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的歌唱
我们这些栖居在嘈杂喧嚣城市里的人,对于自然界里的鸟鸣,早已失去了静听好音的功能,也只有在行旅中,在闯入杳无人迹处,才能在寂静的森林与湖泊山峦里,谛听到鸟儿的歌咏。
鸟儿会歌唱吗?它们的语言交流和情感释放,人类听得懂吗?
也许,我们这一代人,从记事开始,第一次接触的鸟儿就是麻雀,每天早晨和黄昏,就听着它们在树头和电线杆上唧唧喳喳地乱咋呼,吵得人心烦。上小学那一年,它们突然就成了“四害”之首,因为它们会偷食田里的麦子和稻谷,于是,全民动员,敲锣打鼓地追撵,让它们葬身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但后来看着它们一具具羸弱的尸体,又顿生一丝怜悯。我们便爬上大树,掏出一窝麻雀婴儿,看着那几只光秃秃,尚未睁眼,却嗷嗷待哺的小麻雀,就把钓鱼的诱饵红蚯蚓喂进它们的嘴里。它们唧唧喳喳叫唤,不知是欢乐,还是悲鸣。我们以为能够将它们哺育成鸟的,不知什么原因,它们还是夭折了,我们把它们埋葬在那棵杨树下,伤心了好几天。
去年夏天,路过一片湿地,看见那高压线上站满了成百上千的麻雀,竟然把电线压成了一道向下的弯弯弧形。它们的叫声的分贝,超过了马路上汽车的轰鸣声,啊,这消灭不了的麻雀,不仅有顽强的生命力,而且也已经知道如何与人类相处共生了,从农耕时代田野里稻草人的威吓,到后工业文明城市中的污染,它们竟然适应下来,越活越多,越活越自在。我想,它们这是在开大会吧,后来查阅了许多资料,这耳熟能详的声音,是鸟儿在歌唱,这么多麻雀一起大合唱,情景如此壮观,让我怦然心动,倘若我是一个音乐家,一定会谱写一首《麻雀交响曲》。
然而,人类往往只欣赏那些悠扬悦耳的鸟鸣声,所以,那些遗老遗少们就喜欢用金丝鸟笼,将画眉、鹦鹉这样的鸟儿作为宠物圈养起来,独享听觉的欢乐。倘若普通人无法在大自然中寻觅到这样的欢乐,那么,都市里也有一个可以让你尽情欣赏天籁的去处,那就是花鸟市场。小时候,我不明白南京夫子庙花鸟市场里,总是有些人站在那里看笼中之鸟,不买也不走,一呆就是半天,原来他们是在蹭听鸟儿的歌声呢。
中国人都爱听喜鹊的歌唱,把它们当作家有喜事来临的先兆,而十分厌恶乌鸦的叫声,因为这个“安特莱夫式的阴冷”会给人带来厄运。同样是鸟儿的歌唱,乌鸦为什么会遭到歧视,仅仅是因乌鸦的歌唱单调,音质不好吗?不,那是中国人的迷信偏见而已,而在欧美国家,甚至也包括华人占绝大多数人口的新加坡,乌鸦与人相处却是亲密无间的,它们竟然会跳上餐桌,像鸽子那样饱餐人类的残汤剩羹。鸟类专家说,乌鸦可以用12种不同声音与同类进行语言交流,它的歌声不只是“哇”的一种。
我第一次聆听鸟儿的歌唱,是在童年时代与玩伴一起逃课去紫金山上玩耍,二人爬到半山腰,突然,一声声杜鹃、画眉、鹧鸪等鸟鸣传出,在空无他人的山谷中回响,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直击灵魂。悠扬婉转的鸟声,回音袅袅,绕树穿林,不绝于耳,实乃“天籁梵音”,让我突然开窍,大自然中鸟儿的歌唱,并不亚于人类创造的音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下乡插队时,大忙季节,人在极度疲惫中小憩,草帽遮颜,如散了板的躯体,死寂地躺在大溪河畔的树荫下假寐。突然,稻田里一声“咯咚子”的鸣叫,让我一激灵,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的舒畅。当地人用它的叫声来取名的这种鸟,其实就是我们常见的小鹭鸶,它的声音并非鸟类里最动听的,但是,它在你最困乏时送来的歌声,成了一种最美的音乐,使人在心旷神怡中忘却了辛劳。
在中国和世界各国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泊中,我听到过许许多多不同的鸟鸣。其中最难忘的三次鸟鸣,使我真正懂得了鸟儿的歌唱对人类意识形态的影响和改变。
十四岁那年,从上海坐海轮去舟山,第一次在海上遇见了向慕已久的海燕和海鸥,高尔基那篇著名散文《海燕》中那句名言立即响起在耳畔:“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那个年代,热血沸腾的青少年都渴望成为勇敢面对黑暗而英勇战斗的海燕,像黑色的闪电一样高傲地飞翔在动荡的革命海洋中,而不是像海鸥那样怯懦地活着。无疑,那时我听海燕的歌声,心潮是汹涌澎湃的,尽管它的鸣叫也并不悦耳。
中年时,去美国亚利桑那州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它的雄奇景观,给人留下了非同一般的震撼。但更让我激动不已的是,盘旋在大峡谷中的雄鹰的一声长唳,划过长空,直接叩击到了我的灵魂深处,顿悟出人生飞翔的意义所在。这“空谷梵音”传递出来的是人的另一种生存方式——人能飞多高,不是因为你的体魄,而是你灵魂的高度决定了你人生的质量。雄鹰飞翔时的一声歌唱,唤起人性的复苏。
近来,我站在没有游人的意大利西西里岛阿格里真托神殿之谷之巅,突然听到一声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知更鸟的歌唱,又有了另一种不同的人生思考:面对几千年人类留下来的宏伟壮观的遗址,鸟儿在这里歌唱的岁月,是否比人类的不可思议的宏伟建筑时间更长,它们的歌声是否远在人类诞生之前呢?人类既是伟大的创造者,又是大自然中的渺小者。随着AI生物时代的到来,人的思想可以被替代,鸟儿的歌唱是否也会被这个新的物种所替代呢?人类恐惧“世界末日”的到来,鸟儿是怎么想的呢?
当我伫立在西西里岛世界上最古老的陶尔米纳古希腊剧场里,我又突发奇想,人类在公元前3世纪就建造了歌剧院,可否建造一个“鸟儿歌剧院”呢?尽管新加坡早就建成了一个豢养各种鸟类的公园,但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谁能听到鸟儿的歌唱呢?但愿这样的鸟儿歌剧院,不再毁于战火之中。
我试图在梭罗的《瓦尔登湖》中找到答案:“有时我对人类社会以及闲扯感到厌倦,而对我所有的那些乡村朋友也烦透了,于是我漫步西行,走得比我惯常居住的处所更远,进入本镇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到达‘新的森林和牧场’。”这就是梭罗逃避人类而离群索居的理由吗?他用猫头鹰的号叫来诅咒人类破坏自然的行径,为什么会受到许多人的赞赏?但他向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一只森鸮也向我唱起了小夜曲。近在咫尺,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大自然中最忧郁的声音,仿佛这种鸟有意使人类临终的呻吟模式化,并通过它的合唱队永远保留下去——这呻吟是凡人可怜脆弱的遗物。”显然,梭罗是用鸟儿的歌唱,来隐喻着人类末日来临的景象。
是的,鸟儿的歌唱有时是欢乐颂,有时却是悲怆的哀歌。
十几年前,我建议将一篇名为“鸟啼”的作品,选入“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第二册中,原文作者是那个写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大名鼎鼎的大卫·赫伯特·劳伦斯,本想选他的《花乡托斯卡纳》,终因文章太长,就选了这个短一些的“以鸟喻人”的散文。从《鸟啼》中,我深刻地理解了劳伦斯写《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主旨——反抗工业时代把人变成机器的隐喻——“这周身银色斑点、炽烈而可爱的画眉,在荆棘丛中平静地发出它第一声啼鸣。怎能把它和那些在树丛外血肉模糊、羽毛纷乱的画眉残骸联系在一起呢?……在死亡的王国里,不会有清越的歌声。但有生,便不会有死。除去银色的愉悦,没有任何死亡能美化另外的世界。”这就是鸟儿歌唱的全部意义所在,它们向死而生,埋葬了自身的死亡,摇荡到“新的昊天”里,那不是死亡的悲歌,那是鸟的天堂颂歌。
由此,我想到巴金先生《鸟的天堂》一文最后的描写:“一只画眉鸟飞了出来,给我们的拍掌声一惊,又飞进树林,站在一根小枝上兴奋地唱着,它的歌声真好听。”是的,好听的鸟很多,但是,各有各的听法。
这些年来,我一直关注鸟鸣和鸟语的密码,阅读了大量关于鸟类的著作,例如《鸟的天赋》《鸟类的行为》《鸟鸣时节》《飞鸟奇缘》等科学著述,且在每一次进入自然风景区域时,就去寻觅鸟儿的歌唱。正如美国鸟类研究学者珍妮弗·阿克曼所言:“所有的鸟都会发声,它们会鸣叫、用真假嗓音交替歌唱、哇哇叫、哀鸣、咯咯叫,会发出叽叽、嘻嘻的声音,还能唱出天使般美妙的歌声。”每天,我行走在郊区的湿地、公园和丘陵小道上,都在寻找鸟儿的美丽的身影,倾听各种鸟鸣。
我要用余生去寻觅鸟儿的歌唱,沐浴在鸟的天堂里,享受“天籁梵音”,也不枉来此星球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