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鱼
由刚刚铺好的沥青路转入我们村的村巷,我发现两旁站满了人,宝伟家、宝瑜家、宝双家、永朝家门口水杉树桂花树底的空地上,停满了车,很多都是这两年时兴起来的绿牌电车。有孝感鄂K,也有武汉鄂A,还有上海、江苏、广东、湖南等地的牌照,比如苏E,应是苏州开来的。它们将我们村在各地工作或打工的男性中青年载回,长裤、皮带、T恤、短袖衬衣,好像是刚刚由城里办公室与工厂的流水线里走出来。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小孩被盛夏的阳光晒得黢黑,各人身上的衣裳已减到极限。下午三点钟,天气太热,城里来人与村中留守的人,像清澈的汉水与浑黄的长江在汉口龙王庙汇合成一路,每一个人都在交头接耳,每一个人都汗流浃背。村里大大小小的狗子们,也一改之前的懒散与游离,在人群里泥鳅似的钻来拱去,激动不已。聋子婆婆率先认出了我的车,她老人家在左边车窗外朝我打招呼,从前她的标准动作,是将两只手箕张,举在头顶摇晃,这一回,她弓起上身,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捏成拳,伸出食指,不停地回指她的腰腹。她穿着绵绸睡衣,嘴唇焦急地嚅动,头发浓密雪白,梳得很光滑。
永申大叔已经在我家门前的香樟树树荫里等我了。他六十多岁,去年还在深圳工地上当小工提灰桶,一天两百,今年没有出去,留在家里帮莲蓉婶婶种菜种地,偶尔也陪她一起在村头家度家门口跳广场舞。他还没有将头发剪成全村老头子统一的板寸头,因此还显得很年轻。我停好车,由驾驶室里挪出来,未及开门放行李,就被永申大叔沉着脸,拉着手往祠堂赶。祠堂在我们村的西边,从前的晒谷场外面的田野上。经过家义家门前,两个月前我回来小住写稿的时候,他家门口的老桃树上还有未摘完的红桃子,栀子树上白花如盏,浓香扑鼻。经过宝刚、宝华家门前,他们家的短腿黑狗已经赶到村巷里摇尾巴去了,门口枣树上果实玉串一样,擦碰着永申大叔与我的头。
在高粱、稻田、棉花苗、菜地中间,稍稍西斜的阳光在我们祠堂的碧瓦上闪闪发光,照进我们的眼睛里,有一点刺目,我们能看到在祠堂北侧的围墙下,两株正在盛开的紫薇树旁,村里的人已经搭好了巨大的宝蓝色长方形帐篷,帐篷里排出两行各二十余张圆桌,每张圆桌旁都摆有八九只红色塑料圆凳。帐篷里牵入了电线电灯,四周环立着的十余个立柜式冷气扇,正在往帐篷中呼呼吹入冷气,赶走蚊蝇。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脸熟大嫂在帐篷外洗菜洗碗,将鱼肉备料摆放在入口左侧的案板炉灶上。炉灶边立着酒糟鼻的矮胖男人,他是隔壁匡埠村的厨师老匡,戴白色高帽子,领着他的“一条龙”来张罗办席。一群男将坐在圆桌边的凳子上抽烟,最里面两张桌子,一边是几位女将合作在用剪刀嗤嗤裁剪白麻布,一边是家兵与家桥耳朵上夹着烟卷,慢吞吞往纸本上记账写字。家兵是村小学退休老师,家桥是大冶铁矿退休工人,村中的红白喜事,多半是由他们两个联手操办的。长方形大帐篷的北边,猛烈的阳光之下,还有一张圆形小帐篷,地面摆着一个金属壳的银白长匣子,宽七八十公分,长两米多,左右两条长板凳,左边木头木脑坐着三个年轻人,分别是宝志哥的大女儿云泽,二女儿梦泽,儿子家淇,右边坐着一位头发是稻草黄色的大嫂,她正在抹眼泪痛哭,我认出她是嫁到魏家塆的京娥姐。永申大叔问我:“宝群,你要不要看看你宝志哥?”
我宝志哥有两个。一个留在金属匣子前端小木桌上的照片框里,照片框前面摆着一只青花瓷碗,小半碗芝麻油,浸着棉芯,绽放出来小小的火苗,在阳光里飘忽发白。油灯后面,宝志哥在放大的黑白照片上憨憨地笑,三十多岁的样子,短发,眉毛浓黑,牙齿很白,很整齐,这幅神气的图像可能是镇上打印社由身份证上扫描修复的。这几年,我开车由武汉回村,由宝成路拐到村西的乡道,有时候会遇到他。在蜡烛般的小松树林中,他开着他蛮有朋克气质的拖拉机,戴着草帽,骑高头大马般坐在驾驶室。在窄窄的乡道上会车有一点困难,我多半是遥遥跟在他的拖拉机后面,他由后视镜里看到,会往边上靠靠,尽可能地让道给我,会车经过他驾驶室时,他又故意装作没认出我,会板着脸,将他平日的笑容收住,也看不到他的牙齿。有时候他还会开他的宰田机、收割机与插秧机。我们村三百多亩地,家里没人照看的,就转租给他,家里还有老头老太太守着的,农忙时也会出钱请他开机器上工。另一个宝志哥的身体就平躺在金属匣子里,五十五岁,应该已经摘掉了草帽,换下了沾溅河泥的短裤与浸染热汗的T恤,穿戴着由镇上寿衣店里买来的全套寿衣,又整齐,又体面,阖眼歇着。永申大叔将手搭在金属匣子的盖沿上对我说:“这是租的电棺材,里面有冰,凉快。”我摇摇头,将永申大叔准备掀开盖子的手按住了。
我想在铺有麻袋片的水泥地上磕磕头,两只膝盖着地,双手据在身体两旁,前额往地面探,慢慢地伏拜八次,然后立起身,抱拳头,作八个揖。永申大叔不同意,在我耳边低声提醒:“你与宝志是平辈,你磕头,他受不住。”我们舒家塆,大伙都姓舒,由数位高祖父们繁衍下来,我们的字派眼下轮值的是“礼发文章,永宝家邦”,“章”字派只余下聋子婆婆,其余都去了蔡家河的祖坟地,“永”字派也只剩永申大叔他们七八个老婆老爹,“宝”字派里面,宝志哥是叔伯弟兄伙中的老大,云娥姐是堂姐妹伙中的老大,先是云娥姐在上海出租房里的浴室中煤气中毒死了,现在又是宝志哥在河港里抽水被电打死了,他们两个领路,将牛头马面也带到我们三十多个“宝”兄弟“宝”姐妹面前。姐妹们的名字里,“宝”字是隐藏的,她们大多名叫某某娥,云娥、京娥、彩娥、春娥、秋娥、艳娥、玉娥、青娥、小娥、幺娥。嫦娥?并没有。不磕就不磕吧,我作了一个揖,俯身想往小木桌下的铁锅里烧几张黄表纸,却发现锅中一叠黄表纸并没有点燃,大伙是都在担心熊熊燃烧的纸钱会将周围的空气变得更热,令宝志哥身下的冰块融化吗?宝兵与宝雷走过来,发烟给我抽,领着我走向大棚中的男将们中间,我心里为与宝志哥作别,没磕头没烧纸而感到遗憾,他可能正在白日油灯的照引下,战战兢兢过奈何桥。
我们继续抽烟,发烟的人是宝双,烟是软珍品黄鹤楼,六十五元一包,算贵的,之前与我在村巷里碰面,他们发给我的是二十元一包的“蓝楼”或二十二元一包的“红楼”。二十多个男人一起抽烟,棚中自然是烟雾缭绕,好像是聚会在玉皇大帝的南天门,这种景象,现在在城市里已经很难看到了。我们轮流起身,去家桥与家兵的桌子边,分别上账五百元钱,有的是掏现金,有的是拿手机扫家兵的微信或者支付宝。宝雷是由上海回来的,他之前开卡车往建筑工地上运沙子,现在说是在城郊一家垃圾回收公司做办公室主任,看他不停地笑着接电话,又客气又啰嗦的神气,即知当主任一说不虚。宝兵还留在我们镇,如果说宝志哥是种稻大户的话,宝兵则是种菜大户,他立大棚种小香葱与红薯尖,已经有好几百亩了。他在“抖音”上的ID是“光头兵哥”,标识的身份,是孝感市蔬菜协会的会员,附近跳广场舞的大婶们都很喜欢他,她们晚上在村头跳广场舞,白天则以八十元一天的待遇,坐在小板凳上,在宝兵的蔬菜大棚里扯小香葱或掐红薯尖。宝刚在孝感做木匠,手艺很不错,我老家二楼的木床就是他做的,无声无息,结实得很,可惜现在木匠们一把射钉枪走天下,从前向老木匠学的手艺不太用得着了。宝刚过细,他干活,务求完美,常常是天黑后被东家们由客厅里“赶”走的,所以他很能赚钱,在市里凤凰天仙城买了两套房子。宝朝昨天坐了一晚上的动车,由哈尔滨赶回来,他是建筑工地上的粉刷匠,刮大白、二白、三白,刮得那墙面平滑到据说苍蝇想搓脸都刹不住脚。他和我握手,手掌已经被石灰咬得像铁板似的了。宝华则是由深圳连夜开车回来,他在一家螺丝厂里上班,还有一点股份,这个螺丝是用在华为手机上的,据说细得像蛛丝,肉眼几乎看不见,我估计他们的流水线上,得立不少超级放大镜才行。宝华过广东韶关时,顺便也将宝双带回来了。宝双在韶关城区开了一家房屋中介店,做老板,之前他混得不好,饭都没得吃的,据说曾到南华寺里,在香案上偷人家供菩萨的苹果吃,估计是菩萨可怜他,或者是菩萨为了独自享用自己的苹果,保佑他发了财,现在他过年一回村,就去春红的卫生所里,对春红讲,“我妈爱来打营养针,让她打,记账,管够,我结账。”春红是党员,我们村的村主任。她见到我,不叫我宝群哥,而是喊“作家哥哥”。她是宝安的媳妇,宝安在镇上初中教语文,今天有课,明天正午会回来吃宝志哥出殡的“泡饭”。宝双发了财,又挨过饿,因此特别好吃,喝啤酒、撸串、吃海鲜,现在是痛风很厉害,骨头缝里长刺,像种平菇,菇床长菌丝,很痛苦,所以我们这些“宝”兄弟们——宝雷、宝兵、宝刚年长于我,是兄;宝华、宝双、宝朝年纪比我小一点,是弟——我们抽着烟讨论了很久养生的问题,觉得反痛风,应少吃海鲜、豆腐、杮子、千张、猪肝、猪肘子,特别要注意少喝啤酒。
下午四点钟,太阳移到肖家坝塆的村树上,光芒中已经有了一些绯红,宝雷与宝兵提议我们一起去看看宝志哥出事的地方,他是在郑家石桥的港边被电打倒的。我们都点头同意,各人回家戴草帽,在祠堂旁摆着垃圾箱的路口重新集合,拿好手机,顺西边的水泥路,迎着太阳往我们的稻田走去。村周边的田是老头老太太们的地盘,他们将剩余的一点力气,花在种菜、种瓜果、种棉花、种玉米这些活路上,一小块一小块,邮票似的,面积都不大。田间狗尾草、稗子、蒿莱不少,不能与从前他们的精耕细作相比了,年轻的时候,田里长一丛马齿苋,就好像他们眼里有一根刺,不拔掉,吃得下晚饭?我还看到了有一块高粱,齐刷刷的两三分地,蹿到两米多高,正在扬花出穗,之前我们村哪里种过这么多高粱?随手栽几棵,要么是为了给贪嘴的小孩嚼它的甜水秆,要么是搓一撮箕高粱米喂鸡,要么是用它们的长穗来编织笤帚扫地。宝双说现在城里人都爱喝粥,杂粮贵,种高粱划得来。宝兵说不是,这块高粱是永福爹种的,他爱喝酒,觉得镇上酒坊里打的谷酒掺水多,不如自己动手吊酒喝。看来我们村的陶渊明,并不是我这个常常回村闭门写稿的“作家哥哥”,而是另有高人。
这条大路从前是土路,晴天的时候,尘土飞扬,雨天的时候,会形成一汪汪水凼。我们从这里往东走,过青石桥,上村小学,村小学边是我们村的麦地,现在被宝兵承包种红薯,掐红薯尖卖给武汉人。从前武汉人爱吃苦瓜,红菜薹,我们种;当下口味改到红薯尖,我们也种。我们现在往西走,可以走到乡里的初中,再向前,就是郑家石桥塆,再向前,就是澴水堤,堤下有渡口,现在已经修成了可以通车的胜利桥。有一条由我们镇出发的公路,经前面的保丰村、五爱村、革新村、匡埠村自北而南,与我们的村道相交会,交会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砖窑积成的大水坑,很像萧红《呼兰河传》开始一节提到的泥水坑。从前我们将病死的鸡鸭猪狗都扔在这里,水坑蝇集蚊生,奇臭无比,我们上学时,如果不绕着田间的小道走,就要远远地捂着鼻子,憋一口长气跑过去,每天四次。我常与老婆开玩笑,说我此生肺活量这么大,一定与这个水坑有关。这个水坑现在已经被填平了,上面种了一丛毛竹,它们因为得到了从前那些鸡鸭猪狗的滋养,长得非常茂盛。由这丛竹子往西、往北,两三百亩地,就是我们舒家塆的稻田,五月插早秧,八月插晚秧,收夏谷、收秋谷,自明初迄今,养活我们凡五百年。各家各户,育秧、办田、插秧、薅草、打水、打药、割谷、打谷、堆垛、晒场,每一件事都围绕着这些田地,它是我们生活的核心,就像棋盘是棋手们的核心,讲台是老师们的核心,球场是球员们的核心。这些年我们出门读书的读书,进厂的进厂,将这些祖辈传下来的稻田托付给宝志哥打理,他打理得不错。刚才棚子里一位老太太,豆蓉婶,一边抽烟,一边抹眼泪:“宝志这伢打小就乖,得到一颗糖都要咬一半回家分给京娥。别人给我宰的田,总是四面高,中间低,他开着车子来,将田宰得像镜子一样平,那是他肯花工夫,舍得柴油。别人来割谷,开车子像金神庙的道士金元画符;他来割,跟永安哥剃头,用推子推头发一样过细。他开收割机过路,压了宝堂家的麦子,宝堂的屋里人在他门口跳脚拍屁股骂了一早上,他跟东芳两个,都不还口。他还总是发好烟给我吃。”豆蓉婶是宝双的妈,守寡有三十多年了,她说的金元与永安,也都死了。
我们的稻田在明亮的阳光里平头整脸、阡陌交错,森森然,俨俨然,焕焕然,早季稻亭亭玉立,青枝绿叶,挨挨挤挤的稻穗,正微垂着头,绽花吐芯,扬粉灌浆;这是它们结成粮食的关键时刻,每一阵清风、每一寸阳光、每一滴水珠、每一道闪电,都会影响到收成。稻田里的秧水,水沟中的渠水,还在淤泥中养育着蚊子的幼虫,它们将自己提供给稻田之中忙忙碌碌布网的小蜘蛛和稻田上空密密麻麻飞舞的黄蜻蜓,而蜘蛛、蜻蜓加上被我们的脚步惊动的绿褐色的蚱蜢,又是天空里鸟儿们的美食。鸟儿眼见得有三种:一是紫燕,它们四月回来,即由田埂上衔泥做巢,在稻秧间叼食昆虫,养育乳燕。它们累了,会像我们歇息一样,无声无息,一排排站在农田上空交叉纵横的电线上。一是灰喜鹊与黑白喜鹊,它们三五成群,哇哇呀呀,大摇大摆地在田埂上巡游剥啄,好像它们才是这一块田地的主人。一是白鹭,长得仙气飘飘,一派国风,好像是由画里飞出来的,从稻田之上掠过,往澴水中的粘丝潭湿地飞去。老实讲,没有了捕鸟的人,从前神出鬼没持着弹弓的男孩数量也在减少,几乎每一颗鸟蛋都有可能孵化成鸟儿,现在乡下鸟类的种类与数目,都要远远超过从前。
宝华却抱怨稻田里与稻田下的沟渠里,现在摸不到鱼虾了。他不仅爱工厂里看不见的螺丝钉,可能也在怀念从前我们做伢时,夏天雷雨后,随便就可以由沟渠里用抄网捞取的小鱼小虾。鱼里面,有小鲫鱼、小鲦鱼、麦穗鱼,以及我们不太爱吃的斗鱼。还有一种扁头扁脑,肚子里挤满内脏、鳞片上有虹彩的细鱼,我们将它叫作“屎夹片”,实际上它的学名是“鳑鲏”。有一次,我被一伙喜欢写诗的人带进一个弯弯绕绕的私人会所里,煎“鳑鲏”做下酒菜喝五粮液,他们都惊为天物。虾是青虾,虾尾一粒肉,清甜弹牙。我们又叫它“马虾”,在小龙虾没来之前,它们慢悠悠游弋在沟渠、洗菜埠头、桥墩边沿。其他还有泥鳅、刀鳅、鳝鱼,还有水蛇、青蛙、蚂蟥。这些微小龙宫中的虾兵蟹将,现在的确是不太容易找到了。
沿着稻田中间的田埂走七八百米,我们来到了新港前。这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河自北向南,流到农一村的汪寺泵站,泵站有六道水泥闸门,也被称之为六门闸,通向澴水,平日水深一米上下,宽三四米,水面上长着水莽与水葫芦。当下水葫芦正在开花,淡紫色,有一点像睡莲,它另外的名字,叫凤眼莲、凤眼蓝,都好听。港两岸是野生的乌桕树、桑树、构树、野蔷薇、益母草、艾蒿、苍耳,附近村庄的牛爱来吃草,牛与人踏出来两条土路,从前我们读初中时,也爱来闲逛,沿着或露珠点点或白霜离离的草路背课文。我们摇头晃脑背课文的时候,这条河就已经被称之为新港了,可见它是由我们的父辈,在大修水利的年代,由从前某条旧港上挖掘出来的,现在它南头的初中校园已经撤掉了,附近某位村民在院墙里面种景观树、种盆景。学生们不来读书,牛还来吃草,但这些牛已经不是从前的黄牛水牛耕田家了,而是村民买回来养殖的肉牛,有浑身纯白的,有身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像坏天气天边的云,还有脸上黑白黄红交错的,又好像挂着脸谱。大概养殖三两年,它们就会被送去屠宰厂,被流水线上的机器庖丁分解成一块块牛排,摆放在超市的冰冻柜台里。牛肉贵,养牛也很能赚钱,附近养牛的专业户,是郑家石桥塆的凡凡。他穿一身迷彩服,戴草帽,手里拿着一条放牛的鞭子,站在新港的石桥边等我们。昨天上午,就是他将已经失去呼吸的宝志哥,由水里抱牛犊一样抱上岸的。
是昨天早上八点多钟,田埂上的露水刚刚晞干,宝志哥打赤脚,提着水泵来抽水。他沿着我们刚刚走过的小路,来到离石桥不远的土埠,埠上立有杉木篙子电线杆,杆上有电表与插座。他分开草丛,沿着土坡往下走,想按惯例将电泵头放置在水面下的缓坡上,然后回头将电泵插头插进电线杆的插座,合上电闸,这样港水就可以顺着水杯粗细的胶水管抽到他转租的稻田里了。在宝志哥抽水之前,郑家石桥塆的郑继华也在使用电泵抽水,他没有觉察到水泵漏电,他在电线杆上的插座也没有装空开。宝志哥拿着电泵头,赤脚踏入了充满电荷的港水。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东芳姐在家里做好早饭,不见宝志哥回家吃饭,打手机也不通,骑着摩托车过来找,看见他蹲在港水里,双手撑着坡地,垂着头,草帽漂浮在水面上。她扔掉摩托车把,冲下土坡去拉宝志哥的手,结果被电流弹开了。她回头去电线杆上拔下郑继华家的插头,重新下到水边,发现宝志哥腰上一片绀紫,闭着眼睛,双手冰凉,已经没了呼吸。她又急又怕,坐在岸坡上,双手揪着草棵,嚎啕大哭。凡凡就是听到东芳姐的嚎哭,赶过来帮忙的。他放下鞭子,将宝志哥抱到电线杆下的田埂上,用手机拨了120,又拨了110。我忽然想起进村时聋子婆婆的手势,她不停地将手指向腰腹,原来是在向我描述宝志哥是如何被电打死的。我也有过触电的经历,那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电荷的螺旋,仿佛神在另一个维度里显现的漩涡,不由分说地卷入我的身体与灵识。我运气好一点,猛一甩手,摆脱掉了这头夺舍的猛虎,而宝志哥是踏入陡坡下的电水中,没有办法由向下、向后、向着黑暗的,玄之又玄的漩涡里摆脱出来。因为是暴亡在野外,而不是安放堂屋中,躺在左首边的草席上去世,所以他要在祠堂边的棚子里办丧事,而不能停灵在自己家里。
电是由孝感输送到我们镇,再由镇上来到我们村。沿着电线的来路,我们走过港上的小石桥,走进郑家石桥塆。这里的变压器安装在村子中央的水泥电线杆上,离地面两米多高,全新的,柜门虚扣,并没有上锁。旁边村巷里有一间小卖部,四个中年男人围着木桌打麻将,另外有三四个人站着看,我来向他们借板凳,他们听说我们是昨天出事的宝志的堂兄堂弟,都连忙站了起来,看样子昨天他们都围观过呜哇呜哇开来的120与110。有一位大哥搬着板凳随我来到变压器下,一边向我们激动地说这个变压器有问题,根本就不会跳闸,过年时他家里的电线,烧坏了十几米,变压器也没有反应。宝朝爬上凳子,我与宝双在两边扶着他,宝雷他们掏出手机,在我们身后录视频。打开变压器后面的柜门,宝朝认出来两个漏电保护装置,每一个上面都有红色的按钮,他用拇指去按两个按钮,都没有跳开,看样子按钮被片区的电网管理员设定成了锁死状态。宝朝指变压器柜左下角的一堆稻草给我们看,稻草中有棉絮与羽毛,说明曾经有麻雀在这里搭窝,小麻雀长成后,它们一家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宝兵黑着脸分析说,这些麻雀与喜鹊,在变压器柜与电线杆上搭窝,钻来钻去,常常让变压器跳闸,一跳闸,电网管理员就要由镇上的供电所骑摩托车过来巡查,他大概就是为此锁死漏电保护器的。凡凡说:“要是宝志哥下水时穿着胶鞋,要是继华哥晓得他的水泵漏电,要是继华哥的插座上装了空开,要是我们塆变压的漏电保护器不被锁死,宝志哥今天就会和平时一样,站在小卖部里看他们打麻将。他不爱打,但是喜欢看。”凡凡一边说,一边用拿着牛鞭子右手的手背抹眼泪,他与宝志哥很熟,他一个人在港边放牛,宝志哥来打理稻田,两个人坐在田埂上抽烟,话不多,男人之间,哪来那么多话。
离开郑家石桥塆,我提议去河对岸陡岗镇的桥南餐馆请兄弟们吃个饭,他们都表示同意。我们一行人沿着新港边的小路走到汪寺泵站,由六门闸走上澴水堤,由胜利桥经过澴水,正好是日暮时分,太阳由云梦县方向沉入江汉平原,平原上晚霞如火,澴水中的粘丝潭湿地上,形形色色的肉牛立在河洲上甩牛尾,由各处村庄的稻田里飞回来的白鹭,成千上万只,在牛群旁悠闲地散步,夕光中河堤环曲如蛇,瑶草翠树,漾漾碧波,非常美。凡凡送我们到桥头上,他着急去看两头刚出生睁眼的小牛犊,不愿与我们聚餐,告别时,他用宝兵的华为手机给我们七个在桥头照相。我们倚着胜利桥的栏杆,一字排开,举着剪刀手,我心里想,要是宝力、宝利、宝云、宝胜、宝伟、宝安、宝国、宝通、宝林他们也回来,就好了,要是宝志哥能由冰块中爬起来,加入我们,就更好了,我们一定将C位留给他,而不是让“光头兵哥”一脸傻气地站在靠前正中间。
我常在桥南餐馆与来探看我的朋友们碰面,但请村里人吃饭还是第一回,与堂兄弟们喝酒,也是第一回。宝雷七三年生人,宝兵是七四年三月份的,宝刚是七月的,我是十一月的,坐在里面,往下依次是宝华、宝双与宝朝。我点的菜是炸气蛤蟆、烧鳝鱼、小鱼小虾、烧肥肠、瓠子煎五花肉、炕茄子、煮豆腐底子、羊肉粒胡萝卜羹、糊汤马齿苋,这些菜,小时候妈妈们常做给我们吃。酒是两瓶紫荞,烟是宝双带来的黄鹤楼。二楼临近女儿港桥的房间,窗外可以看到刚刚升起的月亮与长庚星,空调也好,呼呼吹,很凉快。我们用三钱的小酒杯喝酒,一边回忆幼年时村里的事情——我们有一些共同的回忆,在曾经环绕村子的杉树林里捡柴,用手电筒照麻雀照青蛙,一起去池塘对面的队部里看肖医生打针;也会趁会计不在,让手小的家伙伸手到榨油作坊办公桌上锁的抽屉中,摸出硬币,然后一起结伴过金神庙;在京广铁道线的铁轨上放置大铁钉,让往来的蒸汽火车的轮子将铁钉碾压成薄刀片;与北边匡埠村的小孩们打架,与南边魏家塆的小孩们打架,与东边肖家塆的小孩们打架,与西边何砦的小孩们打架。有一段时间,我们还跟着大人们到处去抓蛇卖蛇胆,将各处的水蛇、菜花蛇、蝮蛇都抓得干干净净。村里的人,宝刚的父亲永怀大伯,能挑一整担红萝卜上汉口;宝雷的爷爷章华老爹,可以吃一盆甜肉;宝朝的姥姥,活过了九十岁,觉得自己压住了后人的寿,想死,跳塘,发现水只有齐腰深,上吊,绳子断了,将筷子往喉咙里插,又怕痛;光棍永银大叔,爱说粗鄙的话给我们听,他坐在热乎乎的糖坊的灶屋里,指着一根光滑的木头说,那就是他媳妇。我发现他们的记忆力都比我好,我三四岁之前的事,多半都不记得了,但宝雷、宝刚、宝兵记得很清楚。宝雷说在我们改屋之前,村子是圆形的,中间有一片空地,我们常在那里玩。有一个五保户老爹,姓范,叫范木生,他是我们村唯一的外姓人——这样说其实也不对,我们这个村本来姓范,我们姓舒的是后来的,可是姓舒的因为住在东边靠池塘,祖坟埋在蔡家河的高地上,风水好,所以发人,而姓范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一个范木生,他是我们所有姓舒的人的“老舅爹”。宝兵说:“对对对,这个范木生老舅爹最喜欢你跟宝红两个,说你们长得俊俏,又聪明,像双胞胎,他拄拐棍坐在枫杨树下,常将你与宝红两个搂在怀里,喂你们吃蚕豆、饴糖,一颗都不给我们吃。他要你爸爸永波叔与宝红爸爸永明叔将你们两个过继给姓范的,给他们守祠堂。后来他死了,他们姓范的祠堂也拆去盖了牛棚。”我说我一点都不记得了。真的,我的记忆往上回溯,好像由小学五年级再往前,就只剩下一点点岛屿,因为我写作的关系,这些岛屿,还被我弄得不知道哪座是真,哪座是假,哪座是我的,哪座是别人的。“有一阵我在韶关的网吧里,由网上看到你用‘木剑客’做笔名,还以为你是记得木生老舅爹,专门起这个名字怀念他呢。”宝双坐在靠门口的座位上说——他酒已喝得不少,脸通红如红富士苹果。
这是发现更多的岛屿,并标明出真假的机会。对,宝红,谁是宝红,他回来了吗?宝雷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忘了木生老舅爹,宝红也不记得了吗?他跟你同年的,你们两个玩得最好,他推铁环,你就跟着推铁环,他玩鲤鱼打挺,你就跟着学鲤鱼打挺,他放牛,你就跟着放牛,只要找到你们中间的一个,另一个就一定在旁边。那年暑假我们摸鱼回来,你们两个一身泥,在巷子里,用聋子婆婆由井里打出来的井水冲凉,你没事,宝红当天晚上发高烧,死在了队部的卫生所里。永明叔将他抱回来,换了一身新衣服,用棉被裹着,埋在南头小泥潭边上。”我好像记起了宝红,乌溜溜的眼睛,温热的小手,一肚子坏主意,拉着我在朝西的村道上飞奔,原来在我们这群宝兄弟们中间,他才是见到牛头马面的第一人。“木生老舅爹说,你们这些伢们去河港里摸鱼,脚踩到泥巴,脸孔浸在水里,龙王就派龟丞相来看,有没有长得灵醒的童男子,看中了就接到龙宫里去给龙王摇孔雀毛扇子,宝红就是这么着,被龙王他们看中的。”宝雷的酒量不错,他声音洪亮,讲起这些事,舌头还是非常的利索。
我还想起了摸鱼,一到暑假,我们十八个人就由宝志哥领着,吃了早饭出门,由梅家桥开始,沿着新港,曲曲折折地凫水,穿着三角裤,腰上系着网兜,脸孔朝下,鼻孔露出水面,手脚并用,将水底下的沟沟坎坎,泥洞石缝,桥孔砖隙,水草根结,来来回回摸个遍,不怕热,不怕晒。港水温温的,水下的淤泥却是凉凉的。太阳升到头顶,到中午,肚子饿了,我们也不回家吃饭,在旁边谁家的地里,找黄瓜、番茄、菜瓜、玉米、红薯吃吃,吃完继续向前探。终点就是六门闸,六七里的水路,大概是下午四点多钟,我们才水獭一般,湿淋淋地爬上岸,解下装着鱼的网兜,浑身红黑,油光水滑,背着红通通的斜阳回村,到村口,宝志哥再点一次数,十八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就会解散放我们回家。大伙网兜里的鱼当然是有大有小,有多有少,鱼的种类也各各不同。宝志哥从来都是摸得最多,摸的鱼最大的,甚至可以摸到好像在身上披挂了刀剑的鳜鱼,他是我们的带头大哥,也是我们的摸鱼师父。他跟我们讲,蹲在水里,要将自己想象成魏家塆的树堂瞎子,眼睛看不见,但身体看得见。有一些鱼在朝我们的怀里扑过来,喜头鱼、鲤鱼、小青鱼、鳊鱼,像树叶一样飘,我们用手去拢抹抓握;有一些鱼,扎在泥巴里,鲇鱼、团鱼、乌龟、黑鱼,我们就用脚去踢探踩扎,将它们的头摁到泥巴里;有一些鱼,爱藏在石头缝与泥洞里,比如黄颡、鳜鱼,这个时候就要有特别的耐心,轻轻地去抚摸拿捏。我们将自己想象成鱼鹰、翠鸟,想象成一条大鱼,就可以摸到鱼。就像黄药师在桃花岛上教徒弟,他将我们都教成了摸鱼家,新港河道的每一道折皱都刻写在我们的脑海里。每一种鱼的黏液、腥气、眼光、灵晕、性情,以及游动的轨迹与冲劲,都各各不同,这些折皱与气息,就是德里达讲的幽灵般的踪迹。这一幽灵在我们的话语里,是以“龙宫”这个形象综合出来的,沟渠是小龙宫,新港就是大龙宫,澴水是更大的龙宫,汉水、长江里有超级的龙宫,至于大海,它已超出了彼时的我们身体的经验。龙宫的气味与折皱,共同刻写在我们的身体里,在我们重新谈论宝志哥与宝红的时候,它被唤醒了,作为底层的经验,之前它被压抑在城市的、文字的、视频的新鲜经验之下,毕竟我们现在熟悉手机,就像当年我们熟悉新港里的喜头鱼。
宝华说宝志哥蹲在港里电死的姿势,就像当年他带我们摸鱼的样子。按木生老舅爹的解释,当年龙王派龟丞相将宝红由我们中间挑走,是要他去摇孔雀翎扇子。宝志哥呢?这一回,龙王派雷公电母卷土重来收走宝志哥,是因为宝志哥精通各种机器,他们龙宫里,缺一个钢铁侠朋克吗?东芳姐来拉他,差一点也被带走,一定是宝志哥英灵不远,猛回头,将东芳姐推回了草坡,让她回到云泽、梦泽、家淇他们三个儿女中间,他们长到人长树大,还没有结婚。
我们兄弟们继续喝酒,不再聊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头了,而是回到了现实:我们回家来为宝志哥料理后事,要如何为东芳姐与他们的三个儿女争取赔偿与抚恤金。我们的意见并不相同,宝雷、宝兵、宝刚,他们几个七十年代前面几年生人,主张找政府,要政府去与供电所调解,给说法,给赔偿,毕竟“变压器里的鸟窝”说不过去。宝兵说:“他们要是不管,我们就‘抖音’见,大不了,我这个蔬菜协会会员不要了。”宝雷也说他有一个老表在镇上当领导,还有一个连襟,是在区里的中学做校长,他可以打电话找渠道。宝刚说他在孝感装修,也扫了很多领导的微信,他可以求求他们出面说说。我与宝双、宝华、宝朝他们的意见是,还是要请一个律师,委托他打官司,将郑继华、郑继华水泵的生产商与经销商,以及镇供电所这些可能的责任方一起,告到法院,由法院来判决责任。我有一个老同事,名叫袁平凡,他辞职下海后,成了一名不错的律师,还喜欢写诗,前几天我还在这个地方请他吃过烧鳝鱼与炸气蛤蟆。吃完饭我们沿着窗外的女儿港散步,由女儿桥走到里仁村,光着上身,走得一身汗,他抱怨女人们不听话,不可靠,我就讲伍子胥的故事给他听,对,这个女儿港,按本地民间故事里的说法,就是伍子胥云梦泽里划船逃走的那条河,下船时他多看了船家女儿一眼,那姑娘为表明自己的可靠,跳到港水里自杀了,当然,后来伍子胥也被别人杀了,将头颅扔进了河里。江河不仅给我们水,给我们鱼,还要我们的命去献祭祝福。我给袁平凡发微信,他说当然要去法院,他打完这圈牌,马上就开车来,还要吃烧鳝鱼与炸气蛤蟆。
宝雷嗓门大,宝兵又像一个红脸赤耳的土匪,我们争不赢,但有一条我们都同意,就是宝志哥可以缓几天火化,调解也好,打官司取证也好,都会给对方一点压力,冰棺已经租好了,多用几天,也花不了多少钱。正好家淇打电话进来,问我们为什么没有坐在席中,宝雷打开手机的免提,让家淇也请东芳姐在那边听我们的讨论。东芳姐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了,她说:“你们做弟兄的舍不得这个哥哥,我都晓得,但人死了,调解、打官司,赢了,人也活不过来,你们说让哥哥在冰块里再多躺几天,我不能同意,我想到他冰在里面,不能动,冷到骨头,多一分钟,我都心如刀绞,你们弟兄伙要让他好好上路。”
我回微信,请袁平凡继续打牌,再等等看。喝完酒,我们由女儿港上澴水堤,过胜利桥,沿新港回村。我们在刚才拍照的地方停下来,抽了一支烟。澴水像一面镜子,在黑夜里发出幽光,牛群与白鹭就藏在这面镜子中。天上的上弦月,像一艘光纤船航行在银河里,银河中的繁星历历可见,牛郎星织女星,隔河相望,七夕节很快就要到了。我们刚才在桥南餐馆喝酒,我们在回忆过去,而宝志哥大概是到了喝孟婆汤的一节,他会将我们全部忘记,包括他猛然弹开的东芳姐,他温和地走入了黄泉与良夜。伍子胥死后做潮神,并不配。
我们进村的时候,宝志哥家门前灯火通明,金神庙道士金元的徒弟小元,已经张罗开了道场,他们几个人坐在四方桌边,敲锣的敲锣,击鼓的击鼓,打钹的打钹,正在唱那首名叫《风花雪月》的丧歌:“风啊风啊,天上降下一阵风,风来之时微微起,风去之时影无踪,风来风去风还在,可怜人死不回来。花啊花啊,地上生起一片花,九月菊花家家有,人比花来花比他,花开花谢根还在,可怜人死不回来。雪啊雪啊,天上降下一片雪,落在地上遍山白,太阳一出影无踪,雪化之时归大海,可怜人死不回来。月啊月啊,天上升起一轮月,初三初四雾迷离,十四十五月团圆,只在十四十五六,十七十八月半边,月缺自有团圆时,可怜人死不团圆。”我摸索出钥匙,开门,由车上取行李,一边侧耳听,泪流了一脸。
感谢海尔空调不眠不休,让我在盛夏的晚上得以睡着。我在毯子一般席卷的鸡鸣声里醒来,跟在鸡鸣之后的,是我们村密集的鞭炮声与间隔十余秒的烟花的爆响,分别施放在祠堂与宝志家的大门前。天已放亮,朝晖映在窗玻璃上,又会是晴朗炎热的一天,按当下的规矩,亡人清早即由租来的灵车转运到朋兴店那边的殡仪馆排队火化,出发前,村里人辞之以热烈的鞭炮与烟花,烟花在白天爆发,特别有一种苍凉的意味。我听到女人们的嚎哭声,云泽、梦泽、京娥,还有宝志哥的后娘秀英婶,但没有听到东芳姐的哭声,京娥姐与秀英婶是呼天抢地的哀嚎,云泽、梦泽不太会,不停地嚷着“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在女人的哭声里,宝雷、宝刚他们指挥大伙将宝志哥移上灵车,将花圈挽联等移上皮卡,唢呐、锣鼓乐队坐在他们自己开来的敞篷卡车上,送别的亲戚朋友则按家兵与家桥的分派,坐上由各地开回来的电车、燃油车。大伙在鞭炮的硝气与青烟中出发,向东过青石桥,小学校,梅家塆,匡埠村,过了澴溪,就是大别山脚下的丘陵地,肖邹线,一个长坂接着一个长坂。他们一行人,抱遗像的抱遗像,哭的哭,奏乐的奏乐,放鞭炮的放鞭炮。永申大叔被指派的活,是坐在一辆黑色帕萨特的车窗下,每过几分钟,就摁下车窗,往路边扔几张黄表纸,黄裱纸上有昨天永福爹专门用钱凿子凿出来的铜钱印,密密麻麻,如假包换,是向阴间付的买路钱?过路费?我觉得它们特别像脚印,宝志哥与我们,都曾经将脚印留在此地,人死了,应将脚印一并收回,就像清洁工阿姨扫走梧桐树深秋的落叶。
昨天我们由家兵做管理员的微信群里收到的任务,是宝雷、宝兵他们送宝志哥去殡仪馆火化告别,我带着宝双、宝朝他们去镇政府。这个安排不错,可以发挥 “作家哥哥”的长处,要是宝雷领军去政府,他这个“轰天雷”带着四处飞溅的口沫,会给领导留下深刻印象的。我特别不愿意去殡仪馆,这么多年,能不去,就不去,九峰山公墓也是。我二十一岁时,大学毕业,进一个编辑部工作,上班的第一年,由编辑部里退休的老宋得胰腺癌去世了,我与一起分配来的袁平凡,两个人一道,被主编派到中南医院,将老宋由太平间里抬出来,抬到灵车上放好,然后一起去武昌殡仪馆。老宋躺在太平间里一排带大抽屉的柜子中,柜子有一点像特别大号的信箱柜。我们俩拉开抽屉,老宋穿着灰色的中山装,眉毛上挂着白霜,身体瘦削,坚硬冰凉,我抬着他的手臂,袁平凡抬着他的腿,与护工们一起,将他送上车。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萨特的小说《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加缪的《局外人》,好几天我都喉咙发哽,吃不下饭,还用肥皂洗过很多次手。之前我去老宋家送过样刊,与他聊《红楼梦》,他是一个特别和气的老头子,他可能想不到,他留下的身体将继承他办公桌的我吓坏了,直到如今,我想到死神,就是冰冷的、僵硬的、眉毛挂着白霜的老爹,像老宋的模样。那天晚上我和袁平凡在女儿港水泥桥上聊天,我说起老宋,他已经忘记了。他聊了很长时间他的父亲,一位镇中学的语文老师,爱读毛姆、拜伦、雪莱。正是他父亲给他取名“平凡”,“活到今天,我才知道做人做到‘平凡’两个字,太难了。”我们重新回到人群里,与过去和解,与死亡和解,谈何容易。
小个子宝双精神抖擞地开他的比亚迪,载着宝朝、我,还有村主任晏春红,一起来到我们镇,经过镇中学门口,又接上了春红的老公宝安,我们五个人去政府的办公室。政府办事大厅在镇南北京路旁边,小区门口的一排裙楼,对面有一家“杠上开花”狗肉馆。大厅里人声鼎沸,戴着草帽的乡下人用本地方言,与讲普通话的小姑娘公务员们大声喊话。因为人多,叫号的窗口不够,所以特别开放了写着“潮汐窗口”的窗口,我这个“作家哥哥”想了半天,又请教了语文老师宝安,才大概弄明白何为“潮汐”。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女干部——张主任,她将我们领进办事大厅旁边的一间会议室,将电扇与空调一起打开,十几分钟,会议室里慢慢凉快起来。张主任给我们每人发了一瓶农夫山泉,我们仰脖喝水的时候,名叫匡勇军的副镇长,还有供电所的殷向东所长来了。张主任打开记录本,一个人打横东向坐,我们五个与副镇长和所长相向南北坐。我们报告了昨天实地调查了解到的情况,春红与宝安还有一点补充。春红说:“供电所的师傅来,帮我们往田野里牵电,他背着一卷线,往木头电线杆上拉扯,像摆弄一条条菜花蛇,我每次都看得心惊胆战。”宝安说:“如果供电所定期巡查,安装电表空开,变压器漏电断路器运作良好,我堂兄就不会遭遇这样的惨祸,其他乡亲以后也不会再遇到这样心惊肉跳的惨剧,倒伏暴亡在家乡的田地里。人命关天,每一位村民的命都是命。”两口子的“语文”果然都很不错。殷向东一直苦着脸,低着头,匡勇军可能就是匡埠村出来工作的,他说政府已经有重修汪寺新港的方案,将河道铺水泥,设台阶,挖土机已经联系好了,要是早一点动工的话,宝志哥可能就不会出事了。农村水电设施在升级,但也只能一步一步走。又说熊镇长去区里开会了,中午得空就到舒家塆看望东芳姐他们。
家兵在微信群里讲,因为起得早,排队靠前,宝志哥已经顺利火化了,蔡家河的人准备动土,家淇家的人准备点主,祠堂边的人准备开席。离开我们镇,宝双开车带我们来到蔡家河的祖坟地,我们停好车,宝雷、宝兵带领的车队也打了折返,灵车、皮卡、卡车、小车依次停在路边。鞭炮烟花重新爆响,唢呐锣鼓重新奏开,女人们重新哭泣,家淇捧着宝志哥崭新的宝蓝色骨灰盒走上坟林。这是一片十余亩的高地,高地之外,从前我们种油菜与小麦,后来宝兵种红薯尖,远远地立起不少不锈钢钢棚。高地上长出来密密匝匝的灌木林,树是构树、桑树、乌桕树、黄荆树,还有离离尖刺的枳树,这些树的种子由鸟带过来,长得飞快,每年清明节,村里人来上坟,都会带砍刀砍砍,所以也长不大;藤本是野蔷薇与金银花,要是清明节改到五月的初夏,我们来上坟,就可以闻到枳花、野蔷薇、金银花混合在一起的缥缈清香。我们各家各户的坟,一个一个负着石碑的土丘,也就随意藏在这片灌木之中。三十年前,我做孩童的时候,胆子还算野,常与宝志哥他们一起,来这里探寻“绿野仙踪”。“礼发文章,永宝家邦”,祖父章字辈,他们的碑还可以找到几块,曾祖父文字辈,已经找不到,除了在重修的族谱上的名字,他们已经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没有人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也没有人记得他们的悲欢事迹。我忽然想到昨天晚上,我们在桥南餐馆喝酒时谈到的范木生老舅爹,他们范家的坟林在哪里?祠堂改作牛棚后,他们可能连族谱都没有了,他们在我们的村子里,也曾经祖祖辈辈地聚居过,但已经没有了存在的痕迹,他们已经成为了这片田野的幽灵。再向上推,估计还不止他们这一群人,更多的人,他们的存在,都没能够以DNA或者是文字符码的形式,再现在时间的长河里,而是幽灵一般地飘散在田野、河流、生物、星辰之中,只有消逝,并无轮回,并无替代,只是空无。我们终究也会。
昨天我接到永申大叔报丧的电话,在汉十高速上开车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可能会成为八位给宝志哥抬棺材的成员中的一名,虽然最近肩周炎发作得厉害,我也不会推辞。我们将杉木篙子两横两竖拼成井字形,用粗麻绳将“十页瓦”的棺木捆紧绑好,在“送上高山”的号子里,协调步伐,由祠堂一步步走上蔡家河高地;而高地上面有一块空地,已由我们八个人一大早去挖好了深坑,我们只需要放下杉木篙子,解开麻绳,双手扯紧,慢慢松绳,将棺材平稳地放进墓坑里。我们虽然经验不够,但小时候看过无数次,没杀过猪,但看过猪跑啊,有永福爹他们指导,宝雷来指挥,不会出大错的。现在看来,棺材免了,墓坑也没有必要,在坟堆的北边,已经新开辟出来一排水泥墓垄,家淇一个人,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推进其中一格即可,就好像当年用DVD影碟机时推入光盘那样。大伙放下花圈,放完鞭炮,吹着唢呐,打着鼓,由家淇捧着照片,引着队伍,悲悲戚戚往村里走,往家里安灵点主,将宝志哥独自留在蔡家河的祖坟地,与祖宗们寒暄碰面。
我们走进家淇家堂屋的时候,看到供电所所长殷向东、副镇长匡勇军已领着镇长熊东辉来了。熊东辉脑门发亮,腆着小肚子,短袖白衬衣扎在皮带里,站在右首的房门口,与房内的东芳姐讲话。东芳姐坐在床边,蓬乱着头发,抹眼泪。熊东辉也红着眼圈说:“我与宝志哥是朋友,有一年‘五一’,我去桥南餐馆吃饭,晚上喝了酒,不能开车回来,手机没电,叫不来代驾,只好硬着头皮步行往镇上走,在郑家石桥的候车亭遇到他开拖拉机由秧田里拱上来,一身泥,他将我送回镇里。我往路边秧田哇哇吐,吓得蛤蟆都不敢作声。以后我认得了他,开车经过你们村,常看到他一个人开拖拉机宰田,有时候是白天,一群白鹭绕着他的拖拉机飞,啄吃机耕惊起的蚱蜢,有时候天黑了,他也开着大灯,光柱很粗,在月光地里转圈。他勤快,赚的钱比我多,活得比我潇洒,我心里是羡慕他的!前天晚上,我还在路上遇到过他,戴草帽,开拖拉机,等着过红灯,沿着保成路往北走。我心里想,天黑了,还戴草帽干啥?北边的保光村、五爱村、仁和村,是种小香葱的蔬菜基地,他难道在那里接到了翻葱田的活?”殷向东低声提醒他:“宝志哥是前天上午发生的触电事故。”熊东辉连忙拍着自己的脑袋:“可能是大前天,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了唉。”一边又转头对匡勇华讲:“老匡你替我到祠堂边,也上五百块钱的账,回头提醒我微信转给你。”匡勇华点头离去。
我们陪熊东辉一起向宝志哥的灵牌上香,作揖,宝志哥在相框里憨笑,家淇在一边麻袋布垫上顶着白孝布,陪磕头。道士小元手捧毛笔与砚台走进来,要我们来给宝志哥“点主”。这个仪式,汪曾祺的文章里也写过:“我们那里开吊都要‘点主’。点主,就是在亡人的牌位上加点。白木的牌位上事先写好了某某人之‘神王’,要在王字上加一点,这才成了‘神主’,点主不是随随便便点的,很隆重。要请一位有功名的老辈人来点。点主的人就位后,礼生喝道:‘凝神——想象,请加墨主!’点主人用一枝新墨笔在‘王’字上点一点;然后再:‘凝神——想象,请加朱主!’点主人再用朱笔点一点,把原来的墨点盖住。这样,那个人的魂灵就进了这块牌位了。”写得好,也写得美,我们这里的习俗也大同小异,只是不需要第二次加“朱点”。永福爹、永申叔要熊东辉做“点主人”,熊东辉推辞了;宝雷与宝兵让我来,说我们塆就出了我这么个书呆子,我也不同意。我提议让家兵来,他虽然辈分低一些,却是我们所有“宝”字辈人的小学发蒙老师,他拉二胡,《二泉映月》《赛马》等,常参加市里的老年乐队,字也写得好,一笔颜体,写了四五十年。家兵拗不过我们的坚持,提笔蘸墨,走到神柜左首宝志哥的灵牌前,往“神王”上面加点。他凝神想象,轻提回转,快顿收笔,藏头护尾,背圆腹平,一挥而就,果然是写得好字,那一点,就像一条活泼泼的喜头鱼,一身腥味和黏液出水,跃跃然颇有生气。宝志哥的灵魂如果进入这个“点”,他一定会觉得满意。
匡勇军扫微信转礼金回来,顺便带来了家桥的指示,说祠堂边的“泡饭”已经开席了,要我们赶紧去坐席。熊东辉对匡勇军说:“中午按规定不能喝酒。”匡勇军打开手机看了一眼,说:“今天是星期六,没事。”熊东辉点头说:“好,我们就陪宝志哥与作家哥哥喝两杯。”我们戴着草帽,顶着中午的大太阳,穿过我家门口,家义家门口,宝华、宝刚家门口,走进祠堂边的宝蓝色长方形帐篷。帐篷前一条龙厨师老匡一边起锅颠勺,一边指挥着他身边的嫂子军团往桌席上布菜。二十余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我们全村一百多口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活着的,能够由外面赶回来的,都围坐在由十余台冷气扇吹开的一点清凉地里,准备吃宝志哥的泡饭。清晨宝志哥还躺在旁边的冰棺材里,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酒量有限,不入宝雷、宝兵的法眼,所以由他们几个陪客喝酒,五十三度的白云边二十年陈酿,辣喉咙。我与宝刚被安排到旁边的妇女小孩桌,吃完饭,下午还要负责开车送喝了酒的人回我们镇与孝感市,责任重大。宝雷笑眯眯地说:“作家哥哥,搞服务与耍笔杆子,都是一等一的。”
我与宝刚并肩坐在六七个女人与四五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中间,女人们是最近十余年嫁入村里的媳妇,生下了“邦”字辈的孩子们。平时她们住在镇上或孝感的小区单元房里,回来少,我也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脸熟,接受着她们与孩子们叫“宝群叔”“宝群爹”。她们说着方言味很重的普通话,孩子们则说着很纯正的普通话,我们村的孩子,已经不太能讲本地方言了。圆桌中央摆着大瓶的雪碧与可乐,我用一次性塑料杯分给大家。我身边有一只冰桶,冰块中间码着好几层青岛纯生啤酒,冰桶外,有一只冷气扇在猛吹。我问有没有要喝啤酒的,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说她要喝,我由冰块里捞起啤酒罐,拉开拉环,递给她。很快饭菜就端上来了,置放在红色的塑料桌布上,十几道菜分别是青椒炒鳝鱼片、白灼基围虾、炸红薯块烧甜肉、排骨藕汤、粉蒸排骨、珍珠元子、红烧鸭块、麻辣虾球、小炒猪耳朵、卤牛肉片、煮豆腐底子、炸鸡块、水果拼盘,还有一盘清蒸鱼,一大碗米饭。这比我们从前吃的“泡饭”要高级不少,宝刚说每桌老匡开出来的餐费是六百块,不便宜啊。
最受欢迎的是那一盘鱼,女人与孩子们纷纷将筷子指向它。我仔细看,发现并不是我们过去常吃的烧鲤鱼或者烧鲢子鱼,也不是豆瓣鲫鱼,或者清蒸武昌鱼,而是一种海鱼,黑褐色,有晒斑,两斤多,轰20飞机模型似的,展翼平躺在姜醋酱油调汁之中,鱼身上摆放着洋葱丝、生姜丝、红椒丝与葱段。我记起来,春节时我去南宁弟弟家里探望父母,母亲就蒸过这样一条鱼,说它名叫多宝鱼,好打理,上屉蒸几分钟,肉也细嫩,又没有刺,所以孩子们都爱吃。我打开手机上的百度APP,用“识万物”的功能拍照查询,果然就是多宝鱼。百度百科里介绍它是海洋里耐低温的底层鱼类,喜好安静幽暗的环境,性情温顺,双眼都在左侧,故平时是以无眼的右侧据着海床高卧。它喜欢结群而居,以小鱼、小虾、贝类、甲壳类为食,肉质鲜嫩,骨刺少,口感清香,生长速度快,营养价值高,被称为“海中稚鸡”,因为英文名为“turbot”,因此音译为“多宝鱼”,译得很不错。这是我第一次在我们村吃到海鱼,吃到多宝鱼,它一定是经过冷链的运输,由无数的冰块包围着,一路来到我们的席间。老匡以此来说明六百块钱一桌并不贵,划得来。我也夹一块来尝尝,的确有“稚鸡”“白斩鸡”之感,滋味与黄颡鱼、鳜鱼差不多,只是黄颡鱼与鳜鱼武装到牙齿,多难搞,要是多宝鱼也能在淡水中生活,能够游入澴水,在我们新港里安家落户,温顺地用没有眼睛的一侧,乖乖地呆呆地躺在水底,任由我们摸鱼时轻轻踏住它们,将它们像砖头一样拾起扔进网兜里,估计宝志哥教我们的摸鱼术就成了屠龙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女人们给小孩用一次性纸碗盛了饭,浇上豆腐底子汤或者藕汤,以应吃“泡饭”的名目(从前我们是泡凉白开)。据说孩子们吃了葬礼上的“泡饭”,会长得快,就像泡桐树一样“泡酥”。我也依法炮制,吃了一小碗藕汤捞饭,我觉得喉咙安之若素,没有像从前送老宋走时那样发哽。上清蒸多宝鱼与炸红薯块烧甜肉的时候,棚外就放起了鞭炮,这说明主人家已经准备结束盛宴了。吃完泡饭,女人孩子们端着没有喝完的雪碧和可乐,纷纷离席。宝雷、熊东辉他们的喝酒席坚持得久一些,配合这些菜加上黄鹤楼烟,矿泉水,大概喝掉了三四瓶白云边,宝兵与殷向东、匡勇军的脸都喝红了。但他们想将一箱六瓶喝完,喝到太阳由澴水堤上落下去,将亲戚六眷与新朋旧友都回忆起来,将各自的见闻都交换一遍的想法也没有实现,匡师傅的一条龙与我们签的合同,是到今天中午的午饭,他们还要拔寨启程,赶赴下一个村子,去办理另外的乡饮与酒宴。六月天气热,老人们正在像深秋的树叶一样往下落,结伴走黄泉。很快一条龙的卡车就开来了,大伙帮忙收桌子收碗,拔冷气扇插头,收灯泡电线,将帐篷拆解折叠,一转眼工夫,刚才热火朝天的坐席的场景就消失了,祠堂北墙下,又变回到一片烈日下晒谷停车的水泥空地,狗子们来找骨头,都扑了一个空,两株紫薇花舒枝展叶出了一口气。聋子婆婆由紫薇花树下钻出来,手里拿着蛇皮袋,拾捡地上的烟花与鞭炮盒子,一边发出呀呀呀的恐吓声,因为隔壁肖家塆的肖四毛推着板车,穿着黄马甲,也赶来捡这些废品了,一车纸可以卖好几十块钱。
人们陆陆续续开车离去,我也往镇上和孝感市送了好几拨人,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个来回,并不远。等我忙完最后一趟,天边晚霞寂灭,有星有月,天已经黑了,开车左转进入我们村巷的时候,我发现各家门口的车已潮汐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宝志哥家门口还亮着五十多瓦的LED灯,照着空荡荡的四方桌,门前高大的拖拉机将巨大的影子投在永朝家的粉白的后墙上。我们在微信群里告别,宝朝宝雷是在孝感高铁站的候车厅,宝双宝华是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半年后的春节,他们当然还会回家,大年初一,会是宝志哥的“馨香”,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喝喝酒,将今天被那个“钱迷心窍”的老匡弄散的“大酒”补回来。“熊东辉、殷向东、匡勇军酒量好,不摆架子,‘馨香’那天,作家哥哥你还是要将他们请来做客。”“好好好,一路平安!宝双宝华喝了酒莫碰方向盘,让你们的媳妇换着开,她们也有驾照,慢慢开就好,高速公路上可以打开大灯。”
我打开冰箱,倒了一点酸奶,冲泡了一碗燕麦片,算是晚饭。之后到三楼的藤椅上,那是九点多钟,我打开投影仪看电影,挑的片子是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乡愁》,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有意思。东芳姐的哭声就是这时候传来的。她一边哭,一边诉说,一段段,以“我的人”开头,以“叫我怎么活”来收尾,讲她与宝志哥的过去,讲她前天让宝志哥起早床去抽水,没有陪着他去,又没有将他拉回来的懊悔。这是我熟悉的长哭,我奶奶,我母亲,村里老派的女人们都会,在亲人去世,或者受到冤屈的时候,她们就叉开腿坐在地上,含着泪水,拍着灰土哭诉,用一种“悲迓腔”来“数过”。小女孩、姑娘伢们都不会,好像这样的长哭,是女人的专利,“会哭”是对一个女人很不错的表扬。
我还记得三十五年前,宝志哥与东芳姐结婚时的场景,宝双、宝朝、宝华、宝安他们还小,上蹿下跳,跟着扎红花骑自行车去王家砦迎亲的队伍飞跑,抢鞭炮,抢糖果,压床,闹洞房,偷偷地敲大锣,吃团圆酒的时候跟着赞彩,在稻场上占位子看电影。那时候,祠堂还没有盖起来。宝红已经死了。宝雷、宝兵、宝刚与我,我们已经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看到东芳姐穿着红缎子棉袄由自行车的后座上跳下来,站在宝志家的堂屋里,开了脸,脸蛋红红的,怯生生的,在礼生的引导下拜堂成亲,我们都觉得她非常美,像七仙女下凡一样。我们觉得自己日后一定不会有宝志哥这样的像董永一样的好运气。
黑夜里,我们的村子安安静静,蛤蟆不叫,蛐蛐不吵,鸟儿噤声,狗子们都在保持着沉默,只有东芳姐的长哭回荡在村巷。新港、澴溪、澴水中的黄颡鱼、鳜鱼、喜头鱼、鲤鱼,你们会游出泥洞与石缝,挤在凤眼蓝的缝隙里,来倾听她的哭泣吗?宝志哥是开着拖拉机,戴着草帽,在星月之下前往北方的幽冥之地,还是化身成为鱼,接受了龙宫的邀约?他化身成为鱼的话,会变成一条黄颡鱼?鳜鱼?喜头鱼?鲤鱼?还是一条多宝鱼?又温和又有朋克气息的多宝鱼,它睁着左侧的双眼,敞开一身晒出来的褐色斑痕,躺在星光璀璨的大海深处。东芳姐长歌当哭,抚慰着宝志哥的旅途。我关掉塔科夫斯基的《乡愁》,打开大桌子上的台灯与笔记本,我想要写一点什么,正传?祝福?也来送堂兄一程。
(责编 李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