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5年第3期|渡澜:春季,在冬营地
我曾认为舅舅那蠢笨的胆识下,隐藏着的是他对现实世界充耳不闻的蔑视。他的蔑视体现在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比如他丢在地上的筷子、他穿反的裤子和鞋子,他那些将我吓得气馁的痴言碎语……这些现象各有各的灾难,它们以同样的力量惊扰着我漫长的童年。舅舅是一位神经性脑萎缩患者,姥姥去世后,他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个男人对我和我家庭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直到他死去,我才知道他在那副可怕的病容下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我和妹妹常见他在院子里游荡,他面容机智,像个头领。我们像小狗一样脱毛,但是他不。所以无论走在多么滑的路上,他都不会打滑,无论人群多么拥挤,他也稳稳地站在地上,他是个端正的人,来去自如,无忧无虑。他心里有我没有的力量,而这力量是他自由的源泉,但这力量究竟是什么呢?因为脑萎缩,舅舅不怎么使用自己的脑子,他行动全凭自己的灵思妙想——他是一位不使用大脑而仅凭灵感行事的智者。
围绕着我的那些卓越成熟的人,他们眼界广阔无边,他们附和的是猜疑,他们拥护的是幻象。我们一家人常常心神不宁,议论纷纷,千万次祈求厄运的“远离”,却不想它们总在夜晚突然降临,有时即便是一颗牙齿的阵痛,也能引发满屋子的抱怨声。我们总是陷入闲散之中,不再依靠自己灵动的本能,只是慵懒地卧在经验之上。每当这时,我那疯疯癫癫的舅舅的美妙的灵魂便会重生,他的魂魄归来,救我脱离沼泽。他改变了我的生活并拯救了我。他慷慨地为我提供了一种不为私欲所蒙蔽的心灵的新可能。我领悟到,一个人真正的品格,并不体现在其一言一行中,而体现在其优雅品格所泛起的涟漪中。他的涟漪影响了我,相比我周围那群魅力非凡谈吐优雅的人,我那早已病逝的舅舅给予了我更多的关怀与帮助。
舅舅去世的第二天,我们去参加一个婚礼。
因为暴雨,阿旺特特河淹了通往萨晋勒富湖的乌兰塔河亚山道。于是我们顺着瓦西札大道走。我们到了林子外租猎狗的地方,遇见帮工多尔博。他常常帮我们放哨,听说食量像马一样,我们没见识过。他显出一副年轻的笑脸。我们问他婚礼在哪里举行?他就为我们指了一个方向。
西边的是吉雅黛山,于是我们往山里跑去。猎狗往北走了。在山下遇见一人提出要送我们上山,她牵了一匹马,却不骑它。同我们商量好后,她将我们固定在她的手臂与马的缰绳之间,防止我们翻下山坡。还有两个帅气的看鸟人也和我们一起出发,不过还没走几步,他们便匆匆忙忙地下了山。
天气变得清爽,我们经过一群麋鹿,它们踏行时发出清晰的敲击声,这悠扬的韵律让我们感到心旷神怡。我们在白头鹭和灰雁的阵列中穿行,踏足于草甸、山鼠和鲜花之间,穿过枳和茶藨子的丛林,兔子在草地上欢快地蹦跳,天渐亮,金翅雀、游隼等一一现身,它们轻轻摇晃它们的小桨,扇动着结霜的高寒草甸。冬天的死亡温暖了花朵,在这无尽的春天里,生灵的歌声初露端倪。山上暖和多了,沿着被淹的山道开满了花:湖岸植物屈曲花、加拉和紫百合,都长着罕见的白色绒毛,叶子边缘偶尔有几个利齿,但绝不会刮伤人的皮肤。在雨水的冲刷下,绿色的、有着珍珠般光泽的蒿草趁机冒了出来,散发着芳香,湿漉漉地粘在洋槐树上。我们看见洋槐树上巨大的白色公羊角也开花了,枝丫间到处都有黑色的阴影,在那阴影中我们瞧见了大麻多节天牛,它梳着两个辫子,吃大麻和山杨,头部散布着淡黄色的短毛,复眼下有淡灰色的毛。此外还有愣头愣脑的阿木尔脊虎天牛。它的额头膨大,触角上长满了厚厚的白毛。我们在旁边看着它们打架。
婚礼在萨晋勒富的冬营地举办,我们到了,才发现这里已经开始推冰捕鱼了。初春的河水还没解冻,冰块澄澈如镜,唤起了许多笑声。饲草还没有长出来,营地里的景色一目了然;地上满是水珠,泥泞的春地上鸡群乱飞,天上一只鸟也没有,地上的虫子四处逡巡。远处的人们吆喝着:“推吧,推吧。”工人们呼出热气,把沉下去的船推了起来。淡水湖上船来船往,不远处一群戴着帽子的、有远见的人坐在船上吆喝。机器的轰鸣声、狗的吠叫和人们的欢歌笑语混在一起,好像在办集市。湿地上满是人群杂乱的脚印,泥水里还混着煤渣子、鸡毛和鱼的内脏,让人寸步难行。风中的那些来了又走的人,那些湖上忙碌的无名氏,只要你大声吆喝,就一定会有人来帮助你——在这片土地上,人们一定是热情好客的,谁能拒人于门外?
新娘就躲在这些人中:她推着装满种子的手推车,和那些断食的人们一起走在人迹罕至的路上;她凭着气味辨别方向,追随着下坠的影子;她佯装恭敬,像个受罚的孩子,默默地穿过嫩绿的豆子丛和献礼。一根棉线上吊着羊的尸体。他们还在喊:“推吧,推吧。”新娘的勇气被一并投入了那句呼唤中。
她那张害怕的、惶恐的脸崭新得像花儿。她声音柔美,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梦幻般的脸庞,年纪还很年轻。大家看着她,看着这个年轻姑娘时,便想连本带利地讨来这美态。她曾为这事伤透了心,当那些人的那些话投入她的胸腔时,她的心脏便像石头一样下沉,这时心脏再想往上升可就困难了。她的欢乐越来越少,心中泛起恐惧之潮。在这春日,就在今天,她将刮去胡须,品尝腌肉,畅饮美酒,斟酌思索,蜕去二十七载的烦恼;她将成为快乐的雄蜂,唠叨的满月。
我们看到她将手推车靠在墙上,蹲下身来舀水喝。我们看着这个躲过了诸多不幸的幸运儿,喝着牲口和山羊用过的水,她在尝过水的苦涩后,便从兜里抓起一把糖。这时,人们问她牵不牵挂她的母亲。她不松懈地盯着这些人,她厌烦得直发抖,但她未在那力量下败下阵来。
外面开始下起断断续续的雨,雨不大,但巨大的灌木丛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她没有打伞,离群索居者的离群是一种诚意,她整天都在闷头干活,她看着重新刷漆的屋顶和墙壁,倾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把一块玛瑙戴在了耳朵上。宝石摇晃着,新娘的嘴唇看起来比昨天的大。
“大雨啊,洗婚房吧。”她唱道,随即拧开酒瓶盖,步入婚房,消失不见了。
一杯茶在外面的篝火中几乎被烧干了,没人去搭理。屋顶很高,像是一个歪歪的小塔,南边还装了胡桃木的窗户,窗户下面放着楝树做的长椅,上面趴着一只昏睡的长毛猫,椅子上还有祛湿的香炉和红木的坚果罐子。房子四周都垫了木板,压着逐渐胀大的春地,有些木板已经破裂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有个戴着红帽子的外租商正在那儿剔牙。
他就是新郎。
他看起来像把吉他,颊上凝着冰珠,圆圆的头靠着一条细细弯弯的脖子支撑着;他帽子还斜着,领带也没系好,衣服上沾满了白花花的木屑。见我们过来了,他发出一阵可怕的嗤鼻声:
“注意点,孩子们。”
他拍着帽子上的木屑,用自己又大又黑的手摘路旁的红莓,动作敏捷,然后把果实倒进了我们的口袋里,又掐我们的胳膊。我们惨叫着躲在屋后,问他从哪里来的,要做什么买卖。我们问了他好几次,他都装傻,只说他已经说过的话。
我们这儿的人恨他,在《牧民周刊》这几天的专栏里,他被骂得狗血淋头,周刊说他补种了土地,他的养马人满嘴跑火车,他的马也分不清南北。人们气急败坏地要他走,他嗤之以鼻。我家人也对他怀有敌意,认为他好斗、见风使舵。他们说他个性尖锐,不利于我们团结。
但我们为他着迷,因他曾在贸易中被训练过,和别的大人都不一样,他谈吐严谨且合韵律,哪怕僵死了,他的舌头也会血流不止。我们在晒网的地方游荡时,能看见他将账本夹在腋下,轻巧地将两艘停泊在一起的船分开,这令我们肃然起敬。他以前是卖猪的,我们隔着养猪场的铁栅栏看见过他。他戴着长长的、黄色的胶皮手套给便秘的阉猪排便,那可怖的场景与他那张没有胡子的天真的脸庞一直印在我们脑海中。
母亲叫我们爱护正气,镇定心力,不要和他混在一起。这种坦诚绝非毫无心计。心力是什么?我们的心力和气魄在哪里?
“路都被淹了,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他盘问我们,消磨我们的精力。
我说我们来参加婚礼,他就赶我们走。我们说我们来看鸟,他就哈哈大笑起来,“看鸟?去别处玩吧!这儿可没什么鸟。”他的鼻子和嘴里冒着白雾,嬉笑间他不再推开我们,而是宽慰含蓄地笑了笑,显示出他开放的心态。他把我们看了又看。我们被他请进了屋子。
在那间被太阳晒得褪色的婚房里,墙上有被水银毒死的夫妻俩,狗熊就躺在床底下呼呼睡大觉。房子有点暗,屋子里头的横梁似乎很重,屋子已经半陷进了地里。所有东西都用布料包裹着,墙上挂着半成品的装饰画,角落里有一个红木衣柜,炉子的对面是一张长床,一个冰箱,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还有一些不太碍事的东西,比如一碗杏仁核。屋子里面挤满了人,人多到即使灶火熄灭也不觉得冷。人们欢聚一堂,好不热闹。他们席地而坐,欢声笑语,心无旁骛。
我们看那群跳舞的人,每个人的腰肢都像是拉紧的琴弦,所有人都围着火堆,像是在思量着自己的病症。大家扯着嗓子,拨弄琴弦,跳得筋疲力尽。那些绽放的纤纤玉手,深色的石榴,在婚礼大厅里踱来踱去,怜惜着新郎新娘的心。十几个学生站在房客的床上,宣扬他们的理想。他们手捧刚刚装订成册的《灾难法案》,他们说《灾难法案》规定,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灾难。“我们都有千手千足,偏把目光投向它。”其中一人巧言讥讽,她穿着校服,用围巾裹着膝盖,脸圆圆的,还长着青春痘,在人前装作很矜持。她正翻看着一本诗集,眼睛微微半开,但脸上带着微笑,仿佛阅读是一件半认真半快乐的事情。她看书,借以自娱。
有人来了,留下钱就走了。
新郎也换上了新衣服,他早早从工作中脱离了,便全神贯注地招待客人。我们围着火炉聊天。他神气十足,看起来如此平整,他的脸和背都是一样的。他说他不能创造任何东西,他只知道如何偷窃和欣赏。他别着腿坐着,谈起自己的父亲的姐姐、母亲的妹妹。他那红红的帽子就放在叠起来的被子上,他用手指掐灭了烛火。他说在这个世界里,人的一生是被书写的。
想来借着婚礼,他对人生有了新的见解。
新郎说起婚礼的不同之处,他说婚礼是一个重温往事的好地方:人们体会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如家人融洽,同胞情谊,并重新开始感受那些原本已经蒙尘的、无法言说的情感与懊悔。他问我们,谁能遏抑婚礼上的思绪呢?湖上的啄木鸟和八月的浪花丛,以及秋天无法躲避的痛苦,都会被人遗忘吗?人们无法改变朗朗上口的记忆,且无法放弃拗口的回忆——它们具有更加虚幻的、强大的、秘密的痛苦,但其中不乏启迪,尤其令人着迷。
挂钟滴滴答答走着,风越吹越暖,雨水即将爆裂,浸透整个房间。人们又把蜡烛给点上了。八个瘦得像是纸片一样的人突然从门后冒了出来。他们穿着红皮革的马甲,背着弓箭,胳膊上裹着羊皮,浅色的单衣上镶嵌着沉甸甸的扣子。他们腰间挂着围裙,他们的靴子底是用无花果钉成的,鲜艳的涤纶裤被他们剪成了裙子。他们舌头上有灰褐色的油渍,他们的嘴巴烫得通红,脸紧绷绷的,鼻音浓重,嘴唇紧闭,面色苍白如泥雕。他们挑选着餐具,铺平餐布,在烛火和浓烟中行动,生硬地将食物端上桌。
美味佳肴令人陶醉。栗子南瓜拌着韭菜,盘子里有炸豆腐条,一大瓶红豆酱被打开充作番茄汤;海带汤里掺了莲藕粉、八角和黑色的玉米穗;厨子们带来的黄土豆和黄面上面都是小指厚的蒜末。牛排上没有放蒜末,多汁的牛肉中间都夹着一种奇怪的香料,我们从没见过;还有蜂蜜和糖装饰着的五颜六色的面包,上面烧出了漂亮的图案;米饭被浸泡在雨夜芳香的湿雾中,圆滚滚的小米就像是金珠子,人们把红糖和糯米、白奶油和芝麻酱拌着一起吃;玻璃碗里排着切好的菠萝和哈密瓜,其他的水果都没有切开;碗旁放着闪闪发光的油炸糕点和捏成小鸟形状的油果,肚子里塞满了桑葚和白糖、草莓、萝卜叶、甜味香料等;还有江米饽饽,它们全部都用黄油炸过;桌子已经放不下了,煎饺和炸羊肠被随便地摆在桌腿旁,猫从头到尾自然地吃着。刚才有人在慌乱中弄翻了辣椒油,熏得每个人都掉了眼泪,油里光秃秃的干料浮在桌面上。还有猪肉,可是尝起来像是鱼肉,宾客们左躲右闪,把肥肉就着红枣与鸡蛋一起嚼。鱼骨、豆子、断绳和熏肉在漫长的冬天后也没有被遗忘,依旧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这么多的美味佳肴从何而来?
钟表还在响,佣人们用烘透的帕子擦我们的脸。我发现他们在闻我们的味道,确认我们是不是食物。妹妹变得木讷沉默,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坏了。她坐在椅子上,拿勺子搅她的酸奶,还用手抓了一大把炒米,有人趴在桌下,吃她不慎掉落的残渣。
新郎从她那儿取了一颗海棠果,咬成两半,发现里面是烂掉的,仍然不慌不忙地将另一半也塞进了嘴巴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我发现他是身经百战的食客,吃什么姿态都很得体。虽然他来回说了很多话,却奇妙地不会给人以陈词滥调的印象。
在萨晋勒富湖畔,冰块碎裂,湖水融解,我们和我们的新人在一起,品尝美味佳肴,他解开婚服,我们抚摸他柔软的皮肤,唱起歌来,他说他曾打开无边沙漠的所有密室,他说千千万万个北方人用爱抛弃了他,他谄媚,他振奋,我们感到肚子里在燃烧,腿在颤抖,有人在火堆之间玩捉迷藏,成了我们的冒牌货。
新郎翻开他的嘴唇,我猜他念了一段咒语,那些符号像琴弦弹奏的一样清晰。他呲牙咧嘴的时候,原来的笑容会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没有新的笑容,只有原来的。
这沉闷的一幕莫名其妙地唤醒了我们的欲望,我们在享受一种崭新的体验。
他说,因为我们在这里,他做了很多工作,却没有感到劳累。他想让我们跟着他。他说他依赖我们,我们在这里,他就觉得心有了存放的地方,他说他把自己的心放在我们这里。
他依次向我们展示温度计上的刻度。我们发现他的胳膊上有开水烫出的疤痕。肉桂色的疤痕高出他的皮肤厚厚一层,看起来像乌龟的爪子。我们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讲道:“我正准备剥一头猪的皮,但热水溅到了我的手上。”
他话音刚落,就传来一阵干呕声。沿着那堆放着贺礼的狭窄小道,宾客们已经醉倒了,主人盼望着他们各自回家去。收音机里仍在播放着有关巴维科沙漠、小山羊、派桑河、母亲岩和安萨河的歌谣,还传来布亚兹山上跳跃的蛙声、雀鸣、人声。微弱的春日气息让我们心生虚荣。
我们说他的心还在他自己那儿呢。他的眼睛到处盯着,四处打探,他能看穿所有人的肚子。我们说我们要跟着他,当他的学徒,跟他学怎么挣大钱。他说我们可以从一只睡觉的猫,一只鸟或是一棵草那里学到更多。而他只能教会我们人是怎么自讨苦吃的。
谈话间,姑娘们挨了过去,发现他乳头内陷但胸脯高耸,身上沙子混着汗水,让他看起来比果肉还要甜。
“倘若我不忠……”他心神不宁,看向新娘,继续高声说道,“我就把耳朵割下来给你。”
姑娘们越挨越近,她们还在唱,她们慢慢感觉到自己在胡言乱语,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他求她们对他施以惩罚,而她们只说他真可怜,他会的那些都没有派上用处,他要是晚点来,人们就睡了,他就能接着干他偷鸡摸狗的好事。他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蹲在水池旁洗手。看见他那张孩子般可爱的脸,人们亲吻他,才发现他的面颊不是平滑的,而布满了刺人的小毛,好像是一只松鼠或是老鼠。人们开始频频试探他的底线,最终发现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他不停地抱怨,但这抱怨是敞开的,这抱怨让她们得以趁虚而入。于是他们不吃饭了,靠在一起说悄悄话。
新娘分外质朴,分外天真,她不去听那些私语,嘴巴贴在枕头上打鼾。这事也许她早就琢磨过了。于是我们询问她,我们该如何不去牵挂我和我的身体?那比乐趣与财富更好的究竟是什么?
“好好看着你眼前的。”她说。
晚餐结束,人都散尽了。春天已经为我们开辟了新的领域。我带着妹妹回家。在那边,蓝色的电缆在为自然母亲输血,所以哪怕夜幕降临,所有的这些都不会像往常一样消失。借着路灯的光,我们又发现了更多、也更清晰的颜色。我想,不是黑暗,而是五光十色令我们萎靡。
露营灯下,我们发现很多墙壁都被雪压塌了,乱哄哄的人群正将前年的东西都收拾到一块儿去。工人们在外面烧沙子,凑近那些锅子看,里面的沙子像是水一样咕嘟咕嘟沸腾着。房子外面挂着的都是小孩子的尿布,五颜六色。四处没有树木遮掩,月亮已经要升起来了,但是这里黑黢黢的。在一个鲜红的花垫上有人煮了满满一锅牛肉,白脂浮在上面,肉的香气打碎了碗碟,他们用像是从画板上刮走颜料那样优雅的动作来刮走锅里的泡沫。小径外,森林寂静无声,森林在寻找星辰。
我们发现众人围着一头猪。它是我们的舅舅。它在地上胡言乱语,一条胳膊从绞肉机里掉了出来。所有人都视而不见。过了好久,才有一人走过去将它的脚也塞了进去。它原本又白又胖,现在却红得像是一块烧红的炭。它的肚皮高高鼓起,它的肌肉过于沉重和狡猾,只向人们表现出天真无邪的一面。屠夫们用酒精和香油摩擦它的皮肤,擦它长长的嘴,擦它圆润的头,他们将手掌塞进它的后背,摸到了虫子一样鼓起来的长疤,它摸起来烫手,他们渴望它闪闪发光。他们擦了无数下,可几乎碰不到它,它像大海一样巨大,漫无边际。
当屠夫的手拂过它的双腿时,月亮终于升了起来,水位上涨,淹没了瓦西札大道和旁边的一切小道。泥泞中的蛤蟆们在此时已经呼唤得精疲力竭,我们回不了家,只得在此留宿。
【作者简介】
渡澜,蒙古族,生于1999年,内蒙古通辽市库伦旗人;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学生;在《收获》《人民文学》《青年作家》《十月》《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10余万字;曾获《小说选刊》第二届禧福祥杯新人奖、丁玲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