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5年第6期|韩松落:敦煌是一波涟漪
敦煌是一波涟漪
在水面投下一颗石子,就形成涟漪,涟漪的中心,波澜重些,越远就越淡,直至波平如镜。许多事物也是这样,如涟漪一般扩散,如涟漪一般消退。是所谓“涟漪效应”。
我们就生活在许多涟漪里,距离涟漪的中心,或近或远。1980年的涟漪,距离我已经有点远了,2000年的涟漪,却还鲜明如昨。现如今,我们又生活在崭新的涟漪中心里,看着它渐渐漾开,不知道它将扩散多远,又会波及到哪些人和事。许许多多涟漪,还会交叠着出现,彼此抵消,或者彼此助长。
但不论怎样的涟漪,不论是正在扩散的,还是已经平静下来的,都不会真正消失。它从来都只是静静潜藏在我们的血液里,渐渐衰减,二分之一,又二分之一,却从没消失。它总会在那些重要的时刻显影。
敦煌,就是这样一波涟漪。在历史的湖面上投下石子,形成“敦煌”这个涟漪的时间,太难确认了,我们可以把前秦建元二年(366年),高僧乐僔开凿第一个石窟,看作是投向湖面的第一颗石子,也可以把西汉元鼎六年(前111年),敦煌建郡看作是第一颗石子。甚至可以再远再远,把最早来到敦煌绿洲,开始定居的那些人,看作是投下石子的人。
我常常想象,他们在某个日子来到这里,在河边驻足,骆驼和马开始低头吃草,他们顺手在树上摘下野果咀嚼,黄昏将至,霞光映照山岩,他们向远处望了片刻,静静做出决定,就是这里了。自己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路过的人也可以在这里补充水和食物。他们成了最早投下石子的人。
我们已经不知道那些投下石子的人是谁了,也不知道他们投下石子的确切时间。但却知道后果:我们至今仍然生活在敦煌这个王国里,被它的涟漪微微漾到。它扩散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长,它的力度,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
李安和许知远对话时,曾经说起理念的重要性,李安认为,许多国家的形成“来自血缘、历史、地缘这些东西”,也有国家,是“一个Idea(理念)组成起来”,“这个是在历史上很少见的。它是一个Idea,各式各样的人,在那个地方组成了这么一个国度”。
敦煌也是这样一个地方。让它成为一个涟漪,穿越两千多年时光,一直荡漾到现在的,不只是地理上的重要性,在世界交通史上,有的是比它更奇崛、更重要的地方,而是因为,它最终成了一个IP,一个Idea,一个精神共同体,一个念想,一个……信仰。
最早被“敦煌”这个涟漪漾到,是在1980年代。那时,我和家人生活在新疆南部,我们像所有新疆人一样,把来自全世界的生活要素融汇在一起。我母亲来自甘肃,父亲来自湖南,左边的邻居是河南人,右边的邻居来自上海,他家的女主人有个绰号叫“小上海”。妈妈的同事,通常都有国外亲戚,有的在印度,有的在苏联,他们寄来的信,贴着国外邮票,唯一能认出来的,是标识面值的数字。
我们看《大众电影》《北京青年报》《八小时以外》和《青年一代》,搜集印度和苏联邮票,听土耳其音乐,读郑渊洁童话、叶永烈科幻小说、手冢治虫漫画,也读阿拉伯神话。电视里播着《血疑》《排球女将》《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也播出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的歌舞晚会。我们吃羊肉和面食,却也从邻居那里学做江南小吃。日常话语里,有维语、哈萨克语的词汇和句式,也有上海话和河南话。
五色斑斓,却又无比和谐,该留存的依然留存,该保持的继续保持。我母亲就持续地保持着对家乡的关注,从于田到策勒到和田,她总能找到甘肃老乡,并且和他们建立联系。《丝路花雨》刚刚上演,并且引起轰动,她就敏锐地捕捉到了消息,她收集了画报上《丝路花雨》的剧照,沿着人物轮廓把反弹琵琶的英娘剪下来,贴在五斗柜的玻璃上。那时流行的贴法,是在这些人物的正面点上胶水,贴在五斗柜玻璃的里面,人物的脸朝外,防止它们被不小心撕掉或者刮坏。
反弹琵琶的英娘,一直贴在我家的五斗柜上,一直到1984年我们离开新疆。我至今也记得她的姿态,和她被点上胶水的位置。还有五斗柜里,那种由茶叶、冰糖和香烟混合而成的味道。一推开贴着英娘的玻璃柜门,那味道就扑面而来。
回到甘肃老家,敦煌的信息扑面而来。那时,正逢日本掀起一波敦煌热,NHK来敦煌拍了许多纪录片,喜多郎发布了一系列和敦煌、丝绸之路有关的音乐,改编自井上靖小说《敦煌》的同名电影上映。甘肃电视台反复播放这些片子,甘肃台自制的专题片和广告里,也常常用到喜多郎的音乐。
正午的太阳放射光芒,光芒在镜头上折射出彩虹弧光,灰蓝的天空,天空下的沙丘,沙丘下孤独的绿树,沙丘上驼队的剪影,配着喜多郎的《丝绸之路》,特别贴合。那画面和音乐,让我懂得这种氛围音乐的妙处,知道了音乐也可以描绘形象和情绪,旋律和音色,也可以描绘长空下沙丘的寂寥,正午的燥热,和沙砾的晶莹。
虽然我只有十岁,却也能感觉到所有这些事物汇聚出的“共同的振奋”,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因为敦煌擦身而过,在打照面的同时,也点了点头。那种振奋之感,隔了这么久,也还是难忘。
所以,多年后当真去了敦煌,我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陌生感。我已经从各个渠道拼凑出了它的形象,并且反复温习。
我们被“敦煌”的涟漪漾到,也在这个涟漪里,持续不断地投下石子,让它的微波继续荡漾下去。它成了我们想要躲开的地方,也成了我们想要投奔的地方,成了我们的敌人,也成了我们的故乡,成了我们的话语,我们的默契,我们精神DNA的某一部分。有时隐蔽,有时张扬。但那涟漪始终存在。
就像海子在《房屋》里写的那样:“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你在中午饮马/在一枝青桠下稍立片刻/也和她有关/你在暮色中/坐在屋子里不动/也是与她有关/你不要不承认”。
他还写:“而爱情房屋温情地坐着/遮蔽母亲也遮蔽孩子/遮蔽你也遮蔽我”。
敦煌,也在遮蔽你我。
灯火在蓝夜中
想起敦煌,最先想起的,常常是沙洲夜市的灯火。
之所以惦记着沙洲夜市,是因为它是许多人到敦煌之后的第一站。飞机飞到敦煌,是中午或者下午,火车抵达敦煌,也通常都是午后,晃晃悠悠到了敦煌市里,住进酒店,休息片刻,就到了沙洲夜市开场的时间了。
不过,沙洲夜市和沙洲市场是什么关系呢?一个地方,两块牌子。市场北门的门楼上,既有“沙洲夜市”也有“沙洲市场”,因为,市场里,贯穿南北的那条主街,白天是市场,主打工艺品、土特产,到了晚上,就主打美食了。
徐晋林老师和我们的行程,也是从沙洲市场开始的。午后,飞机到了敦煌,落地,出了敦煌机场,在落地后气场转换的微微眩晕中,车来了,悄没声息停在我们旁边。大路很宽阔,阳光很好,路两边的白杨、红柳和李树、杏树,在透明的风里微微摇动。
这是通往敦煌之路啊,来过那么多次,这条路还是让我雀跃。
吃过羊肉之后,剩下的小半天时间,去哪里都不够,所以,还不到黄昏,我们就索性去市场了。从三危路上,拐到文昌南路,就是沙洲市场的东门,跨过东门,首先是美食部分,一家挨一家的馆子,不外驴肉黄面、臊子面、驴肉捞面、牛柳炒面、肉夹馍、大盘鸡、黄焖羊肉、驴板肠、羊杂汤、羊肉粉汤、胡羊焖饼、沙漠鱼、水煮羊排,以及捎带着卖的酸奶、杏皮水。伙计在门口坐着,翻动一下炒羊肝,或者煮在大锅里的羊蹄,算是活招牌。不到饭点,餐馆老板并不急着揽客。
美食街和市场主街衔接的部分,摆着些摊子,卖的是水果和土特产。不外锁阳、当归、黄芪、枸杞、黑枸杞、雪菊、杏干、苹果干。幸运的是,我们去的时候,李广杏到了尾声,却还没下市,几个水果摊子,都摆了杏子堆,黄澄澄的一座座小山,泛着李广杏独有的香气,老板热情地招呼客人:尝一下试试。
问了价格,三十一斤,也有二十五的,三十的明显要比二十五的要好。知道我们是外地人,老板还主动推出现场购买之外的业务:可以发顺丰。并从摊位下面拿出几个发快递用的纸箱子晃着。都知道李广杏放不了,这是李广杏卖不到更远处的重要原因。我就问,最多能放几天?他说,三天之内的话,是可以的,再远就不行了。
随后就到了那条贯穿南北的主街,这条街大约有一公里长,北边,工艺品居多,南边,美食居多。我喜欢南边,喜欢夜晚的南边。虽然也不一定要吃什么,就是来来回回走着,也心满意足。
只有敦煌,只有沙洲夜市,才有那样的灯火:暖白或者金黄的灯光,照着水果摊上柔黄的李广杏、灰绿的哈密瓜、橘黄色的白兰瓜,照着烧烤摊红色的火炉,照着工艺品摊子上仿制的壁画、泥塑的观音、石雕的佛头,和一朵朵莲花。
灯光又暖又亮,灯的光线似乎缕缕可辨,需要用梵高式的笔触画出来,凌厉又灿烂。许许多多这样的光线,汇成一条街,街又延伸出另一条街。街还和别的街串接么?不知道。
街道上空是蓝天,从黄昏到深夜,依次变作各种颜色,先是碧蓝,然后变作灰蓝,变成灰蓝的时候,天上就有晚霞或者火烧云,春天冬天有晚霞,夏天秋天有火烧云,火烧云有时候会不停翻滚,像是云里有一场战争。在战事最激烈的时候,云的边际已经镶上了深灰色,深灰慢慢变成黑色,并且不断蔓延,逐渐侵蚀到整片火烧云,只在有破绽的地方,映照着一点残红或者金黄。最后,这一点残红也暗下去了。
这一切要不了二十分钟。等到火烧云变成灰烬,天空就像是激情退却了,终于清醒过来,变成清澈的墨蓝,只在天地相接的地方,有一道火红或者金黄,有时候是异样的明黄。山的形状也变得清晰了。那道火红也至多维持三五分钟,三五分钟之后,天空山脉和大地,终于释然,变成最深的墨蓝。
人声也和天空的颜色配合着。天空的颜色变化最激烈的时候,街市的人声是浮泛的,琐碎的,没有主线,也没有层次。在浮泛的噪声里,偶然有一两声小孩子的叫声,或者烧烤摊子上招揽顾客的小伙子的叫喊声。
天空的颜色深下去之后,人声也变得沉厚,像是整体降了半个八度。是因为说话的人怕惊扰到别人,主动降低了声音,还是夜气升起来了,把人声压下去了,不知道。街市的后半夜,声音就是那个样子。再晚一点的街道是什么样,灯光是什么样,人声是什么样。不知道。灯光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寥落的,叫卖的小伙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疲沓的。也不知道,我没有守过它的后半夜。
只有敦煌,才有这样的灯火,是因为这些因素都很微妙。灯光的颜色,灯泡的形状,灯光照射下,那些敦煌独有,或者西北独有的水果,还有混合出夜市声音的那些方言、那些语调,也是敦煌独有。还有街市上的气味,烤羊肉、驴肉黄面、杏皮水共同酝酿出的气味,敦煌独有。
还有天空的颜色,天黑的时间,夏天九点,冬天六点,都只是敦煌才有。形成一个独有的夜晚,需要很多因素,一万个因素,甚至十万个因素,缺一不可。这些因素中,只要有一项有所更改,夜晚就平行出另一个夜晚。和夜晚有关的命运,也滑向另一个方向。
在敦煌的那些天里,我们许多次经过敦煌夜市,无数次看过那些灯火,灯火上的蓝夜。真的,一次不够。
又一个黄昏,我们在附近吃过火锅,从夜市穿过。灯才亮起来,烧烤摊子上,客人还不多。揽客的小伙子,热情地招呼着我们,使我们觉得,从他身边走过,不吃点什么,非常残忍。但人为什么这么少啊,是因为疫情之后,莫高窟才恢复开放一个半月,还是因为在四周游玩的人还没回来?
我希望人坐得满满的,灯火照着他们,把他们的脸照得金灿灿的,蓝夜自顾自地黑下去。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不能缺少敦煌的夜晚。
雷音寺的蓝天
寺庙通常都是安静的,但南方和北方的庙,安静是不一样的。南方寺庙的静,是翠滴滴的,是让青苔都会变老的,是一只鸟的啭鸣,让鸟自己都会心惊的,到了晚上,就是李贺诗里,“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那样的。北方的庙的静,从物理上来讲,也是一种安静,但那种安静却是通向四面八方的。
雷音寺就有那种安静。
雷音寺在通往鸣沙山的路上。出了敦煌,走个四五公里,雷音寺就在路的左边,放下了去雷音寺的人,那条路还继续向前,路的尽头,就是鸣沙山,蓝天下,鸣沙山金黄,一条公路正好在中间,像条微微闪亮的河流,有点像“中国66号公路”新疆段,是网红拍照最喜欢的背景,豁出命(并不赞成)来也要在路中间拍张照的。
雷音寺门口的这条路,非常安静,或许是受疫情影响,没有人也没有车。正门就在路边,红墙映着绿树,衬着后面的蓝天,门口的抱柱牌匾上写着“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
敦煌研究院研究员李正宇在《敦煌雷音寺溯源记》里,对雷音寺的过去,做了追溯:
近年移建于敦煌城南之雷音寺,可追本于西晋之“仙岩寺”,历十六国、北魏、西魏以迄北周;隋、唐则名“崇教寺”,五代及宋名“大圣仙岩寺”,元、明则为“皇庆寺”,清代始名“雷音寺”。
雷音寺里的《敦煌雷音寺扩建碑记》讲述了后来的故事:
雷音之史久矣。自晋司空索靖题壁号仙岩寺,法护菩萨驻锡,法显、玄奘经行,历千七百余载,屡经兴废。公元一九八九年,经敦煌市人民政府同意,本会于市城南之鸣沙山月牙泉北端择龙穴正脉予以重建,一九九一年落成开光,即今之寺也。……扩建格局取法莫高窟盛唐第一百七十二窟《观无量寿经变》之壁画,邀请专业设计院草拟图稿,多次修订,规划乃定。
雷音寺和别的寺庙相似,也有天王殿、观音殿、地藏殿、罗汉堂、大雄宝殿,最里面的一个院落,有大光明殿,两边分别是琉璃殿和极乐殿。稍有不同的是,雷音寺里还有一个九宫图迷宫,可以让人体会一下人生的谜局。
在寺庙深处,一间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厢房门前,摆满了佛像和神像,看得出,那些佛像和神像,都是从各处收来的,或者捡来的。既有观音和弥勒,也有寿星和财神,瓷的、泥的、铜的、木的。有非常灵动的,也有非常艳俗的,摆放在窗台上、栏杆上、地上和纸盒子里。却一律含着笑,又蒙着尘,甚至有破损。观音照旧眉眼婉转,财神照旧一脸兢兢业业,有着浓眉也压不住的笑意。
我知道有些地方,有些人,四处收集这些被人丢弃的神像佛像,把它们安放起来。这间房子,或许就是这么一个安放之所吧。
让这座寺庙,有别于别的寺庙的,是西北的大地和天空。庙外,是金黄色的鸣沙山和碧蓝的天空,庙里,也是那种碧蓝的天空,衬着屋宇、大殿前殷红的蜀葵,以及杨树、榆树和柏树。天空也是有性格的,因着大地、沙丘和白杨、花朵,天空有了性格:这是西北的天空,广漠、宽厚、慈祥、缓慢,甚至有点愚钝。它也俯瞰,但不是逼视;它也笼罩,但却更像是在包裹。它源源不断地,给大地上的事物某种养分。
它好像可以吸纳杂音,大地上的一切,因为有了这样的蓝天,都莫名地静下来了,但那种静,又不是冷冽的、无情的静,而是某种怀有期待的静,似乎,它吸纳的声音和形象,都变成了蓝天背后,某些缓缓滚动的团块。它也将吸纳我。
赵声良先生写过敦煌的蓝天,那篇文章的题目是《敦煌清朗的蓝天》,他说,有位从伦敦来到敦煌工作的学者,对敦煌的蓝天发出由衷感叹。而赵先生每次从兰州来到敦煌,一看到那毫无杂质的天空,心里也瞬间轻松了。
我对天空的感受,多半和我的心境有关。在保罗·鲍尔斯的《遮蔽的天空》里,波特和姬特骑车到沙漠看日落,他们的对话,揭示了书名的含义:
“你知道吗,这里的天空非常奇怪。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它是某种固体,替我们挡住了后面的一些东西。”
姬特微微打了个冷战:“后面的一些东西?”
“是的。”
“可是那后面能有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很小。
“什么都没有吧,我想。只有黑暗。绝对的黑夜。”
他们不愿意深思蓝天背后的世界,他们知道那后面是生命的虚无,蓝天只是一块幕布,遮蔽了无尽的黑夜和无尽的虚空。但此时此刻,在敦煌的天空下,我看到的天空,却是温暖的、宽厚的。一切都在限定我:秋天、沙丘、蜀葵、白杨、寺庙、暖洋洋的午后,稍纵即逝的幸福感。一切也都限定了蓝天:秋天、沙丘、蜀葵、白杨、寺庙、暖洋洋的午后,和不远处画满壁画的石窟,几千年来看着同样蓝天的人。
只因,这是敦煌的蓝天。
“危爱”月牙泉
1991年5月29日,有台湾来客,自称姓陈,辗转联系到贾平凹,随后冒雨拜访刚刚出院的贾平凹,事由很简单,他受托送三毛的遗物去敦煌,路过西安,要来看看贾先生。
对死亡有准备的人,早做好了安排。三毛告诉这位陈先生,她本打算将自己的遗骨和衣物分成两半,一半葬在台北,一半葬在浙江的油菜花田边,直到1990年10月,她来过敦煌,看过月牙泉,写下《你是我不及的梦》,就改了主意,决定把自己的一半遗物安顿在月牙泉旁边的鸣沙山上,不掘墓穴,不立碑,在那里焚化就好。
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最适合做三毛的灵魂萦绕之地,心念归去之所。沙漠是通向空无的必经之路。荣格曾说:“所有未来之事都已成图像:要寻找灵魂,古人会进入沙漠。”他也说,他的灵魂是个沙漠,而他不再避开自我,不再避开灵魂的所在,“这个世界只有自我,或是完全成为自我的人才能够踏进”。
像三毛这种“大地的孩子,苍天的子民”,这种和艾米莉·勃朗特一样的石楠高地上的呼啸灵魂,必然会爱上沙漠,爱上鸣沙山和月牙泉,尤其月牙泉,一眼颤颤巍巍却又坚不可摧的泉,一点岌岌可危却又不依不饶的爱,人间和荒漠相接之地,表世界和里世界的过渡地带,既丰饶又抑郁,既欢乐又荒凉,非我族类不能体会。
它如何成形,何时成形,为何选择在此地涌出,都已经不得而知。说是党河的古河道残留成泉成湖,有地下暗流补水,所以不会干涸;说是断层渗泉,说是风蚀湖,所以才会沙泉共存,或许都有道理,但对我而言,这些道理都不算有说服力,有月牙泉,是因为必须要有月牙泉,以显示它来过,以显示它的力量。
它岌岌可危,却也存在了许久,说是汉代,就已经有游人,就已经有了“汉武帝得天马于渥洼池中”的传说;说是在唐代,泉上可以行大船,泉边有寺庙,有葱茏林木;说是直到清代,这里还可以行船垂钓,有游记这样写:“池水极深,其底为沙,深陷不可测。”
成为危泉危湖,是这五六十年的事,敦煌人多了,行行业业发展了,用水多了,地下水位自然下降,1975年党河水库建成,整个敦煌的地下水补给减少,月牙泉也终于独力难支,慢慢水位下降,慢慢面积缩小。
于是补水,于是注水,于是竭尽所能,把它多留片刻。1986年,掏泉注水,先深挖月牙泉,再挖出小泉湾人工湖,铺注管道人工注水,不可思议的是,注入的水,和自然渗出的泉水难以相融,泉水的寒碧色,和注水的淡白混在一起,反而成了浊颜色。1992年,人工输水停止。
还是要用渗水进行补给,还是要用泉的方式来补充泉。于是,休整二十年后,月牙泉恢复补水工程开始,先在党河河床上,修建低坝回灌工程,把为月牙泉补给水源的那段党河河床一分为二,一半是洪水河槽,一半渗水场,再让洪水在渗水池中停留,沉淀泥沙,由高处向低处渗流,补充地下水,让月牙泉以这种较为自然的方式,恢复生机。月牙泉的水深,终于到了两米,水面面积恢复到十二亩。
为什么要为月牙泉大动干戈、东奔西走、战天斗地?地球沧海桑田,2020年天翻地覆,南极冰山加速融化,雨林大火映红半个地球,小小十二亩泉湖,说消失也就消失了。
但月牙泉不能,就和圣·埃克苏贝里借着《小王子》说的,一朵玫瑰之所以是这朵玫瑰,是因为我们倾注在玫瑰上的爱、花费的时间。月牙泉有别于地球上所有的泉溪河湖,乃是因为从古到今,我们围绕它所建立起的所有记忆、所有往事,以及我们想起它时,那种颤颤巍巍的感情,那种岌岌可危的爱。这种岌岌可危的爱,像刀锋一样,划过我们很多次了,留下伤痕无数,唯独这次,我们好像还有点能力,尽力留住一点晶碧。
对西部人来说,它更是一种神秘象征。不是西部人,不曾守过荒天野地,不曾见识过一场雨就能让一片山柔绿,不曾在枯井里,用铁勺子咣咣地刮过最后一滴水,不曾在翻过一座沙丘后,看见一片依水而成的最小绿洲,就绝难体会这种象征的惊心动魄之处。
月牙泉,可能是全中国最不起眼,却最惊心动魄的景点。
我在不同的季节去过月牙泉,也在一天中不同的天色里看过月牙泉,夏天,被罗布麻的红花围绕的月牙泉,秋天,有金色胡杨和芦苇倒影的月牙泉,黄昏,被落日环抱的月牙泉,甚至夜晚,没有被灯带包围前的月牙泉,那时的它,像是沙漠里一个通向异世界的入口。
敦煌城离月牙泉只有五公里,但对一些人来说,住在敦煌城,离月牙泉还不够近,有一些本地人,本来就在月牙泉附近居住,每天牵着骆驼去鸣沙山载客,到了晚上七八点,骆驼下班了,成群结队、欢天喜地地走在街道上,驼铃当当响,系在骆驼身上的绒球、大红花和彩带上下起伏飞扬,更添欢喜。十二亩月牙泉,是几百几千人和骆驼的生计所在,他们和月牙泉的近,是自然而然的。
又有一些人,就是单纯为了和月牙泉近一些,于是他们来这里扎帐篷露营,就有了露营基地,渐渐有人来开民宿,有人来住民宿,在民宿里当义工,这些人最终汇聚成现在的月牙泉村月牙泉镇,一个乌托邦一样、吉普赛一般的居住点。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我想,只有住在离月牙泉足够近的地方,才能有依着、傍着,乃至守着的感觉。
似乎,还不够。“我在月牙泉镇子上的民宿住下,晚上觉得还是不行,就到月牙泉旁边的沙丘上睡下。”一位朋友说,“睡沙丘的人不少,灯光星星点点的。”
“还是不行”,话很朴素,却说完说尽。面对月牙泉,总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恨不能把它看尽,恨不能把它揉碎,恨不能把它缩小带走,恨不能把它吞下,恨不能和它发生一切可能发生的关系。睡在和它只有咫尺的泉畔小镇,也还是不行,必须要睡在它身边,闻着水气,感觉沙丘深处传来的,大地的轻微震动。
哪怕注定辗转难眠,哪怕天明就要告别。
【韩松落,70后。著有《春山夜行》《晚春情话》《怒河春醒》,发行音乐专辑《靠记忆过冬的鸟:韩松落作品集》。曾任多项电影奖评审。入选《收获》文学榜,获郁达夫小说奖、《花城》文学奖等。参与录制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第二季)、《文学的日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