排陈列，12件带有包浆的巡边装备在玻璃柜里泛着岁月的痕迹。墙上的照片一帧帧按时间从左往右排列：22岁背着干馕首次巡边，中年母亲在暴风雪中为战士送去热奶茶，白发老者跪在岩壁前刻下第3872块 “中国石”。展柜最深处，7枚国家级荣誉勋章在高原阳光里静静闪耀。

2023年深秋，距离老屋百步之遥，政府投入专项资金扩建的戍边教育基地落成。200多张图片、12件实物生动真实地记录了布茹玛汗半个多世纪的守边历程，以及护边员生活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70平方米的新展厅里，木梁撑起整面照片墙，年轻人抚摸着展柜里结着盐霜的牛皮靴，在电子沙盘前追踪老人近60年的巡边轨迹。窗外，吉根乡的柯尔克孜族青年正牵着牦牛集结，他们刚在布茹玛汗的巡边日记前按下红手印，成为新一代护边员。

老教育馆的木门依然敞开，门槛上深深浅浅的访客足迹，正与山巅那些“中国石”遥相呼应。

80岁生日那天，布茹玛汗把孩子们叫到身边，目光满含深情与期许，缓缓说道：“我这一辈子，吃过的苦像山一样多。如今条件好了，你们更不能忘本，一定要守护好祖国的边境线！”

祖国没有忘记这位老人，感谢她和她的家庭为国家所做的一切。不过，面对国家的一系列崇高荣誉，布茹玛汗满怀感恩地说：“我只是做了一名护边员、一名普通共产党员该做的事，祖国却给了我这么高的荣誉，我心里满是光荣和幸福。我们全家，用脚步丈量祖国神圣领土的决心永远不会停，巡边护边的信念永远不会改，对祖国、对党的热爱永远不会变！”

在中国妇女十三次代表大会上，接受媒体采访时，布茹玛汗说：“现在国家为护边员创造了非常好的条件，吃的、穿的、用的，包括放牧生产、家庭经济什么都替我们想到了。国家为我们做了那么多，我们就做护边这一项工作，守护好祖国的每一寸土地是我们每位中国人的职责，我将积极履行代表职责，发挥妇女代表的作用，带领妇女姐妹为家乡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在护边员工作交流会上，麦尔干多次深情讲述自己跟随母亲布茹玛汗护边的经历。那些在狂风大雪中迷失方向的惊险瞬间，那些母亲悉心照料受伤边防战士的温暖画面。他从这些经历中感悟到责任与担当，真挚的分享让同事们深受触动。

隔壁村的护边员阿里木，曾是个年轻气盛、略显浮躁的小伙子。一次培训中，他听麦尔干讲述了布茹玛汗的故事，那些细节深深打动了他。“以前总觉得护边又苦又累，听完大妈和麦尔干大哥的经历，我才明白这是一份多么神圣的使命。”从此，阿里木像换了个人似的，巡边时更加严谨细致，主动请缨承担艰巨任务，还常常向麦尔干大哥虚心请教护边经验。

多年来，布茹玛汗义务护边的事迹在高原广为传颂。她的精神感染了越来越多的牧民，他们在放牧之余纷纷自发加入巡边护边的行列，用实际行动守护这片土地的安全与安宁。

去最远的山口并不容易，需要驱车一百多公里抵达山谷深处，再徒步攀爬两小时才能到达。27岁的古力司坦·库尔曼白克从吉根乡考入武汉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这片土地，成为一名义务护边员。在那个山口，他和同伴在石头上刻下“中国”二字，并用油漆仔细描红。他们还试着种了几棵树苗，每天省下洗脸水浇灌，第二年树苗竟奇迹般冒出了新芽。

“执勤房前有绿树，有‘中国石’，晴天时满山是丰茂的牧草和牛羊。守在这里，就像守护自己的家一样。”古力司坦把这一切拍下来发到朋友圈，配上这段文字，分享着属于他的骄傲与幸福。

在阿克陶县布伦口乡苏巴什村，麦麦提努尔·吾布力的女儿古丽加玛力刚满18岁，便成为家中第四代护边员。高中毕业后，她原本想找份轻松的工作，却偶然在网上读到了布茹玛汗的故事，深受触动，毅然选择成为一名女护边员，追寻有意义的人生。一年多来，这个倔强又勤奋的姑娘不仅熟记每一条山路，还成了当地边防线上的“活地图”。休息时，她为村民宣讲党的创新理论和富民政策，被大家称为新一代“护边之花”。

受布茹玛汗影响的还有吉根边境派出所民警徐辉。2019年初，福建小伙徐辉来到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边境管理支队工作。年底，他回乡准备与未婚妻杨丽领取结婚证。然而，杨丽听闻布茹玛汗守边的故事后深受感动，决定追随未婚夫的脚步来到边疆。2020年，杨丽成为萨孜村的一名辅警，“夫妻警务室”由此诞生。面对为何扎根于此的提问，他们笑着说：“山路再难走，总要有人走。而我们，是在布茹玛汗大妈走过的路上前行，比她那时候舒坦千倍万倍……”

“高高的雪山，无怨的脚步……”年事已高的布茹玛汗虽因身体原因无法再频繁前往边境一线，但那首她自创的歌曲依然常常回荡在山间。她用质朴的旋律诉说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也通过自己的故事告诉人们守护边疆的意义。冬古拉玛山口的冰河静静流淌，见证着一代代守边人的初心。她相信，年轻一辈定会接过这份责任，无论风雨，都将让这片土地在岁月中始终安宁、繁盛。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正如诗人艾青所言，布茹玛汗用一生书写了一首对祖国深情热爱的壮丽诗篇。

从新婚时的果敢，到刻下第一块“中国石”的执着；从修复界碑的壮举，到风雪中的生死营救；再到与边防战士结下的深厚情谊，以及精神的代代传承，布茹玛汗用行动诠释了何为坚守与爱国。她的故事宛如帕米尔高原上的“活界碑”，永远矗立在人们心中。

2024年12月16日，布茹玛汗成为全国诚实守信模范候选人，其事迹再次引发广泛关注。

蛇年正月初八，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我将初稿整理妥当，通过微信发给萨丽肯比和巴依，请他们转交给他们的父亲、伯伯、叔叔和姑姑们，并请他们念给奶奶听。

“我希望奶奶的事迹能化作文字，永世流传，激励更多天山南北的各族人民共同守护好祖国的边境线！”北京林业大学毕业后在乌鲁木齐新华书店工作的萨丽肯比激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