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5年第3期|白云苍狗:隐秘的储蓄罐(中篇小说)
1
昕昕,昕昕,不要动爷爷的储蓄罐,快放下,快放下!
儿媳妇石磊紧走两步,追着三岁的儿子,从他手里赶紧夺下老公公秦达理的那个古老的储蓄罐。那是一个年代久远、以石膏制成的老式肥猪储蓄罐,表面因岁月的侵蚀而略显包浆,颜色有些发污。肥猪露出喜庆的大牙,眼睛是笑眯眯的一条缝,一坨尾巴蜷曲在腚上。
石磊听丈夫秦小忠说过,打他记事起,家里就有这头猪,一直放在高高的五斗橱上面,父亲秦达理偶尔往里放些硬币。也不知道为啥,这么多年了,秦小忠都三十多岁了,家里搬了好几次家,这个储蓄罐都还在,小时候晃过,好像也不满,父亲也没有要存满的意思。可能是觉得老物件有感情了,父亲退休后离开老家来给他们带孩子,除了必要的衣物外,居然把这个储蓄罐也带来了,这老头挺有意思的。储蓄罐是一个易碎的旧物件,石磊和秦小忠反复叮嘱儿子昕昕不要随意触碰,以免不慎打碎。他们向父亲建议,将储蓄罐妥善存放,避免昕昕触碰打碎,秦达理听后只是简单地应一声,表示并无大碍,但石磊仍不放心地补充道,万一碎片弄伤孩子……
秦达理听到了,没说话,搬了一把椅子,爬上去,把储蓄罐放到了衣柜最上面的一角,老当益壮地下来,顺手擦了擦椅子,放回原位。
在儿子儿媳妇家,他门清自己的位置,尽量不越界,哪怕一把椅子都按照儿媳妇和儿子的习惯。这也是他常年在机关养成的习惯,所有的物品,笔筒、剪刀、钢笔、铅笔、护袖、老花镜、茶杯、报纸、文件夹、布鞋……都有它们应遵守的规矩和该待的位置。
2
快看,快看!婷婷,婷婷,那个电饭锅老头又来了!又来了!
电饭锅老头是开饭店的八卦的张大嫂给秦达理起的绰号。因为有一次他约了那个女的来,送了那个女的一个小小的电饭锅。
“婷婷,你真是不想好了,还给这个老头开房间啊,也不怕死在你这啊!”张大嫂那张破嘴是停不下来了。她家那个小饭店因为价格低,吸引很多年纪大的人来聚餐,婷婷一般情况下不会到她家吃饭,早早晚晚地都能看到他们家买最便宜的食材,怕吃坏了。
婷婷撇撇嘴,没说话。
她在这个小饭店对面的二楼开了这个好客来旅馆,楼下是沿街铺面,旅馆房间的门前是一条窄窄的走廊。走廊的北边是旅馆的房间,一共14间客房,南边是一栋六层的住宅楼,四个单元,一层两户没有电梯,一共48户人家进出都从这条走廊经过。住在她这个旅馆的人,从早到晚都能听到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经过,夜深人静经过的人也能听到旅馆房间内的一些动静,好在这么多年,住客和住户倒也相安无事。
好客来旅馆因为在老城区的居民区里,停不了车,生意很淡,只能做做钟点房,偶有过路的小商贩在这歇脚。来的都是一些熟客,婷婷把房间钥匙放前台,门开着,她自己该干吗干吗,甚至还出去打了一两份工。来的客人自己挑房间,几号房间钥匙在,几号房间就空着,自己在前台计算器下面押个房钱或者扫码付了房费,走的时候再把钥匙放到前台墙上挂着。偶尔她在前台值班,人家来住店,她也头都不抬地要一下对方身份证登记,然后几乎不看对方脸就办了入住。做这行生意,最忌讳拿着人家身份证问东问西,都是做附近生意的,能在家干得了的事谁还到这里来啊,问多了,伤生意。
这个电饭锅老头是前几年开始断续来的,他中等个子,头发花白,瘦瘦的,看起来挺朴素的,但是气质很好,比实际年龄显老一些。开始来很拘束,也不敢看婷婷,也不敢在前台多逗留,付了钱逃一般拿了钥匙就到房间里去。没多久,就会有位个头不高的女人穿着高跟鞋哒哒哒地从前台走过,因为不过夜,婷婷也懒得管。
电饭锅老头每次都是开个钟点房,通常在中午时分抵达,下午三四点钟便离开。他约的那位女性,年龄也不小了,扎着辫子,五官还算端正,但皮肤略显黝黑,不太爱笑,夏天时常穿着黑色碎花裙子。那年夏天,她第一次来到旅馆,之后一年总共也就来了两三次。最近一段时间,电饭锅老头来得少了,张大嫂还八卦说不会生病了吧。
但他后来又来了,再来的时候,感觉那个女的有点不情不愿的,说“你搞快点,我还要去接小孩”。每次他都是骑个老式自行车,慢腾腾地来,后来那次他在车后座上带了一个电饭锅,到了之后就一直打电话,好像是打给那个女的,说,你来啊,你来啊,我给你带了一个礼物!后面那个女的才磨磨蹭蹭地来。每次,时间都不长。他确实年纪有点大了,最近开始有点驼背,上楼也不如前两年轻快了。婷婷下定决心,下次不让他住了,别真有什么事讹上她。
3
秦达理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家里本来条件还不错,后来运动来了因为家庭成分复杂,托了关系走了后门才得以上山下乡。在乡下待了几年之后,特别不习惯乡下那些不见外的东家长西家短,还有知青们的大大咧咧和称兄道弟。
他生性腼腆,喜欢安静,没有多大野心,但是也不容易丧气,情绪很稳定。他坚持不在农村搞对象,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城。那个时候,他们住大通铺,很多人在一起,都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些男同学发育早,天天往女知青那边跑,还有和女知青钻田间地头和小树林的。秦达理不,他觉得自己是有远大理想抱负的人,是终究要飞出这里飞上枝头的,他不愿自己的命运和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方扯上什么关系。他总是忍着,有时候夜里听到宿舍里有一些不可描述的声音,他总会捂上耳朵,翻身强迫自己睡过去,或者披衣出去,在那土疙瘩遍地的农村的夜色下走走,想的都是他的未来。
未来,他要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他要“三转一响”,出门有喇叭,还要有地位,自带粮票。
有个女同学特别喜欢他,觉得他文绉绉的,不多言,和那些油腔滑调上蹿下跳的猴崽子们完全不一样。女同学从家里回来给他带了一件的确良衬衫,贵重得不得了。
女同学约他去小树林,说有事和他说。小树林里,女同学聊着天,突然抓住他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他吓一跳,好像被火红的烙铁烫了一般,立刻抽回手,拔腿就往回跑。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接触女人,也是之后不多的几次春梦的开始。
后来,他退了女同学送他的衬衫,女同学很受伤,知青群体中慢慢开始散布着他假正经、不行的传闻。他在那里越来越待不住,觉得自己注定和他们不一样。
恢复高考的时候,他是那个知青点第一个出去的,考到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城的机关。
一直到参加工作,秦达理还是个处男,这在当时并不稀奇,但也算大龄了。家里人着急,同事大姐们热心,就给他介绍了小邵,小邵也是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的。那天,介绍人约秦达理和小邵到家里吃饭,备了酒菜,秦达理买了糕点和水果,有点拘束但是很认真对待这次机会,也很感谢机关的同事大姐。那个时候人们淳朴真诚,大家很多时候还有着“吐口唾沫就是钉”的耿直,大家都非常重视“介绍对象”这个事本身。
他不是第一次见小邵,但是那天,似乎第一次大胆仔细地看清楚了。小邵穿着一身合体的列宁服,笑眯眯的有点腼腆,话不多,平时扎的两个马尾放了下来,别在耳后,时不时地捋一下,平添了几分干练之余的娇羞。秦达理突然间心跳了一下,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们恋爱了一年半,双方父母和介绍人大姐都说差不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结婚吧。他们就开了介绍信,去领了证,申请了单位的筒子楼,贴了囍字,买了新的绣了鸳鸯、牡丹的床帐被褥,请了几桌亲朋好友同事喝喜酒,就结婚了。
他们都是政治合格、自带粮票、又红又专的人,有着革命的浪漫主义,两个人齐心协力过日子这个宗旨是思想的主流。秦达理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爱上小邵,也不知道小邵是不是爱自己,那个时候都讲战友情、革命友谊,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4
新婚之夜,当所有宾客都散去后,秦达理叫住了小邵,温柔地告诉她不必再忙碌,早些休息。
小邵坚持将桌子收拾完,地上的果皮、瓜子壳和糖纸也清扫干净,待一切整理妥当后,才略显羞涩地准备换衣休息。这时她看到被灌了酒的秦达理已经和衣睡着。那就是他们的初夜。
他们第一次真正在一起是三天后。两个人已经习惯了穿着棉质睡衣躺在一张床上了。那天夜里熄了灯,秦达理没有立刻睡过去,他辗转反侧很躁动,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一回头看到假寐的小邵,头发散落在枕边,看到她微微翘起的睫毛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胸脯。一股血突然涌上来,秦达理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了,他结婚了!他学着之前在乡下时那些人开黄腔说的下流话里的意思,蹭地翻身到了小邵身上。小邵吓一跳,隔着睡裤都感觉到男人的异样。关于这件事,他们两个都没有经验,小邵后来说,没有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那一年,小邵二十四岁,秦达理二十七岁。
第一次尝试,两人都未敢开灯,对彼此的身体也不熟悉。秦达理的手显得有些无措,当他触碰到小邵的乳房时,小邵不禁一阵战栗。那一瞬间,秦达理的思绪又飘向了那个曾经的小树林和那位女同学。
小邵说疼,秦达理努力了好几次,他们都不知道最后到底搞成了还是没有搞成,但是两个人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只好草草结束。小邵一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身体绷得僵硬,最激烈的时候压着嗓子说了几声疼。秦达理就不敢蛮干了,他有点懊恼,关于这块知识,他真的是掌握得太少了。
秦达理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处男之身,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回想起之前众人对他的议论,甚至有人特意跑来调侃他,他在心中隐约感到一丝羞辱。处男本是一个客观事实,但在一群人的阴阳怪气中,却变成了被嘲笑与讽刺的原罪。
婚后的生活中,秦达理发现小邵并不擅长家务,经常为家务感到烦恼,秦达理便逐渐承担了更多家务。他深知新婚妻子需要呵护与宠爱。然而,在夫妻生活方面,秦达理却常常感到自己如同罪臣一般,他每次都要精心准备毛巾、水和纸巾等物品。有时,他还会羞涩地从计生办领取几盒避孕套,但这些避孕套又厚又涩,使用起来如同被高领毛衣勒住脖子一般,令人难以喘息。此外,小邵还常常因为嫌脏、嫌味、嫌动静大以及怕痛等原因表示出抗拒不悦的态度。每次秦达理鼓足勇气爬上去,很努力很克制不想听到她最终的那个“疼”字,但是只要动作稍微大了一点,节奏起来的时候,那个声音总会在耳边炸开。他就像尿了一半然后又强行忍住一样,心里充满懊恼和不痛快。他没有过其他的体验,并不知道别人是不是都这样,或许,女人都这般娇气吧。
这导致秦达理对婚后的生活有一些失望。那些他洁身自好,用意志压制下来的欲望,并没有如他所愿开出一夜夜的璀璨烟花,照耀他的生命,相反就像一堆常年得不到添柴的篝火慢慢要燃尽最后的微光。他的周围,没有人高歌欲望和人性,大家都在说奋斗和牺牲,努力和拼搏,他想,还是要把有限的光和热更多地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去,只有这样,自己才是真切地活得有意义吧。
结婚的时候,有个同事送给他们一个白色石膏的肥猪储蓄罐,笑得很喜庆的样子。那个时候,这个很常见,大喇叭里经常听到鼓励大家艰苦奋斗,勤俭节约,很多人家都有这个储蓄罐。有一天,秦达理干完家务有点累了,坐在桌边歇息的时候,一眼看到不远处五斗橱上面的那个肥猪储蓄罐,他想起曾经在学校图书馆看到过一本外国文献,说新婚第一年每次做爱后投入一枚硬币,一年后,做一次爱取出一枚,那么攒下的硬币得之后五年甚至十年才能取光。
5
那个时候,有个词叫“蹲点”,机关里经常安排大家下基层,到农村去,深入田间地头,和农民同吃同住,调研基层真实情况。秦达理对农村并不陌生,他没有想到逃来逃去还是逃不掉农村,只是,这次他是“省里的大干部”,和当年非同日而语了。
秦达理去的地方是个镇,离家挺远的,他两三个月才回家一次,平时吃住都在镇政府宿舍。定点了几个村,镇上给他提供了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他就经常穿着中山装别着钢笔,拎着藏青色的文件袋,骑着那辆带大梁的自行车去乡下。有时候回来得早或者周末回不去就会去定点人家搭伙,一般都是当地干部熟悉的家庭,也有就在村干部家的,吃一餐多少钱或者多少粮票、粮食,差不多一段时间结算一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镇上给他介绍的搭伙人家,是个乡政府妇女干部,叫伊梅梅,丈夫是镇文化站干事,蔫巴巴的。但是伊梅梅性格开朗外向,伶牙俐齿,和镇上、村里的关系不错,和谁都自来熟,他没见到之前就听说长得也很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镇上王书记带他去认门,那天伊梅梅穿着一件大红毛衣,有点裹在身上,齐耳短发,脸红润润的。
伊梅梅最擅长做面食,无论是手擀面还是刀削面,水发面还是葱油饼,包子还是馒头,都是信手拈来,配上青红椒土豆丝、凉拌莴笋丝、海带豆腐烧五花肉,再炒个雪里蕻肉丝,来一点酱豆子或者腐乳,烧一锅加了点碱煮得稀烂的豇豆粥,多挑剔的人都能吃得心满意足。秦达理生活上很简朴,小邵也不擅长做饭,总是汤泡饭、煮面条、榨菜汤、炖白菜之类的,所以当他第一次吃到伊梅梅做的“隔家饭”时,很惊艳,甚至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在舌尖上复活,后来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伊梅梅的身上。
有一次他从乡下回来得早,去伊梅梅家吃了午饭,回宿舍睡了一会,醒来发现文件包丢在她家,就动身去取。他走到伊梅梅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大门虚掩着,一推,门就开了,他也没多想,抬脚就往里面走。走到院子中间快进堂屋的时候,他突然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点异样。
那是农村的传统房屋,进门是院子,厨房仓房在一边,另外一边是三间瓦房,中间是堂屋,日常起居待客吃饭,两边是东西卧房,住人。他似乎听到了东侧伊梅梅屋里本来有人说话,他正想着招呼一声,突然发现人声又没有了,特别安静之后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有点奇怪,已经进来了,就只好试着招呼了两声,伊主任,伊主任在吗?
一会儿,就听屋里传来仓促又有一些卡顿的声音,哦,秦老师啊,我,我在啊。秦达理说,我包忘在这里了,下午要写调研报告,我来取一下,打扰你午休了啊。
没有,没有啊,我,我出来了。伊梅梅在里屋慌忙地回答。
不,不用了,我也没别的事情。秦达理说话间,伊梅梅已经开了里屋的房门走了出来,但是显然有点仓促,因为头发凌乱,光脚穿着拖鞋。更主要的是上衣有些奇怪,毛衣胡乱地套着,他后来才反应过来,她没有穿内衣,胸部有些臃肿,一改往日的两个独立山峰,而是群山叠嶂,两个乳头凑一起了吧?秦达理为自己突然想到这吓得一激灵,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会冒出来的念头。
小邵的乳房和她的人一样,中规中矩。她在工作中略显干练和沉稳,生活中也情绪平稳,很少为什么事情紧张。干部家庭出身的独生女,生活按部就班,旱涝保收,从小就气定神闲,学习好,性格平和,专业也过硬,不急不躁,家风严,规矩多,妥妥的乖乖女学霸。家务不会就不做喽,做饭不会就不做喽,做爱不想做就不做喽,她觉得除了工作,生活上任何事情都没有必要强求,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和解决。她的乳房也如她的人,有就行了哦,能区分出男女就行了哦,活得自我而又闭塞。
那天,秦达理打眼看到伊梅梅的胸部之后,目光立刻闪烁地躲开,拎上提包就要逃离现场。离开之际,他透过伊梅梅半开的里屋门,瞥见正对着门的椅背上挂着一件男人外套,看起来十分眼熟。他走出大门后,听到伊梅梅慌张地说秦老师再见,咣当一声把大门从里面插上了。
那天晚上他没有去吃饭,心里有点乱,因为撞破了什么,又似乎因为那两个乳头一直凑在一起在他眼前晃。他有点想家了。
6
三四个月回去一次,他到家之后总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家里收拾成理想局面,从进门就开始收拾。小邵不拘小节惯了,东西随手一放,被子也不叠,永远都有没洗的碗筷,鞋子也东倒西歪,衣服晒得皱皱巴巴,那个白猪储蓄罐上落满浮尘。后来一看,大衣柜、五斗橱、碗柜、餐桌、灶台,哪里都有灰尘。他每次回家都觉得“百废待兴”,充满使命感。
当夜幕降临,他开始腰酸背痛,几个月累积的家务要在一天内完成,这确实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尽管如此,他仍然喜欢在整洁明亮的家中,躺在柔软舒适、散发着洗衣粉清香和太阳味道的被窝里,施展合法的举措。小邵对他的归来充满兴奋,特别是新婚的那段时间,每次她都像个孩子般夸张地叫起来,冲过来抱住他。他喜欢那一刻的她,像妻子,更像女儿。
那次撞破了伊梅梅的事情之后,再见到她的时候,他反倒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局促和别扭。最后到底找了个理由,换到了朱大爷家搭伙。他必须立刻、马上、不容置疑地扼杀掉自己心里的草。
那次,他迫切地、饥渴地、疯狂地试图将小邵的两个乳头挤到一起,小邵突然睁开眼睛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他说:“疼!”他瞬间清醒过来,晃晃脑袋,觉得自己有问题了。以前的他对这个事情没有那么热衷,总觉得人生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倾注心血,对初级感官刺激流连忘返确属玩物丧志。他对男女之事持批判态度,并对此深信不疑。
小邵也要下乡蹲点,他们两口子刚结婚没孩子,家里也没别的负担,就多担当点。他俩去的地点相隔很远,和家呈一个三角形,两个人聚少离多。
伊梅梅后来去找过他一次。他们蹲点在农村,一般情况下是安排两位干部住一间宿舍,互相有个照顾(监督),遇到另外一个不在时,偶尔也有自己一个人住的日子。那次,伊梅梅就挑了一个只有秦达理一个人在的晚上来找他。
秦达理打开门,看到是伊梅梅,感到非常惊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而伊梅梅则毫不见外,一闪身便进了屋,环顾四周后,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秦达理,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达理这一下倒是局促起来,房门不知道该开着还是关上。他笨拙地找茶杯倒水,发现没有多余的茶杯,暖瓶里也没有水。伊梅梅脱掉外套,露出那件裹在身上的红毛衣,胸部是正常的两个半球状,坐在灯下,眉眼飞扬笑眯眯地看着他,说,秦老师,别忙乎了。
秦达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这屋还从来没有女人来过。他问,伊主任,您……有事?
伊梅梅说,哦,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秦老师怎么不去我家吃饭了?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得罪您了吗?
秦达理没有想到伊梅梅会单刀直入,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说,哦,也没啥,没啥,你不要误会,我想着……你天天也挺忙的,别给你添麻烦了……
伊梅梅站起来,判断了一下,径直走到他的床铺前后转了一圈,说,秦老师,您见外了不是,您要是住这边有什么洗洗涮涮的不方便,我就隔个一两周来给您换洗一次。说完,她甚至动手拍了两下秦达理的床铺,就势坐了下来。她的那两拍,意味深长,似乎在招呼秦达理在她身边坐下。
秦达理是个克制自律的男人,他在那一刻甚至感受到了那两个乳房在他的面前调皮的挑逗,他又想起那年的小树林、女同学,想起他的落荒而逃。
秦达理和小邵聚少离多,碰巧凑在一起有时候还会遇到小邵来月经,那对秦达理来说,简直就是煎熬。秦达理心疼小邵,会早早去市场买二两猪肝,一把菠菜,回来给小邵做菠菜猪肝汤,会冲红糖水给她喝,还会坐在小板凳上,在木头盆里用搓板和洗衣皂哼哧哼哧地给她清洗月事弄污的衣裤甚至被褥。
秦达理没有和任何人提过那天晚上的事情,他有时候会想,女人衣服的遮掩下,究竟有怎样的不同,比如小邵和伊梅梅,比如那个女同学,鼓鼓的胸脯。
7
小邵怀孕了!她娘家提出来为了方便照顾她,让她回去住。秦达理没有不同意的理由。这样一来,秦达理又回归到单身的日子,无论在省城还是在农村,他又变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有时候去丈母娘家吃顿饭,也是客客气气地吃完就回来。小邵挺着个肚子,自己挺乐呵,有个这痛那痒的,丈母娘家也能解决。还要怎么样,挑不出问题的老婆,这么体谅他的丈母娘,还要怎么样呢,秦达理觉得应该知足。
孩子出生之后,丈母娘住到了他们家,帮忙照顾孩子和小邵。秦达理回到省城的时候,就会在外面借单身宿舍住,家里实在住不开。只是白天他得两头跑,买菜,做饭,做家务。小邵什么都不会做,这也当了妈妈,老大是男孩,秦达理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心里还是很高兴也很感谢小邵的。
小邵休完产假之后,又开始上班。那个时候国家有很多运动,条件艰苦,有时候运动任务也重,她还年轻,很多事情就要勇挑重担,逃不掉。刚结束哺乳期,单位就又把她外派出去,她不能带着孩子和她妈去乡下“蹲点”,就换秦达理回来照顾孩子。秦达理也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但还是硬着头皮和丈母娘换着照顾,让老人也休息休息。那些正当壮年的夜晚,他不是在乡下的民房里,就是在集体宿舍里,再或者在一夜醒来好几次照顾一个屎娃娃的不眠不休里。
小邵有时候匆匆回来,他们好久不见也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样子,想要鼓鼓劲,搞一次的时候,孩子已经一两岁了,夜里在旁边多少还是有些顾忌。他们住的筒子楼始终没有换,隔壁都是同事们,家家都没有过什么异样的声音传出来过,就是床的摇晃声都很难听到,仿佛全世界开了窍的男女都在用尽全力精心维护一个天大的秘密,秦达理有时候想,或许别人都是这样过的吧,谁会拿这种事当饭吃呢。
秦达理也曾经学着外面那些不正经的男人的口吻和小邵说几句听来的浑话,试图增添一点闺房之乐助助兴,可是小邵每次都会瞪着懵懂的大眼睛无邪地看向他,向他求教,让他解释一下。每当这种时候,所有只可意会的莞尔一笑都会变成尴尬。秦达理没有办法像学术理论一般剖析那些他想要的人性的释放和内心的狂野。小邵有时候也会脸一红,嗔怪地捂起耳朵说“不听不听,臭流氓”,秦达理就会在那一刻开始审视自己是不是已经不再纯洁,反省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低级趣味中。小邵的存在好像某个道德标杆,始终屹立在前方,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抵达。
这导致他们每次时间都不长。他只有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可以和小邵接触,除此之外,小邵都拒绝。他也试图让小邵热起来,动起来,但是很遗憾,小邵永远是被动的,她每次躺在他身下的时候都像在咬紧牙关,度日如年忍辱负重地完成某项艰巨任务,这让秦达理特别无语。他不知道别的女人,例如,伊梅梅那红润的脸颊,她舔舐嘴角的微妙动作,以及眼神中流露出的魅惑与引诱,这些是如何产生的。她们内心的感受或许各不相同,但若非出于快乐,那些女性为何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展现出饥渴难耐的状态呢?
于是他们的房事更多像是小邵在定期完成某项任务,秦达理定期体检看看自己还行不行。在类似于嚼蜡般单向无趣的活塞行为中,秦达理有时候做着做着就生起气来,干脆中途撤退,身下的那个女人就会发出深深地松了口气的声音,秦达理知道,这是又搞砸了,她已经收工了。在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里,小邵在三年后怀了老二!
秦达理有时候莫名地心里就会腾地升起一团无名火。他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从小到大很少有小宇宙爆发的高光时刻,好像一个面团,生活把他揉向哪他就往哪柔软,他把以柔克刚这个词领会到了新的高度。他是荣辱不惊的,韬光养晦的,厚积薄发的,在人生的大事情上他是有主意有后劲的。
但是生活中,对待感情和家庭,他常常有一种要濒临崩溃的无力感。有一次他蹲点回来,本来休假时间就不长,碰巧遇到小邵来月经,他其实已经酝酿了很久,憋着一身的劲无处使,结果一进门,家里堆着一盆被污的女人衣裤,那血渍就像揉碎的玫瑰花瓣已经呈现干瘪和阴沉的黑褐色。他放下包,脱了外套,换了拖鞋,挽起袖子,搬了小板凳坐在木盆旁边就开始洗。那种厚重棉质的内衣被经血污染后不及时处理很难再洗干净。他后来干脆蹲着,似乎这样更能用上力。他找来搓衣板,打了好几遍肥皂,秋裤上还是有明显的印迹。他的手冻得通红,衣服被搓得局部开始发白,胳膊都酸了,还是洗不干净。他突然变得愤怒起来,将那团衣物狠狠地砸向盆中,水花飞起,溅到了地上。
他气呼呼地,干脆坐到一旁,抬眼看到储蓄罐,那肥猪没心没肺地一直咧着嘴笑眯眯的,好像在笑话他那久久无法得逞的小心思。
8
那个时候鼓励多生孩子多种树,当英雄母亲。他们后来再也没有避孕,为数不多的同房只给了他们两个孩子。在那个周围家庭普遍都七八个孩子的年代,别人都以为他们是大学生,是高级知识分子,对生孩子没有那么热衷。
两个孩子的到来,让他们的筒子楼显得逼仄。有了孩子之后,家里堆满了孩子的各种东西,秦达理一度觉得比自己半辈子的物品都多。那个白色肥猪的储蓄罐被各种物品挤在五斗橱的角落里,已经不白了。他们开始着手打高低床,睡上下铺,四十多平方的地方实在是睡不下四口人了。
秦达理要被派去南方的一个山区,这次去的时间比较久,他临走的时候给小邵找了个阿姨,照顾孩子和他们的生活,他作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
那是在一个偏远山区,大约十几个人睡那种大通铺,各兄弟地市来的干部,大家集中学习,集中劳作,集中调研,每个人来的时候都背着背包,网兜带着脸盆、茶缸、搪瓷碗,还有勺子、筷子、茶叶,稿纸、书本、笔,还有一些汇编文件。
乍一到异地他乡,面对与省城截然不同的气候和水土条件,加之工作辛苦,秦达理经历了各种不适,包括饮食不对胃口、睡眠不佳以及对冷暖难以适应。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约一个月以后,秦达理的状况才稍有好转。十几个男子共处一室,有的人抽烟,有的人打牌喧闹,有的人早早躺下却辗转反侧,还有的人高谈阔论,谈论着历史长河中的种种,当然,也不乏一些对女性轻佻的言论。到了夜里,还会出现磨牙、梦游、打鼾、放屁以及发癔症等现象。秦达理不喜欢这种集体生活,就像当年逃离那个女同学,他常常自己出去,在周围转转,散步,思考,他不喜欢孤独但他被迫让自己爱上独处。
他发现自己频繁出现晨勃现象,这使他开始感到有些烦躁。尽管之前也有过类似情况,但在众人面前出现晨勃仍让他感到尴尬。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确切地说,是个性梦,梦里那些蛇各式各样,爬得到处都是,吐着信子,眼珠都不转地盯着他。他害怕极了,一动都不敢动,挪不开步也喊不出声,就那么在蛇的围攻下僵持着。他被吓醒了。蛇一直是男性性器官的隐喻,秦达理憋得不行了。他又想起那女同学鼓鼓的胸脯,想起伊梅梅大红色紧身的毛衣,想到她那一会儿半球状,一会儿又变形的两个奶子,他觉得下身胀得不得了。他甚至没有想到小邵,他害怕听到她说的那个“疼”字。这几乎是他命根子的紧箍咒,它每次刚要抬头就会被念咒。他已经有些神经过敏。
那段时间,他常常有奔跑的欲望,穿上球鞋,去那些没人的地方,像大学时候上体育课一样,跑!跑起来!感受风吹过耳边的声音,感受气喘吁吁时的心跳,感受跑到酣畅时后脊梁一股热浪从尾椎直冲后脑勺的过电感,感受汗水渗透出来慢慢让人燥热的过程……
山上,有些湿滑,但是寂静无人,透着清晨微红的曙光,秦达理一大早爬到了宿舍后山的树林里,找到一处稍微平整点的地方。他喘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脑海中出现了女人们红润润的脸蛋和雪白膨胀的乳房,他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自己。他是知识分子,大通铺他做不出来;他是家里情绪平稳性格稳重的丈夫、父亲、女婿,家里上下铺他也做不出来;丈母娘家房子倒是大,但是唯一一次在那里过夜还是和小邵分屋睡的;他是左邻右舍楼上楼下同事邻居们口中的秦处长、秦老师;他从来没有过夜深人静在小邵身上大喘气的时候,从来没有偷偷摸摸开介绍信去住小旅馆的时候;年轻的时候或许还有个别女同学喜欢过他,但是后来的传闻对他的口碑很不利;乡下偶尔也有个别村妇对他眉来眼去过,但是他怎么可能呢,他是去蹲点的,不是去蹲坑的,更不是去挖坑埋自己的。
但这一刻,秦达理只想释放自己!他脑子里到处都是女人的乳房、屁股还有那贴过来的嘴唇和火热柔软的小手,肥硕细腻的肌肤、毛茸茸的隆起和湿漉漉的爽滑。
被蛇咬伤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惊心动魄,他只是感觉到脚面有一阵风吹过,随后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当时他正在兴头上,也没有顾上仔细看。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感到脚踝发出剧烈疼痛,好像被烧着了。他仔细一看,一处很小的伤口,好像一个牙印,只有一点点血,但是已经开始迅速肿胀、出现瘀斑,秦达理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可怕的念头:“毒蛇!”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让胯间平复,就一刻不敢停留,赶紧下山,路途中还不小心摔了一跤。等他回到宿舍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出现头晕、恶心呕吐的症状,甚至喉咙发紧、心跳加速和四肢无力。他一头倒在铺位上,指着自己的脚踝处说,蛇,蛇!
最后一刻,秦达理感觉自己这辈子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他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体验到死亡的气息。过往像放电影一般在他眼前飞速闪过,赤脚插秧、农村插队、男男女女、的确良白衬衫、小树林、密密麻麻的考题、通知书、大学的图书馆、宿舍里的干部子弟、白铁皮的饭盒和搪瓷缸子、土气的中山装、小邵微翘的睫毛、大红的喜字、白色的肥猪储蓄罐、绣了鸳鸯的被褥、孩子的啼哭、满屋子的尿片、红毛衣、照进办公室的阳光、没写完的调研报告、大通铺……各式各样的画面和脸孔在他眼前簇拥着怼过来。他突然看到小邵和他的女儿,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抱抱年幼的她。他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充满了不舍和眷恋,他惶恐极了,他想这一定是个梦,一定是的!
9
好客来的生意越来越差了,婷婷听取别人建议,把小旅馆做成短租房,开始对外频繁发广告。到底也招租了几个人,都是来本地做个小生意,或者跑业务的,有的住两三个月,有的住一两个月。也有那和家里闹得不快活出来租个单独空间喘口气,有空就来玩游戏睡觉,不理家里琐事的。婷婷勉强维持着生意,眼瞅着快交不上房租了。
电饭锅老头好久不来了,张大嫂偶尔还八卦提一嘴,婷婷不太愿意聊客人的事情,毕竟她是做这个生意的,她不置可否嗯哈两声或者撇撇嘴,或者就逗逗脚下睡得好好的那只丑狗。妇女们爱聊的那些八卦,婷婷一般只是听听,很少掺和。
她离异多年带着丑狗守着半死不活的老旧旅馆过活,生活已经把她的头发都熬白了,虽然年龄并不大。她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男人出轨后仍在家中伪装深情,直到她发现了外面女人写给男人的情书。第二次,男人再次出轨。她曾试图装作不知,但男人却恬不知耻地向她坦白自己爱上了别人,逼迫她离婚。起初,她不同意,男人就四处寻求她的亲戚来说服她,最终她同意了。婷婷从此冷了心,她觉得再撑一撑,就能退休拿社保了,退休了人生就差不多要到站了。
她觉得那个电饭锅老头还挺好的,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甚至有点诚惶诚恐,显然并不习惯这种地方。他从不讲价,称呼婷婷一直用“您”,每次退房还钥匙的时候也会说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每次都是固定的那个女的,女人走后他待一会再走。他会把被子叠好,床铺理平整,卫生间也收拾利索,关掉空调,茶杯清洗后放在固定的地方,那些没用的酒店用品也从来不会带走,甚至拖鞋都自己带。后来婷婷和他说,您不用收拾,我们会统一打扫,本来也是一客一换。他笑眯眯地说好,可后来还是老样子。
干这行一二十年了,婷婷见惯了各类住客,什么样的都有,有些人住完的房间她进去一趟都要窒息。她有严重的鼻炎,之前一换布草就会刺激得喷嚏打个不停,所以一直雇人打扫卫生,一个房间多少钱,每天固定来。后来生意越来越差,她已经付不起雇人的费用,就戴着口罩、帽子、护袖和手套自己干。然后她神奇地发现,自己的过敏性鼻炎被“穷”成功地治愈了,打扫卫生再也没有过敏过。有两次,电饭锅老头走之后,她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房间几乎没动过,不仅拖鞋没有打开过,卫生纸也没有拆封。
10
石磊和秦小忠是大学同学,毕业后被这里一家大型国企直接校招过来,就在这边安家立业了。关于公婆她基本上是满意的,就是觉得婆婆小邵都那么大年纪了,还公主病很重,喜欢那种少女感小蝴蝶结、小蕾丝荷叶边,做事情拈轻怕重。好在她和婆婆每年只是逢年过节一定要聚的时候才有交集。公公话不多,忙里忙外,细致周到,他也不指望婆婆干家务,婆婆也没有干的意思。公公能从腊月忙到大年十六,婆婆就喝茶、赏花、看书、听歌,出去逛街、购物,自得其乐,然后回家挑剔公公的活这样那样干得不好。
有人说,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而她的婆婆则仿佛一生都未曾从少女梦中醒来。后来她感慨,秦小忠和他爸爸差别真大啊,秦小忠举手投足都像个王子,长工爸爸的勤劳体贴一点没继承,就像个大猪蹄子妈宝男。小姑子留学出去后定居国外,前几年生了孩子,让婆婆去帮着照顾孩子,可能妈和女儿更贴心吧。去了也好,反正,婆婆做事她也看不上。
后来,公公退休从老家到了这里,帮他们带昕昕。她产假结束之后就上班,虽然请了保姆,毕竟还是不放心,家里有老人好多了。何况,公公是个那样的人,她觉得挺好的。
公公刚开始与他们共同生活时,年纪不算大,刚退休不久便光荣地担任起了全职爷爷的角色。他的头发没全白,总是气定神闲,不急不躁。他没有什么恶习,退休工资也时常补贴给他们。日常生活中,他十分安静,除了偶尔教孩子咿呀学语外,平日里也鲜少提及过往。
石磊在企业做管理,上传下达一天下来,脑子里都嗡嗡的,耳边全是各种“指示”和“收到”此起彼伏的幻听,到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秦小忠没脑子地有时候啰嗦点这个,啰嗦点那个,公公偶尔和他搭两句,更多的时候是自己默默地干家务、带孙子、看书,或者出门买菜。
除了那个肥猪储蓄罐的存在有些滑稽外,公公秦达理在她看来,特别符合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一辈子兢兢业业最后平稳降落,在家也是从不轻言任何人的不是,顾全大局,忍辱负重,简朴低调。
前几年婆婆去了国外,他们教会了公公使用网络,和婆婆用微信、视频、语音连线,还教会了他发红包、刷视频、看新闻,甚至发朋友圈。那之后,她发现,公公似乎找到了一点生活的乐趣,明显看手机的时间多了,有时候还会自己边看边乐。
11
秦达理被当地的山里人用土办法救回后不久,便结束了长期蹲点的生涯,返回省城。他开始承担起家中接送孩子、做饭洗衣的任务。当时,两个孩子都已入学,而改善型的住房尚未分配,一家人只能住在上下铺的筒子楼中。秦达理带着儿子睡上铺,妻子小邵带着女儿睡下铺。全家团聚本应十分幸福,但他们的生活却和集体宿舍如出一辙。
秦达理在早晨出现晨勃时,只能强迫自己下床去上厕所、准备早餐,几乎没有机会享受个人的宁静时光。后来,秦达理发现晨勃的次数明显减少,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开始慢慢变老,只能默默忍受这种变化。小邵的生活态度更是如同观音菩萨一般无欲无求。秦达理有时凝视着那个已略显灰乌的肥猪储蓄罐,心中暗自思忖,她难道真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吗?他真的就要这样不知不觉地老去吗?
有时候小邵出差,他在家既当爹又当妈,从早忙到晚,像个陀螺。他想,忙一忙也好,忙一忙就没有那么多糊涂心思了,他认为那些心思“不该有”。有一次冬天夜里老大发高烧,他穿着军大衣把孩子裹好骑车赶去医院,忙活到半夜回来的时候,发现老二在家也冻生病了。他就放下老大,裹起老二,再蹬着自行车去医院。
一晃,孩子们都大了,小邵的白发越来越多,爱美的她为此很烦恼,开始还让他给她薅白发,后来薅也薅不完干脆随它去了。后来小邵进入了更年期,身体出现各种疼痛和烦躁症状,秦达理对此感到担忧,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哄着她,带她四处求医问药,进行养生理疗。那两年,把他折腾得够呛。
这期间,伊梅梅突然托人找到了他。那时他已经当了领导多年了,偶尔也有以前蹲点的乡亲家里遇到束手无策的事情会人托人地拐着弯找到他,这些事情一般都牵涉到乡下人生命中的坎,是勤劳、本分、辛苦、隐忍、牺牲、付出都解决不了的,大部分时候秦达理是帮不上忙或者说不愿意帮忙的,他对农村的感情并没有面上表现的那么亲近。
那天中午下班的时间,伊梅梅在单位门口等他。伊梅梅明显老了,一晃孩子都要大学毕业了,谁又不老呢。那天中午,他带伊梅梅去背街的一家小饭店点了两个菜一个汤。伊梅梅穿着中老年妇女常见的那种碎花薄棉服,一条最普通的黑色裤子,头发花白,眉眼也像打了蔫的茄子皮,抬头纹和木偶纹已经很明显。她拘束地坐在对面靠墙的一隅,蜷缩着搓着手,再不见当年她脸蛋红润、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风采,浑身透着疏离、紧张、抗拒和过度的本分感以及不知道为什么要存在的伪装感。
见面之前,秦达理一直在揣测伊梅梅找他什么事,甚至想会不会找他借钱,可伊梅梅说,想托他给自己找找医院的熟人,她病了,要做手术。
秦达理听到伊梅梅说自己得了乳腺癌的时候,脑袋突然一片空白,时空仿佛凝固,当年的场景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红毛衣、半球状的丰满上围、云鬓纷乱以及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意味深长。
小邵先退休的,没多久他也退二线了。一辈子,工作没少做,荣誉也得了不少,但终究没有八面玲珑的性格和长袖善舞的能力,更没有多少过硬的资源加持。在单位里,能力虽然是提拔时考虑的因素之一,但并非决定性因素。秦达理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始终保持着朴实无华的工作态度,在岗位上默默耕耘多年,直至退休时因组织照顾才得以晋升一级,算是为他的职业生涯画上了一个相对体面的句号。
老大成绩不错,一路让他很省心,大学毕业后,分配工作,结婚生子。老二是女儿,心有点野,闹着要留学,当年家里不宽裕,秦达理很难办,他迟疑不表态的做法让孩子存了心,后来赌气自己考了公派留学。为这个,女儿和他别扭好几年,请妈妈去帮忙带孩子的时候也没有邀他。他知道,不说破,他也走不开,他要带孙子。
临了临了,又变成了两地分居。他厌恶死了这种状态。
12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自他接触网络以来,网络上充斥着各种声色犬马、肉欲横流的内容,以及年轻人对性事的漫不经心和率性而为,这让他大为震惊,随后陷入了一种久久不能平复的激动情绪中。
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在有生之年体验一次截然不同的感受。这将是一种怎样的颠覆与刷新呢?这将关乎他自身身体的、欲望的以及内心深处难以平复的情感,甚至包括他灰心丧气时曾经一度展现出的一点点人性的原始面貌。
他开始留意这方面的信息,不能让儿子儿媳妇发现,他已经是老年人了,出入也不方便。他不习惯那些一次性纸拖鞋,觉得容易摔倒非常不安全。他怕身份信息登记的时候暴露自己,也怕有人抓,万一让家属领人,那真是一世清白毁于一旦,晚节不保。他也担心女的不干净,担心酒店遇到熟人,担心有人查房,担心仙人跳,担心放鹰,担心被拍裸照,担心被敲诈,担心身体根本不行,担心来的人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担心对方有什么不良的习惯不符合他的要求……
秦达理每次都要经过长时间的预谋,要在家里事先制造借口,要带上拖鞋内衣,要抽合适的时间。还有,他网上能找到的资源其实有限,很多人问了他的年龄根本都不接他这茬,本来他还顾虑对方会不会太丑,会不会层次太低、品味不佳这个那个的,没有想到,社会已经看不上他了。这让秦达理有点沮丧。
秦达理挑了很久才选择了好客来,看起来房费不贵,而且在闹市居民区,没有大酒店那么严格的登记刷脸的程序,也没有铺天盖地的摄像头,他还能不留痕迹地付现金。他选择了14号房,那是好客来走廊尽头靠近里侧楼梯边的最后一间。他不用忍受从1——13号房门口走过的路人的脚步声,有个什么情况也能随时从旁边楼梯闪人。他甚至想着如果13号房没有人住,他是不是能大点动静。那天他先到了,他真的不确定手机里约的那个女的会不会来,但是他还是决定要试一次。他很紧张,忐忑不安,他从来没有这么纠结过,他是一个多么儒雅斯文体面的人,他从来不曾有过这般猥琐龌龊的念头。今天,他是疯了吗?
那个女人敲门的时候,秦达理吓了一跳,怕她不来又怕她乱来,她终于来了。他透过猫眼观察了十几秒,打开房门,放她进来。她一进门,一股廉价的桂花香水味迎面而来。她扎着辫子,穿着中跟皮鞋,碎花裙子,个头不高,肤色略黑,五官倒是清晰立体。秦达理结结巴巴地张嘴说的居然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干这个的”。女人一愣,顾自放下包,环顾四周找拖鞋,弯腰换鞋的时候说:“你也是。”这个回答是秦达理没有想到的,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傲娇,哪怕出来卖的。
他局促地杵在门后,问她,“你多大了?干这行多久了?哪里人?为什么会干这个?”
女人噗嗤一笑,说:“到点要加钟,你确定还要继续问下去?你是暗访的?”秦达理有点囧,定定神,尴尬地笑笑说:“我第一次。”
女人说,你先洗我先洗?秦达理被敲了一棍一样,开始上头,他嗓子眼里咕噜一句什么自己都听不清,女人也不管,当着他面顾自迅速脱掉外衣,剩下内衣在他眼皮底下大大方方地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接着里面响起淋浴的水流声。
秦达理感觉自己下身胀得不行,距离上次这种时候已经过去了天长地久的岁月,久到他已经不记得是哪个年代。14号客房因为比较远,选择的客人不多,房间还略显新一些。但是装修太久了,墙皮还是有些发黄,靠近卫生间的地面有鼓包发霉的痕迹。地面是仿木纹的瓷砖,虽然看起来像木头但是冰冷湿滑。靠墙的那边有扇窗户,窗外是一个破旧的无法拆除的居民区院子,还有一户人家在那里生活。窗外不远处有几棵高大的杨树已经超过窗户伸到天上去,他看着那点树叶的绿色,有限的天空的蓝,心情开始轻盈起来,他觉得自己又变年轻了,那些年的过往,女同学的胸脯、伊梅梅的乳房似乎就要梦想成真了。
秦达理激动起来,有点手抖地去倒水。他嗓子发紧。他给自己泡一杯绿茶,也没有忘记给女人泡一杯红茶。女人,红茶暖一些。他的脑海又闪现出小邵,他晃晃脑袋,希望快点切到下一个画面。
女人裹着浴巾出来。她没有洗头洗脸,妆还保持着,露出赤裸的肩头和脚踝。她身上热气腾腾地带着旅馆廉价的沐浴露的香味,那个味道让他有点眩晕。他觉得那肉体白得刺眼,他不敢直面,偷摸地瞟了两眼,猜不透她乳房的样子和身体的曲直,还有年龄。
你去洗吧,女人说。
13
秦达理换上自己带来的居家的防滑塑料拖鞋,逃一般进到卫生间。镜子里,他看到一具松弛而且充满岁月痕迹的躯体。他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正眼看自己了。他的额头充满皱纹,眉目间也有川字,眼皮开始耷拉,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拍完照片不放大都无法辨认是不是睁眼。眼袋不可避免地水肿着,他总喜欢睡觉前喝水,据说这是老年人的“救命水”。他下巴上曾经让他非常烦扰的旺盛毛发,现在也已经很稀疏。他的胳膊开始变得松垮无力,他的胸有一些内凹进去,胸毛已经不复存在,永远洗不干净的肚脐如同一个黑洞。他甚至看到了他的那里,也露出几根白毛。秦达理有点丧,想当年多么地茂盛膨胀,多么地生机勃勃。
年轻的时候,他所有对爱情的想象都来源于正规出版物,那里面能够看到的都是男女之间台面上的浪漫、美好、纠葛、冲突和可以言说的不堪。他对女性的认知更多地来源于偷偷摸摸地看过的几本医学书籍,在那些陈旧、冰冷、硬邦邦的医学名词中,充斥着女性最糟糕的各种病症,看完反倒灭了心头的火。
他想象中那种时刻应该像化学反应一般完全不受控,如电光石火、晴天霹雳、干柴烈火、凤凰涅槃,生命力在那一刻绽放出最大的爆破力。双方在感情升华的顶峰无法忍耐一秒钟的煎熬,灵与肉在水乳交融中被另外一个人完完全全地信任、痴迷、肯定、燃烧和占有,双方在这种爱到不知如何是好的能量聚集中通过天衣无缝的镶嵌和天雷地火的撞击,达到生命赋予的巨大馈赠和完全释放,双方灵魂的共鸣通过肉体的契合琴瑟和鸣地实现了彼此内心的安宁和躯体的愉悦,在大好年华里,在似水流年里,在平淡生活里,在短短一生里,得到一个普通人对生命最大的眷恋和感激。
小邵让他的这种憧憬变成了医学教科书一般的程序化、流程化和教条化,每次他准备N个前提工作的时候,身体已经从迫不及待变成了有些懈怠,那些他想要的激情、狂野、热力或者之后的温柔和灵肉合一都在小邵发号施令一般的“去洗”“拿毛巾”“热水”“纸、纸”“插好门”“床铺好”“快下去”“脏死了”“洗干净”等极短促又无情的话语中变成了一次次撞南墙般的窘迫和羞辱,好像他修炼了几十年,终于到了要展示自己乾坤大挪移的超能量时,乾坤却如肥皂泡般——碎了。
那些他想象中的美好画面,那些他理解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很多个黑夜中一次次给他无声的掌掴,在他心里留下不可名状的暗伤。他常常想起那年他被蛇咬和被蛇咬的原因,如果那一次他就此道别,他的死该是多么地荒诞和令人感到羞耻。
他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对婚姻家庭的担当,对岗位职责的履行,对阴晴圆缺的同频,甚至于对花草树木的感触,对阿猫阿狗的认知……对任何一件破事的学习和掌握,都远远大于他对自己身体的认识和开发。他发现他的一生,学了很多知识,掌握了很多技能,写了很多报告,开了很多会,说了很多话,结交了很多人,干了很多有意义和无意义的事情,当了很多年的好同学、好同事、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好领导、好人……唯独没有学会让自己快乐起来的本领。他看着有些人活得肆意而畅快、放纵而自如、无畏而自由,他羡慕极了,那些他所不曾拥有的、不曾享受的、不曾快乐的过往,一天都没有为他驻足停留,甚至无情撇下他独自在岁月中凌乱,等他惊醒时,才发现自己的一生如此苍白无趣,如此庸碌无为,如此愚钝无能。
他从不曾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也从不曾在面上表现出对任何人与事的强烈不满,他一向中规中矩,一向谨言慎行,一向符合世人对他这种人的标签印象。
他这种人?他是哪种人?他这种人究竟值不值得这一生?想到这里,秦达理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苦笑了起来。
秦达理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再三确认了房间的门锁已经全部反锁上,还透过猫眼看了一会外面,又撩开窗帘看了一眼窗外,这是二楼,他甚至探身看了看往下的高度。
女人已经在床上,虚掩着被子,他迟疑着,仿佛要踏入雷池,又像要醉倒在这里,他想,蛇咬也不过如此吧。
他颤抖着钻入被窝,待完全进入后才缓缓脱下浴巾一点点扯出来,扔到一边。屋内一片昏暗,窗帘遮挡下的微弱日光营造出一种昏沉的氛围,非常应景。他缓缓靠近女人,轻轻撩起被角,目光落在她肩头以下的位置,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失望。这并非他想看到的模样。女人的乳房很小,带着哺乳后的微微下垂,乳头微微翘起,宛如孩子们过年时买的氢气球在某个角落停滞多日后,再次被发现时已微微发皱,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永远无法再飞起。
秦达理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一个女人的下体,那是他一生没有逾越过的禁忌。他其实已经不能射精,只有很轻微的勃起。所以,他和女人也做不了什么,只是看着她,接触她,被她接触,他已经觉得很“舒服”。是的,舒服,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恰当的感受。
秦达理还是很感谢这位愿意服务他的女人。她说男人常年不在家,家里孩子还小,缺钱,她也不是专职干这个,她说她只有中午到下午四点前有空,后面要接孩子……秦达理对于从事这一行业的人的话语是否可信并不在意,他对自己都不敢正视,何况这种关系。
那天,折腾了一会儿后,秦达理有些累了,他和女人并排躺在床上。看着窗帘上透出的婆娑树影,他想,春天的时候,一定更生机勃勃吧。
14
秦小忠有一次看到父亲爬高去拿那个储蓄罐时吓一跳,说,爸,你有什么事情等我在的时候喊我不就行了,一大把年纪了,爬高上低的多危险!
秦达理仿佛听到自己在儿子还小时训斥儿子时的口吻,简直一模一样,是啊,一大把年纪了,多危险啊。
他晃了晃那肥猪的储蓄罐,空落落的,距离填满还早。
他挺感谢那个女人的,要的钱也不多,充分体谅他,一句嫌弃的话也没有说过。他也想过吃药,但是拉不下来脸去药店买,他也怕意外,毕竟年纪大了。可就算这样,他也并没有多照顾她的生意,一年只有一两次而已。他后来甚至连套都戴不上了。有一次女人还想再试着帮他一下,他苦笑着放弃了,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吧,不服不行啊。
几年后的一天,张大嫂念叨了好几次电饭锅老头子之后的一天。
婷婷看到他瘦了很多,面色灰蒙蒙,有些难看。他依旧那样拘谨地客客气气地说“给您添麻烦了”。婷婷每次都想下次一定拒绝他,不给他开房了,但是每次真的见到人,又都说不出口,这次,婷婷有些迟疑,他看起来确实是有些有气无力,也更显老了。
没有等到婷婷说什么,电饭锅老头突然声音哑哑地说了一句,谢谢您这么多年不嫌弃我来这边,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婷婷一愣,正想说些什么,就看到那个女人已经上楼,在前台的门外等候,这次很主动的样子。婷婷最终也没有找到机会问到底为什么是最后一次来。
那之后,树叶黄了落了又发新绿,电饭锅老头果然再也没有出现。
张大嫂很久后突然说了一句,电饭锅老头不会是死了吧?
秦达理最终被确诊为喉癌,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人最终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那些深藏心底的欲望、人生的遗憾,以及曾经视为天大秘密的事情,都永远埋藏在心底,无法倾诉。
最后那次去好客来,就是在治疗期间。女人大约也明白了他的状况,那天格外温柔。片刻的肌肤相亲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他那次送给女人一个小小的纯金项链,说“不值什么钱,留个念想吧,谢谢你”。女人哭得稀里哗啦。
在那之前,秦达理一度对那个女人产生了爱意。她没什么文化,乡下来的,带着孩子在城里上学,男人在大城市打工,一年回不来几次,寄的钱也是有数的,她在城里举目无亲,所有当初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美好憧憬都被现实活生生地拷打。和秦达理在一起的时候,她话不多,眉眼中透着忧郁,好像风中摇摆的彼岸花。传说彼岸花生长在黄泉路上,花色鲜艳如血,有花时无叶,有叶时无花,花叶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她娇艳如花的时候,男人和她相隔千里,等到男人干不动回来的时候她早就过了花期。这一生,她终究是为谁绽放为谁孤苦?
皮肤是有记忆的,一个人孤独久了,每一寸肌肤都透着孤儿般的孤苦伶仃。当女人恬静地注视着秦达理,双手温柔而又充满怜惜地抚摸他的身体,他有两次甚至还安静地睡着了。她把他拥在怀中,发丝轻拂他的面庞,腋下有着女性的幽香,乳房软软的仿佛还散发着奶香。秦达理布满尘埃和老茧的心都要化了,抱着女人温润暖香的裸体,仿佛回到了记忆中的家。
他去找婷婷谈过月租房的事情,他太想这种时光多一些再多一些,已经没有踌躇的时间了。那天,他特意挑了一个下午去好客来,婷婷看到以为他要开房。他鼓起勇气说,想短租,按月。他没有和女人说,想给她一个惊喜。婷婷抬起头,探起身,看着他,睁大眼睛对着他不失礼貌地笑,但是显然他给她出了一个难题。婷婷客客气气、吞吞吐吐地绕了半天弯子,最后的意思秦达理听懂了——不租给老年人。其实在那之前,秦达理已经打听过好多家中介和网上的招租信息,倒也不全是为了那个女人,他也早就有和儿子媳妇分开住的打算,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许多人在得知他的年龄后,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无论是生理层面还是心理层面,秦达理都未曾料到自己的晚年竟会陷入无家可归的境地。
秦达理过世的时候,女儿正在竞职回不来,小邵回来了,多年分居的国外生活让她似乎更优雅了,老得慢了一些。女人一旦过了某个时期,荷尔蒙不再疯狂分泌,她们就开始情绪平稳,岁月静好。
她后来很多年一直在妇女保护机构做志愿者,她见过很多酗酒、家暴、赌博、出轨、撒谎成性、懒惰不堪的男人,有些女人受伤害的程度令人咋舌,总是会为这样的事情想不通,她总觉得这些是个案,是深陷其中的人自身没有力量突破生活惯性。她为自己庆幸,从出生到嫁人,是如此地顺利,丈夫温文尔雅,体贴细心,她从来没有感觉到秦达理给过她什么逼迫,无论是当初两地蹲点,还是后来回娘家生养孩子,或者后来她用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支持女儿出国,退休后奔女儿而去,留他自己在国内,床上床下都未见过这个男人的自私与霸道,这让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觉得她值得这一切。
秦达理没有等到她心甘情愿地回来和他“少年夫妻老来伴”,说是都为儿女做牛马。其实她自己知道,她内心的那个少女还没有长大,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向往,这种好奇与向往,甚至超过对她丈夫的关心。
但当他真的厌倦了这一切撒手人寰的时候,她悲伤得不能自已。她的一生很少独自面对重大时刻,以前都是丈夫在,现在,儿子比她还要茫然。
石磊挑大梁把后事料理完,在当地火化,找风水先生看了日子择期回老家安葬骨灰。
下葬的那天,阴冷,天空乌蒙蒙的,飘着又密又急的细雨。秦小忠抱着包裹了红绸布的骨灰盒,石磊给他打着伞或者确切地说给骨灰盒打着伞,他的后背和裤腿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上山的路泥泞而又湿滑,一步三滑,母亲挣扎着要来,走到一半瘫软得没有力气被送回去了。那天,不过来了几位至亲和当年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他不敢相信父亲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他的一生,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和父亲好好说说心里话,他每次带着包出去是去哪里呢?他始终不肯相信父亲真的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留地离他而去,他想起有人说过,一个人无论多伟大,决定他葬礼人数的都是天气。
很久后的一天,他们在家中发现了秦达理放在衣柜最高处的那个肥猪储蓄罐。秦小忠小心翼翼地捧下来,好像捧着父亲的一生。他发现罐子上面已经有了蜘蛛网,他仔细地擦干净。儿子昕昕已经上小学,他问爸爸,爷爷忘了把这个带走了?秦小忠没有说话,他终究不知道父亲的心思。
过年的时候,昕昕打碎了爷爷的储蓄罐,里面的硬币洒落一地,有一分、两分、五分的,还有一角、五角和一元的,分币多一些,一元的硬币也有一些。储蓄罐摔碎的声音吓了石磊一跳,她和昕昕都吓着了。秦小忠铁青着脸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默默地捡起那些硬币,一枚枚地擦干净摞起来,数清楚。他想,再回去上坟的时候,给父亲送去。
秦达理没有按照外国文献说的新婚的第一年每次做爱后投入一枚硬币,一年后每次取出一枚,用以证明第一年攒的硬币要用五年甚至十年才能取光,他舍不得。他只是往里投硬币,只投不取,每次投一枚。
他这一生,做爱的次数不超过100次。
【白云苍狗,本名刘燕,回族,80后,先后供职于医院、媒体、院校、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