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5年第3期|丁圣润:离魂
一
王新国十五年前做过一个梦,他记不清楚究竟梦见了什么,也早已遗忘了那梦境粗糙的纹理。睡醒后只觉得内心空荡,像在河水里下了地笼,打捞起后仅有水流的暗涌,并没有捕捉到鱼虾。如同某种物质从身体里被剥离——他读过《圣经》中创世记的故事,神从亚当身上取下一根肋骨而创造出夏娃。王新国梦醒的三天后,他的夏娃去世了。
冉秋霞的死亡很平静,王新国甚至觉得她的死去没有痛苦,而更像一场极其漫长的睡眠。他站在医院的病床边,望着失去呼吸的冉秋霞,愣了愣神,继续把手中那颗未剥完的鸡蛋剥净。蛋壳散落一地。王新国把光滑的鸡蛋放进榨汁机,在搅拌刀片转动时发出的噪声中,他叹出一口气。
这口气在得知冉秋霞患病后就悬在他的胸口了,不上不下,吊在那里。王新国在夏天的某个傍晚接到冉秋霞的电话,他有印象,那一天将要下雨,既闷热又潮湿,再加上低气压,人被日子所蒸腾。王新国听到手机响铃,用毛巾擦手,跑到外边儿。一股鱼腥味弥漫开来。他望着京杭大运河水面上泛动的波粼,听到冉秋霞在电话那头讲,身体突然不能动弹了,手臂也没得力气。王新国说,闷的,下一场雨就好了。
诊断冉秋霞的病症时,雨季还没停,王新国辞过医生,推着冉秋霞走到医院门口。他准备打车,冉秋霞阻止了。她说,推我走一段吧。
王新国和冉秋霞淋着雨,一路上谁也没讲话,走回了家。两岁的王宙听到了开门的动静,哭闹着。冉秋霞闻声,“哇”的一下,跟着哭了起来。她的泪水凶猛,还能动弹的身体部位颤抖着。她看见王新国的眼里也噙着泪水,像一颗流星,飞快地划过脸上的皮肤。苏北地区的梅雨季节,屋内屋外都落下泪水。
她死后,王新国去病房收拾东西,几件冉秋霞穿过的衣物和生前写给王宙的一封信。信有一半是冉秋霞亲笔写的,字迹歪七扭八,剩下的结尾是王新国代笔,信纸的最底部有褶皱。冉秋霞的泪水滴在上面后干涸,这皱痕是她曾经存在的证明。
王新国环顾和冉秋霞生活过的房子,他手中捧着冉秋霞的遗照,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望着她的物品发呆。他不知道怎么去处置这些物品,也不知道把她的遗照放在哪里合适。王新国无措,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立在原地。
王新国最终决定,将她所有的生前物品都打包整理,统统放进一间屋内,锁死,也锁住他的悲伤。王新国抱起王宙,朝这间不再颤抖的“心脏”指了指,他说,这房间里有怪物,是可怕的洪水猛兽,能把人给吃掉。未满三岁的王宙听不懂,他用手敲了敲房门,好似要唤醒某样东西。王新国把窗户打开通风,想散去冉秋霞的味道,他怕闻到后思念她。
窗外本是晴天,却突然滴落雨水。雨水的味道,泥土的腥味,和一点点她身上的味道相互杂糅。王新国那一刻才明白,原来气味散不去,它飘在记忆里。
二
王宙在高二那年开始学习电影,王新国给他找了一家机构,补习影视知识。艺考老师上课时放了一部电影,是姜文导演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电影中,主角马小军沿着屋顶游荡,在漫长无聊的日子里,他偷偷撬开别人家的门锁,躺在陌生人的床上睡觉,窥探别人的秘密。
王宙着迷于如此行为,他的家中,也有一间被上锁的房间。他听父亲讲,屋内封印着怪物。王宙在小时候深信不疑,他甚至不敢靠近这扇门,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失去了这种相信,转而变为了好奇。
王宙想打开这扇房门。王宙曾经和王新国提过一次开门的请求,他确实看见父亲有些动摇了。这位中年男人先是点着一支烟,沉默地吸了一大口,烟头离开嘴巴时,上面有齿痕。接着,他看向窗外,一棵树正掉落几片叶子。王宙对着王新国的后背说,我猜到是什么了。
王宙问王新国,冉秋霞是什么样的人?王宙直呼冉秋霞其名,没有称呼她为母亲,对于这种叫法,或者说,他对这些字眼感到陌生。王新国回,我有些模糊了。
王宙对于她的印象也是模糊的,她是他的母亲。关于冉秋霞,王宙只知道这个名字。王宙曾努力回想过,他试图翻阅幼时的记忆,乃至更早一些,他还是婴儿时的记忆。书上说,人记不得三岁之前的事情。他不相信这句话,每当睡觉前,他都会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让思绪放空,继而让黑夜蔓延到全身,再逐渐包裹身体,随着梦境回到那个被人抱在怀里的时期。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女人悲痛的哭声以及男人的干咳,王宙用尽全身的力气渴望光明,可睁眼之后,仍是黑暗。
艺考老师说,梦是现实中实现不了和受压抑的愿望的满足。简而言之,现实见不到的人,会在梦中重逢。他还说,人类一直在试图操纵梦境。
王宙问,怎么控制?艺考老师说,有一种形式的梦叫清明梦,也叫清醒梦。就是,人于睡眠状态中保持清醒状态,让意识缓慢脱离肉体,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他还说,那种感觉与现实无异,人可以无视时空,构建自我世界。
王宙将艺考老师所讲的控梦方法记录在日记本上,并把这件事告诉了王新国。王新国说,这不是胡扯吗?
王宙不觉得操纵梦境是虚假的迷信,他在网上搜索过,梦境与现实之间有桥梁,这是有科学依据的。王宙觉得王新国最近才神神道道,他没事就耸起鼻子,哼哼唧唧的,做出闻嗅气味的动作。王宙好奇地说,爸,你怎么了?王新国回,我在操控现实呢。
三
十五年后,王新国仍能回想起冉秋霞去世前的状态,即使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现如今已经满目朦胧。王新国企图用思念拨开遮挡记忆的云雾,使冉秋霞的脸庞再次映入他的脑海。可王新国怎么也忆不起来,只有看照片时才会恍然,发出一声感慨,哦,秋霞长这个样子。他指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对王宙说,这是你的母亲。
有张照片王新国从没拿给王宙看过,照片上的冉秋霞睡在病床上,全身无法动弹,头斜躺着,眼睛紧盯镜头。王新国看着这张照片,他觉得那双眼睛似乎穿透了某种遥远的介质,直到今天仍红着眼眶注视着他。那眼神中蕴藏着爱、恨和不甘。王新国想,如果冉秋霞来到他的梦里,她一定会问很多问题。她最想问什么呢?王新国常常这样幻想。
王新国几年前从船队辞职,原因是一次检修机器时,走神,意外在船上摔了下来,伤了脊椎,差点瘫痪,船老板知悉王新国的家庭情况,半赔偿半同情地补了些钱。于是他索性当起了全职父亲,照顾儿子王宙的起居。
王新国每天五点起床。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容易睡不着,他先到菜市场绕一圈,淘点新鲜的菜品,捎回一些早饭,汤包、油条、鸡蛋汤等,然后打几圈太极,等待王宙起床。
王新国很少会错过儿子的清晨,而最近一次错过,是由于他在菜市场遇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王新国当时正与菜贩子讲价,因几棵小葱的价格而争执,那女人匆匆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带起微风,这风更像是人的呼吸,正好吹拂到他的面部。菜贩子说,你给本地的葱价,我不能卖给你山东的葱。王新国回过神来说,市场都这个价。菜贩子刚要回击,在杂乱的菜市场,王新国的嗅觉穿透腐烂的水果、过季的大蒜味和屠夫所砍剁的肉腥,闻到了另一股气味。这味道始终困在记忆里徘徊,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菜贩子说,不用闻,保准新鲜。
王新国把手中拎着的蔬菜和早饭放在摊子旁,为王宙买的鸡蛋汤因落下太快,洒了满地,溅湿一堆土豆。他越过纷纭的人群,朝那个陌生女人的方向追去。
王新国高估了自己身体的素质,他已不再年轻,除去脸上未刮净的胡须,已半秃的头发,还有脊部的顽疾。他刚跑动,身体就开始不适,要停下来喘气。须臾之间,陌生女人消失在他的视觉极限。他思忖,那不会是秋霞,那也不可能是秋霞。
王新国回到家,王宙早已去了学校,他把买来的饭菜摆在凳子上,然后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王新国站在床边,沉思良久,接着翻动枕头,从枕下掏出一把钥匙。
王新国来到那扇关有怪物的房门前,将钥匙插进去搅动几下,啪嗒,门锁就开了。十五年前一个年轻男人的啜泣从缝隙里传出。他的心脏被重重一击,呆在原地,思念是洪水猛兽,这无形的怪物贪婪地吞噬,把他撕碎成无数个片段。
四
王宙近来被三件事情所困扰。第一件事是关于王新国的,王宙察觉到父亲的可疑行为,是从王新国买来几瓶护肤品开始。说是护肤品,其实就是简单的面霜。王新国日常粗糙惯了,他曾是浸泡于油污里的修理工,哪会管理什么皮肤,更谈不上爱美。王宙质问王新国,怎么突然保养起来?这位正在涂脸的中年男人突然支支吾吾,辩解道,新开业的理发店老板送的。
第二件事情与控梦有关,自打艺考老师传授了操纵梦境的方法,王宙一直在尝试,每次似睡非睡,他都铆足所有的力气,欲要让意识突破躯壳。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王宙的意识已脱离了肉体,他晃荡地站在床边,打算穿过墙壁逃离房间时,王新国现实世界的一声谩骂,使他瞬间从睡眠里剥离。王宙觉得,梦境和现实一样,是相同级别的难题。
而困扰王宙的第三件事是,王宙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他没有和王新国讲,只是时不时在脑海里想象着和这个女孩的故事,这恰好践行了他通过电影知识所学习到的编排故事的能力。女孩是王宙的新同学,刚转学过来,坐在他的左斜上方。王宙对女孩的好感来源于她身上的气味,那味道让他沉溺,仿佛一双手抚摸着婴儿时期的他,而王宙只需要在双手的怀抱中扭动身体,舒展后,安心地呼吸一大口。
王宙注视着这个女孩的背影,她头发零散,有些细细的分叉,一小撮卷起,如同缩水的花穗。王宙有伸手去轻抚枯枝的欲望,可此时此刻,老师正在讲题,他止住了。一个关于浇灌的想法消失于他的内心。
王宙和张倩女的熟络是因为一次逃学。王宙在自己的请假条上添加了张倩女的名字,他模仿着班主任的笔迹,把她的名字签在自己的名字旁边。王宙说,你怎么叫这个名字?张倩女说,我以前叫孙胜男,后来改了名,随了我妈的姓。王宙说,准备逃去哪儿?张倩女说,随便逛逛。
王宙请假本是为了去上机构的专业课,可当他骑电动车载着张倩女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逃学是如此浪漫的事情,于是也决定翘掉专业课。他和她漫无目的,顺着京杭大运河的沿岸行驶,他们像是一起躺进了船舱,随着河流游荡,游荡,汇聚向大海,汇聚到太平洋。
张倩女说,听同学讲,你在修炼如何控制梦境?她的声音不大,被迎面而来的风制造的噪声所侵蚀,可仍爬进了王宙的耳朵。王宙停下车子,对她肯定地说,是的。河道传出一阵轮船的轰鸣,听起来就像群山的延绵一般。张倩女说,能不能教教我?
王宙望着张倩女,他在这种缠绵意味的声响中,看见了她脖颈上的配饰,一枚子弹壳。王宙很好奇,想问她为什么会佩戴子弹壳,却在讲述完操纵梦境的方法后忘记了这事。王宙还讲了这段时间的困惑,譬如王新国的异常行为,他当成段子来讲,希望能让张倩女感到好奇,从而对他也产生好奇。张倩女说,叔叔经常去理发店吗?王宙点头。张倩女说,哪一家呢?王宙说,新开业的,一个外地女人开的。
五
王新国打听到张愫芳的消息,是在理发店开业的前一天。她的店开在清远街,距离镇中心稍远,步行要走差不多半刻钟。他知道那家铺子,前段时间路过时听到了装修声,县城就这么大,门店开业与倒闭,人都了然。
王新国自从遇见她后,总能透过空气偶然闻到和冉秋霞身上相像的味道,他承认,两者是有区别的,一股清淡,另一股浓郁,在他的记忆里争斗,似乎要斗出来一个春天。
王新国把自己收拾整齐,穿着浅色的Polo衫,这使得皮肤显得不那么黑,他又把头发洗干净,脸上涂了几道大宝SOD蜜。王新国怕撞见王宙不好解释,便赶在他起床前,溜出了家。王新国在街上绕了一圈,故意路过张愫芳的理发店,见没开门,又绕了一圈。他鬼鬼祟祟,眼睛还偷偷瞅着来往的行人。
理发店的卷帘门被拉开一半,女人的手握住了把手,朝上一推,铁屑和灰尘就落了下来。她的另一只手拿着扫把,清扫昨夜积落的梧桐叶与枝干。夏季多雨,喜怒无常,树木惧怕。张愫芳注意到了不远处踟蹰的王新国,便问,是来理发?王新国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应答。张愫芳说,水还在烧,进来等吧。
王新国先瞧见了她的双手,普通,修长,他的眼神继而延伸,逐渐看向张愫芳的面部,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与冉秋霞并不相像。王新国突然意识到,她与她是两个不同的人,冉秋霞不会复活,谁也不是谁的附庸。
一种困在身体里的欲望澎湃,促使王新国迈进理发店。张愫芳回望了他一眼,王新国迅速躲避,不敢与她对视,他怕他的眼里藏有某些稚嫩,即使那是一双中年男人的眼睛。
张愫芳拿着温热的毛巾,擦拭他下巴的胡茬,王新国动了动嘴,想要讲些什么。张愫芳说,别动。他感受到皮肤上刀片的金属触感,以及镰起毛发时的卡顿。张愫芳说,先光脸,再理发。你的头发像刚洗过一样,顺滑。
王新国的内心随之顿了一下,他没有闭眼,两个人的间距很短,甚至能听到对方的鼻息。他想扭动身体,却又怕她看出这种非自然的窘迫。张愫芳说,是不舒服吗?她呼出一口气。
一股浓郁的、存在于记忆中的味道将他的鼻腔占据,片刻后,王新国才从嘴里蹦出“没有”两字。他的内心实则慌乱了。他不知此时的情感是庞大的还是狭窄的,也不知究竟这是对冉秋霞的怀念,还是对身旁女人一次例外的冲动。张愫芳嘴里的唾液触到他的肌肤,变成了粒粒分明的水珠,王新国听到屋外轰隆一声,骤降起大雨。他脸颊两侧的雨水也缓缓滴下,啪嗒,啪嗒,是心跳的节奏。
张愫芳说,雨真大。王新国重复,是呢,雨真大。张愫芳说,一会儿怎么回家?王新国说,我叫我儿子来送伞。张愫芳说,爱人呢?王新国说,走十几年了。张愫芳赶忙补救,不好意思,提起你伤心事了。王新国说,没事,人活着净是伤心事。王新国见张愫芳没回话,继续问,你呢?张愫芳说,我就一个女儿。哦,还有一只猫。王新国说,那你爱人呢?
这雨没有停歇的意思,积水涌到门前,有一些溅向满是雾气的玻璃,滑落,变成泪痕。王新国透过斑驳的玻璃门,望见雨中有两个身影,一男一女,手牵着手,没带雨具,衣服浸湿,如跳舞一般,从街道朝理发店的方向跑来。王新国仔细分辨,才识出,一人是王宙。
暗处的黑猫舒展着身体,用爪子挠了挠耳根,充当一部电影的观众,望向屋内的一切,发出喵喵的猫叫声。此刻,没人去关注也没人去破解一种动物的语言。
六
张倩女五岁的时候,一个戴警帽的陌生男人找到她,问她是不是孙阳的女儿。张倩女带这人去见了她的母亲,男人在张愫芳和张倩女的面前掏出一沓既褶皱又泛黄的卫生纸,剥开后,是两粒子弹壳。张愫芳问是什么意思?
男人说,这是枪毙孙阳的子弹。一颗子弹没打死,又补了一枪。说罢,他比起手势,先是比了一个一,后是比了一个四。张愫芳诧异。男人说,子弹费,家属出,一颗七十元,两颗一百四。
这是张倩女对于父亲仅存的记忆,她还记得父亲会定期寄来一笔钱,钱上附有半张纸条,永不变化的就是两句话,多少金额,以及询问女儿和家中的那条狗是否还好。她从未见张愫芳回复过,即使狗死了,换成了猫。
有人传,孙阳在云南贩毒,也有人传,孙阳在外地养了一个小的,在那边过日子了。张倩女不知何种传言是真实的,但她后来知道一件事,枪毙使用的子弹费用,不会向家属索取,全由国家报销,哪怕打了两颗。
张倩女第二次见到王宙的父亲是在学校,她对王新国的印象不深,只是那次雨天远远地瞧见了。当时她眼睛周围有水珠遮挡,没有看清楚正在与母亲交谈的男人的模样。张倩女听张愫芳说,王新国隔几天就来一次理发店,头发没长也要修整。她对张愫芳说,叔叔对你有意思。张愫芳说,你怎么知道?张倩女说,少女青春期的敏感。张愫芳说,瞎说,我们只是聊得来。
张倩女总觉得王新国的眼神是复杂的,是纠结的,仿佛从一个季节过渡到另一个季节般漫长。当张倩女第二次见到王新国,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张倩女小声地对身边的王宙讲,你爸对我妈有意思。班主任大吼,还在那儿窃窃私语,父母来了都不老实,早恋问题很严重的。
张倩女与王宙不可名状的爱情换来了记处分与一个星期的反省。处理结束后,她随着张愫芳步行回家,她本以为走在前面的母亲会责怪、大骂她一顿,可张愫芳只是淡淡地问了一个问题。张愫芳问,爱是什么感觉?
张倩女没有答案,沉默了一路,与母亲在路口分开。张愫芳叮嘱几句,让她回家,自己去了理发店。张倩女走到家时,才刚刚傍晚,窗外的天空还没黑透。她好奇王宙此时在做些什么,于是给他发去消息。半晌后,王宙没回。
王宙曾经和她约定,如果找不到他,就去梦中,他会在梦境的某个频道等她。那里,人与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研究如何相爱,他们不会惧怕任何事物,哪怕是山洪灾祸,天道轮回,或是生命因果。
张倩女尝试着王宙所说的控梦方法,她不断地暗示自我保持清醒,让意识缓慢地离开肉体,去奔赴虚拟的另一个世界。她的梦境随着意识流动,从童年到现在的情景循环播放,她见到了孙阳的面孔,记起了母亲因一段失败的婚姻而和她搬离故乡的午后。她没有停泊,朝着梦的深处继续游荡。
七
艺考老师说,《阳光灿烂的日子》其实讲了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故事。王宙认为,男人有时候也要退化为男孩,大人比小孩要懦弱,至少,缺乏承认的勇气。
王宙受处分那天,异常地疲倦,他站在办公室听班主任训诫时,上下眼皮相互打架,困意似蜘蛛网,织满他的全身。王宙坐在王新国电动车的后座上睡着了,他喘息声急促,王新国以为起风了。
王宙并没有睡去,倒像进入了一种半昏迷状态,他的意识清醒,知道自己坐在电动车上,感受到王新国将他挟抱回房间,甚至能看到时间的震颤。
王宙铆足劲,想捕捉这种感受,这才隐约发现,他早已间离出了身体,知悉的一切都是意识在远远地观望。王宙明白,他成功操纵了梦境。此时的他如此轻盈,像课本中提到的列子一般,手抟扶摇,御风而行。王宙浮动,将手臂穿过墙壁,指尖果真没有被阻挡,像刺破一堆泡沫。
王宙想到了那间紧锁的屋子,他不再需要钥匙,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地闯进,即使怪物狰狞,把他一口吞掉,他都不会惧怕。王宙轻轻地将全身隐匿到墙壁里,朝向这间只有一墙之隔的囚笼走去,霎时的黑暗后,王宙步入其中。
他的心空空荡荡,房内也空空荡荡,并没有王新国所说的洪水猛兽,地板上布满脚印,脚印上覆盖尘土,尘土上又叠着脚印,像怪圈,交杂,错落。王宙环顾,整间屋子什么都没摆放,透过屋外照射的微弱光束,空气中飘动的渺小生物聚集在一封信的上空。
这褶皱的信件不知被翻阅了多少次,纸张泛黄,书写的笔迹全都褪色,无法识得以前写了什么。王宙不懂王新国为何要欺骗,他愤怒的情绪瞬间涌上大脑,只想将这封信焚烧掉。他控制着自我的意念,让火源从手掌里盘旋而出,任由火焰越来越大,烧焦地板,烧没信纸,也灼烧意识。
王宙越过墙壁,穿过房门,轻轻地走向王新国,他将意识附在父亲的身上,试图进入他的内心。这是一具逐渐衰老的身体,王宙感受到肌肉的阵阵无力,他一一翻阅父亲的记忆,读出了这个男人的纠结、挣扎以及王新国半存在半消亡了的思念。他听到父亲躯壳深处传来一声哀叹。
窗外有夏日的凉风,吹到王新国的面部,王宙感受得到。银杏抖落树叶,如果再添些萤火,便成了宇宙中的星星。王宙想,也许父亲从未抬头看过星星。
一只黑猫趴在窗边,它融化在夜色里,王宙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当王宙望向她的时候,她也望向王宙。张倩女借用张愫芳的身体说,我是我。王宙说,我知道。
王新国拉着张愫芳的手,也就是王宙拉着张倩女的手,沿着京杭大运河的水边奔跑,衰老的身体没过多久就喘起粗气,可这并不使他们疲惫。天空有乌云流动,遮住了今夜的星星,他的脸部感受到一股鼻息,那是来自她的接近,在一个拥抱中,他吻了过去。她问他,这个吻是王新国在吻张愫芳,还是王宙在吻张倩女?河水中央飞出一大群萤火虫,有一个声音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