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5期|菡萏:白鹭秋水立沙洲(节选)
菡萏,本名崔迎春,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散文见于《人民文学》《作品》等刊,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和各年度散文年选选载。中短篇小说见于《芳草》等刊。出版有著作《菡萏说红楼》《红楼漫谈》《不开也不落》《空翅》等。
白鹭秋水立沙洲(节选)
菡 萏
一
鹭,是从白宣上飞下来的。
二〇二四年八月下旬的某日,我的镜头里,出现了白鹭。它孤立水边,披着蓑羽,一脸怅惘。
“白鹭秋水立沙洲”,我见到了古人之景,亦明白,大自然是一成不变的,动植物的基因趋于稳定。千百年间,人类于自然所见,皆复制古人所见。变的,唯有人类的生产力以及不断的更新与扩张。
白鹭生而多愁,常做遗世独立状。那份哀愁,会传染给水面。波纹似布匹,缓缓漾开,层层拥吻。船太快,船尾的螺旋桨搅动水花,发出轰鸣声。我按下快门,不断回望,鹭已没了身影。稍作犹豫,还是果断地切换到录像模式,并调大十倍焦距。镜头里,那只白鹭依旧孤零零立在那儿,向旁走几步,又退回原地,一动不动。我摄下它孤单的身姿,以及水中晃动的长长的白色倒影。身后是上万根随风摇曳的苍绿蒿草。天清地美,鹭比人感受更深。
我喜欢大自然,它日日新常常新。
住过的房舍后面,亦有鹭。它们常于清晨出没,一身素衣,款款起舞,让时间变得缓慢深情。翩然,是个好词汇,悠扬,有小提琴曲的味道。朝霞穿过鹭身,把它们的翎羽染得金红透明,蓬勃着生之欲与死之壮烈。
开船的老瞿说,一年四季都有白鹭,它们吃小鱼、小虾、青蛙、昆虫,是这个湖的守护神。我不禁感叹,一切都得刚刚好,哪种物种的数量都不能太多亦不能太少,所谓生态,即平衡。像一场精心的策划,鹭的长腿、长颈、长喙,皆为水中捕鱼所备。白鹭的蛋,呈淡蓝色,老瞿儿时没少捡。
求偶是白鹭最为荣耀的时刻。它们打开不轻易打开的丝状蓑羽,旋转,飞扬,抖动,向异性表达着爱意与忠诚。两只鸟儿甚至做出同一姿势,营造出唯美、步调一致的画面与形式感。
老瞿说,他解救过被渔网卡住喉或被漁线缠住双腿和喙的白鹭。放飞它们,让他感到快乐。
老瞿六十来岁,瘦削,人长得倔强。身板笔挺,皮色黝黑。沧桑的眼,透着几分坚毅与机敏;高高的鼻,刀削斧刻;撑竿的古铜色双臂,青筋暴露,尽显力量之美。他心无旁骛,做事的认真劲,真有点叱咤风云又波澜不惊的味道。这也让我明白,劳动者最美。
回来后,我在石上,绘下了湖中所见白鹭。
几十只鹭,或飞,或走,或停,展翅,戏水,惊起,翱翔,缩着脑袋,或伸直脖子,箭一般射出去;抑或悠闲地扇动翅膀,做低空飞行;又抑或把颈扭成S形,回望熔金的落日;再抑或缩紧身躯,把自己抱成一座白色小屋。
画时,我很专心,也很随意。喜欢这种记录方式,似乎比语言更直接更可靠。线条、色彩、键盘,皆我所爱。也坚信艺术百无一害,独自便能完成,无须他人染指,不似流言、各类竞技,需要协作。它考验着一个人对抗孤独的能力和对浮躁的免疫力。孤独亦是一种能力,是远离人群思考外界与自身、探寻自然的本事。也坚信,艺术是人类根植的精神植被。
鹭修长,比天鹅秀美,比大雁优雅。躯干、颈、腿,有完美的比例。身型适中,流水的弧线,具备音乐的特质;翻飞的翅膀,在气流的震颤中,充盈着诗性表达。洁白的蓑羽,比凤凰还美,衬着一望无际的碧荷,大有“一树梨花落晚风”的气质。
它平易,比鹤小。因其多,听起来仿佛没鹤名贵高雅。延年、祥瑞、满身仙气的鹤,似乎总是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和文官的袍服上,抑或成为深宅大院的宠物、仙人的坐骑。而千姿百态的鹭是属于沼泽、湿地、阡陌及平民的良朋。平凡,有时更是一道光。
在一片铺满菱角叶的水域,我望见了更多的白鹭。它们纸片样,在空中翻飞,发出杯盏倾倒流水的鸣叫声。柔弱无骨的翅膀充满张力,让我想起帆、飞机的双翼,甚至女人优美的锁骨。而飞机的翼,恰是鸟儿给予的灵感。
古人似乎比今人更懂鹭之美,用“雪然”“霜坠”等字样形容它,问它为何“无愁头上亦垂丝”。闲立是其特性,但请不要被其迷惑,也许那仅仅只是它猎食的前奏。因从容而悠闲,又因其美,似乎人类在最饥饿的年代都不曾捕食它。
深秋后,当蓬草染上红色,鹭的飞翔与停留也就有了意境。
二
下湖,是我多年的愿望。尤其,这样的大湖、野湖。湖一大,心也就旷了阔了。“旷”是个好词汇,日头没了遮挡,光芒四射。而“阔”字上面的门,乃天地之门。
大湖丰美,有数不清的鸟类、鱼类及各种水生植被,集结了水、陆、空三军,是大江、大海无法比拟的。故而,湿地是人类的宝藏。只可惜在人定胜天的年代,诸多湖泊被填平。我居住的豉湖路,散步的锅底渊路、太师渊以及便河以南,都曾是茫茫水域,如今却变成硬化的水泥路面。
很多年,我一直浅薄地认为,“水乡”特指江南的苏杭、乌镇、周庄一带。后来才明白,真正的水乡在千湖之省的湖北。处处水,处处以水命名。整个荆楚大地,皆古云梦泽,是雾与水的世界。
从艄公老瞿嘴里,我知道了什么是湿生植物、挺水植物、浮叶植物、沉水植物。随即也明白,荷乃挺水植物,亭亭玉立,宛若仙子。写到这儿,自己都觉得俗。可它的美,确实无法用言语形容。荷,世世代代的祖先,从不需要炫耀。亿万枝红莲,在这座大湖里,开了落落了开。可以肯定的是,我看到的是汉代红莲的后裔。
若以快镜头回放,诸多版图都是魔术师变魔术的结果。挤压、碰撞、沉淀、平静,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悄然发生变化。也许只是长江流水贪婪的一吻,也许是春季雨水的唤醒,才有了这百里荷香的洪湖——荆楚大地的第一大湖。它坐拥两千多年风云岁月,堪称水中古董。
“湖”字拆开,亦颇有深意。水做的古老月亮,抑或古代月亮。可见湖是大地的月亮。
似我眼前之湖,大到肉眼无力可及,天苍水茫,烟云浩渺。友说,不想走了。我说,也想在水面支个帐篷,住下来。此皆真心话,能心尘无忧,揽水卧月,听雏鸟叽叽、菱歌唱晚,何等惬意。怎奈又想到是否有蛇,是否有信号与外界通联。人便是这般,叶公好龙似的矫情。
我喜欢水,它柔韧、包容,随遇而安。属智者,不攀附,脚踏实地,往低处流。若你以为它是[屁] [从]包,那就错了。它所有的谦卑,只是为了蜕变。云、雾是其另种形式另副面孔。它精通易容术,以千变万化的姿态循环生命。懂聚集,更懂离散。水是其常态,每次蒸发,都为更好的归来。它从没丢失过自己。就像文字者,亦需水样的蜕变——云雾的升腾以及雨雪冰雹样的回归。
它喜欢填满欲望之心。比如这湖,便是它用身躯填满坑坑洼洼,让残破、低矮、不堪,变成大地的心肺与肾源,使土地得以呼吸、净化、解毒,亦为小鱼小虾、水生植物、鸟类提供了家园。它完成了天与地的完美交流,让善意惠及更多的生命。
它用朴素的智慧唤来孩子,而孩子又唤来孩子。鱼卵复活,鸟儿飞来啄食时捎来种子,菱藕又引来更多的鸟在旁筑巢。食物链是残忍的,也是美丽的。
水的存在,本身具有哲学性。它属于另一种土壤,有着与土地一样坚韧的个性。像一位温柔的母亲,每一次的起伏与平静,都是对孩子深情的抚慰。它不掺杂在食物链里,只负责供养,提供容器。孩子们躺在它的摇窝中,安眠长大。而风的每一次造访,都会引起小小的波动。
老瞿指着说,那边是洪湖。他嘴里的洪湖是作为城市的洪湖。而水域的洪湖,三分之一伸过监利。风猎猎而过,看着舢板刀在水面划出一道白线,扬起水花又瞬间合拢,我说,想写篇《水的伤口》。友说她写过。我不禁哑然失笑,人的思维竟如此相似。
进而感叹,能及时医治伤口的唯有水。人受伤,不管看得见看不见,皆需时间愈合。动植物亦是。但水不是,无论你对它抛下什么,在它的怀里如何折腾,它都会很快平复。
吃饭时,友说了一句监利方言“切交”。大家一致认为,“切”字好,比绝交、断交形象,一刀两断,有种痛快感。这更让我想起“抽刀断水水更流”这句话,抽干水的湖是不堪的,肮脏腥潮。湖之美,是水给予的。
三
老瞿是个老江湖,世世代代居住在湖心小岛。
他说自己是渔民,祖祖辈辈靠打鱼为生,儿时不知湖有多大,只觉得苍茫无际浩浩荡荡,自会说话起便跟着祖父和父亲的黑木船在湖中漂荡。
掰莲藕,摘菱角,摸芡实,采鸡头苞,网鱼虾,用弹弓打野鸭子,老瞿样样在行。俘获的战利品,挑到集市上卖,换回粮油。守着湖,饿不死。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长成一名少年,已能独自驾着小船进湖。捎上小伙伴,朝霞满天,荷香扑鼻。他们摇着橹,划入水中。一群小鸟,对着小船俯冲攻击,他们粲然一笑,不慌不忙挥着橹驱赶,抑或手忙脚乱抵挡着。
鸟儿很聪明,知道人类要干坏事,是偷蛋的贼。但面对如此庞然大物,只能哀鸣。少年们可不管这些,木船摇到蒿草深处,机警地巡视,草帽、背篓、竹筐皆是装蛋工具。“那时没怜悯之心,看见白生生的蛋,一阵窃喜,毫不犹豫揣入怀中。有的鸟窝里,竟有三种蛋。”老瞿说着,竟呵呵呵笑将起来。我想其中应该有杜鹃的蛋,多么有心计的懒妈妈,只是想不出还有何种鸟也喜欢鹊巢鸠占。但似乎人类比鸟儿更喜欢鹊巢鸠占。
我问,那些小鸟是什么鸟?老瞿答,叫不上名,品种太多,但都很熟。现在不捡鸟蛋了,蛋少,也珍贵!老瞿若有所思,脸上洋溢着慈爱,好像这个湖是他的,他是这些鸟儿的父亲。所谓慈悲,大多建立在填饱肚子的情况下。
水边的孩童天性顽皮,水给予他们灵性、视野与胸怀,还有丝缎般的凉滑。孩童们在水中泡大,翻滚、闭气,捏着鼻子钻入水中,谁受不了,先出来,谁就输了。放电影《小兵张嘎》时,小伙伴们也学着折一节芦苇,打通隔层,噙在嘴里。人在水下行,芦秆在水上移,上面还飘着一小片叶子。
我很想知道在水下潜行是何感觉,老瞿说,像太空人。
那时水清,可一眼望见摇曳的水草,及水草下栖息的鱼儿。少年们身手矫健体态灵活,一个猛子扎下去,或一个飞镖投去,总有收获。得手后,先将鱼抛上船,再一跃而上,抖着黝黑脊背的水珠,释放出欢快的笑声。有时吹几声口哨,便惊起灰蒙蒙一群群野鸭子。
野鸭子皮实,没远大理想,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用它坦克样肥小的身躯表达着对家园的热爱。亦可把它理解成是一种怀才不遇的鸟,飞不高也飞不远,属原住民。它悠闲,也顽皮,飞翔时几乎是滚出去的,哗啦啦,看不清便落了下来。即便凌波疾驰,也是奔成一道比尺子还直的直线。它长得不够完美,但天真,是大雁和天鹅的小迷弟、小迷妹。
在老瞿的记忆里,最冷的是一九七六年,大雪封湖,冻了整整二十一天。少年的老瞿,穿着破棉袄、烂棉鞋,踩着冰面,去捡野鸭子。野鸭子的尾巴冻在冰面上。他捡了一只又一只,系上绳,鸭头朝下,用棍子挑着回家。没被冻死的野鸭子,躲在杂草和芦苇荡中。
那是他第一次走着进湖。
江汉平原是个不南不北不冷不热的地带,难得下雪。想结冰,得持续地冷。
四
去年我们下湖,也是老瞿驾船。
有人眼尖,指着大如圆桌面的鸡头叶喊道,快看,鸟蛋!大家望去,果真在鸡头叶密如蛛网的刺包丛中,卧有四枚金蛋。四野茫茫,蛋裸露在巨大的天空下。大家纷纷拍照,赞叹水鸟是有眼睛的,把宝宝产在天堂——最大的鸡头叶片上,无人打扰的安全之地。确实是金蛋,熟褐色巧克力般丝滑的外观,一看便知营养极好。
大家研究着是什么蛋。老瞿忽答,大脚鸡。
大脚鸡乃民间叫法,学名水雉。蛋呈椭圆形,头大尾小,比鸡蛋光滑也比鸡蛋大。那是我第一次见鸟蛋,难免欣喜。老瞿却撑着竿,立于船头,见怪不怪道,好多呢!我问,真的?他说,那还有假,只是再多也不及儿时多。
鸡头也叫芡实,刺多,雉宝宝一出生便要经受考验。雉妈妈可不管这些,为了雉爸爸孵蛋时不至于搬家,不得不出此下策,故而有芡实叶子的地方便有水雉。它们喜欢把蛋产在浮叶上,叶厚,不用筑巢,也不用挪窝。
巨大的阳光烘烤着水面。并没见到雉爸爸,也许是外出觅食未归。雉爸爸是个好爸爸,孵化、养育、警戒一条龙服务。雉妈妈产完蛋后便飞走了,忙着找更多的雉爸爸生产,以壮大家族力量。雉鸟成活率低,这是雉妈妈不得不卖力的原因。
船欲走时,雉爸爸忽飞来。它长得艳逸,骄傲地翘着一缕尾饰,堪比凤凰,故有“水凤凰”之称。后颈的金项圈也隆重醒目。雉爸爸俯身看了看蛋宝宝,扭头对四周瞭望一番,又用细脚伶仃的大脚绕着鸡头叶片轻踱一圈,才把蛋抱在腋下,伏于叶上。我怀疑这么高的温度是不用孵的,雉爸爸的腋窝是小雉鸟的摇篮,夹着行走。
有不知名的鸟,在天上一闪而过。这让我相信,每只鸟都是风神,充当着天空与大地的信使。
初秋,依旧延续夏之溽热,似乎更热。这种热是枯热,水蒸发后烧干锅的热。
这时节的鸡头叶,青绿为质,似揉皱的绸布,浮于水面。一个圆接一个圆,重叠交错,像场盛会。“鸡头叶上荡兰舟”,是种美景。看过采鸡头,农人用竹刀划破叶子,翻过来,露出背面粗壮的经脉。荷筋是它们的呼吸道、排气孔,相当于人类的肺;下面的茎,是水乡人常吃的鸡头梗。
鸡头苞浓郁的紫花,亦有淡淡香气。果似鸡头,故叫鸡头苞。鸡头苞扎手,内裹米,米白质粉,清香弹糯。无论是鸡头梗还是鸡头苞抑或芡实叶,体表都布满荆棘,用以御敌。
老瞿指着说,都是野的。我问,可以采吗?他答,不可以。
过去,老瞿带着女儿采鸡头梗和鸡头苞,得穿水裤、戴胶手套。想吃到嘴里,并不易。梗撕下薄薄的皮,里面露出青白色,摇曳着一汪淡紫。圆圆细细齐齐的一把,一掸,颤巍巍。它与藕一样有内孔,水生植物在水下靠孔呼吸。孔进水,也就腐了,如同人,活的是一口气。故采鸡头苞颇讲究,不能伤及梗。鸡头苞采回家,用棍子压出米,珠圆似玉,清白细糯。
鸡头与莲子属孪生姐妹,皆可鲜吃,亦可晒干储存。煮的粥粉糯,有香气。亦可酿酒。《红楼梦》里,宝玉曾用小掐丝盒,装红菱、鸡头两样鲜果,袭人喊来宋妈送与湘云。
鸡头乃夏秋鲜品,不要小瞧它,会吃者,绝不会沉湎鸡鸭鱼肉类荤腥,而是偏爱藕簪、鸡头、菱角这些带水气的时令小品。苏州人用冰糖水焯了鸡头米,洒上干桂花,中秋也就到了。江汉平原却质朴多了,怎么吃都觉得好吃。老瞿说,想吃到清香的鸡头米,天不亮就得下湖,赶早采完,再一粒粒当天剥出。
我买过鸡头米,素炒,或配以青豆,皆清爽宜人。亦可碾作粉,蒸炸作饼勾芡。
五
大雁是带着远方的记忆飞回来的。这种候鸟,并非一只两只,而是一队队,遮天蔽日。老瞿说,吵得人一夜夜睡不安生。我问,有一千只?他说,哪里,一万只都不得止!
老瞿说的雁应是夜雁,它们白天睡觉夜晚觅食。
黑灯瞎火的渔村,月亮是最好的照明。水中的月亮一晃即碎,变幻出无数枚碎月。站在湖畔任何地方,都能望见水中明月。这让老瞿十分不解,感觉水中有无数枚月亮。他回忆起童年,追赶着月亮、潮汐、大雁、天鹅,到芦苇荡里去,到十万根蒿草里去。
如今,他只余一副柔肠,说,鸟儿们不怕雨,荷叶的巨伞、苇叶,都是小屋。即便唰唰落雨,一枚小小的绿叶也能托着鸟宝宝安睡。可见鸟儿们研究且熟悉这片湖区,是自然主义哲学家。
疫情三年,大雁依旧驮着天空、驮着自由的空气飞来。飞翔是其基调,不分昼夜嘎嘎嘎。它比人类勇敢。腹部温暖柔滑,泊在老瞿掌上,手感极好;抑或歇在老瞿家多年不用、泊在湖边杂草丛中的黑木船上。
那几年,老瞿常半夜悄悄起身,划着那只祖上留下的桐油船,潜入湖中。深秋后,白水槽两边的荷已落尽,枯叶翻卷,莲蓬成了墨褐色,孤迥,有了高旷之姿。
老瞿就那么躺着,身下木船轻荡,船旁是黝黑沉默的湖水。水流无声,天地间充盈着天真与荒寒之气。无数只大雁,反而成了湖面上洁白的花朵。
他想了许多,想到白日的水岸,还有鸟儿在欢歌着举行盛大的婚礼;想到这个古云梦泽,两千多年来,一直是自由的。他们祖祖辈辈以湖为生。
花轿迎来了奶奶,板车接来了母亲。自己的女儿们,坐了接亲的小车子走了。先是草房,再砖房,一直到他手里立起楼房。可湖里的水却浑了。是什么时候浑的,他努力回忆着,应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沙市的污水涌进来。我曾问他,这湖通长江吗?他说是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便不准随意捕捞,实行插网养鱼,比打鱼产量高。水域被拍卖,水只起到水的作用,鱼的密度大,水质自然差。生态失衡,不见鸟,水生植物也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养殖户从湖中撤出,在外围建起精养鱼池。二〇〇〇年精养鱼池被拆,开始还湖。可见湖曾被人类“掠夺”,故有“还湖”一说。至今,湖休养生息,不能随意进出。
老瞿很有见识,说,不管它,自然会好。又说,人类一边说着敬畏大自然,一边利用着大自然,总得有个度吧!古人讲祈福,讲祭拜,尚懂感恩。这吃食,到底是谁赐予的,是靠自身劳动还是天地?
我说,是呀,先有子宫,才能孕育。人类从不曾与大自然如此割裂,违背自然规律过。在我眼里,老瞿比鱼儿还了解这个湖,是名副其实的专家。
待大雁这种用翅膀丈量天空的鸟飞走时,已是冬日。老瞿从不怀疑任何动植物的思维,比如这雁,也懂得谋篇布局。在天空摆出的人字形,并非为好看。它们的形式是有内容的:头雁奋力拍打翅膀,给身后的雁阵减少阻力。头雁累,故而又常调换头雁,变换队形。如此默契的协作,是雁群头夜开了碰头会吗?谁也不知。
洪湖这个大湿地,画廊般繁花似锦。十万根蒿草,迎接它的子民。老瞿记得,曾有种又窄又细的黄金草,水盖过顶草便会死,如今不见了。有时不得不想一想,到底谁是大自然的霸主?和人类又有着怎样的内在隐秘的联系、规矩与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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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