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5年第6期|邹谨忆:鹈鹕之夜(节选)
邹谨忆,女,1982年生,湖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大学现当代小说专业硕士。作品发表于《江南》《芙蓉》《西湖》《湖南文学》《莽原》《芳草》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获莽原文学奖,入围《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入选《中国文学佳作选·中篇小说卷》。
黎明前突如其来的一场阵雨击打着筒瓦与花岗岩门廊,声音密而脆,仿佛蓝调布鲁斯前奏中响亮的小号。廊下的狗跟着呜咽了两声,地表的潮气翻涌上来,光线缓缓由靛蓝转为青灰,天亮了。然而除去遮光帘上部透露的一线微曦,主卧空间仍是黯沉的,一切点、线、面温吞着,仿佛标本浸在福尔马林溶液当中,天长日久,边缘现出溶解的迹象。至于那张双人床,深棕色核桃木立柱,绛紫天鹅绒软包,搭配月岩灰贡缎被单,包括床尾的剑麻地毯,一左一右两双静音拖鞋,统统沉到最深的溶液底部去了。
潘妮醒来,具体梦境已记不得,只剩梦里的憋闷感无比清晰,她深吸气,望天花板,闭眼,再睁开,焦距校准了,一盏钻石形塑胶吸顶灯正在九英尺高处同她面面相觑。有那么一时三刻的恍惚,她不能确信自己究竟是在湖南老家,或在上海的群租房,抑或香港的村屋。扭脸看雷蒙,这个念到第七年仍无法顺利毕业的生物学博士后,在日复一日的愤懑与绝望中变得膨大,成为一座体重超过二百磅的肉山。他的鼾声正如山崖边行车,至极陡处断绝,以为就此坠落,车毁人亡,一口气却又幽幽续上。
闻着他鼾声中轻微的酸腐味,她的意识渐次清明,原来此地是西雅图,是他们的家。她展臂搡他躺平,想令肉山舒展,呼吸随之稳固,他却醒转来,愣一愣神,挨过来想要揽她。她忙摆手后缩道,别闹,赶早开会呢。说罢翻身起来,拣了裙衫躲去盥洗室。
刚在马桶上坐定,雷蒙便也起来,隔着磨砂玻璃门问,没记错吧,是到日子了吧?他的投影比本人显出加倍的虚浮。自打公婆从国内来,不仅二话不说将院内草皮同郁金香全数铲了,种上茄子、油豆角、西红柿,还成日里催生。为避免爆发正面冲突,她表现得半推半就。雷蒙原本就未上心,只是试了大半年不中,竟也开始算起排卵期来。
她想男女情事,本该是兴之所至,一旦纳入计划,列为任务,未免难堪又难耐。好几回睁眼,看他一身白花花松垮垮的皮肉在半空抽插甩摆,油汗滴进她眼内还浑然不觉。完事后他也不急于擦身,倒先帮她将腿抵墙竖放,说这样有利于着床。是的,他说着床,不容辩驳的专业词汇,轻易将个人意志掩盖。
当下潘妮只是不答,打个呵欠,反身揿下按钮,让那个提问连同涡流一股脑给下水道吞了去。
十九岁,他们在路途相遇,两边各有学友在,电光石火的一眼,竟就径自跑来问电话号。那时她肌肤雪白,腰肢盈盈,颇有不胜衣之感,而他也像棵树样儿的蓬勃。顺理成章他们谈起恋爱来,孰料公婆即刻言明,我们的儿子样样胜过一筹,你若想攀上高枝,除非以后考取公务员。诚然他大都市教师医生家庭出身,她不过农村姑娘进城,为着这话,毕业一边进影视公司写剧本一边备考,头发熬白牙咬碎,次次笔试拿最高,次次面试给刷下,始信很多岸不是靠自身努力就可以泅得到。
二十九岁,他们双双赴港深造,除去课业,她尚要赶赴一场场新片发布会,兼职为报纸期刊撰写评论。为着省钱租住在远离城区的天水围,早晚港铁换乘,耳边全是鸡同鸭讲的粤语夹英文,难免生出沧海一粟之感。菠萝油、丝袜奶茶、鱼蛋车仔面、叉烧饭、牛杂萝卜煲,样样甜腻,只会令她更怀念家乡酷烈不羁的辣椒酱。公婆仍鼻孔朝天,说,世上靓女正多,明明可以换个家境优渥的,把小日子过得轻松才好,怎就非她不可了呢?当日结婚证与她父亲肝癌末期的诊断书同时到手,公婆虽万般不愿仍抵不过儿子央告,最终出资襄助。父亲离世后她便决意,早晚要还他们家的人情债。
转眼三十九岁,他犹在实验室扎小白鼠,领取微薄的津贴,胖到足球场边已懈怠跑动。她早率先脱下长衫,做过几年幼稚园中文教师,同步考出从业资格证,从熟人朋友的房屋买卖做起,一步步做到北美经纪前五十,买房换车一气呵成。公婆听闻美国经纪人不似国内中介那样门槛低、声名坏,实在干到顶巅了,甚或有机会成为建筑商,老夫妻不禁咂舌,视频电话内轮番向儿子授意,现如今这世道靠不住,赶快生孩子啊,生多几个,不然怎么拴得牢她?
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区区二十年,胜负已见翻覆。潘妮倒算心平,公婆的精明计算,雷蒙的不安与耳根软,各有来龙去脉,也都可以理解。此际她沐浴更衣,淡妆化好,几封较为紧急的邮件复毕,见到雷蒙在厨房摆弄早餐。吐司啪一声从面包机弹出,牛奶倒进了玻璃杯,平底锅煎上鸡蛋与培根,再来是新奇士橙、加力果一切四,盘中再摆小把杏仁。干这点儿活计,他额头鬓角已然沁湿,整个人好比融软的奶酪,恤衫粘住背脊,像是奶酪上包裹的纸皮。
爸妈呢?爸去遛狗,妈在院子里拾掇。她闻言过去虚抱他一下,留意不沾到他的汗,同时避免弄花妆容。雷蒙丢了刀叉,反身过来箍住她臂膀。飓风大概率要来,瞧这雨,前锋只怕已经到了,实验室刚刚也发了临时放假通知,要么你就别去上班了。不上班,房贷车贷不还了?还是在家等着天上掉刀乐,飓风嘛,你晓得的,路线基本估不准呀。唔,就放一天假,死不了人的。他声音变得含混了,热乎乎的下巴戳进她脖子窝,胡楂使她刺痒,好气又好笑的。
她尽量轻柔地从他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又以更轻柔的语气哄着他说,好啦好啦,早上在高尔夫俱乐部不是有个庆典活动嘛,排名前十那些家伙会来分享他们的成功经验。这刮风下雨的,未必他们会来。嚯,之后有好几个报价单得赶着发出去,最近市场太热,不全款加价根本抢不到房。午饭呢?中午会去崔太太家。他们年前成交的,恰好买在低位,开心得很,装修完搬进去非要请我吃顿饭不可。那怎么不早说?妈一大早已经给你预备了盒饭。不好意思啊,当真是忙昏头了,你们留着中午热一热吧。现在可以先吃早餐吗?怕时间赶不及……
一语未毕,雷蒙的脸色已应声坍下来,眉梢到嘴角罩上好大一朵积雨云。事情往往如此,她不肯照他的意思办,他便拉着脸不吭声,蓄意制造低气压。若她还没有软化的迹象,他就开始摔手摔脚了,掼椅背,推杯盏,弄得噼里啪啦。她是早就疲了,外人哪里想得到,这样会念书、知礼仪的一个人,到了中年竟还会表现出同年纪完全不符的执拗与孩子气。是打小被偏爱的男人总归长不大,或是他潜意识当中就不愿看到她事业有成,毕竟她越有成,越对比出他自己的无成。
潘妮刚要发作,想想这几回测出一道杠,他那眼神潮湿空洞,像被雨浇熄的火柴梗袅起青烟,她又按捺住。剖心析肝讲,看到他愤懑失望,她会有种残忍快感,谁叫他,一早讲好了丁克,半路改主意算怎么回事?分明他们一家才是真的亲人,而他与她,到底是起过誓要相伴终身的爱侣,还是没有血缘关系、随时可以拗断的家属,或是最了解彼此的竞争对手,甚至是,打着爱的幌子相互倾轧的仇敌?
她不敢想下去——人世长长流,要想携手到白头,好与坏就不能细究。
今朝鸡蛋煎得好,有溏心欸。对于这典型的没话找话,雷蒙只装没听到。她专心对付那蛋,他则自顾自将抖音外放声音拉至最大。要闹哪样嘛,无非是想逼她妥协,答应同他一起赋闲在家,上厅堂,下厨房,赡养父母,努力把小人儿造成。在哪看到的来着,说有种男人娶优异的女人为妻并非出于真爱,而是为了圈住她,让她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变得颓败庸常,如此将她的优异葬送,自己可怕的征服欲便得以满足。
她抬眼望他,培根煎蛋一股脑夹进吐司里去,他是不吃生菜的,光是色拉酱挤得厚厚层层,胖指头一捏,一送,两秒之内就粉碎在了嘴里,腮帮跟着鼓突出来,马上开易拉罐,咕嘟咕嘟,千军万马的糖分与气泡灌下去,嗝。她差点儿认不得他了,早先蓬勃如树的他,怎会忍心把自己吃成座肉山?半夜起床照镜子,难道不会凛然一惊?所以这座肉山到底爱她不爱?从前应该还是爱过的吧?不,他对自己都下得了如此狠手,哪有什么爱呢,有的只是荷尔蒙,骗人的把戏罢了。
嗐,也不好这样偏颇呀。潘妮颅内警铃大噪,转而又想,近年工作益发忙得陀螺似的,公婆过来以前,遛狗、煮饭、吸尘、修剪草坪、疏通游泳池出水口之类的家务活不都是雷蒙在承担嘛。虽说美国这边不大介意男主内女主外,身为炎黄子孙的他当真没有负担?生活方式再怎么西化,心底那道坎终究难迈得过吧?即便他自己不在乎,说服父母也勉强接受,亲戚那边会怎么讲呢?无论如何,在她面前他总表现出美国人那套撇嘴耸肩两手一摊爱谁谁的死相,她便也不去戳破。或者她更不敢追问的是,身为东方女性,自己到底有没有因为经济地位的悬殊而心生鄙夷,鄙夷带来负疚,于是加倍留意不伤及他尊严,过后又自觉委屈,跟着怒气积聚,怨念丛生?
做人难,难做人。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