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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时节麦飘香
来源:长江日报 | 陈前进  2025年06月04日08:27

“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楚地先民曾在云梦泽畔刻下《夏小正》,五月初的蝉鸣讲述着“农乃登麦”的古意。江汉平原的端午总与麦熟相逢,又逢午月,端午且至,铜绿山古矿遗址旁的冬小麦会迎来自秦朝以来的第2200余次成熟。五月五,麦浪黄,人间美景是端阳。这时候的乡野田间,一片又一片的金黄麦田交相辉映,风一吹过,麦浪翻涌,仓箱可期。家家户户都异常忙碌,一是为收获,二是为过节。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端午节,不只有龙舟和粽子,还有夏收和新麦做的端阳粑。

春风渐止,时夏将半,温度陡升。晨星未褪,清晨的露水还凝在麦穗尖上,这时的雨水又多,必须抓紧时间,抢收小麦,不然遇雨容易发芽腐烂。父亲拖着我们兄妹四个揉着双眼钻进了麦田。镰刀划过麦秆的沙沙声,混着麻雀扑棱翅膀的响动,织成了端午最鲜活的序曲。父亲握着镰刀的手布满老茧,却灵活得像翻飞的蝶,金穗沉甸甸压弯了腰,麦秆在他腕间打个旋儿,镰刀划过处便涌起褐色的浪,齐刷刷倒在脚边。我带着三个妹妹,学着他的样子,一小把一小把地割着新麦,弓着腰与麦穗等高,偶尔被麦芒刺到鼻尖,痒得直打喷嚏,惹得邻田的婶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新割的麦子摊在晒谷场上,在炙热的日光里褪去了水汽,变得干硬坚实。晾晒干透后,父亲和叔伯们会光着膀子牵牛推着石磙,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汗水顺着沟壑般的纹路滑进泥土里,石磙碾过麦穗的声响震得人脚底发麻,我们拿起扫把抓紧把碾出来的麦子扫进簸箕里。微风吹来,扬起的麦糠像金色的雪,落在每个人的肩头。爷爷奶奶也会赶来帮忙,他们坐在草垛边,慢条斯理地挑拣着麦穗里的杂草,没睡醒的眼睛里满是对丰收的欣慰。新麦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那是一种混合着阳光、泥土和麦穗香气的独特味道,仿佛是大地给予人们辛勤劳作后的丰厚馈赠。

这时候的磨面坊开始忙碌,日夜不息,吱呀吱呀的声音里,雪白的面粉簌簌落在箩筐里,像极了一场温柔的雪。母亲把新磨的面粉倒进陶盆时,总要先抓一把在掌心揉搓,感受面粉的湿度。“端午的麦粑要软和,面得发得正好。”“新麦要配老酵子”,母亲把陶罐里的面疙瘩搅开,浑浊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她边说边往面粉里倒老酵子泡的面汤,洒在乳白的面粉上,搅拌后会浮起细密气泡,活性菌种在晨光里苏醒。待面团揉至三光,覆上浸过井水的粗布,然后一切就交给时间。酵母菌在微酸环境中苏醒,菌丝沿着面筋网络攀爬,将淀粉分解成糖。陶盆底部渐次漫开琥珀色酒酿香,面团表层绽开细密气孔,像老农布满沟壑的手背。当面团顶起粗布显出云絮状纹路。指尖轻戳缓慢回弹,发酵产生的二氧化碳在蜂窝里流窜。母亲这个时候就可以进入揉面环节了,揉面是个力气活,她揉面团的力道像在驯服一匹倔驴,掌心推着面团在案板上旋转,指节在面团里犁出深浅不一的沟纹,仿佛要把整片麦田的褶皱都嵌进去,汗珠顺着脖颈滑进粗布衫里。月光从木格窗斜斜切进来,照着她揉面的身影在土墙上忽大忽小。面团在掌心渐渐生出筋骨,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发得旺,日子就旺”,她总这么说。母亲的胳膊上下翻飞,面团在她手中渐渐变得光滑,盖上湿布的瞬间,仿佛能听见面团里的小气泡欢快地咕嘟作响。母亲将发酵好的面团揉成小团,一会儿把面团拉长,一会儿又把它揉圆,最后做成一个大小接近的端阳粑坯子。这时候奶奶也会来帮忙,母亲做粑,奶奶帮忙往蒸笼里放。蒸笼是那种传统的竹制品,散发着淡淡的竹子清香。她小心翼翼地把做好的粑一个个放进蒸笼里,粑与粑之间留出一些空隙,好让蒸汽能够自由地穿梭。

我蹲在灶膛前添柴,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铁锅,火星子蹦到裤腿上烫出褐色的斑点。母亲说,端午做馍粑要赶在卯时开蒸,第一笼热气腾起时,麦香会顺着炊烟钻进土地里,告诉沉睡的谷神:今年的收成又饱满了一轮。

打开锅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在白色的蒸汽中,端阳粑明显胖了一大圈。发得极好的粑子咧着嘴,露出蜂窝状的肌理,活像胖娃娃的笑脸。我总是迫不及待拿起一个粑,烫得不断地在两只手之间交替。麦香与家乡的土豆豉的咸香撞了个满怀。当我们享受完入夏后第一批端阳粑后,母亲会在蒸好的端阳粑中挑选二十个左右,装进新竹篮里。二十个白胖的端阳粑挨挨挤挤,母亲用蓝印花布盖严实。母亲会在我额间点雄黄:“见着熟人要问好,过河踩稳青石板。”“在路上不要贪玩,早点送到外婆家”……

竹篮里的芭蕉叶还凝着晨露,晨雾未散的山路上,布谷鸟的叫声湿漉漉的。我挎着竹篮向十里开外的外婆家开拔了。

我沿着乡间小路慢慢走着,路边的田野里,麦茬还没有完全被清理干净,一垄垄的田地上,仿佛还能看到麦子生长的痕迹。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巨人。我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路边的风景,感受着这乡村特有的宁静与美好。篮柄在掌心勒出红痕,麦香勾得肚里馋虫直闹。

走了没多久,我就觉得有些饿了。看着竹篓里那一个个诱人的粑,我实在忍不住了。便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从竹篓里拿出一个粑,慢慢地打开。我轻轻地咬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瞬间充满了口腔。我边吃边想,自己真的是太贪嘴了,这粑可是要送给外婆的,可是这香气实在让我难以抗拒。吃完一个粑后,我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一想到刚刚的美味,我却忍不住又拿了一个。就这样,我在路上吃了好几个粑。

继续赶路,路变得更加崎岖了。我的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但是心中想着外婆收到粑时的笑容,我又充满了力量。终于,我看到了外婆家的小院。外婆正坐在院子里,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她看到我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我跑到外婆身边,把竹篓递给她,说:“外婆,我给你送粑来了。”外婆远远地已经在门口候着了,白发在樟树下闪着银光。她揭开竹篮时,浑浊的眼睛忽然泛起涟漪:“新麦的香气,隔着三里地都闻见了。”老人枯枝般的手捧起那个牙印最深的麦粑,缺了牙的嘴慢慢抿开笑纹,“吃吧,多吃些才长得高。”

随着季节的更替,新麦的香气渐渐远去,但是端阳粑的味道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每当端午节来临,每当我回忆起那个送粑的旅程,每当我看到自己亲手做的粑,我都会想起外婆那慈祥的笑容,想起那充满爱的乡村生活。关于端阳粑,我也问过很多老乡、同学,大家说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时光荏苒,传统不能变。我相信,只要我们用心去感受,用心去传承,这古老的习俗将会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光彩,就像那端午的阳光一样,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