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5期|周齐林:圆圈
1
薄暮里,银霞姐带着年幼的我们津津有味地玩打陀螺的游戏。我们各自先在地上画一个圆圈,而后挥舞着手中的鞭子,不停抽打着陀螺。陀螺迅疾旋转起来,它顺时针在原地高速转圈,一圈紧接着一圈,快要停下来时,我们又扬起鞭子用力抽打。谁的陀螺先出圈,谁就输。圆圈太小,我使的力气太大,陀螺经常飞速窜出圈外。在银霞姐的指点下,我控制甩鞭子的力度,陀螺才渐渐不会再甩出圈外。
童年时这看似简单的场景却蕴含着生命的寓言,它随着时光的流逝变成一个巨大的隐喻。
眨眼间,银霞姐就走到了暮年。她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父母亲跟随她来东莞的场景。
相同的场景,相隔多年,却依旧弥漫着一股苍凉的气息。
银霞姐的一生都深陷在带孩子的泥潭里。
那是2000年的盛夏时节,产假倏忽而过,转瞬就到了返程的日子。此刻,一个问题摆在银霞面前,刚满一百天的孩子由谁来带?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清凉的月光映射出她那张苍白的脸。
刘叔看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多年前年幼的银霞辍学的事不由浮现在他脑海里,淤积在心的愧疚感愈加浓郁起来。刘叔决定和刘婶去东莞给她带一年孩子。这个决定很快招来了银霞她嫂子的反对。嫂子的两个孩子一个正上幼儿园,一个正读小学,正是需要人照顾时。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清晨,银霞刚起床拉开窗帘,便看见她嫂子把一盆洗完脸的水狠狠泼在大门口,阴阳怪气地说道。
见嫂子乌云密布,她劝父亲留在家,让母亲一人去就好。父亲却不愿意,铁了心要跟着去。
“你不要理她,我同意爸妈跟你去东莞。”深夜,蹲在门槛前的大哥狠狠地吸了口烟说道。她大哥一向都很疼她。
晨雾笼罩着村庄,刘叔和刘婶跟着银霞踏上了前往东莞的大巴车。家里的腊肉、腊鱼、新鲜的辣椒、白菜等塞满了蛇皮袋。银霞怀抱儿子欢欢。她老公昌鹏则小心翼翼地提着一百个土鸡蛋,鸡蛋装在一个塑料桶里,为了防止路上颠簸震破鸡蛋,塑料桶里填满了米糠。
到东莞已是薄暮时分,她们暂时住在工厂附近廉价的宾馆里。次日才搬进出租屋里。房子狭小,不到二十平方米,洗手间旁边是窄小的厨房,没有客厅。
银霞买来一块帘布,把窄小的卧室隔成两半,左右各放一张铁架床。刘叔和刘婶睡靠窗的那张床,她们一家三口则睡另外一张。昌鹏在五六公里外的一家塑胶厂上班,平常都住在厂里,周末才会回来一趟。
日子暂时安顿了下来。父母在的日子,银霞心里仿佛插上了一根定海神针,兵荒马乱的日子溢出丝丝温馨来。每天下班归来,看着父亲在厨房炒菜,母亲在一旁逗娃的场景,心里就被一股温暖充盈着。
出租屋离银霞所在的工厂只有两里路,上午下班的铃声一响,她就疾步往出租房走去。陪着孩子午睡一个小时,她又急匆匆往工厂跑。晚上加班归来已是深夜十一点,孩子已熟睡。
银霞虽只有小学学历,但头脑灵活,做事麻利靠谱,是车间的组长。这是一家中型五金塑胶厂,各项制度都很完善。
那天银霞起床上班,看着父亲双眼红肿,她急忙问怎么了。“没事,昨晚没睡好。”刘叔淡淡地说道。刘叔不敢告诉她实情。他把身体的这个秘密隐藏在心底,默默祈祷好好休息两三天,身体就会好起来。
晚饭后,刘叔站在窗户前,透过锈迹斑斑的铁窗格子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他心事重重,一团阴影笼罩着他。夜的帷幕终于完全落了下来。偏仄的出租屋里,温暖的灯光下,外孙正在酣睡,刘婶则在一旁废旧的沙发上缝补衣服,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他却倍感愧疚。他隐隐担心自己的病即将打碎眼前的一切。
刘叔变得害怕黑夜。夜深了,楼下的喧嚣隐遁而去,寂静迅速覆盖在每个角落。他感觉自己陷入一个飞速旋转的旋涡里,用尽浑身的力气挣扎着,试图爬出来,却越陷越深。
下班回来,银霞洗漱的声音传到刘叔耳里。半个小时后,灯灭了。世界顿时又变得安静起来。
整个世界的人仿佛都睡着了,只剩刘叔孤独地站在时间的荒野里。他越急着想睡,却越睡意全无,睡意跟他玩起了捉迷藏。他渴望睡意的这副良药能迅速降临,以治愈他身上的暗疾。
刘叔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一连多日,他彻夜难眠。严重的睡眠不足让他头痛难忍,他的头痛得几乎要炸裂开来。世界在他眼前慢慢变得模糊。刘婶问他怎么了,他却不吭声,每天红肿着双眼。
刘叔怕告诉银霞。自己是过来帮忙带娃的,没想到却熬出病来,成了累赘,就像他几年前耳朵旁长出的赘物,需要做手术切割掉。他越害怕生病,疾病却愈加缠绕着他。
面对银霞,刘叔一直深感愧疚。十多年前,银霞小学毕业,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取县城的初中,刘叔却掐断了她升学的路。银霞的老师三番五次来到家里做思想工作,刘叔却狠下心来,觉得女子多读书无益。银霞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绝食,甚至以死相逼,都没有打动他。
次日清晨,刘叔挣扎着爬起来下楼去买菜。下楼梯时,走到半路,忽然眼冒金星,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他晕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污迹斑斑的墙壁上。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喊着,却喊不出声音。命运在这个瞬间封住了他的嘴巴。
醒来时已在人民医院。银霞和昌鹏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入他眼底。他使劲睁开眼,世界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银霞,爸对不住你,过来给你帮忙的,没想到又要花钱。”刘叔说着说着忽然哽咽起来。
银霞紧握着他的手不停地说着没事没事。刘叔隐藏许久的疾病终于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发了。
银霞每天下班后给孩子喂完奶,就急匆匆坐上通往医院的公交车。每天回到家已近凌晨,有那么几次她没有上楼,而是静静地坐在楼下的椅子上,怔怔地望着空中那轮清冷的月亮。秋天来了,空气中渐渐有了些凉意,她静坐了一会儿,理了理紊乱的思绪,再次起身上楼。
住院一月有余,刘叔的病情慢慢得到控制。她这些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万多元积蓄渐渐耗尽。
接父亲出院的次日晚上,银霞接到她大哥的电话。
“让妈或者爸回来,妹,家里没人带孩子,你嫂子每天为这事跟我吵架,闹着要跟我离婚。”
放下电话,银霞陷入沉默中。让爸回去也做不了啥,让妈回去,身体虚弱的爸留在东莞也帮不上什么。最后,她决定让父母都回去。
几日后,落雨的清晨,银霞把父母送到汽车站,看着他们坐上了通往老家的大巴车。车渐行渐远,父母透过车窗不停地朝她挥手。
回到逼仄的出租房,看着屋子里的一桌一椅,看着阳台上的那盆绿萝,她脑海里就浮现出她父亲的身影。
刘叔种了一辈子田,原本想在这边先帮忙带娃,待孩子大些,就在附近找个保安的工作,在生活上给她减轻一些负担,也挣些养老钱。她深知种了一辈子地的父母渴望有一个有保障的暮年。他们没有退休金,身体日渐年迈,只能趁疾病的绳索还未紧紧束缚双脚时外出挣一些未来的口食。这个想法现在化为泡影。刘叔仿佛一只远行的旧船,在即将抵达终点的那一刻,搁浅在岸。
一周后的中午,银霞下班后路过厂门口的保安室,保安叫住了她。
“银霞,这里有你一张汇款单,你拿一下。”
她一脸狐疑地接过汇款单,一看却是刘叔寄来的,五千块钱。
她拿着汇款单疾步跑到一旁的公共电话亭,迅速拨通了村里富林婶的电话。“婶子,叫我爸来接下电话。”她心底有些生气,紧握话筒的手微微颤抖着。村里就几户人家装了电话,富林婶家离她家最近,只几百米的距离。
“爸,你寄钱给我干吗?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够了,我这边不要你们操心。你也真是的。唉。”她把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钱你拿着,爸没帮上你忙,反而花了你这么多钱。”电话这边的刘叔边说边咳嗽着。
银霞紧捏着汇款单,知道这五千元是父亲这些年的全部积蓄。每次逢年过节给他钱,他都舍不得用,一点点积攒起来。
顾不上休息,她匆匆去了邮局,把汇款单的钱兑换出来,存进了存折里。
2
刘叔没想到折腾了一圈,一切又回到原点。刘叔和刘婶回老家后,带欢欢的重任就落到了昌鹏身上。银霞月薪一千六,昌鹏月薪一千,最终决定让昌鹏辞职在家带娃。
昌鹏面对哭闹不止的欢欢,时常不知所措。他匆匆掏出裤兜里的小灵通打电话给银霞,欢欢撕心裂肺的哭声从电话那边传到她耳里,落在她心尖。她请假半个小时,匆匆跑到出租屋里,一把从昌鹏手里接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欢欢。几番安抚,欢欢才安稳下来。给孩子喂完奶,待把欢欢哄睡了,她久久地凝视了后,转身匆匆往工厂跑去。
附近带娃的都是老人,一同带娃的老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昌鹏。“怎么一个男的带娃?你老婆呢?”他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
昌鹏去附近的书店买来一本新手育儿手册,半个月下来,他把书仔细看了两遍。书上的重点,他用红笔一一标注出来。书师傅般教会了他如何带孩子。遇到棘手的问题,他不再手足无措。
欢欢每隔两个小时就要吃一次母乳。欢欢饿得哭醒过来时,他就紧抱他匆匆往银霞的工厂走去。
到厂门口,昌鹏打了一下银霞的电话,几分钟后,银霞就疾步走了出来。银霞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接过欢欢,而后前后左右张望一番,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坐下来,撩开衣服,给欢欢喂奶。欢欢吮吸着她的奶头,哭闹声立刻止住了。世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婴儿吮吸奶头的细微响声。微凉的风从不远处袭来,吹在她脸上,她忽然感到一丝惬意。看着欢欢胖乎乎的脸蛋,她脸上弥散着一股母性的光芒。
半个小时后,喂完奶,银霞细细端详了欢欢一眼,转身迅速往车间的方向跑去。她只请了半个小时假。
透过车间的窗户,看着瘦削的老公抱着欢欢缓步回去的场景,一股复杂的情愫在心底流淌开来,她感到心酸又温暖。
三个月后,连续几日的加班导致银霞身体过于劳累,她隐隐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天清晨一起来她就感觉浑身发烫,果然一场重感冒侵袭而来。她不停地咳嗽,几乎要把整颗心咳出来。深夜,咳嗽的声音回荡在窄小的出租房里。她担心频繁的咳嗽会吵醒欢欢,便捂着嘴巴咳着。
昏昏沉沉几日,感冒终于消退。欢欢饥饿的哭泣声响彻在逼仄的房间里,她迅速把他抱在怀里,撩开衣服,儿子贪婪地吮吸起来。直至乳头被吮吸得疼痛不已,依旧不见奶水,她慌了,孩子哭泣的声音愈加剧烈起来。昌鹏正在厨房炒菜。她迅速抱着孩子下楼,在不远处的母婴店买了一罐奶粉。到家,冲了两百毫升,儿子咬到奶嘴吮吸的那一刻,哭泣声立刻停歇下来。
一罐奶粉要两百多,一个月下来需要四五罐,相当于银霞的一个月工资。她只得每天熬些米糊,让孩子先吃米糊,再适当喝些奶粉。
刘叔得知欢欢断奶的消息后,建议银霞把欢欢送回老家,他们来负责照顾。
思虑再三,银霞决定把欢欢送回老家。从老家回来,回到狭小的出租屋,她经常产生幻觉,孩子的哭泣声时常回荡在耳边,她疾步跑到床边,却看见床上空荡荡的。
在思念的牵引下,银霞经常奔波于故乡与异乡之间。每次回家返程时,天微亮,她和昌鹏就起床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收拾行李,悄悄出门。走出门口几步,她又返身进屋,走进房间,久久地看着熟睡中的欢欢。薄雾中,他们往小镇上的汽车站走去。欢欢醒来,发现妈妈不见了,哭泣着四处寻觅她的身影。
3
欢欢送回老家由刘叔刘婶照顾后不久,原本平静的生活瞬间露出狰狞的一面。
刘叔因高血压引发脑出血导致半身瘫痪。刘叔卧床不起,生命的半径缩小为一张窄小的床,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天气好时,刘婶就推刘叔到院落里晒太阳。暖和的阳光照在身上,落进眼底,他感到些许刺眼,身上的霉味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也随之消失。
刘婶独自一人照顾刘叔,一整天忙碌下来已是浑身酸痛,疲惫不堪。那个安静的午后露出凶险的一面,刘婶在屋内给瘫痪在床的刘叔不停擦拭按摩身体。刘叔的身体如出现故障闲置一旁多年的机器般锈迹斑斑落满灰尘。欢欢正在门口玩。片刻后,刘婶再次抬头时却不见欢欢的身影。刘婶顿时焦急起来,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远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循声望去,她惊恐地看见一条粗壮的黄狗正咬着孩子的身子。她挥起木棒疾速跑过去,一棒狠狠地打在狗身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狗落荒而逃。她抱起后背鲜血淋漓的欢欢,惊恐地呼喊着。声音惊醒了沉睡的村庄。附近的邻居闻声纷纷跑了出来。银霞她大哥骑着摩托车载着孩子疾速往镇医院赶去。
银霞接到消息的那一刻正在午休,她的心顿时坠入冰窖里。连夜赶回家里,看着伤痕累累的欢欢,她心如刀绞,眼泪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刘婶满脸泪痕满是愧疚地望着她。
一个月后,银霞抱着欢欢踏上了前往东莞的火车。她准备让欢欢在这边上幼儿园。幼儿园离她上班的地方有两公里,她和昌鹏需要上班,没时间每天去接送欢欢。
在乡村,孩子可以在广阔的田野自由奔跑。城市的道路纵横交错,如迷宫一般,马路上疾驰的汽车如咆哮的猛兽,随时欲把人吞噬,闪烁的红绿灯给匆匆的脚步暂时按下了休止符。眼前的世界仿佛危机四伏。
两公里的路上有两个红绿灯。只有安全熟练地越过这两个红绿灯,以后的道路才会顺畅起来。这是欢欢需要独自面对的红绿灯,也是她生命里的红绿灯。千里之外,瘫痪在床的刘叔生命里的红灯已早早亮起,那抹如血般的红越来越浓,瞬间就可把她吞噬。
训练几天后,银霞决定让欢欢独自去上学,放学后再独自回家。
这么多年过去,银霞依旧清晰地记得欢欢独自去上学的场景。清晨,柔和的阳光洒落大地,她递给欢欢两块钱,让他自己去包子铺买早餐。欢欢背着书包,从她手里接过钱,一蹦一跳地转身离开。欢欢走几步回头看她一眼,她不停地挥手,做出鼓励的姿势。儿子再次回头时,她躲了起来。透过窗的缝隙,她看见欢欢久久回望了一眼,而后嘟着嘴,低着头,一脸失落地往前走去。看着欢欢瘦小的身影,她心如刀割。
银霞不放心,偷偷跟在后面。她看见欢欢在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子和一杯豆浆。欢欢喜欢吃包子。她一路紧跟着欢欢,直至他安全抵达学校,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幼儿园是五点放学,银霞让老师送欢欢过马路,然后再让欢欢自己回家。
她跟踪了一周,看着欢欢懂事的模样,心底暗自为他竖起了大拇指。
夜幕降临,昏黄的灯光下,从学校归来的欢欢喜欢拿着粉笔在出租屋的墙壁上画下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银霞和欢欢比赛,看谁在墙壁上画的圈圈最圆,谁输了就给谁一颗糖果。一直到深夜,她们依旧没分出胜负。等欢欢睡着了,她拿着打湿的抹布仔细把一个个圆圈擦掉。
时光流逝,十二岁那年,欢欢小学毕业在即,是否回老家读初中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
户口是沉重的字眼,银霞浮萍般在这块土地上漂流着,但始终没有扎入泥土深处的机会。她不是东莞户口,只能四处托人找关系上好点的初中,在临近报名截止的前几天晚上,屋外暴雨如注,世界灰蒙蒙一片,雨肆无忌惮地把人们驱赶到屋内。她却穿着雨衣出了门,密集的雨水打在脸上和身上,她只感到一阵生疼。风裹着雨阻挡着她前行的脚步。她在风雨中疾步行走,去给中间人送钱。回来时雨势未歇,她浑身早已湿透。站立在窗前,看着欢欢渴望的眼神,望着窗外密集的大雨,她心乱如麻。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一切顺利。
一连几日,欢欢一直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她的心变得焦灼起来。
事情最终还是黄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欢欢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无声地流着泪。一夜无眠,银霞恨自己的无能,她只能把欢欢送回老家读初中。
清晨,火车站,透过车窗,看着欢欢恋恋不舍的神情,银霞心如刀绞。许多个深夜,银霞暗暗发誓,一定要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她想起自己年幼时那么渴望读书,却最终被父亲阻拦在校门外,不到十八岁就走上了打工的路,如今在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始终没有一个温暖的窝。她不能让心爱的孩子重走自己的路。
4
2020年,银霞工作近二十年的工厂轰然倒闭。工厂早已融入她的生命里,许多次她心生恍惚,把这里当成了家。
烈日下,厂门口悬挂着的广告牌上黄底红色的几个字依旧醒目地矗立在院落的中央位置。工厂里人影寥落,废弃的文件资料、旧拖鞋、拦腰斩断的洋娃娃散落在地,午后的风在车间里游荡着。厂门口几年前张贴的招工启事早已发黄泛白,与一旁张贴栏张贴的崭新的起诉书形成鲜明的对比。原本举步维艰的工厂,突如其来的资金链断裂成为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仿佛一记重拳把银霞打蒙了,这一晚,她彻夜难眠。栖息多年的树坍塌在地,树上的鸟儿在惊慌中四散开来。
银霞不想离开这棵老树,她熟悉老树的每一根枝丫、每一片绿叶,清晨阳光先照在树上的哪一个地方,她都了如指掌。村委会给了一周的时间让员工搬离。她看见不少工友在拿到工资后纷纷去了别的工厂上班。
离开工厂后,银霞开始四处寻觅工作,只是苦苦寻觅一个月依旧未果。
黄昏,回出租屋的路上,银霞路过一家家政公司。家政公司门口张贴的培训广告磁石般吸引住了她。育婴师工资起步六千,金牌月嫂起步一万五。盯着培训广告看了许久,她忐忑地走进了家政公司的大门。一番了解之后,她毫不犹豫地交了三千块钱培训费。她认真地参加了半月的岗前培训。她十分珍惜这次机会,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遇到不明白的问题总是不厌其烦地询问老师。如何正确地喂养宝宝、换尿布和洗澡等操作技巧她早已熟练自如,上课之余,她特意去书店购买了关于宝宝成长的书籍,了解宝宝不同年龄阶段所需的营养和健康管理等方面的知识。在培训结束前的知识技能考核比赛中,她稳稳获得了第一名的佳绩。
培训结束,几个雇主面试了好几回,最终以她是新手,工作经验不够丰富而婉言拒绝了。日子变得煎熬起来,透过出租屋的窗棂,她望着阴郁的天空,一股寒意在心底弥漫开来。每天深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梦里都是工作的事。她只能去打零工,跟着同乡去给别人做保洁。
那个寂静的中午,银霞接到一个保洁单,去一个雇主家里打扫卫生。那是一栋别墅,上下两层清扫擦拭一遍,费用八百。她提前到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别墅装修豪华,偌大的别墅只有老人一人。从两点钟开始,她一直忙到晚上六点才清扫完。夜幕降临,看着灯光映射下光滑的地面,她感到一丝愉悦。这丝愉悦在出门的那一刻化为泡影,严峻的现实又扑面而来,涌现在她脑海里。她攥着八百块钱回到了阴暗潮湿的出租屋。
再次去老人的别墅清扫卫生,清扫完,老人递给他八百块钱,她伸手去接,老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眼底露出吞人的目光。她接过钱,惊恐地逃离了出来。半个月后,老人再叫她去清扫卫生说可以多给五百元,她委婉拒绝了。老人布了个陷阱想让她跳下去。
几天后,在家政公司老板的大力推荐下,一家雇主终于同意银霞来家里试用一个月。面试成功的那一刻,她激动得不知所措。
银霞是住家型的育婴师,白天负责带娃、做饭、打扫卫生,晚上要带娃睡觉。男雇主长年在外出差,女雇主是中学教师,每天起早摸黑,晚上无法带小孩睡觉。
面试时雇主对她有一个要求,晚上带娃睡觉时不能关房间的门。为了这份工作,她答应了。
上班后,银霞才慢慢感受到没关门所带来的心灵创伤。门敞开着,半夜小宝宝的爷爷起夜的脚步声和咳嗽声清晰地传到她耳里,仿佛就发生在耳边。
那晚,把孩子哄睡着,已是深夜十一点。银霞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把衣服和房间的卫生清扫完已近十二点。冲完凉洗漱完已是凌晨,窗外夜凉如水,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她疲惫地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半夜,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一双眼睛正盯着她。时值盛夏,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她吓得浑身直打战。一连多日,孩子的爷爷经常半夜出现在床前,像是在监视她。她抗议,鼓起勇气跟宝妈说。老人却说只是很想看看孩子。年轻的雇主权衡之下答应了晚上睡觉可以关门,但必须在房间里安装一个监控。在监控的威慑下,老人半夜进门的事再没发生。
监控如一双无形的眼睛,时刻在注视着银霞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那晚,银霞因疲惫睡得过沉,小孩的啼哭声响了许久,她才惊醒过来。她迅速起身,把在黑夜中哭泣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哭泣声立刻停止。
每天晚上七点多,雇主从学校归来总要躲在房间里花半个小时仔细查看监控。那天雇主从房间查完监控出来时黑着一张脸。“阿姨,你晚上不要睡得那么沉,这么小的孩子哭那么久,哭得那么伤心,你才起来。下次你再这样你就不要做了。”声音弥漫在房间里,回荡在耳边,空气仿佛凝固了。她没多解释,只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此后,夜幕降临,四周万籁俱寂时,她总是时刻处于浅睡眠的状态。她感觉自己战士般,时刻准备着冲锋陷阵。
坚持了半年,银霞最终选择了离职。休息了一周,调整好心态,她很快就接了下一单。她从一扇门出来,又迅速走入了另一扇房门,她在门与门之间喘息着。
那日下午,小区突然停水。孩子饿得直哭,她见状匆忙冲了两百毫升奶粉给他喝。孩子抱着奶瓶拼命吮吸着,哭声止。停水不知到何时,眼见已到吃饭时间,她拿起角落里的几瓶矿泉水准备煮饭。几瓶矿泉水很快用了大半。十几分钟后,她正在炒菜,雇主忽然气冲冲地跑到她面前,大声说道:“谁叫你用这个矿泉水做饭的?”
这话顿时把她噎住了,她怔怔地站在那里。
“老板娘,刚才我看孩子饿,怕饿到他,我才用这个矿泉水做饭的。”银霞解释道。
正说着,拧开的水龙头忽然来水了,哗哗的水声回荡在房间里,空气顿时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以后做事有点脑子。这不是你自己家。”女人抱着孩子气势汹汹地说道。
“不就是几瓶矿泉水吗?我赔给你就是。”银霞一下子情绪失控,拍着桌子说道。
“你还拍桌子?”女人脾气也跟着上来了,迅速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打电话给远在广州上班的老公。女人在电话里哭诉着说保姆欺负她,让他早点回来。
做保姆仿佛低人一等,拍桌子的事只有雇主才能做。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一小时后,男雇主气势汹汹地跑进屋,见老婆抱着孩子在屋子里哭泣,转身进了隔壁的房间,一脚踹在银霞身上。男人面目狰狞,银霞蜷缩着,不敢还手。银霞颤抖着双手拿出手机,迅速报了警。
银霞蜷缩在房间墙角的一隅,低声抽泣起来,哭声回荡在整个房间。
事情很快闹到了派出所。不和解就要行政拘留。气焰嚣张的雇主立马了下来。他低声下气地走到银霞面前,恳求和解。
最终赔了五千块钱。
深夜,银霞提着行李,出了小区,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乘坐最后一趟公交车回到出租屋已是深夜,苍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斜射进来,映射出银霞疲惫苍白的脸。银霞孤坐在床沿,想着自己当初一心向往的职业,没想到这么艰难。
她欲拨打电话给昌鹏,迟疑了片刻,又放了下来。昌鹏的工厂因疫情没订单濒临倒闭,他正在惠州的一个工地上打零工。她是报喜不报忧的人,眼前所有的苦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吞。她没想到自己前半生在用心带自己的孩子,如今即将步入暮年之际却又在给别人带孩子。同样是带孩子,境遇却是云泥之别,前者辛酸却又温暖,后者却战战兢兢。
这些年,生活仿佛给她画了一个圈,她从一个孩子走向另外一个孩子,从这扇门进入另外一扇门,却始终在门外。
她从抽屉掏出父亲的照片,静静地坐在床沿,细细端详着。父亲已去世多年。父亲在时,她心里有什么疙瘩总会打电话向他倾诉。此刻,父亲已走入泥土深处。
千里之外,躺在床上的母亲正在疾病的深渊里苦苦挣扎。父亲瘫痪在床时,有母亲细心照顾。如今疾病缠身的母亲不能自理只能依靠她在家中的哥哥和嫂嫂长期照顾。
她把五千块钱转给了她嫂子。她无法脱身,只能转钱给嫂子,让她代为照顾。一股浓浓的愧疚感在心底弥散开来。
她看着照片自言自语着,一直到阵阵睡意来袭,她才睡去,苍白的月光透过窗格子映射出她疲惫不堪的脸。
5
转眼儿子已大学毕业两年。
银霞已在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城市漂泊了三十多年。三十五到四十五岁是育婴师的黄金年龄,她已五十二岁,过了黄金期,生命的抛物线滑过顶端,正疾速往下坠落。
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深圳跑业务,和儿媳租住在关外一个窄小潮湿的出租屋里。看着儿子和儿媳租住的出租屋,她不由想起当初带娃租住的房子。
半年后,儿媳在深圳诞下一个女婴。无人带娃,在儿子的恳求下,她迅速辞去育婴师的工作,踏上了前往深圳的汽车。
相同的命运重新在下一代人身上上演着,兜兜转转了一圈下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跟年幼的欢欢在出租屋的墙壁上画下的一个个蹩脚的圆圈。圆圈早已抹掉,消失在时间的尘埃里,就像她这几十年来生命的印记,大多消亡在时间的河流里。
命运给她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她在里面横冲直撞了一生,直至撞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却始终没有突围出去,仿佛年幼时在薄暮里玩的游戏,一股无形的力量不停抽打着我们这高速旋转的陀螺,陀螺欲突围出去,却始终待在原地徘徊。
【作者简介:周齐林,籍贯江西永新,20世纪80年代中期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41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第四届鲁迅文学院培根工程入选作家,在《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山花》《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发表散文、小说近两百万字。曾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四、第五届广东省散文奖等,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大地的根须》《被淘空的村庄》《少年与河流》等四部。现居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