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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5年第5期 | 陈武:荒原书店
来源:《四川文学》2025年第5期 | 陈武  2025年05月30日09:02

1

吕游要搬家了。房东已经催他无数次,他不得不搬。不搬,房东就要强行进入——他的公司已经倒闭,员工已经解散并做了善后,办公室超过租期已经半个月,不搬确实说不过去。但是,也没有什么可搬的,其他两间办公室的桌椅橱柜已经确定不要了,只有自己办公室的写字桌是实木的,还有点价值,一张长沙发(他午休时当床)也还不错,主要的,就是书橱里的书了。两个书橱里还有不少书,大多是他精心挑选的,有的是他喜欢的,有的是业务需要——三四百本吧,扔了可惜。不扔,又搬到哪里呢?他现在的住房也是租的,虽是一个小套,有房有厅有卫,再放两个书橱也不要紧。但是,如果公司不做了,他住在北京还有意义吗?就算住在北京,有必要住一个小套吗?租个开间,或和别人合租,也可以的。不然,回川北老家?他还没有下这个决心。再说,回去又干什么?还不如在北京待着了,读读诗、写写诗,找回十多年前他大学时期校园诗人的心态和梦想,说不定能圆了当初没有实现的诗人梦呢。

早在几天前,他就把书装进十几只纸箱里,也打好了包,放在办公室了。这些天,心情渐渐平静,一些失落感,一些无助感,一些耻辱感,一些迷惘感,一些犹疑感,也渐渐淡化了,该收拾心情,把书拉回来了。再加上房东刚刚又催了一次,于是,他决定,把书搬上车,拉回自己的住处,待机而行吧,大不了还是当废品处理算了。

吕游往楼下搬书的时候,想起没有了人手,想起半个月前公司还有三个陪他到最后的员工,不免有些气馁——但凡有一个人能帮帮他,也不至于这么孤独。想到员工,就想起吴小豆,就想起那个湘西大山里的女孩,他们曾比过吃辣,他被比败了。她能吃辣,人却一点不辣。又突然想起去年春天,公司在郊野公园搞团建,小轿车是从朝阳北路沿着温榆河右岸开进去的,然后就到了一处荒废的袖珍村庄(最多十来户人家),而且周围都成了腾退地。腾退地上都是新植的树苗,要不了几年就会郁郁葱葱,和河两边的高大林木不相上下,融入郊野公园并成为郊野公园的一部分了。村子荒废了不少年,不知什么原因,这些房子没有拆除,也成了郊野公园的一部分。温榆河像知冷知热一样地在村前拐了个弯儿,且不是一般的弯儿,像是画了个圈,圈子里便形成一个小岛。小村在没有成为郊野公园的一部分之前,小岛应该是村里人的休闲中心,有小广场,还有健身设施,还有花圃绿地,这么多年下来,居然基本保持完好。公司一年一度的团建,就是在这里举办的。给他出主意选这个地方搞野餐会的,也是吴小豆。搬书、团建、郊野公园、吴小豆,这些都是吕游瞬间想到的,而想到这些的主要原因,是隔着小岛另岸的荒村路边那两间房子——穿过河上的小石桥就是。那次团建,吕游就发现了,房子陈旧,房门洞开,房间里有空置的几个破木架。吕游心血来潮地想,把书放到那儿,是不是挺好?如果有人拿走了书,说明他是一个爱书的人。书能被爱书人拿走,被阅读,被利用,被收藏,也起到了书的功能,也算是功德一件——总比不搬走,被拾荒者捡去,卖到废品收购站再化成纸浆要好吧。

根据记忆,吕游没费多少周折,就把车子开到了温榆河边的小广场。一年多没来,这里还被整修了一下,可能是斜对面千余米外已经建成了体育森林公园的缘故吧,小广场也自然成了一处市民休闲点。只是通往小岛的桥头被两块带底座的圆球大石墩挡住了,车子开不到岛上。吕游就下车,穿过小广场,再穿过那座小石桥(有绿色网格栅栏相隔,有人在桥头扒开一个可供人穿行的洞),来到荒村村头。荒村一如既往地荒凉着。那两间平房还在,那几个歪斜的破木架也在。吕游观察一下,这里原来可能是小卖部,木架就是货架。房子结构不错,撑住了多年的风雨,没有漏水的迹象。木架上用来放书,倒是挺合适。有一个木架歪斜了一点,吕游还把它正了正。另一个木架的隔板松散了,吕游还找了砖头敲敲,给予重新固定。

当吕游从绿色栅栏里再钻回去时,突然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栅栏边,正朝他好奇地睁大眼睛。离小女孩不远的地方,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正从车上往下拿东西,看到吕游时稍吃一惊。女的赶快跑过来,抱走了小女孩。男的可能觉得这样不礼貌吧,朝吕游一笑道:“你好。”吕游点点头,对在这儿巧遇陌生的一家人也感到吃惊,快要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才微笑一下,说:“搬点东西。你们玩。”吕游突然又想起来,便再次微笑道:“车子能开进来?”对方说:“能的,我把石墩子移了一下。”吕游才看到,这个年轻人身高一米八几,身体强健。吕游想,怪不得自己想不到移动大石墩,人家有移动大石墩的资本,自己一米六几的小身板,哪敢那样想呢。吕游便到路上,把车子开进了小广场,一直开到通往小村的桥头,如果不是绿色网格栅栏,他都能开到两间小房门口。

吕游的车上全是书,座椅上,后备箱,包括副驾驶上。在往下搬书时,有书从纸箱里蹿出来。吕游也没来得及捡,先把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纸箱摞在网格栅栏破洞口。那个穿好看花衣服的小女孩就跑过来了,大声说:“叔叔,你的书掉啦。”吕游气喘吁吁地说:“谢谢小朋友,叔叔一会儿捡。”可小女孩不能等一会儿了,她直接就跑过来捡了一本,送给坐在纸箱上大喘气的吕游。吕游接在手里,问她:“你爱看书吗?”小姑娘干脆利落地说:“爱。”这时候,那对年轻夫妇都走过来了,女的说:“都是书啊?”吕游说:“都是。”男的说:“搬到哪里?要不要我帮帮你?”后一句话是吕游特别想听到的,他确实累了。从年龄上看,他和对方年龄相仿,但人家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能有这个好帮手,岂不太棒啦。

2

吕游突然接到电话,一个老客户打来的,说要翻译一套企业说明书。吕游实话实说,公司不做了。但老客户的情面应该还是要保留的,便让对方找吴小豆。吕游知道,吴小豆还是干老本行,到一家更大的翻译公司做翻译去了,给她介绍点业务,也算同事一场。岂料,对方说就是吴小豆介绍找他的。这是一套小语种的材料,波兰语。吕游是学德语的,也精通波兰语和不少中东欧的小语种,而且翻译过波兰语的产品说明书,有这方面的经验。吕游想了想,闲着也闲着,挣点小钱也能贴补一下生活,消磨一点时光,便答应了。从通过电子邮件发来的材料看,这是一套农产品加工的企业说明书,从企业结构到生产项目,再到全球布点和主要产品介绍等,一应俱全,字数不少,有不少专用术语和冷僻词。吕游便想起了那本《汉语波兰语大词典》,他知道,家里没有这本书,和公司搬走的那些书一起打包送到小荒村了。

在开车去郊野公园的路上时,吕游担心书不在了——不在是完全有可能的。本来他把书送到那个地方,就没打算它还在。虽然拾荒者不一定到达那里。但一旦到达了,肯定就全军覆没了。就算有幸暂时没有被拾荒者发现,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从春天进入夏天了,小广场上时不时会有人去搞野餐、露营什么的,喜欢的人拿走几本自己喜欢的书也是他当初的意愿,保不准那本词典就被需要的人拿走了——书的消耗应该不会少。到达荒村,来到小屋一看,让他庆幸万分的是,一眼就看到那本大书了。吕游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往书架上上书的时候,帮他忙的那一家三口不断地问一些好奇的话,比如这是你的家啊?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好书放在这里啊?被人拿走了怎么办?怎么不送给朋友?怎么不在网上拍卖?怎么没有小朋友爱看的童话啊?等等,吕游觉得他们的每一个问题都很简单又都不简单,都容易回答又无法回答。吕游当时是怎么想的,也忘了。他最后没有按照本意回答,只是含糊其词地说了句,想放这里,就放这里了。吕游随口说出的这句话,让小两口品咂再三,最后,那个年轻妈妈对他说:“你是行为艺术家吧?我听爸爸说过他们八十年代读大学时,同学中就有行为艺术家,干什么的都有,都是艺术。我爸爸是画家。但他也干过行为艺术,我听他说过把铁锹装倒了,还把铁锹涂上鲜艳的颜色,拿去参加一场现代艺术展了。现在还时兴行为艺术吗?”年轻爸爸反对道:“我看人家是个哲学家,你听听这话,想放这里,就放这里,这不是哲学是什么?”那个漂亮的小姑娘的话更是惊呆了吕游,她说:“叔叔是试验家,他要看看有没有人来偷他的书,是不是叔叔?”吕游笑而不语,觉得,他这一趟辛苦值了,听到他们的这些话,就是大赚,再加上被人家热情帮助,心里更是暖暖的。这会儿,多天之后,又拿到了他想要拿回的书,在大赚的基础上,又多赚了一笔。

吕游带着书刚要离开时,突然发现,书架上这些书被人动过,虽然仍旧排得整整齐齐,但绝对被人动过,因为他当时把几本辞典类的书放在最上层,这些书比较厚,比砖头还厚,又是冷僻的词典,没人会感兴趣,放在上层,就是想不至于有人乱翻。没想到,都被移动了,最上的一层,居然一本书都没有,特别是那本最厚的《英汉大辞典》,被移到最下一层了。这至少说明,有人对这些书产生了浓厚兴趣。而且从地面的踩踏程度上看,来过的人还不少。这让吕游既担心,又欣慰。担心的是,有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些书;欣慰的是,知道这些书而书没有减少——不对,好像是多了一些。吕游饶有兴味地查看了一下,果然发现有几十本书不是他带来的,而且书的品质还不错,品相也都是八九品,字典方面的,就有一本《常用构词词典》,八十年代出版的老书。吕游取下来,翻一翻。虽然有个别的词汇和现在规范汉语词汇略有区别,但能了解语词在演进中的变化,也未尝不是有价值的一本书。这一回,吕游欣慰中又有了更多的担心——有人添加书品,万一损失,不是损失更大?这想法马上又被他否定,说不定会有更多的人来添书呢。

吕游在离开时,决定这本词典用完后,再送回来。

3

在夏天的高温中,吕游完成了这套材料的翻译,并顺利地交了差,也拿到了一笔钱。按说,他曾经做过小老板,五六年前也成功过,这笔收入不多,改变不了命运,不必太上心。但是这是他不做公司两个多月以来的第一笔收入(理财收益和银行利息不算),还是挺有愉悦感的。再说,较长时间未用这种带有挑战性的小语种,再次用也很有成就感,便想着要感谢一下吴小豆——口头感谢也是感谢。电话打过去了,吴小豆没有接。吕游正要微信语音留言,吴小豆打过来了。吕游接通手机,吴小豆抱歉地说刚才在洗澡,天气太热了。言下之意是冲了个热水澡,没听到手机铃声。吕游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吴小豆当然也客气一番,说感谢什么呀,想起以前在公司上班,虽然没有大成就,五六年了,给了她太多的锻炼和成长,加上工作经验的聚集、人情世故的历练,愈发觉得值得怀念和感恩,最后又说:“忙什么呢吕总?晚上请你吃冷饮啊?”吕游晚饭还没有吃,中午也是随便对付几口,正好饿了,便问她住哪一带,说:“我请你吃,不能光是口头感谢,你介绍这个业务,我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吴小豆还是湘西人的爽直,略带刁蛮的口气说:“是我先说请你的,必须我来请。”吕游听明白她话中“先”的意思了,便说:“好,等两天我请你吃大餐。”说完以后,吕游才觉得自己的话华而不实,空洞无力。略作反思时,发现还真没有请员工们吃过大餐,每年在五四青年节前后的一次团建,已经是他拉近员工关系的最好表现了。他不知道吴小豆那边有没有请其他人,也没必要问,便按照吴小豆发过来的定位,先地铁,后共享单车,到了三里屯的一家特色餐厅——还真不是吃吃冷饮那么简单,冷饮过后,还有晚餐。这样也好,虽然是吴小豆请客,他来付款买单不就成啦。

甫一见面,吕游马上就有了陌生感——这才两个多月没见,吴小豆就像变了个人,漂亮了很多,黑T恤、牛仔裤、小白鞋,装束还是以前的装束,头发也没变,齐肩短发,打扮还是那样清清爽爽,可怎么就漂亮了呢?吴小豆显然也看出了他眼神的微妙变化,明媚地一笑道:“一晃就这么久了,时间真快。吕总还是那样儿。”吕游不知那样儿是哪样儿,觉得这句话不像什么表扬的话,那就是说,他还是一个失败者?这肯定不是她的本意。她的话也不像是刻意贬低他。她没有贬低他的理由,否则就不会介绍业务给他了。但,能介绍业务,说明她也看穿了他,连这点小活都接了,吕游的家底并不厚,不是真有钱人。吕游这么想着,觉得吴小豆的漂亮不过是假象,或幻觉,暗暗地就后悔了这次赴约,连一个前员工的小小诱惑都顶不住,今天承诺的等两天请吃大餐的话也觉得唐突了。吴小豆可能从吕游的表情或眼神中觉察到什么,对前一句话加以说明道:“谢谢吕总替我解了围——那家公司不知怎么找到了我,可吕总你知道,我完全不懂波兰语啊,这不就想到吕总你了嘛。吕总还像以前一样爱护我们,一点不拿派儿,给我们排忧解难。谢谢吕总啊!这家餐馆的冷饮不错,看看吃点什么。”吕游看着吴小豆推过来的冷饮单,继续回味着吴小豆的话,觉得吴小豆冰雪聪明,把话都说圆了,在心里批评了自己,太过敏感了,要是这样下去,弄不好就抑郁了,便放松心情,扫了几眼冷饮单,品种不多,自己对冷饮也并不热衷,就说:“跟你一样吧,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芋头味的冰淇淋是抹茶绿色,看着养眼,吃着也爽甜。由于不停地吃东西,说话就有一搭没一搭,也都是从前公司里的一些事。有好几次,吕游想问问吴小豆的新单位。又不好意思问,怕她以为是想请她介绍工作。吴小豆像是知道吕游的心理活动似的,说:“咱们公司比我现在的公司好太多了,到现在我连一个朋友都没交。”吕游注意到吴小豆的措辞,还把他倒闭的公司说成是“咱们公司”,并说一个朋友没交,那是不是把吕游当成朋友啦?吕游说:“呵,现在人的朋友观念都很淡了——反正我暂时也不想做事,你有时间就到我们那边转转,我请你吃饭。”“我们那边”,就是指原来的公司所在地天街一带。吕游说完,觉得这话多余,还会引起误解,什么叫“有时间常到我们那边转转”?暗示什么呢?好在吴小豆没有多想就说:“好,我去了联系你。”接着,吴小豆的话就是在解释她的前一句话了:“咱们公司有一本《美英方言俚语大词典》,英汉对照的,借给我用一下可以吗?一个同学,在英国教书,花钱让我给他翻译一本英国的乡土文学作品集,有不少一百多年前的方言俚语,和我们学的当代英语完全不同,估计那本词典能用上。”吕游这才恍然,原来,请吃冷饮的目的是这本书,“一个朋友没交”的话也是为了能借到这本书而做的注脚。这让吕游动了一点心思,他开头所说的“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就是想讲讲他翻译那份波兰语材料时,去荒村取书的经历以及把书放进荒村小屋不但没有少,反而增多的趣事。吕游在去取《汉语波兰语大词典》时,看到过那本《美英方言俚语大词典》,吴小豆要借,也只能去荒废小村了。书能被借,也是好事一桩。于是,吕游就实话实说,把搬书的事跟吴小豆讲了。吴小豆像听今古传奇一样大为惊异,说把那么多书都扔啦?居然还没有丢?还有人仿效送书去?吴小豆说:“吕总就不用辛苦你了,我找到那个地方,我去把《美英方言俚语大词典》借出来。放心,用完了我再还回去。”说完这些之后,吴小豆还取笑了她在英国的那个女同学,说那个同学为了自己像个英国人,不仅染了头发,还做了整容,把鼻子垫高了,可惜她没法子让眼睛变蓝。还隐约地表示,这个女同学除了学习不好,别的都好,主要是,家里特别有钱。有钱,学习又不好,爱虚荣就是她的常态了。到了这时,吕游才知道吴小豆请客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借一本词典。

4

夏天快要过去了,早晚有了一点秋意。吕游在整理房间时,看到那本《汉语波兰语大词典》,想着要不要把书送回荒村小屋(本来想用完就送回去的)。又想着,和吴小豆在三里屯吃冷饮(后来又点餐)也过去两个月了,《美英方言俚语大词典》拿到了吗?她的书译出来了吗?两个月来,吕游偶尔想到吴小豆,想到吴小豆正在翻译的书,也想着要回请吴小豆吃饭,毕竟上次冷饮和餐费,都是吴小豆付的。再一想,吴小豆白天要去公司上班,业余时间还要紧锣密鼓地译书赚外快,时间比金子还贵,再加上吴小豆也并没有到他这边来转转,虽然说了“我去了联系你”的话,至今没联系,说明她可能没来,也可能她当时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而已,拿到了她想要的书,还联系什么呢?有什么好联系的?吕游仿佛被她摆了一道。吕游有了这样的想法,便没有打她的手机或用微信语音。不过荒村小屋的那些书,又勾起了他的念想,他决定去看看。他带上那本词典,还找几本不用的书,出发了。

再次见到荒村小屋,差一点惊掉了吕游的下巴,书比原来增加了一倍还多,在书架的上方还有人用旧木板刻了“荒原书店”的牌子。牌子的书体是章草,间架结构都很有书法感,书法水平不一般。刻工也像是很有经验。吕游对书法和雕刻艺术都没有研究过,凭感觉,此人虽然不是专业,水平也接近于专业了。叫荒原书店而不叫荒村书店,也让吕游品味许久。这还不算,在书架的边上,还挂有一张镶框的A4纸,写着借书规则和捐书注意事项。这些都让吕游心里充满了暖意,没想到自己一次无意的举动,引发了荒原书店的诞生,还引来了许多陌生人的共鸣,把闲置的书拿来,增加了书的储存量,更有人命名为荒原书店。吕游看着那几排新增加的书,想象着他们发现这里的惊喜,想象着他们拿书来的快乐,脸上露出了笑容。

当吕游发现还有几本他一直想看的河子、树木、韩西、家花等诗人的早期诗集时,心里一动,立即抽出来,决定等会儿要把这几本书带走,研究一下他们早期的诗歌路径,看完再还回来,或者按照镜框里制定的规则,用书来交换。但是,吕游突然看到那本《美英方言俚语大词典》了。这本书让吕游瞬间不淡定了,它赫然摆在书架上,变得特别醒目起来。是吴小豆没有拿走吗?还是她拿走了,用完了,又还回来了呢?按照常理,如果她来到荒村小屋,拿走了这本书,她应该告诉吕游一声。如果她用完了书,还回来了,也应该告诉吕游一声。就算是她没有来拿书,突然不需要这本书了,告诉吕游一声也属于正常的操作。有可能发生的这三种情况,吴小豆都没有任何表示,这就说明问题了。至少,在吕游看来,吴小豆没有在乎他,拿书、用书、还书,或压根儿就没来,都没有知会当事人,说明她并没有把此事当一回事。再延伸一下,也没把他当一回事。想到这里,吕游兀自笑一笑,觉得人家凭什么要把你当回事?你不过是她的前老板而已。再说了,既然你把书送到了荒村小屋,这书就不是你的了。不是你的书,吴小豆来拿书,用完了还回来,或压根儿就没来,跟你都没有关系了。所以,吴小豆的做法,完全符合道理。但是,吕游还是情不自禁地抽出这本书,随手翻起来。书上散发一种味,不像是原有的书味,也不像是荒村小屋(应该叫荒原书店了)的味道。这是什么味呢?不像是香水味——如果是香水味,这种香型他也没闻过,倒是像欧美人的粗毛孔里散发出的味道再加上异域香水的混合而产生的特殊味儿。吕游不喜欢这种味,下意识地把书拿远一点,随手翻了翻,突然,书里掉下一张小纸片儿,飘然落到地上。吕游弯腰捡了起来,这是一张比名片略大一点的淡黄色彩笺,右上角有一个卡通小图案,彩笺上只有一串数字,一看就是手机号。吕游想不起来这张纸片的来历,他是肯定没有写过的。这本词典,他也没有借过给别人。那么,就是说,在这几个月里,有人用过这本词典了,不是吴小豆还有谁?这又是谁的号码?应该不是吴小豆的——如果她新换了手机,没必要自己写下号码。只有一种可能,她在用这本书的时候,有了新的联系人,记下后,随手夹在了书里,或当书签也未可知。

吕游带着几本诗集和那张淡黄色彩笺刚离开荒原书店,还没有穿过小广场时,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像是情侣,骑着共享单车,来到了小广场。女的车筐里,放着一本书。男的车筐里,放着一大摞书,有二三十本吧。吕游知道他们是干什么来了,或是还书,或是赠书。吕游特别想跟他们打个招呼,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告诉他们,这个无人经营的荒原书店,他是最早的一个践行者,相当于创办者了。吕游当然没有说。他看着这对情侣停好车,女的拿着书,男的抱着书,一前一后钻过绿色网格栅栏上的洞,到了小河的那一边。吕游只觉得女孩特别漂亮,手里的书,和飘逸的裙裾,一定会给荒原书店增加无数的美感。

吕游是带着美滋滋的心态驾车离开的。

5

受几本诗集的影响,吕游有了感觉,一口气写了好几首诗。好诗要有人欣赏,发给谁看呢?他第一个想到了吴小豆。自己写诗,本和吴小豆无关,可还是想到了她。其中的一首诗就叫《荒原书店》。吕游把诗编成一组,微信发给了吴小豆。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吕游不确定吴小豆睡没睡。睡了也不要紧,第二天就能看到。没想到吴小豆秒回,说刚洗完澡上床(又是洗澡),躺在床上欣赏哈。吕游便发了一组鲜花的图案给她。她回复也快:“吕总晚上好,有个事还没向你汇报呢,我那个同学突然又不叫我翻译她选的那本英国乡土小说集了,可能是嫌我开价贵了吧,所以也就不用那本词典了。还有呢,我那个老板也是个人精,他在我试用期结束前不要我了。所以前段时间我一直在找工作,加上又重感冒了,就没和你联系。现在感冒好了,明天去一家公司面试。嘻嘻,我来欣赏你的大作哈。”原来这样。吕游心情复杂了,在他想象中,别人的生活都是美好的,至少,吴小豆是幸运的,在他公司倒闭后,迅速就找到了新工作,看样子工作环境和收入都不错(虽然她曾表示过没有原公司好,那不过是让他暖心的客套话而已),没想到这也是错觉。吴小豆这么优秀的翻译人才找工作都这么难了,便旧事重想,上次承诺的要请她吃大餐的事还没有兑现呢。于是就预约道:“明天面试结束后,我请你吃大餐哈。”吴小豆说:“还不一定成功呢。”吕游说:“成功不成功都要吃。上次你先说你请就让你请了,这次我先说我请的,哈哈,就这么定了。”吴小豆说:“好呀好呀,听你的。”吕游听出来,电话那一头的吴小豆也乐了。吕游道了声晚安,迅速挂断了。吕游有一点点内疚,是对吴小豆误解的内疚——她并没有摆他一道。

吃饭还是在三里屯时尚街区,那里是年轻人喜欢的聚集地,加上吴小豆面试的公司也在离那儿不远的国贸附近,自然就约在那里见面了。这是一家茶餐厅,人不多,环境优雅,还有轻音乐在餐厅里低声萦绕,像是要配合这样的气氛。用餐、喝茶、品咖啡的人也都喁喁小谈。吕游和吴小豆在一个角落里坐了好一会儿了,吃完的盘盏已经收拾下去,他们一边品着咖啡,一边谈诗。吴小豆显然对诗很有兴趣,说到夜里读吕游的几首诗,特别喜欢那首《荒原书店》,还轻声背诵了几句。吕游听吴小豆的声音,有一种异样感,觉得荒原不是指自然的荒原,而是指当代人的心灵已经处在荒漠的状态了,需要一种精神来加持,而吴小豆的声音就像荒漠上的绿树,或草地,或清泉,而且那绿树、青草还在生长,清泉也正在潺潺地流动。可能是受吴小豆的影响吧,吕游把带在包里的韩西的诗集拿出来了。他从所住的小区到三里屯要转几趟地铁,有本诗集在地铁上读读,感觉不错,既能消磨时光,又能吸收营养。吕游跟吴小豆介绍了韩西,认为当代老诗人当中,韩西是独树一帜的,特别是他写于四十年前的诗。吕游还说,四十年前他还没有出生,但是韩西的诗,就仿佛是为他而写的,就仿佛,他和韩西就是同时代的诗人了,有许多共鸣的地方。吴小豆听后,好奇地把韩西的诗集拿过来。吴小豆并没有急于打开来读诗,而是端详着简约的封面。吕游便看到吴小豆的手了。吴小豆的手好看,白皙,纤细,手背上还有些肉肉。吴小豆打开诗集了,她小心地拿出了那枚当书签用的彩笺,轻轻放到吕游面前,说:“这个别丢了——有用吧?”吕游说:“这个不是我的——对了,它就夹在你要用的那本词典里。那本词典你没用成。有意思的是,不知被谁借去过,用完又还回了。”吴小豆听了,脸色渐渐有了变化,问:“是那本《美英方言俚语大词典》?”吕游说:“是的。”吕游注意到吴小豆脸色的变化了,以为是彩笺上有什么新的内容,欲拿起来再看看,就和吴小豆的手抢到了一起。吕游还是先拿到了彩笺,看一眼,不过还是一串数字而已,便把彩笺送给吴小豆。吴小豆在接彩笺时,手不稳,再次碰到了吕游的手。这两次手和手的碰触,让吕游感到吴小豆的手冷滑而柔软,瞬间激起心底敏感的地方,很想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但是,想和行动,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他看到吴小豆只是瞟一眼彩笺,失色而惊异地自语:“怪不得……”

原来,这串数字确实是手机号码,是吴小豆那个英国同学的。吴小豆在被告知试用期满后不被聘用之前,老板找她谈过一次话,问她一些情况,对公司的印象啊,有没有什么建议啊,其中就包括她有哪些资源。吴小豆知道资源也包括人事资源,就说了一些同学的现状,其中就有那个英国女同学。没想到的是,那个英国女同学和老板在英国读书时认识,认识也只是普通的认识,不过是在留学生的某个聚会上见过一面,而老板也正准备回国创业,就没来得及交往。既然海外有熟人,老板就跟吴小豆要了她的手机号。吴小豆是看着老板记下这个号码的。就是说,这张彩笺是她老板的。这个号码出现在《美英方言俚语大词典》里就不奇怪了,她当时虽然没有告诉老板有这本词典,也没有说荒村小屋,但是她和英国同学说过啊,在聊到那本英美乡土小说集时,交流翻译问题,她就得意地提到过这本词典,还饶有兴味地把吕游搬书到无人居住的荒村小屋讲了一遍,两人还在电话两端不同的国家里,嘲笑了一番吕游。那么吴小豆没有被录用的原因就很明了了,老板和吴小豆的英国同学不仅联系上了,还开展了业务,甚至就包括那本小乡土小说集的翻译。在这样的背影下,吴小豆有业务不拿到公司做,而是干私活,就是一项罪名了,当然不让她入职了。

吕游听了吴小豆的讲述,非常同情地看着她。当吴小豆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对视后,吴小豆突然朝桌子上一趴,双肩开始耸动起来——她哭了。

6

深秋某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三里屯PO外文书店的二层,吕游和吴小豆在认真地挑书。他们所挑的书,有不少是词典类的,和吕游放在荒原书店里的词典多有重复。书挑得差不多的时候,吴小豆转到原版文学书架前,看到一本装帧漂亮的书,让她眼睛一亮。她从书架上抽出来——这是一本波兰当代著名诗人Adam Zagajewski的原版诗集,她一路小碎步地跑到吕游的面前,小肚皮自然地贴到吕游的身上了,夹着好听的嗓子说:“看呀,有你喜欢的Adam Zagajewski的诗集,买下啦。”吕游接过书,脸上笑容绽放,说:“你说了算,你是董事长。”吴小豆嗔笑道:“公司刚开张就接了几单生意,都是你这总经理的功劳,当然要征求你的意见啦。谢谢你哦,你出资,却让我做法人。另外,还要给荒原书店挑几本,算我个人出资,你给参谋参谋,以后每周都可以去那儿看看,我也喜欢上那个地方啦!”吕游搂搂她的肩,表示认同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