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5期｜邓刚：波涛下的奇妙（节选）
邓刚，中国作协名誉委员、中国海洋大学驻校作家，曾任辽宁省作协副主席、大连作协主席。发表有《山狼海贼》《绝对亢奋》《迷人的海》等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数百万字。作品曾获全国及省市优秀奖，并被改编为影视剧《站直啰，别趴下》等多部。
波涛下的奇妙（节选）
邓 刚
一
地球表面最平坦的是海洋，人们站在岸上放眼望去，感到万顷碧波一览无余。然而，人们想简单了，如果能潜进波涛下面，会惊讶和惊喜地看到比陆地还五彩缤纷、五光十色并五花八门的景色，会惊奇和惊异地发现比陆地还灵活迅猛、凶狠残忍并足智多谋的动物。那种生命的顽强和脆弱，那种厮杀的英勇和拼搏，那种伪装的巧妙和怪异，那种惊心动魄的轰击，那种繁花似锦的幽静……
好吧，请你跟我潜进蓝色的波涛下面——
当你进入清冷却清亮的海水里，第一道风景就是状如陆地麦苗般的海藻，会使你联想到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的尽头出现一片褐色的丛林，像一条深褐色的长龙，横在你的面前，护卫着更深的水下世界。这就是人们常见常吃的海带，在碧蓝色的波涛中起舞，煞是好看。但更好看的是海带花朵般的卷曲，令你想起绣花枕套。花朵般卷曲的海带叶非常温柔，轻轻地摩挲着你的皮肤，竟然有些奇妙的舒适感。一些小鱼小虾都在海带缝隙中藏匿，把这儿当作既能躲避危险，又能快乐玩耍的宝地。你似乎是在欣赏一个巨大的鱼缸，甚而能联想到一些美丽的童话故事。
营养学家说海带是重要的海产资源，营养相当丰富，含有褐藻胶、岩藻糖胶，能治疗甲状腺肿，抗辐射，甚至能美容、美肤、美发！然而，大海里有海参鲍鱼，有虾蟹蛤蜊，也就是有那么多美味的海鲜，谁会将海带放在眼里！
年轻那阵我是个“海碰子”，头戴水镜，手持鱼枪，脚蹬鸭蹼，潜进海底。记得第一次下海，经过海带丛时，又长又宽的海带一下子将我缠裹住，使我吃了一惊，完全像迷失于森林深处。一次深夜潜进海带丛林，竟然看到奇特的场景：海带叶上“挂”满一条条比手掌还大得多的鱼，原来这些鱼正在睡觉。海带在波涛中轻轻地摇曳，咬着海带叶的鱼儿也跟着节奏摆动，巨大的海带丛像宽厚的母亲胸怀，哄着孩子们睡得香甜。为了预防睡熟后被海流冲跑，脱离群体，每条鱼都紧紧地咬住一片海带叶子。那小小的鱼嘴完全像婴儿咬住母亲的乳头，让人看了心疼。你大概从来没看过，也没听说过鱼还会睡觉。啊，这是多么奇妙。
二
越过海带丛林，你就会看到高低不平、参差不齐的礁石，上面长满五颜六色的海藻，但更多的是白花花的牡蛎，它们与礁石牢牢地结合为一体，坚如磐石。然而这种坚固却使牡蛎失去了灵活的逃遁能力。它正面临天敌的侵害，这些天敌就是海星。海星有长腿、短腿、五角、多角、尖角、圆角，有橘红、金黄、钛青、宝石蓝和珍珠白，全都闪烁着晶莹的光色，美不胜收。特别是夏日晴空，阳光热烈，海底白花花的牡蛎上点缀着橘红或宝石蓝的海星，你会惊叹大自然的艺术造诣。然而，这些海星却是用心险恶的家伙，一面闪烁着迷人的光彩，一面残酷无情地扑向老实的牡蛎。美丽的杀手也是杀手！它们有节奏地迈动成千上万条牙签状的细腿，可以爬过所有的坎坷，即使在光滑的礁石壁上，也照样稳步前行。它们比强力胶还强力地吸附在牡蛎壳上，用极特殊的嘴巴，蚕食着无法逃跑的牡蛎。
大自然有着绝妙的生存法则，毫无抵抗能力的牡蛎有着旺盛的生长能力，无论海星怎样侵害，礁石永远布满白花花的牡蛎。在牡蛎礁上，更多的是小刺猬一样的黑褐色海胆，北方人称“刺锅子”。全身武装着尖刺的海胆，一个个一簇簇格外醒目，而且能造成一种奇异的景色。陆地上的夜空是黑色的，星星亮晶晶；而俯视海下，感觉“天空”是白色的，“星星”是黑色的，奇景妙不可言。
海胆并不吃牡蛎，而是寻找礁石上的绿色海藻，并且相当贪吃。因为海藻生长更旺盛，会侵占太多礁石的面积，使贝类无法生存，所以海胆就像清除杂草的园丁，为贝类开拓家园。海胆身上数百根长刺直竖，并且频频舞动，令你无法下手抓它。但它壳内的肉质鲜美，色彩如蛋黄，据说比鸡蛋营养价值高，所以现在是高档饭店餐桌上的名菜。
礁石周围水波涌动，你会看到一群似鱼非鱼的家伙，成群结队呼啸而过。这就是人们常吃的梭子蟹。梭子蟹体型长而尖，像织布的梭子，在水里动作灵敏，速度极快，犹如鸟儿长途飞行那样，因此渔人称梭子蟹为“飞蟹”。这种能飞的蟹子有个笨拙的兄弟，就是下面礁丛里的赤甲红蟹。赤甲红蟹威武雄壮，两只大钳尖锐有力，但不会飞腾，只能紧贴在海底礁石上爬动。礁石是厮杀的战场，赤甲红蟹挥舞着两只粗壮的大钳，火柴棒式的眼睛直直地竖着，怒气冲冲地盯着所有的来犯者，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渔民赞它为“武士蟹”。
武士蟹在水下张牙舞爪，傲然横行，霸占一方领地，看起来所向无敌。但它没有速度，没有捕捉的灵巧，为此，它更多的是吃残羹剩饭，也就是吃死鱼烂虾等腐败的东西，是海底最勤劳的清道夫。五彩缤纷的海底世界始终保持洁净，武士蟹应记首功。说起来可怜，堂堂大将军的气派，却是清扫垃圾的员工，有些委屈了。
可是到了爱情季节，武士蟹却变得灵巧万分，男蟹女蟹相爱之时的追逐，腿脚格外敏捷。男蟹剑拔弩张，嘁里咔嚓，钢铁般的搂抱，如醉如痴。这时，你要来捉拿，它们也傻乎乎的不知道逃跑。更有趣的是，你一捉就是两只。这对可怜的新婚夫妇，直到被扔进网兜里，还在爱的甜蜜中昏头昏脑。从外观看，无论多么肥硕的蟹子，由于有坚硬的盔甲包裹，都给人“骨感”的印象。因此渔人形容表面看不出胖的胖人是属蟹子的，“肉在里面”。包裹在盔甲里面的蟹肉富有弹性，又鲜又香，蟹黄比蟹肉更香。
三
问题是大自然决不让谁一手遮天，武装到牙齿的武士蟹虽然横行霸道，但有着令它心惊胆战的敌人，那就是螳螂虾。南方海水温度高，螳螂虾长得又粗又长；北方水温低，螳螂虾娇小玲珑。因味道鲜美，常常摆在餐桌上，人们叫它是“虾爬子”“皮皮虾”。南方海里的小型螳螂虾称“撒尿虾”，这个名称实在是大煞风景，但似乎并不影响南方人的胃口。
螳螂虾的形象奇特而奇妙，细密的甲片排列犹如坦克的履带，几十条腿整齐划动又似千足虫。螳螂虾虽然身披盔甲，但甲片可以活动，所以比武士蟹灵巧。关键是它有两只大螯，紧紧地缩在胸前，犹如拳击手，专门打击武士蟹，而且“出拳”的速度犹如闪电，比人类拳击手快数十倍甚而百倍。有科学家用仪器精确测算过，螳螂虾的击打速度是十万分之一秒一拳。天哪，即使是最灵敏的机器人，也得甘拜下风。由于击打速度太快，竟然会摩擦产生高温，甚至能让周围的海水冒出电火花。螳螂虾“出拳”的准确性，更会令你目瞪口呆，特别是它与“重盔厚甲”的蟹将军的战斗，很是精彩。蟹将军的两只大钳是最有力的武器，所以螳螂虾首先是瞄准这两只大钳，只有先打断这两只大钳，才能制伏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然而蟹将军也深知螳螂虾的打击能力，所以总是不断挥舞双钳来威胁螳螂虾，这就增加了它准确打击的难度。螳螂虾不动声色，只是专注地盯着舞动的蟹钳，眼睛里面就像有台计算机，不断地测算蟹钳挥动的速度与角度，数据测准之后，突然就双拳打过去，只听咔嚓一声，蟹钳应声碎裂。然后就接连打一组“组合拳”，所有的蟹腿全都在准确的打击下断裂。断了腿脚的蟹将军完全瘫痪，束手投降。
螳螂虾大概觉得自己武艺高超，拳法精练，所以自恃勇武，就以霸王自居，甚至不把人类放在眼里。当它被人类捕捉后，脾气暴躁，决不屈服，竟然能一拳将厚厚的玻璃鱼缸砸得粉碎。科学网上报道说，英国渔民捕捉到三只螳螂虾，送到水族馆里养，没想到这三只螳螂虾强力反抗鱼缸的囚禁，挥动双螯击碎坚硬的玻璃，工作人员几乎无法招架，最后将它们放到更为结实的钢化玻璃鱼缸中，才使暴怒的螳螂虾老实就范。
有研究者惊讶地说，当今地球变暖，对所有海生物的生存都有威胁，没想到螳螂虾却因“变暖”而能更健壮地生长。但波涛滚滚，群英争雄，不会允许螳螂虾独霸一方。螳螂虾再有高超的武力，也有克星。它的克星主要是章鱼。章鱼身体柔软，却能收放自如，变化多端。它对付螳螂虾的绝招是以柔克刚，螳螂虾闪电般的双拳可以击碎蟹子坚硬的盔甲，但面对柔软的章鱼，就像铁拳打在棉花上，很快就精疲力竭，被章鱼长足上的吸盘牢牢地吸住，动弹不得。更要命的是人类投下更柔软却更坚韧的尼龙网，螳螂虾就更完蛋了。
四
海底除了礁石，最广阔的是平坦的沙滩，沙滩上布满弯弯曲曲的划痕，那是海参的足迹。可无论这些足迹多么繁多、多么清晰，你永远也看不到一个海参影子。但你只要顺着足迹来到礁根处，就会发现肥硕的海参，正沿着礁石的缝隙舒服地躺着，老老实实，任你捉拿。不过，看似老实的海参，也有奇特的本能，危险突袭而来，它有着高超的逃跑花招。当大鱼的尖牙利齿即将咬住它时，它竟然能猛地将肚子里的胃肠喷射出来，借着喷射的反作用力，逃之夭夭。大鱼以为飞射而出的胃肠就是海参，一口咬住，得意扬扬地觉得捕获成功。此时海参早就躲进礁石缝隙里，并能再生出一套完整的胃肠。对于我们人类，海参这个小把戏就没用了，喷射的反作用力再大，也不会超过一米远，还是得乖乖地成为我们手心里的俘虏。
不过，老实的海参还有着难以置信的超级能力，只要离开水面，它首先会以“壮烈牺牲”的姿态将自己溶化，变成稀溜溜的粥状，以这种“化学式的自杀”来麻痹你。粗大的海参一旦变成这种半稠的液态，网兜眼儿再小，它也会“流淌”出去逃走。而它一旦逃走，就会迅速地恢复原来的体态。不可思议的是，如此厉害的海参，富含优质蛋白。为什么全世界只有中国人珍视海参的营养价值？我曾经捕捉过N多的海参，但到俄罗斯的海湾里，却看到成千上万的海参无人理睬，我兴奋得“横扫千军如卷席”，也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在水下看海参，有种奇特的美感，它的身子是褐色的，但突起的刺尖却是白色的，在褐色的衬托下，就像一朵朵梅花，为此渔人又称它为“梅花参”。只要看到暗礁根处闪烁着一朵朵梅花，我们就心花怒放，要发财了！
五
海参周围埋伏着海螺，外表酷似陆地上的蜗牛，螺旋状的螺壳花纹像抽象的雕塑，复杂的颜色简直能和礁石混为一体，稳如半卧在沙土里的石块，很难发现。海螺有N多个品种，颜色大小各异，但花纹却是千篇一律的螺旋形，而且它们全部都行动迟缓，步履蹒跚。在永远不平静的海底世界，海生物们相互残杀，危机四伏，因此海螺驮着坚实沉重的螺壳，每前进一步都得三思而行。一旦有风吹草动，即使是极细微的声响，它们也赶紧将全身缩进硬壳里，并用坚硬的“头盔”封住螺壳口。危险已过去大半天，它们还死死地扣在礁石上或沙滩里。直到它们确信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像无线电天线一样四处转动，充满警惕地倾听四周的声音。
海螺行动笨拙，缺少灵活捕捉的能力，为此与赤甲红蟹一样只能吃死鱼烂虾，充当清道夫的角色。但它有着人们很难发现的捕食技巧，简直神奇。海底沙滩下面埋藏着成千上万的蛤蜊，它们无声无息，而且有着两片坚硬的贝壳保护，应该说相当安全，但却逃不出海螺的捕杀。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你看到海螺似乎默默地卧伏在那儿，其实它探雷针一样的触角正往身下沙子里钻动，并准确无误地探到深处埋藏的蛤蜊，然后大半肉体也随着触角从螺壳探出来，缓缓地扑向蛤蜊，完全像拥抱情人那样，将蛤蜊紧紧地拥抱在怀里，直到把蛤蜊拥抱得窒息而死，乖乖地张开两扇壳，任海螺吞食。更厉害的海螺会分泌强酸（如人类的化学产品“镪水”），这种强酸能腐蚀蛤蜊坚硬的外壳，使之变得酥软，海螺就用吸管式的长嘴去钻磨，一会儿就在外壳上钻出一个小洞洞，接着将蛤蜊的肉吸食得一干二净。蛤蜊残壳被浪花打上岸，细心的游人会发现上面有一个圆圆的小孔，这就是海螺残忍的战绩。
当人们吃海螺时，会先摘除头部乳白或淡黄色的小东西，俗称“海螺脑子”，这就是海螺获取食物的“化学武器”，说是有毒素。但渔人有时候却又故意吃它，因为“海螺脑子”有奇能，也就是有着以毒攻毒的药力，能击退感冒病毒，消炎退烧。
富有弹性的海螺肉，在高级厨师手下会被切成木匠刨花般的薄片，这薄薄的肉片在热锅里突地紧缩成金黄色的花朵，煞是好看。这是名菜“葱油螺片”。为此人类就大力捕捉海螺，但海螺万分警惕地藏匿，增加捕捉的艰难。人类当然有办法，这办法就是在海螺谈情说爱的季节下手。
只要进入爱情季节，海螺就变得灵巧甚而疯疯癫癫。如果你看到海螺谈情说爱的场面，会惊讶得目瞪口呆。尽管它驮着沉重的螺壳，却能大张旗鼓地喧哗和骚动，几乎将三分之二的身体探出壳外，激动得像喝了二斤烧酒，张张狂狂、摇摇晃晃，完全不顾死活。此时所有的海螺都在放射爱的信号。它们既能将爱的信号放射到几公里以外，同时也能收到几公里以外爱的呼唤。成千上万的海螺发出的成千上万个热烈诱人的信号，在水下纵横交织，形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情网。仿佛有谁突然吹响了爱情号角，四面八方的海螺闻声而动，它们越过高低不平的礁石、海藻林、松软的水下沙丘，日夜兼程，为一腔恋情前仆后继，疯狂般地朝情网中心靠拢。第一批赶到的海螺立即紧紧拥抱在一起。它们过去压根儿就不认识，绝无往来，但在爱情面前，却毫不犹疑地亲密起来，完全像阔别多年的老友重逢。第二批海螺赶来了，更是毫不犹疑地拥抱，第三批、第四批……它们一层又一层地疯狂拥抱，相吸相靠，即使是几十几百几千个海螺，也抱得似一个海螺。在爱情的高潮季节，往往成千上万个海螺紧密地抱成一座巨大的海螺山！这种集体婚礼，海洋里所有的生物都得行注目礼。
人类早已掌握海螺的浪漫行为，精确计算它们的爱情季节，抓住时机轻松获取，如囊中取物。如今这种海螺爱情山越来越小，只能看到几十个海螺拥抱的小山，而数百个海螺拥抱在一起，几乎就是奇迹。
六
更珍贵的海味是鲍鱼。鲍鱼不是鱼，其实是贝类。但一般贝类都是双壁壳，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可怜的鲍鱼却是单壁壳，另一面空荡荡地暴露出一大片嫩肉。所以它只好将嫩肉一面紧贴在礁石上，即使是移动，也是相当谨慎地贴着石面滑行。一旦遇到天敌，它立即就拼死地吸附在礁石上，你就是将鲍鱼壳砸得粉碎，那块嫩肉也铸在礁石上一般，誓死不投降。老渔人告诉我们，鲍鱼是高级海珍品，过去都是给皇帝上贡的贡品。为什么高级？因为几乎所有的肉都会塞牙，但鲍鱼肉却不会，无论怎样咀嚼都不塞牙，这说明鲍鱼肉的品质多么细嫩。
鲍鱼不是鱼，却比鱼的名气大多了。据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招待外宾的国宴上要用北方海域辽东半岛的鲍鱼。为了这盘鲍鱼大菜，渔人们不畏天寒地冻下海，捕捉高质量的鲍鱼，火速送到北京。不知道尼克松吃鲍鱼有什么感觉，但在辽东半岛，人们觉得鲍鱼更加珍贵了，只要提到鲍鱼，就想到国宴。也许鲍鱼知道自己的价值，知道人类会疯狂地捕捉它，因此它从不在礁石顶端暴露，而是深藏在礁石中间的海藻丛里，再加上它外壳长着礁石一样的保护色，很难被发现。但人类的智慧超过所有生灵，干脆就不去费力捕捉，而是创造出“科学养鲍鱼”的方法，在海底制造人工礁石丛林，修建“鲍鱼小区”，还用更“科学”的方法培育出成千上万的“鲍鱼崽儿”，撒在“鲍鱼小区”里喂养。
前些年，我到离内陆较远的海岛采风，全身披挂，戴上水镜，穿上鸭蹼，以当年海碰子的架势，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我当真感到回到了童话中的童年，抬头看，天蓝得令你心动，低头瞧，海清得令你心慌，各种各样的鱼儿在水波里自由自在地畅游。看来，在离城市较远的地方，大自然还是能保持人类向往的那种童话世界的。但我潜进更深的海底时，不禁大吃一惊，海底竟然按尺寸铺就一大片白花花的花岗岩，细细一看，原来就是渔人给鲍鱼海参修建的“住宅小区”。不知为什么，这种整齐划一的人工礁石，使我大为吃惊甚至恐怖。
更进一步了解后，我又吃一惊，这些在人类掌控下的鲍鱼到了冬季寒冷之时，就捞出水面，用船搬运到南方温暖的海里，等到北方变暖时再千里迢迢地运它们回来。于是鲍鱼就会永远在适度的海水中生长，本该四年才长成的鲍鱼，两年就可以收获了。从来在春夏秋冬生活的鲍鱼，竟然在两季中成熟，体质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也许人类太智慧了，喂养出的鲍鱼个头越来越大，鲍肉越来越肥，产量越来越高，餐桌上的鲍鱼突然就多起来，不单是豪华的饭店，连不起眼的小店也堆满了五彩缤纷的鲍鱼。关键是这么肥美的鲍鱼肉，吃起来竟然塞牙了。
七
与鲍鱼同样味道鲜美的是橘红色的扇贝。扇贝与鲍鱼姐妹般地相聚在一起，都是在礁石中间藏匿。倒霉的是扇贝没有鲍鱼智慧的保护色，反而像一个个橘红色的扇子，在白色牡蛎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漂亮，当然也就格外惹眼和暴露。从表面看，扇贝也像牡蛎一样牢牢地长在礁石上，但在危险来临之时，它却能自动断开逃跑，在蓝色的水层中间扇动着两扇贝壳，小鸟一样飞翔，令人惊讶万分，感到不可思议。有时，拿到岸上的扇贝，会突然扇动两扇贝壳，咔嗒咔嗒地在鹅卵石上蹦跳着，竟然蹿出一二尺远呢。有人笑着说是扇贝在跳舞，其实是它以为还在水里，扇动两扇贝壳要飞逃呢，真是可笑可爱又可怜……
扇贝微微张开两扇粉红色的壳，守株待兔般地吸着水流漂来的营养。你细细观察，就会发现每扇贝壳边缘都站着一个哨兵，也就是小寄居蟹。扇贝是个十足的傻瓜，只知道张着嘴进食，却感觉不到敌人进攻。这个小寄居蟹就在扇壳边缘站岗放哨，一旦发现有敌情，立即报警，使傻乎乎的扇贝迅速关闭贝壳。扇贝非常喜欢洁净，简直就像有着洁癖的人，总是选择水流湍急清澈的地方生存。只要海水被污染或有什么杂质，扇贝立即第一个逃离，寻找其他干净的水域。很早之时渔人就观察到扇贝喜洁净的习性，但那时渔人不会说“污染”两个字，所以只要见到扇贝逃跑，就叹息着说“海脏了”。
当然，所有的海物都怕污染，但它们对污染有着不同程度的忍耐力。扇贝逃跑之后，海参和海螺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但还能坚持一阵子才逃走。最能坚持的是牡蛎，最初的污染，牡蛎甚至当成是一种特殊营养，竟然就“兴旺发达”，个头变大，甚而大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一些牡蛎体型增长了两到三倍，长长的，像人类穿的大号鞋，渔人都戏称为“鞋底子”。当你发现牡蛎变得异常肥大时，就要警惕，说明污染已经相当严重了。
扇贝的鲜味赛过味精，人类的需求量因此大增，自然生长的扇贝无法满足人类的胃口，于是聪明的人类又开始“科学养扇贝”。扇贝有逃跑的能力，人类就采用囚禁一样的方式，将N多扇贝挤在笼子里，集体供给饲料。不能自由行动的扇贝无法躲避敌害的侵袭，摆脱不了污浊的微生物，所以贝壳上疤疤癞癞地长满了马牙状的藤壶，非常难看。人们看到扇贝壳上的疤疤癞癞，以为是野生的，恰恰相反，野生的扇贝壳全都是干干净净，如粉红的扇面。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