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4期|曹多勇:六种说法
一
苏亚死后,闺女问宗平,我妈一辈子都想跟你离婚,你怎么不愿意跟我妈离婚呢?宗平回避说,这是我跟你妈的事,你不用知道。闺女说,我妈活着,我可以不知道;我妈死了,我想知道。宗平问,你想知道这些干什么呀?闺女说,我想叫你给我一个答案或说法。宗平说,人的一生哪里会有答案呀?闺女说,那你就给我一个说法吧。
苏亚不在了,宗平和闺女相依为命住一块。这一天,闺女没有课,空闲在家里。宗平说,你拿出茶壶,泡上你买的好茶,我来跟你说一说。闺女在网上购买了一盒台湾产的高山乌龙茶,开水冲泡出来,屋里飘满茶香味。宗平和闺女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宗平说,我头一个说法,我爱你妈,我不舍得跟你妈离婚。
闺女说,这个说法有些站不住脚,不能说你不爱我妈;要是打分的话,你爱我妈的分数,不会超过七十分,这样的一个分值,不足以说明你舍不得跟我妈离婚。
宗平说,我的第二个说法,我爱你,我跟你妈离婚,父母不健全的家庭,会影响你长大。
闺女说,这个说法同样摇摇晃晃的,你爱我,与你跟我妈离婚是两码事。你跟我妈不离婚,能爱我,你跟我妈离婚,照样能爱我。
宗平说,爱和爱不一样。
闺女说,我是说你爱我,与你跟我妈离婚不离婚,没有因果关联。
宗平问,你对我给你的这两个说法不满意?
闺女说,一个虚伪,一个伪善。
宗平说,那我接着说第三个说法,我想拖住你妈,不想叫你妈这辈子过上好日子。
闺女说,你跟我妈一样,这辈子没过上好日子。
宗平说,我的第四个说法,我不想放过你妈,想把你妈早早地折磨死。
宗平的眼镜布上一层茶水雾气,透露出两道凶光。闺女双眼退缩不敢看。
宗平问,你还想听我的第五个说法吗?
闺女说,不想听。
宗平恶狠狠地说,是你妈毁了我,毁了我一生!
二
苏亚跟宗平头一回闹离婚那年,闺女刚三岁。
前一年,宗平的母亲与父亲在老家开拖拉机贩炭做生意,走在半路上出了车祸,母亲当场死亡。一年后,宗平的小妹在老家喝农药自杀。一下子,宗平陷入困境,脾气变得粗暴无常。苏亚忍受不了宗平的坏脾气,跟他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两口子像两只斗架的公鸡,整天双眼通红,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也不顺眼。
有一天,苏亚问宗平,你可知道小妹为什么死?宗平抬眼看一眼苏亚,知道她想往他的伤口上撒一把盐。苏亚说,你小妹怀上王家的孩子,跟人家不谈对象了,你说不死怎么办?小妹生前谈过一个姓王的男孩。男孩是宗平二弟的同学,家住前面的小王庄。宗平的大姐嫌弃人家穷,不同意这门亲事,让小妹跟姓王的男孩分开来。苏亚凭空捏造,污损小妹名声,往宗平的伤口上撒盐。
宗平问,你怎么知道的?
苏亚说,我就是知道。
宗平问,你听谁说的?
苏亚说,我就是知道。
宗平问,你亲眼看见的?
苏亚说,我就是知道。
宗平愤怒的拳头一下打在苏亚的脸上、眼上。这是宗平唯一一次出手打苏亚。苏亚的眼眶青紫一大片。
苏亚要跟宗平离婚,去找宗平单位的领导。那个时候,职工结婚要单位同意,离婚也要单位同意。苏亚跟宗平在同一家厂子里。苏亚青头紫脸地去找宗平的领导,就是想叫厂子里出具材料同意她跟宗平离婚。厂子里不愿写这样的材料,派厂团委的人,派厂工会女工部的人,派厂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轮番劝说苏亚、批评宗平,就算宗平和苏亚是两根电线杆子,他们都叫他俩黏合在一块,不能分散开。
苏亚去找宗平的父亲。宗平的父亲说,你跟我家大儿子离婚不离婚,我管不着。宗平的父亲这样说话自有他的理由。宗平的父亲说,你跟我家大儿子是自谈的,不是家里找媒人说合的,你俩结婚不用家里管,你俩离婚也不要家里管。
苏亚问,我跟你家大儿子离婚你不管,我点火烧家里的房屋你管不管?
宗平的父亲说,你烧你犯法!
苏亚说,我犯法蹲牢房,省得跟你家大儿子办离婚了。
苏亚跑锅屋里拿来火柴和柴火,在堂屋里点起火。宗平的父亲傻眼了,赶紧去喊他二儿子。二儿子躲在东头屋里不出来。
宗平的父亲大声地喊二儿子,你快点出来呀,你看你大嫂子这是要干什么?
堂屋里有案几,有八仙桌,有长条板凳。柴火点案几点不着,柴火点八仙桌点不着,柴火点长条板凳也点不着。宗平的父亲和宗平的二弟站在旁边冷眼看,不上前阻拦,也没必要阻拦。柴火烧在手上,苏亚扔下柴火,抓起一条板凳,狠劲地往地上摔两下,长条板凳的腿“咔嚓”一声折断。苏亚撂下断腿的长条板凳,气鼓鼓地回家去。
苏亚去找自家三哥。三哥家离她家不远。
苏亚说,宗平打我。三哥看一看苏亚青紫的头脸没说话。
苏亚说,我要跟宗平离婚。三哥低下头,三嫂在一旁忙家务活儿。
苏亚说,我受宗平欺负,娘家人不管,我就去死。
苏亚走出三哥家门,一个人站在马路上,两眼望着天空,不知道怎么办,站一站,想一想,重新回到了三哥家。
苏亚喊一声三哥,说,我有一件事要跟你交代一下。三哥不得不说话。三哥说,有什么事你说吧。苏亚说,我死后你要好好地照顾我的闺女。苏亚“哇啦”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往家走。
苏亚在娘家做姑娘时,跟外人争吵受气,都是三哥出面撑腰说话。苏亚结婚成家,跟宗平闹矛盾,三哥就不好出面过问了。这叫此一时彼一时,苏亚糊涂不明白道理,三哥不糊涂明白道理。那个时候,苏亚妈活着,生病住在医院里。三哥不好过问这件事,苏亚妈好过问。
这一天,苏亚妈托人带口信,叫宗平去医院一趟。宗平心里不想去,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了。
苏亚妈问,听说你打了苏亚一顿?
宗平不说话。
苏亚妈问,听说苏亚鼻青眼肿都没法去上班?
宗平依旧不说话。
苏亚妈说,你能跟苏亚离婚,不能动手打苏亚。
宗平不得不说话。
宗平说,我错了,不会再有下一次。
苏亚妈说,我跟你说,苏亚在娘家没人敢打她。
宗平说,我知道。
苏亚妈说,我跟你说,苏亚的三哥脾气不好,他要是动起手,有你好受的。
苏亚妈不该在宗平面前说这种威胁的话。宗平在心里记一生都没忘。
苏亚跟宗平闹离婚,闹一闹,停一停,前后持续很多年。闺女长大后,苏亚问闺女,你知道你爸打我那一次,我为什么没跟你爸离婚吗?闺女说,我不想知道。苏亚说,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跟你说清楚。闺女无可奈何地跟她妈说,那你快说吧。苏亚说,你爸去你姥姥的病房里下跪求饶,你姥姥可怜你爸,跟我说这一回放过他吧。
苏亚跟闺女说这话,不回避宗平。闺女问宗平,有没有这回事?宗平站在一旁,呆寒着一张脸,不肯定,不否定。小妹的死,是宗平内心永远的痛。苏亚说小妹的难听话,宗平没有忘,只是不能向闺女开口说。
三
闺女上初中一年级那年,苏亚吃半瓶安眠药想自杀。
前两年,陶瓷厂眼看要破产倒闭,宗平调到了市里的一家文化单位。宗平的工作单位离陶瓷厂四十里路远,现在看不算远,那时看不算近。接下来,宗平在单位附近租了套房子,一家人搬过来住。接下来,闺女转学校,苏亚离开了厂里的医院,找了一家新单位干临时工。那个时候,单位福利分房政策终止,商品房刚起步,宗平和苏亚借钱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简单地装修一下就搬了进去,算有了一个安稳的家。
过去一家人住陶瓷厂,宗平和苏亚的工作相对稳定,闺女上学相对来说是省心的;日子按部就班地一天一天往下过,不能说不操心,只能说不像现在这样操心。现在一大堆事逼迫你去操心,操心操不完,操心操不好。比如说,闺女转学,找一大堆人,最后还是要出转学费。宗平离开陶瓷厂,最后一个月开到手里的工资是二百七十块钱。闺女的转学费一下就要一千五百块钱。比如说,苏亚出面从她大姐家借四万块钱买房子,自宗平跟苏亚一块去大姐家拿钱开始,就没少看大姐夫的脸色,后来因为写借条,更是惹得两家人不快活。今天大姐说,借条这样写,明天大姐说,借条那样写。写过来、写过去,一张借条前后写了几遍。再比如说,苏亚工作的事。她高中毕业就在陶瓷厂职工医院当护士。不说护士工作多显眼,最起码是一份体面的工作。现在跟宗平来这里做临时工,心里想着有一天能转正式工,不想一天一天往下拖,但一点转正的希望都看不到。
苏亚看不到工作转正的希望,就把责任归咎到宗平头上。说宗平不主动去找领导疏通,过年过节也不去领导家坐一坐、送一送礼。苏亚跟宗平说,你说你这样的男人,我跟你过什么日子,我俩离婚吧。宗平像个王八蛋龟孙子,缩一缩脖颈,塌一塌肩膀,不敢回一句硬朗话。
有一天晌午吃完凉面,宗平收拾餐桌,垃圾桶放在卫生间推拉门跟前,宗平随手一丢,矿泉水瓶砸在了推拉门玻璃上,“嚓啦”一声响,推拉门玻璃裂开一道大口子。
宗平看一看推拉门,看一看苏亚,没说话。苏亚看一看推拉门,看一看宗平说,你心里有怨气冲我来,不要冲门来。在苏亚眼里,宗平这样做是故意的。宗平说,我不是故意的。苏亚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反正一扇推拉门坏掉了。宗平说,我下午上街换一块玻璃。苏亚问,就这么简单?宗平问,换一块玻璃有什么复杂的?苏亚问,要不要钱?宗平说,要不了多少钱。苏亚问,看你说话的样子,好像你口袋里有钱花不完,才故意砸坏玻璃门。宗平说,我跟你说过我不是故意的。苏亚问,你说话谁相信?宗平说,你不相信,我有什么法子呢?
宗平跟苏亚做夫妻十几年一直都这样,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经常一边吵架一边往离婚的方向跑。
苏亚说,我俩离婚吧。宗平不说话。苏亚拿起包就往门外走。宗平问,晌午这么热,你往哪里去?苏亚说,我宁可在外面晒死,都不愿在家跟你吵架。往日苏亚就这样,跟宗平吵架,喜欢往家门外面跑。跑一跑,消消气,再回来。宗平说,你带一瓶水,不要中暑了。苏亚说,我去买水,你不心疼钱,我心疼钱干什么?
小区大门旁边有一家小商店,有一家小诊所。苏亚去商店买一瓶水,去诊所买一瓶药。买一瓶水,在意料中;买一瓶药,在意料外。小诊所里的医生姓庄,苏亚认识。苏亚手拿一瓶水走进去,跟庄医生说,我买一瓶安眠药。庄医生问,失眠啦?苏亚说,自从搬新家,天天夜里失眠睡不着觉。那个时候,安眠药管理不严格。苏亚掏钱结账,轻松地把一瓶安眠药装包里。
小区对面有一处小公园,名叫老鹰翅膀。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呢?那是因为公园中央有一座老鹰雕像,展翅定格在半空里。雕像旁边有水塘,有树木,有椅子。苏亚挑选了一张树荫下面的椅子坐上去。这里只有苏亚一个人,鱼在水塘里扑腾水,苏亚看不见;蝉在树枝上欢快叫,苏亚听不见。苏亚有饭后午睡的习惯,现在正是苏亚的午睡时间。迷迷糊糊地,苏亚听见有人说,你怎么不喝水呀?苏亚睁开眼看一看四周没见有人。“咕咚咕咚”,苏亚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两口矿泉水接着闭眼冲盹儿。
过一会儿,又有人跟苏亚说,你怎么不吃安眠药呀?苏亚伸手从包里掏出安眠药的瓶子,放在鼻子上闻一闻,什么气味都没闻见。苏亚听见这个人催促说,你快点吃安眠药呀。
苏亚拧开瓶盖,掏出药瓶里面的一团棉花。药瓶里面放一团棉花干什么呢?苏亚当过护士知道,一是防潮,二是避免运输过程中药瓶里的药晃动。
苏亚看见安眠药药片,扁圆形、奶白色,一动不动地安睡在药瓶里。这时,苏亚闻见安眠药的气味,甜丝丝的,散发一股诱人的力量。苏亚先是倒几粒药片在手心里,手一扬倒进嘴里。紧接着,苏亚喝上一口矿泉水,“咕咚”一声,几粒安眠药咽下。
苏亚清楚安眠药的剂量。这么几粒安眠药,足够她睡上三天三夜。要想长久地睡下去,还要加剂量。苏亚第二回倒安眠药倒得多,差不多倒出半瓶子。满瓶一百粒,半瓶五十粒。药片在手心里堆不下,一粒粒闪着白光,慌乱地往地上逃窜。苏亚抬头张嘴,把手里的安眠药全部塞嘴里。就在苏亚喝水咽药的时候,有一只巴掌打过来,苏亚嘴里的药片掉落一半。
有一个声音说,你这个傻女人,要死你回家死,不要死在我的地盘上。
苏亚反嘴说,这里是公园,谁的地盘都不是。
苏亚左手拿矿泉水瓶子,右手拿安眠药瓶子,身子一歪躺在小公园的椅子上。
那个声音无可奈何地说,你就死在这里吧。
苏亚“扑棱”一下坐起来,自己跟自己说,我不能死在这里!我死在这里怎么办?苏亚快速地站起身往回走,走近小区大门,看见商店和诊所都关上门。苏亚看一看右手里的安眠药瓶,重新塞包里,左手里的矿泉水已经喝光,空下来的塑料瓶留在手上。路边有一只敞口垃圾桶,苏亚随手一扔,塑料瓶不偏不倚地落在垃圾桶里。苏亚激灵一下站住脚,想起跟宗平吵架的因由,想起卫生间推拉门上那块长出裂缝的玻璃。一阵困意,巨浪一般推过来,苏亚脚下一个趔趄,赶紧上楼回家去。
宗平在家忙过家务活没午睡,坐在客厅沙发上想着要不要出门找苏亚。苏亚推门走进来说,我吃安眠药了。苏亚心想宗平一定会吃惊,结果宗平显得很平淡。在对吃安眠药这件事的理解上,宗平和苏亚有差距。苏亚说的是吃很多安眠药,马上就要安静地睡死过去。宗平听到的苏亚吃安眠药,是吃很少的安眠药,回家只是上床睡一觉。苏亚有失眠的毛病,偶尔吃安眠药不奇怪。
苏亚没上床睡觉,先是换上干净的床单、枕套和夏凉被子,接着去卫生间洗澡。苏亚在心里想,我要干干净净地死,我要睡干干净净的床。苏亚跟宗平说,我死后你要对闺女好,我死后不进你家坟地。苏亚一边跟宗平说话一边脱下衣服走进卫生间洗澡。宗平赶紧翻开苏亚的包,看见剩下的半瓶安眠药。
宗平吃惊地问,你真吃安眠药啦?“哗啦啦”的水声停下来,苏亚说,我没吃安眠药,跟你说吃安眠药干什么呀?宗平问,你吃好多粒安眠药?苏亚说,我没数!宗平问,你吃半瓶安眠药?苏亚说,差不多!
玻璃门的缝隙里,能看见苏亚若隐若现的身子。宗平说,你快洗澡,我送你去医院。苏亚问,我去医院干什么?宗平说,洗胃灌肠。苏亚说,我要安安静静地死在家里。
苏亚走出卫生间,两眼塌眯,两腿晃悠,像一个喝醉了的酒鬼,一头扑倒在床上睡起来。宗平连喊三声,苏亚你醒一醒,苏亚不搭理他。宗平相信苏亚真的吃下不少粒安眠药。宗平决定打120,叫救护车送苏亚去医院。宗平在打电话之前,心里犯犹豫,要不要真的打电话?要不要真的送苏亚去医院?
宗平问自己,我要不要一走了之,伪造苏亚吃安眠药,我不在家、我不知道的现场?宗平接着问自己,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一是苏亚死在家里。二是公安机关上门取证调查。苏亚死了,苏亚的哥哥姐姐还在,他们不会不怀疑,更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
之后呢?宗平有谋杀苏亚的嫌疑,被逮捕、被判刑。再之后呢?宗平不得好死地死在监狱里。
宗平不想不得好死,他快速地拨打120,快速地送苏亚去医院。苏亚在医院里洗胃、灌肠,睡一天一夜才醒过来。苏亚睁眼看见自己在吊水,问宗平,我怎么会在医院里?宗平说,你吃了安眠药,你不记得啦?苏亚问,你给我吃的安眠药?宗平说,你自己吃的。苏亚摇头说,不记得……
若干年过去,宗平跟闺女说,你妈吃安眠药,我不怕你妈死,我怕你妈死连累我,我不得好死。闺女问,这是不是你不跟我妈离婚的第五种说法?宗平说,你说是就是。
闺女想一想说,我妈吃安眠药死了,你不跟我妈离婚也算跟我妈离婚了。宗平说,我说话你没听明白。闺女说,你说什么话我没听明白?宗平说,你妈吃安眠药要是不想死呢?闺女说,我妈吃那么多粒安眠药,你不送我妈去医院,她想活都活不成。宗平说,说到底还是你妈不想死,你妈要是想死,干吗回家来?就算回家来,干吗跟我说她吃了安眠药?闺女问,我妈不想死,干吗要吃安眠药,再去医院折腾一番呢?宗平说,你妈心里怎么想的,我哪里会知道。闺女问,你摸不透我妈的心思,就不敢跟我妈离婚?宗平说,你妈都敢自己吃安眠药,不敢加在饭菜里叫我吃安眠药?闺女问,这就是你说的,你怕你不得好死?宗平说,这下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吧?
一壶茶,续着喝着。这一天,宗平跟闺女唠唠叨叨地说出不少心里话。闺女说,你这辈子活得真窝囊。宗平说,好在你妈死得早,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安闲地过日子。闺女问,这算不算老天爷对你的恩惠?宗平说,算是吧!闺女说,爸爸,你怎么流眼泪啦?宗平说,我说我想你妈了,你信不信?闺女说,你不是恨我妈吗?宗平说,我也爱你妈!
四
这是一个冬天的夜晚。苏亚和宗平一前一后走出小区南大门。大门里就是他们在省城的家。苏亚走出小区南大门往西走,宗平跟在苏亚身后往西走。这条路名叫北海路,其实跟黄山的北海风景区一点关联都没有。苏亚站住脚等宗平走近,问宗平,你干吗跟着我?宗平说,夜里这么冷,你说你往哪里去?苏亚说,我出来走一走不照(行)吗?宗平说,你想走一走,我陪你一块走。苏亚说,我想一个人走。苏亚调头往东走过去,宗平站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
前三年,苏亚查出不好的病,接着就住院治疗。这三年,苏亚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没病差不多。坏的时候,好像死亡就在眼前。苏亚问医生,我能活多少年?医生说,这要看你的命,活十年八年的不少见,活十五年二十年的也有过。苏亚说,我不贪活十五年二十年,能活十年八年就知足了。
苏亚得重病,脾气变得更加暴烈,跟宗平吵架算小事,动不动就走出家门去寻死。这个时候,宗平担心的不是自己不得好死,反倒是苏亚不得好死。试想一下吧,苏亚要是不得好死地死去,宗平的名声受影响,苏亚的娘家人也不会放过他。这个时候,苏亚不再跟宗平提离婚这件事。苏亚跟宗平说,我跟你离婚,谁带我看病呀?宗平说,我不带你看病,闺女带你看病。苏亚说,我不想拖累闺女。宗平说,你就想拖累我。苏亚说,我不跟你离婚,你就是我男人,我不拖累你,拖累王八蛋?
宗平真的像一个王八蛋,任由苏亚拖累着。苏亚问,你早先没跟我离婚,现在后悔了吧?宗平不敢回应这种话。苏亚说,我知道你找到我从来没有满意过,我死后看你能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宗平装聋作哑一个字不说。苏亚说,你找什么样的女人,我管不着,只是你不能跟别的女人在这套房子里过日子。宗平抬眼看一眼苏亚。苏亚说,我跟你一块辛辛苦苦买来的这套房子、装修的这套房子,我不想叫别的女人住进来。苏亚搬进这套房子半年后查出身上有重病。苏亚说,我死后就变成一个厉鬼,你要带别的女人住进这套房屋里,你带来一个,我上手掐死一个,你带来两个,我上手掐死一双……
这一天夜里,闺女在家里。宗平打电话叫闺女出来跟着她妈。宗平害怕苏亚走丢,更害怕苏亚寻短见。闺女问,你不是跟着我妈吗?宗平说,你妈不叫我跟在她后面。闺女说,我妈不叫你跟在她后面,你就叫我跟在她后面啦?闺女小时候就看多了苏亚和宗平吵架,养成了不管不问的习惯。苏亚和宗平在家里吵架,闺女在家里该吃吃、该睡睡。现在闺女长大了,更不想去问苏亚和宗平的事。宗平打电话想叫闺女下楼跟着她妈,闺女根本就不想出家门。
宗平跟闺女说,你妈万一出个什么事,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叫我怎么办?闺女说,我下去就能管得住我妈,我说什么话我妈就听啦?
小区前面是一片废弃的工厂区。工厂区东边是一条废弃的马路。工厂区南边是一条繁华的大路,名字就叫繁华大道。在宗平跟闺女打电话的时间里,苏亚走到工厂区的东边,转头朝繁华大道走过去。宗平赶紧跑过去,伸手拦住苏亚。
宗平问,这里黑灯瞎火的,你往这里走干什么呀?苏亚说,我去繁华大道。宗平问,你去那里干什么呀?苏亚说,我去撞车,我去死。宗平两手死死地抱住苏亚,不叫苏亚往前走。苏亚问,你松手不松手?宗平不说话。苏亚说,我不信今天晚上想死就死不掉。苏亚身子一软,出溜坐地上。宗平拉不起苏亚,更没办法劝说苏亚回家。小区里宗平不认识人,一个能劝说苏亚的都找不到。这里离派出所不到一千米远。宗平想叫警察过来管一管苏亚,就打110报警。
指挥中心的小姐问,请问您报警有什么事?宗平说,我老婆想自杀。对方接着问,请问您现在的位置?宗平说,北海路前面工厂区东侧的巷子里。
宗平打电话报警,苏亚安安静静地坐地上。好像宗平在说别人的事,好像宗平和苏亚存在于两个不同的时空中。
五分钟过后,警车闪动着蓝光和红光开过来。车灯探照出宗平和苏亚,苏亚坐地上,宗平站苏亚面前,两人都一动不动像泥塑。一胖一瘦两个警察走下警车,胖警察问宗平,是不是你们夫妻吵架啦?宗平说,她有重病,想不开。瘦警察弯腰,伸手扯拉一下苏亚说,跟你男人回家吧。苏亚甩开瘦警察的手说,你不要碰我!胖警察说,有病治病,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有什么病治不好?苏亚问,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吗?胖警察说,我怎么知道?苏亚说,我得的是癌症。胖警察打开车门拿过来一张单据,叫宗平签字,写上家庭住址和手机号码。瘦警察再次走近苏亚说,我六年前得了胃癌,做手术把胃切除三分之一,至今不是活得好好的?胖警察跟宗平说,我们还有别的事,你劝一劝老婆回家吧。
警车开走。苏亚慢慢地站起身。宗平上前拉住苏亚说,我俩回家吧?苏亚不回家,拼命地往外挣,一边挣一边说,你不要拉我,让我去死!猛地一下,苏亚挣开宗平,侧身摔倒在地上。当时,宗平就知道苏亚的胳膊摔坏了。
隔天早上,闺女带苏亚去省立医院骨科做检查。医生说,苏亚的右手尺骨鹰嘴骨折,要住院,要手术。宗平在家一边接听闺女的电话一边觉得像是在做一场长长的噩梦……
闺女问宗平,我妈要是胳膊不骨折,是不是能活得久一些?宗平说,你问我这个,我哪里说得清楚。闺女说,我上网查过这方面资料,有医生说,重病病人骨折会造成身上的钙大量流失,免疫力下降,容易缩短寿命。宗平说,你妈骨折过后,肌酐指标偏高,肾功能开始不正常。闺女说,这就是说,我妈要是胳膊不骨折,或许能活得久一些。
闺女又问宗平,我妈跟你吵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你有没有想过我妈的精神方面有毛病?宗平说,没想过。闺女说,我上网查过我妈这种情况,医生建议去看一看心理医生。宗平说,你妈现在不在了,说这种话已没有意义。
闺女还是问宗平,我妈生重病过后,你想没想过跟我妈离婚?宗平说,我想跟你妈离婚,也不可能呀。闺女问,怎么不可能?宗平说,法律不允许。闺女问,怎么不允许?宗平说,夫妻双方有一方生病,不允许离婚。闺女问,这算不算你跟我妈不离婚的另一种说法呢?宗平说,不知道。
五
苏亚病死在省城医院里,在省城殡仪馆火化,骨灰暂时寄存在那里。苏亚活着时,没挑选墓地,没交代后事。年初,苏亚死了。年底,宗平和闺女在临淮买了块墓地,安葬了苏亚。
一块墓地有两个存放骨灰盒的位置,一个苏亚现在存放,一个宗平将来存放。墓碑上的刻字有两种形式,一种单独刻上苏亚一个人的名字,一种把苏亚和宗平的名字一块刻上去。宗平跟闺女说,现在刻你妈一个人的名字,将来怎么刻将来再说吧。闺女说,我知道你忌讳把名字早早地刻上去!
这一年这一天,宗平跟闺女一边喝茶一边聊天。闺女问,有一件事我想早早地问清楚。宗平问,你想问什么?闺女说,你百年之后想不想跟我妈合葬在一块?宗平反问闺女,你说呢?闺女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宗平问,你希望我去那边跟你妈接着吵架吗?闺女说,听你这样说,我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处理了。
【作者简介:曹多勇,安徽省作家协会第五届、第六届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万字。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获安徽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