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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5年第3期|姚宏越:神狗(节选)
来源:《长城》2025年第3期 | 姚宏越  2025年06月05日08:39

姚宏越,编审、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曲艺家协会理事。中宣部宣传思想文化青年英才、辽宁省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出版人物奖、辽宁五一劳动奖章、辽宁文学奖等。在《光明日报》《作家》《新文学史料》《编辑学刊》《博览群书》等报刊发表学术及文学作品近百篇,多篇被《人大复印资料·出版界》《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著有《小王子足球之旅》系列儿童文学图书。

神  狗

◆◇ 姚宏越

我把嘎子的故事,写成一个小说,嘎子一定很高兴。嘎子常对我说,在沈阳市踢业余足球的圈里人,有一半以上都认识他。而一旦我的小说发表了,或许嘎子会认为,圈里的另一半人,也能认识他。

嘎子的本职工作是一名业余足球裁判,也是文化宫足球联赛的组织者。嘎子的裁判水平如何,沈阳市常踢业余足球的人都知道,就算不认识他的人,只要看到足球场地中央穿着裁判服的光头小个子就知道,这场球又是他吹的。我套用一句流行语来评价一定没人反驳:论业余,嘎子是专业的。因为嘎子的吹哨水平,我们队很多队员向我强烈建议脱离文化宫联赛,换到一个没有嘎子做裁判的联赛去踢。大家的这个建议,我从来就没考虑过,因为我始终认为嘎子虽然哨儿吹得不行,办事又不怎么靠谱,但是有一点却深得我心,就是嘎子办事还算讲究,我们队和嘎子的合作,不是供应商与客户的关系,而是朋友关系。朋友之间,看重的是人品,一个业余足球活动,又不是职业联赛,职业联赛还讲究个人情世故呢。大家又提出一个折中的建议,不离开文化宫也行,我们队的比赛不让嘎子当主裁判,比如把嘎子换成老许或大海。老许和大海都是文化宫的边裁,水平能力都很好,关键是态度认真,尤其老许虽然是边裁,每场跑动的距离比嘎子还要多。足球比赛中,边裁的官方叫法是助理裁判,如果你不看球,你就可以把一场比赛的三个裁判视为一个乐队组合,主裁判就相当于乐队的主唱,两个边裁就是站在主唱旁边的伴奏。这个建议我跟嘎子提过,但是嘎子不同意,嘎子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是一个沈阳市业余足球圈有一半人都认识他的人,如果让嘎子吹边裁,让老许和大海吹主裁,你让嘎子的脸往哪搁。

我的一个好朋友跟我讲过一个关于他养猫的经历,他原本养了一只非常漂亮的布偶猫,养了几年,家里人都很喜欢,猫和人的感情很深,像家人一样。有一天,朋友在路边发现了一只后腿受伤的野猫,是一只所谓的中华田园猫,看着可怜,就抱了回家。这只瘦骨嶙峋又伤了后腿的田园猫来到朋友家后每天被大布偶猫欺负从来不敢还手,吃猫粮也是得等布偶猫吃饱了,它才敢拖着它的后腿慢慢走过去进食。后来这只田园猫身体逐渐恢复正常,朋友带它去了宠物诊所,给它做了一次手术,将它的后腿治好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只田园猫的体型长得和布偶猫差不多大了,也恢复了猫固有的灵活性,但是这只布偶猫依旧我行我素继续欺负田园猫,甚至还愈演愈烈,家里经常能看到它把田园猫追得四处逃窜的场面。终于有一天,这只田园猫还手了,而且还得非常彻底,可能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布偶猫节节败退,吃了大亏,像此前的田园猫那样躲在角落。连续两天,布偶猫都躲在角落,不敢出来,连田园猫睡觉的时候也不敢出来,惶惶不可终日。朋友还发现,它只是躲在沙发后面的缝隙这一个角落里,一点没挪窝儿,田园猫此前至少还能换换地方。朋友见它两天不敢出来,也无法进食,就把装猫粮的碗移到了它躲避的沙发后面的入口处,想或许它能够偷偷吃一点东西,事实确实它一粒猫粮都没吃。朋友只得带这只布偶猫去了宠物诊所,经过一番检查,大夫告诉朋友,说这只布偶猫抑郁了。

我担心一下子从主裁判换到了边裁,嘎子吃不消,再和那只布偶猫一样抑郁了。嘎子比谁都熟悉猫的性格,嘎子养过几只猫,我是知道的;嘎子也养过几只狗,我也知道。嘎子在文化宫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屋,说白了就是文化宫足球场边上一个废旧不用的收发室,里面堆了很多足球、足球服、球鞋和球袜,都是旧的,还有十几箱矿泉水。来踢球的人缺了什么,就来这借,除了矿泉水。屋子里有一个鱼缸,过去养过鱼,现在养着两只乌龟,已经有二三年了。我是看着这两只乌龟长大的,这两只乌龟则是看着不定期捡来、要来、被送来的猫猫狗狗艰难地度日。每一只来这个小屋暂住的猫猫狗狗都会视它们俩为玩物,但是没几天,猫猫狗狗就会又被嘎子送走了,至于送到哪里,那只有嘎子才知道。在嘎子的小屋里,乌龟才意味着永恒。比如我见过一只小黄狗,刚生下来别人就送给嘎子了,嘎子逢人便说这是一只金毛。没几天,嘎子就把它作为一只金毛的小崽儿送给了老许,我估计老许肯定为了这只小金毛,请嘎子喝了一顿酒。老许晃晃地把金毛抱回家,好吃好喝养了两个月,发现这是一条标准的中华田园犬。嘎子也曾借给我一只小白狗,我只是想借回家玩两天。当我把小狗抱回家时,“球球”马上就警觉地凑了过来,但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小狗冲着比它体型大很多的“球球”一直汪汪叫,“球球”也不理会。过一会儿,我抱着小狗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球球”也凑了过来,趁我不注意,一下子用它最大的力气挠向小狗,结果就在这一刹那我不经意间动了一下,“球球”没挠到小狗,挠到我腿上,隔着秋裤还出了很多血。我只能忍痛提前把小狗送还给嘎子。

嘎子的小屋后面,有一个面积很大的铁棚,能有五六百平方米,最初被文化宫出租给外人,开了一个大型的烧烤摊,每到夏天,我们来文化宫踢球,在球场上就能闻到东北最诱人的烧烤的味道。后来国家出台新的政策,不再允许文化宫把房产出租给外人经营,铁棚就空了下来,里面除了中间有很多烧烤留下的地桌外,什么也没有,地上闲得长出了草。嘎子有铁棚的钥匙,小猫小狗他就在自己的小屋里养,要是体型比较大的狗,嘎子就暂时在铁棚里养着。

嘎子的小屋虽小,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多半是各个球队的队长,来借队服、借足球、借守门员手套的。猫有时候养着养着就丢了,小狗一般有人要嘎子就送人了,小屋像个宠物的中转站,不过主要限于小狗,狗一大了就没人要了,就只能在铁棚里等待被杀的厄运。嘎子是吃狗肉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养狗时的尽心尽力,这样至少嘎子的狗在死之前是不会被饿肚子的。文化宫旁边有很多卖鸡架的抻面店,嘎子常年和一些球队吃饭,和这些店的老板都非常熟,晚上会去抻面店要一些客人吃剩的鸡架,主要是喂大狗。沈阳是全国吃鸡架数量最多的城市,相声里说没有一只鸡能够活着离开沈阳,每一家抻面店客人吃剩下的鸡架都足够供养嘎子的猫猫狗狗。

大概是疫情爆发前的一两个月,我在文化宫的铁棚外,看见里面多了一条长毛的灰白色大狮子狗,全身灰尘暴土的,估计从生下来就没洗过澡。正好老许在身边,我就问老许,这条狗又是哪来的。老许说是嘎子新捡的,估计过几天就得吃肉。这个时候铁棚里面还有一条更大一点的田园犬,我说嘎子怎么不吃那条呢。老许说,那条不处出感情了么,再缓缓呗。

一周之后,我们队又去文化宫比赛,比赛之前,我特意从铁棚外往里看,大狮子狗还在,田园犬却没了。我和它对视了一下,它傻傻地瞅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想让我放它出去,还是让我给它买一根香肠。它的毛很长,几乎都快把眼睛遮住了。踢球的时候我在场上就问身边当边裁的老许,我说嘎子那条田园犬怎么没了呢。老许说,嘎子要吃狗,本来想抓那条后捡回来的,结果它跑得快,嘎子笨的怎么也抓不到,就把田园犬抓走了。我当时就想,这条狗还挺聪明的,人家也算靠自己的本事保住了一条狗命。

然后疫情就爆发了,疫情爆发的突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它的严重性。我隔离在家待着没事,就想起了这条狗,近段时间嘎子顿顿上好的鸡架喂着,它的生活与之前的流浪生涯不可同日而语,但这回怕是连屎也吃不上了,虽然活动的空间有几百平方米,但是没有一粒狗粮,只有一些野草,不知道它能不能吃。后来时间一长,我就把这个事给忘到脑后了,再想起来都已经是恢复上班了。正好有一天我们球队要重新定制一套队服,我就给老许打电话,老许平时是在五环运动商城卖运动服的。正事说完了,快撂下电话,我突然想起来这条大狮子狗,就问老许嘎子的狗咋样了。老许的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老许说,奇迹,简直是奇迹。

老许接着说,隔离刚结束,文化宫还没通知嘎子去上班,嘎子就给老许打电话,说让他去文化宫的铁棚子去看看狗。老许当时就跟嘎子说,早死了,你饿二十天你不死吗?老许家就住在文化宫边上,但是小区都封了离得再近也没用。老许说他和嘎子通完电话就去文化宫给嘎子的狗收尸了。说是收尸,其实他也就是替嘎子看一眼,让嘎子死心,那条狗原来就很脏,又刚刚经历疫情,老许才不会替它收尸,何况老许又没有铁棚的钥匙。

老许说,当时文化宫还没对外开放,大楼还封着,但是铁棚那边没人看,老许轻车熟路地从文化宫足球场的外墙堵头和公共厕所之间的结合处翻了进去。铁棚很大,有几百平方米,老许迈着他那晃晃的步子刚走近铁棚,就听到了狗叫声。老许的第一反应是震惊,赶快从铁棚外向里看,大狮子狗正盯着他看。老许离它近了,它也就不叫了,老许也经常喂它,它认识老许。老许见到大狮子狗还活着,马上给嘎子拨通了电话。嘎子得到这一喜讯后就开始安排工作,嘎子告诉老许,赶快买点香肠,别喂多,再给去弄点水。当时的场景大概是:老许虽然第一时间向嘎子做了汇报,但是嘴里却说,还用你说么?好像谁没养过狗似的。老许在跟我说的时候特意强调了他当时的想法,老许又把他当时说的脏话重新对我说了一次,借机又骂了一次嘎子,老许此时一定想到了嘎子给他养的“金毛”。

老许又晃晃地原路返回,翻出墙外去超市买了几根火腿肠,从超市要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回去的时候从公共厕所里接满了水,又跳了回去。老许把火腿肠外皮撕掉,把火腿肠朝大狮子狗扔过去。大狮子狗几口就把第一根火腿肠吃掉了,于是又接着吃了第二根、第三根。老许说他没都喂,给嘎子留一根,然后他就把水都隔着铁棚倒进了里面的地上。大狮子狗将老许倒的水连同落了二十来天的灰尘一起喝起来,这时候它一定想到了此前流浪的日子,不过因为这些天下过雨,会有水流进铁硼里,它应该不会很渴。老许待它把水都舔干净,就完成了嘎子交代的任务,胜利回师了。老许又跟我感慨说,这是他见过的最埋汰、最枯瘦如柴的狗了,虽然它是一只长毛的狮子狗,还裹着厚厚的灰尘。老许最后说,那气质和嘎子非常吻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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