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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5期|刘照进:云中羌寨(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5期 | 刘照进  2025年06月05日08:13

刘照进,土家族,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散文》《山花》等发表作品50余万字,作品入选《21世纪年度散文选》《2020年中国散文精选》等40余种选本。获贵州文艺奖、冰心散文奖、郁达夫小说奖(责任编辑奖)等。

云中羌寨

◎刘照进(土家族)

苍远的山群延绵不绝,像绿色草原奔腾的飞马,又像蔚蓝大海连天的波涛。

我站在场坝里,听鸟声和家禽声连成一片。散乱在坡地上的村庄被绿色包围,房屋与房屋之间,硬化路穿针引线,白白的线条和灰褐的脊瓦组成突围的力量。斑竹林成片成片地铺开,嫩嫩的竹笋斜插其间。“尔玛神井”在我身边汩汩涌流,清凉的泉水在池子里泛着涟漪。他们说,涨水的时候,井里会冒出一尾一尾的金色小鱼,那些天赐的神物,没有任何人敢去捕捉食用。一大片树林,红红绿绿,从斜坡上拖曳而下,停靠在井台边。两棵古枫一左一右,守卫着古井,也守卫着古老的羌寨。细细看,树龄都在一两百年以上。

依旧有河流声从山脚下飘来,隐隐约约,像是幻觉,或者呓语。事实上,从物理距离上我们已经远离了那条河,汽车在山坡上一连转了十九道拐之后,除了漫山遍野的森林,山脚下的一切都被我们丢在了身后。但我的兴致还深深地沉陷在那些哗哗的流水声里。

离开镇子刚要进山的时候,我们遇到了那条河,宽宽的河床上激流奔涌,两边不规则地长着一大排枫杨树。村民说那条河叫桃映河,发源于梵净山腹地。以前,桃映河是可以通航的,行一些人工拉纤的木舟,上抵寨英古镇码头,下达铜仁锦江河。肥水的时候,还有些山排子从上游放下来,满河的呼喝声。

一条河奔向远方,也被远方接纳。桃映河也是如此。桃映河古称小江,经铜仁小江口流进锦江,再汇入辰水抵达洞庭湖,最后融入长江奔流到海。那一汪泉一滴水,就像河流的婴孩。

尔玛神井也是。

 

四月的晴天,山上多少有些凉意。胡云明老人穿一件紫色棉衣,外面套着马甲。长筒水靴套至膝盖。缠着厚厚胶带的右手在太阳下抓来抓去。水泥挡墙顶面和院坝的篾器里晒着块状的斑竹笋,水分蒸发,竹笋收缩,仿佛带着鳞片的干鱼。像这样的干竹笋,在山脚下的桃映镇,赶场天一斤可以卖到十八元。

我将一罐绿色盒装的枸杞子送给老人,他不知所措地茫然摇头。显然,他并不熟悉这种来自遥远西部的特产。时间深处,也许根脉相连着,但那是比遥远更加遥远的历史。老人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年轻时做过生产队队长,去得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山下的桃映镇,偶尔去趟几十公里外的江口县城,就算是出远门了。

老人在院坝里忙碌不止。一会儿去翻翻摊晒在篾筛上的嫩竹笋,一会儿去地圈里瞧瞧猪食。斜阳照着地上成排的柴火、竹捆子,拖出长长的阴影。水泥砖墙的窗框没有安装玻璃,挂着剖切规整的干杉树皮,仿佛穿了铠甲一般。尽管已经步入耄耋之年,但生活的负担依旧在老人身上磨出厚茧。他的双手早已红肿变形,手指上长着樱桃大小的红红肉瘤。他说是中了什么毒,扯了山里的草药熬水喝,总不见好转,也不打算治疗。爱人去世多年,大儿子胡正启长年在外打工,儿媳在桃映镇租房子陪孩子读书。小儿子胡正辉三岁时摔伤了脑子,如今三十九岁,依旧需要在老父亲的庇护下生活。刚刚,父子俩去屋后菜地搭建简易的蔬菜温棚,儿子在父亲的吆喝下摇摇晃晃将一挑粪水担到地头。安放种子,覆盖薄膜,父亲喊话,儿子默默帮忙,目光呆滞。

胡云明说那块地是别人家的,主家是苗族人,已经外出打工,他们就随便种一些蔬菜。一场透雨刚刚过去不久,楼檐下亮亮的水田倒映着山影树影。话题扯到羌历年,老人看一眼犁田的邻居,兴奋的句子滚出嘴角,仿佛秋天提前来到了眼前。

那时节已是秋后。天地旷阔,树上的叶子纷纷落叶归根。土地交出了庄稼,秋收后的大地显得满足而慵散,玉米秸秆横七竖八,田野里稻茬零乱。鸟叫声挂在树上,一声两声,细细碎碎,流水无痕。高山上,日子更加有了空出来的闲逸。属于羌族人的盛典开始了。

他们穿着盛装,红花绿柳,每个人仿佛都是一棵花团锦簇的树。“牵起呢手来哟,唱起呢歌呢;拉开呢圆圈,跳起莎朗;莎朗,莎朗,欢快的莎朗,充满山寨芬芳;莎朗,莎朗,古老的莎朗,充满新的希望……”欢快的歌声中,羊皮鼓咚咚敲,口弦子轻轻吹奏,轻曼、柔和、清雅、明亮,有似清泉石上流的涓涓细音,又如僧敲月下门的轻轻叩问,犹似号角传诵,又如青草流风。歌伴舞随,至高潮,坝子里便“哦嗬”有声,人影交叠,蝴蝶赛会。

每年农历十月初一,羌族人都要过羌历年。这一天,他们都会穿盛装,敲羊皮鼓,吹口弦,喝咂酒,跳莎朗,举行庆典,敬神还愿。

羌年,羌语称为“日美吉”,就是吉祥欢乐的意思。羌族是一个淳朴勤劳的民族,常年生活在高山边地,日子里糅杂了饥寒风霜。每年年初,他们向神灵祖先请愿,祈求日子安宁,风调雨顺,保佑五谷丰登,平安幸福。过年时,每家每户都要做粉条,推豆腐,打糍粑,贴对联,挂红灯,杀猪宰羊,祭祀太阳神和祖先神灵,祈求五谷丰登,岁岁平安。选择寨中宽敞的院坝靠山一面摆上大桌,桌面摆放刚刚宰杀的猪头、羊头、米酒、香烛,桌子上方供奉羊图腾画,酒坛里插上竹筒做成的吸管。男女老少穿着盛装,小孩子脸上涂着羊形图案。上午九点,祭祀开始,点燃香烛,鞭炮齐鸣,族人老少随着主祭人的吆喝,一起鞠躬祭拜,祈求神灵和祖先保佑。

祭祀结束,男女老少围在宽敞的平坝中间,一起唱歌跳舞,喝咂酒。然后大摆筵席,庆贺羌年。在一处宽敞的人家或四合院子,桌子从堂屋一溜儿摆到院坝,丰盛的酒菜摆上桌面,人们陪着远近到来的客人,尽情喝酒,大块吃肉,欢歌盛谈。直至夜幕降临,依然兴趣盎然,有人在场坝中央点燃柴火,趁着酒后余兴,歌舞聚欢,直至深夜方散。

 

六百多年前的某一天,因为遭遇战乱,胡氏祖先胡德先带着族人从四川茂县向东迁徙,一路流离颠沛,迁居湘西,后辗转来到铜仁,到江口桃映场的瓮稿沟、龙江屯、胡家坡住了几代人,最后定居在漆树坪。

尔玛神井(那时候还不叫尔玛神井,或许就叫大水井)的细流,在村子旁边的古林下潺潺作响。月亮已经悄悄爬上青瓦房的屋顶。风吹过来,树枝轻轻摇晃,几片叶子像幽蓝的影子,从湛蓝的天空掉下来,穿过远古的静谧,落在青灰的房顶上。

一管羌笛就在此时响起,凄戚怀远,如诉如泣。

那时候,他们刚刚来到漆树坪,身心疲惫,行囊蒙尘,衣衫褴褛,脚上的草鞋破烂不堪。他们在一汪清泉面前停下。几捧凉水下肚,稍稍填饱了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江山万里,却不知家园何处。怅惘间,抬首四顾,眼前竟是一片开阔良景,漫山满野的竹林,阵阵漆香随风吹送,安家的念头就在此时萌生。

荒地里支棱起几根木柱几蓬茅草,羌族人开始建设家园。

多年以后,后人在古井边竖起一块石碑,高度赞扬了老祖宗的眼光。立于清光绪十七年(1891年)的“威灵显应碑”,上写漆树坪“咫尺一带之地,当中别开生面,飘飘兮仿若桃源胜境。高山作赋霭山低,四围拥护共朝兹”。

时光流去几百年,寨老胡正法谈起家族迁徙史,仿佛在讲一个遥远的毫不相关的故事。

胡正法皮肤黝黑,脸型宽大,下巴突出,眼睛深陷,鼻梁高挺,一派冷峻严肃。祖先的特征在他脸上隐隐体现。胡正法很早就在外面闯荡,利用当地特产“萝卜猪”在铜仁市区和江口县城开了七八家“羌寨萝卜猪”餐饮店,生意红火。当天,他特意从铜仁开车返回老家。在村口的羌族文化陈列馆,他向我介绍羌族人的生产生活用品:服饰、羊皮鼓、风箱、铸铁铧的模具、石磨、篾篓、火铳、羊角法杖……林林总总,琳琅满目。

静悄悄的羌寨仿佛一座陈旧蜂窠,年轻的蜂群早已飞向四面八方。院子里是一些留下来的老人,他们行动迟缓,神态安详,调皮的孙子已被儿媳带到山脚下的桃映镇或者更远的江口县城,租了房子上学。时光麻线一样在山上缠绕,细密,悠长。

在古老的羌寨穿行,只见寨户相依互连,以卵石、片石相垒的外墙斑驳有致,寨中巷道纵横,互通款曲,犹似迷宫。在建筑上,他们依旧保留了生活在川西北的某些特点。三四层高的碉楼,底层圈养牲畜,中层住人,上层储存粮食,屋顶为平台,是摊晒粮食、孩子玩耍、妇女针织、老人休息的场所。

为防止土匪山贼打劫,所有住房都互相连接,巷道纵横交错。他们引山泉修暗沟从寨内房屋底下流过,以供饮用、消防之需。在距房屋一尺左右修筑围墙,团团围住房屋院坝,只有大门出入。墙上留有许多小洞,便于观察和防卫。鸟铳、箭矢是他们的常备武器。“香盒”(神龛)上供奉祖先牌位,两边贴伟人像。神龛和后壁之间,辟有巷道,两端有门与两侧卧室相通,如遇急事,可互通情报,应付突变。

房顶中央,垒叠三块白色石头。羌族人崇尚白石,那是他们供奉的白石神。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