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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永霞 :塔秀
来源:《青海湖》2025年第5期 | 刘永霞   2025年05月29日09:25

刘永霞,贵德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小路》。

塔秀

刘永霞

在塔秀,印象最深的除了苍茫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背着水骑着摩托的卓玛,还有乡政府旁一排挺拔的树。那排树具体是什么时候栽植上去的,已无从考证了。

它只是静默在那里,春夏秋冬,一季又一季。

我第一次留意到它,是在高原寒冬的一个下午,说是“寒”是基于温热的沿海地区而言,那天的气温大概在零下十几度,故而在这样冷的天气里,眼里突然出现两排树,实属有些许意外。那两排树在车窗外端立着,它和我在上古神话中了解到的“十日所浴”的扶桑相像,两排树像是同根而生,相互依偎、扶持生长着,虽没有高达数千丈,也已越过乡政府的大门、围墙,直直冲入半空。又和《诗经》里“其叶蓁蓁”的桃树大有区别,树上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只有长长短短的枝条,树的旁边是牛羊的蹄印和粪便。这样的存在让我不止一次地在想,它们是在质问什么吗?比如,日复一日的坚挺在路两旁,挡住了肆虐的风沙,是否有人知晓。或者,在生存的年岁里,是否有牛羊啃食过它的身体,牧人有没有在意过。有些时候,大自然比人更能感知冷暖温热,就像此刻,我在车里吹着暖气丝毫不觉得冷,而窗外的那排树却在风的驱动下簌簌作响。

我下了车,在风的裹挟下来到了两排树的中间,树皮皴裂,裂缝中夹杂着沙子和牛羊毛,还有一两颗羊粪。很显然,这些树并不是简单地立在这里,它有自己的使命。

两排树的尽头,有个脸色黑青的藏族汉子穿着皮袄扫着昨夜大风刮落的叶子,在扫把的驱动下两排树中间的路裸露出了水泥。水泥甚至比他的脸色更浅一些,这要是在大城市里铁定会被人认为这是一个病人或者是异国人。事实相反,高原上的牧民身体与脸色无关,他们身体一个比一个好,干活一个比一个厉害。我裹了裹身上的羽绒服走近他,出于好奇我问了他这些树叶的用途。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商店,说那是他的家,后面是畜棚。这些树叶一部分要用来煨炕,一部分粉碎了给牛羊吃。他在说话的时候连头也没抬,好像我还挡住了他扫树叶的路。

我是如此贸然和突兀。

我退了退,他连头都没抬。许多时候,我们认为的生活仅仅是界定于自己活动范围内所发生的行为举止,并非雷同。就好像这排长在牧区的树和生在农区的我。

庄子在《逍遥游》里写道:“对于一棵树来说,木匠看不看得上它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何不把它种在广漠无边的旷野中,你可以悠闲地在树下徘徊,逍遥地在树下躺卧,又有什么不好呢?”是的,对这棵树来讲我的存在显然是没有意义的,藏族汉子却赋予了它存在的意义。诚然,这棵树存在于此的意义从不止于此。炎炎烈日,当牧区的汉子在拖拉机上拖着青稞、炒面走街串巷搞副业的时候,它的臂膀可能会给予人们阴凉,让在夏窝子里生活惯了的他们有一种久违的清凉。在一场狂风席卷之后,他们的碎枝碎叶可能被勤快的藏族阿尼拾掇到了自家院子里,在矮小的锅灶里燃起熊熊烈火,成为一顿佳肴必不可少的辅料。在夜深人静的夜晚,醉酒的男人倒在马路上被家里的女人拽上了摩托车,从它的面前呼啸而过。还有可能,寂寞的牛羊曾用身子刮舔过它,这是动物与植物的交流,也是我的猜测。

同行的人从车窗里伸出了头喊我上车,大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好像还有砂砾吹进了车里。我还想再了解一些关于这些树的东西。但是在他们的眼中我好像有些奇怪,有些让他们摸不准。我问了同行的人,这些树是啥时候栽植上去的,他们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八几年参加工作那时候就有,我还想再问的时候。车子的轰鸣声将我拉回了工作中。我想起曾经在作家蒋勋《品味四讲》中看到过这样的描写:“所有生活的美学旨在抵抗一个字—忙。”是的,如果说繁忙的生活确实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常态,那么一些藏在日常生活里的慢时光就显得尤为重要。就如此时此刻,尤为重要。

很多时候,我会想起那两排树和一些存在于时间长河里弥足珍贵的记忆。有一些是关于坚守的,有一些是关于守护的,还有一些是关于生存的。而那两排树直插云间到底在昭示着什么。我一次次在问自己。在这里生存的不仅仅是这排树,还有人,年迈的僧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读着经文,他们额头的皱纹和树上的年轮一样让人心生触动。年轻的藏族妇女,穿着简单破旧的皮袄匍匐在雪山深处挖冬虫夏草。山脚下耄耋老人转动着玛尼石,一遍一遍祈祷着。还有,久出未归的藏族汉子,在秋后的一个晌午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家。

日子就是这样接续的。

有一天,这棵树会重新长出来,就像英国诗人菲利普.卡拉金写的:“树正长成新叶,好像某事呼之欲出;初绽的嫩芽悄然舒展,点点新绿恰似某种幽怨”。

是的,这棵树也在人们不经意间长出新叶,甚至不需要一场风雨的催化也能长得枝繁叶茂。这种枝繁叶茂在高原看来也许是缥缈的、甚至是虚无的,但它确实能滋养牧人干渴的心灵。在高原长时间的风吹中,他们属实需要这种慰藉,如同干涸的河床迎来了一场洪流。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繁忙的工作总是接踵而来。

那么,那两排树直挺挺地立在塔秀街道,它到底向人们昭示着什么。

此时此刻,它已经没有了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样子,也不能用遮风避雨来形容,它甚至都没能留住最后一片想从它身上逃离而去的叶子,它只是塔秀街头再普通不过的一棵树了。甚至,来来往往的人都不愿意看一眼他。就像那些搁浅在门道里的农具,前者是被人遗忘,后者是被时代淘汰。但不论怎样,他们存在过得意义都不应该被抹杀。

多年以后,如果没有被人为地砍伐,这两排树依旧会生在这里,只是随着年份的推进,树的枝干会越来越粗壮,树与树之间的距离会更加紧密,同时树的年轮增加了一圈又一圈,树的旁边还可能长出一排小树苗。

又有谁能说得上呢。

那天之后,我总会梦见那两排树,梦里是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最后一篇中描摹的场景:“黑灰色的天上有些地方还闪烁着星星;湿润的轻风有时会像细微的波浪一般飘过来;可以听见低沉而隐约的夜的絮语声;一棵棵笼罩在阴影中的树发出轻轻的响声。车毯铺好了,装茶炊的小箱子也放到脚下。两匹拉套的马蜷缩着,打着响鼻,雄赳赳地倒换着四条腿;一对刚刚睡醒的白鹅静悄悄、慢腾腾地穿过大路。篱笆那边,花园里,更夫安静地在打鼾。每一个声音似乎都停在一动不动的空气中,停住不动。”

巴仓农场 

“巴仓农场坐落在南面依山、三面环水的贵南草原上,东西长百余里,土地肥沃而平坦。每到夏季,水草丰茂。处处生机盎然,是个天然好牧场。上世纪中期,青海劳改系统掀起了开荒造田大会战,在此建立了吴堡湾农场联合企业公司,下辖吴堡湾农场、塔秀农场、巴洛坦农场、新洛农场、大仓农场五个分场,另有一个尕佳滩农场待开发,计划开荒造田五十余万亩。”这是在我还没有去巴仓农场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一篇文章中的摘录,作者在巴仓农场生活了20年。

这些文字的出现,更加坚定了我想去巴仓农场看看的决心。

车子从县城到巴仓农场差不多走了40分钟左右,途经的路上除了草原还有耕地。远远看去,那些耕地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到马路边,如果没有马路还可能再延伸。我推测,1960年,贵南县开荒造林工作开始的时候,这片土地上一定有许多人他们放下了家里的妻儿、父母,来到了陌生、遥远的贵南。在这里,他们住在四下漏风的帐篷,夜夜听着狼的哀嚎,在胆战心惊中度日。在这里他们吃过榆树叶子做成的“馍馍”,喝过油菜秆磨成粉掺和野菜的拌汤。很多时候,面对巨大的开荒任务和艰苦的自然环境,农耕器械时常出现问题,他们又不得不用人力进行开垦。过往的一幕幕好像从书上转移到了我的眼前。

他们后悔过吗?

也许,重要的从来不是答案。

好不容易到了农场,我才发现空旷的院子门口只有打扮精致的我,没有想象中工人热火朝天干活的样子,只有寂静的场子和一些遗弃的物件。

地图上显示,这个农场所在的地方是巴塘新村,距离塔秀乡政府5.5km,东与西格村接壤,南与达茫村相邻,西与扎日干村连接,北与茫拉乡毗邻,是塔秀乡唯一的农业村。而巴仓农场早在2005年整体移交给了政府,移交的时候把原先巴仓农场附近的塔秀、茫拉两乡21村183户贫困户搬迁到了原巴仓农场,组建了塔秀乡巴塘新村。现在,这个曾经存在了很多年的农场只是新村里一个破旧的场子而已。在它身上我全然看不到西班牙绘画大师米罗在《农场》中表现的风格化的大树、棱角分明的乳白色建筑、小动物、农家用具,也感受不到作家沈从文在《边城》中描写乡村时的:“洗净尘埃的田园中,爱是透明的,连惆怅也有了淡淡的暖人的情味”。我只觉得乏味。

我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门打开的时候吱吱呀呀的声音很是刺耳。在我的想象中,它既然是一个农场,就应该有一些农垦生活的痕迹。果然不出所料,走了几百米之后,一座砖瓦混合的土结构建筑进入了我的视野。这个应该就是场房了吧,门口一块儿铁牌子上写着:“青海藏羊地毯二佰二十九车间”,它有7个窗户,虽然窗户上的玻璃已经荡然无存了,但是上面用钢筋做的格挡还是依旧牢固地挺立着。走进里面,车间的顶棚是榫卯结构,是早在6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河姆渡人就盖房建屋的结构,是在上世纪70年代,余姚的河姆渡遗址第一期发现的干栏建筑遗迹中的榫卯结构。我突然有些惊讶,展现在我眼前的是数年前前辈们用千件木构件凿卯带榫的做出来的,这种结构我只在贵德的玉皇阁见过。尽管现在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用铁做,而是选择了看似简单的木头,可能使用加工木料也并非一件易事,但他们还是用双层凸榫、凸形方榫、圆榫、燕尾榫、企口榫等榫卯形式的雏形做成了这个车间。这些大概符合他们当时的现状吧,可能当时在这里工作过的人不仅深谙种地更懂建造技术,并且水平已经达到相当高的程度。我不知道。顶棚下面是数十根绿色的铁柱子,这是当初用来做藏羊地毯的工具,有些已经塌下来东倒西歪,还有一些吃力地顶着看似将要倒塌的墙体。从车间出来后,旁边是两层楼梯,下面是厂房,上面是工人住的宿舍。楼梯角落的墙上写满了“正”字,我猜测这应该是当时记录工分的一种形式吧。

透过这些东西,仿佛可以听见很久之前,人们在冷月寒天的日子里在塔秀草原上进行开荒会战,以及其他。爷爷曾经说过,生产队里他们用画“正”来记录工分,来彰显自己劳动的成果。当这种记录形式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就印证了劳动人民的智慧从古至今一直都是延续的。比如,爷爷在世的时候,每年一到六月会就会催促着我摘花椒,当然,这一项工作并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我负责把花椒从树上打下来,爷爷负责把花椒摘干净。我和爷爷每卖掉一斤花椒就会在门道的土墙上画“正”。若干年后,那面墙上都是我和爷爷留下来的印记。是的,时代不同,但劳动人民的智慧和精神却一直延续着,这种延续不同于血脉和其他形式的延续,它是基于历史保存下来的永久智慧。

从农场里走出来,我在想以后这个院子、这些器械、这些树木、这些故事、这些人会被遗忘吗?迟子建在《农具的眼睛》中这样写:“我可能会忘记尘世中我所见过的许多人的眼睛,那些或空洞或贪婪或含着嫉妒之光的眼睛,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农具身上的眼睛,它们会永远明亮地闪烁在我的回忆中,为我历经岁月沧桑而渐露疲惫、忧郁之色的眼睛,注入一缕缕温和、平静的光芒。”我在巴仓农场的院子里站了许久,也想起了那个在农场里生活了20年的人。当他们把第一台名叫东方红的拖拉机开进贵南的时候,村庄里的人们投来了羡慕的眼光,可能有些村民还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他们仔细地抚摸着机器,眼中充满着向往和不可思议。他们又在草原上捡牛粪、打柴、割小灌木条和狼尾巴刺。而后,他们开垦过的地方长出了绿油油的青稞、金灿灿的油菜,还有能成为白面的麦子。

好像这些,又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遥远又清晰。

在时间的长河里,有时候就是分不清哪些该被记住,哪些随风而逝,仅凭人的主观能动性和意识的自主选择性,是远远不够的。比如,这座农场的存在提示着老一辈巴仓人在这里开荒种田的痕迹,他们用智慧给后辈留下了一座风吹不坏、雨冲不走的建筑,也用行动让这片荒芜的土地变得生机盎然,甚至从他们身上流传下来的一些被称为“精神”的存在鼓励着一代又一代。还有可能更加久远。

妇女

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那个藏族妇女的心情。她弯曲着双腿坐在门口满是羊粪的地上,枯枝、牛羊粪附着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的眼泪喷洒到了破旧的袄子上。难过、心痛、寒酸,这些词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可是,从她接下来的叙述中,我才明白她还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在这个世界里为了不上进的孩子操碎了心,为了离婚的姑娘愁白了头,还为了还不上的贷款一宿一宿地失眠。就像巴金在《一个车夫》里描写的:“他没有家,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赶他。然而他能够倔强!他能够用自己的两只手举起生活的担子,不害怕,不悲哀。”等同的情感。可是她毕竟不像“车夫”骄傲、倔强、坚定。

她只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如果生活是一场电影,我们每个人都在其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有些是善良、有些是罪恶,还有一些不属于非黑即白的范围。生活最惨的一面也不过是捱着推日子。

就在刚刚,车子载着五个人像一头困兽穿过看不到边际的塔秀草原,经过一段雨水堆积的土路,到达了目的地西格村。村子里半截破旧的土墙上晒满了牛粪饼,一段几百米的水泥路上堆晒着青草。村里见不到人,只听见几声牲畜的叫声像女人不舒畅的哭喊。这些零星地出现在村庄里的事物让村庄有了些许气息。我下了车,从巷子口就看到了那个妇女。让我没想到的是,在我们即将走近她的时候,她停止了能从巷子口听见的哭声,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还提了一下裤子。她完全没有沉浸在上一秒的痛苦里,她拖着肥胖的身体快步上前,挤走了站在老袁身边的我和另外一个同事。她一把抓住了老袁的双手,在那一瞬间老袁的黑框眼镜差点儿被她打落在地。

她握着老袁的手,本就不高的身材又弯下去了一个度。“你要管管我啊,我今年快70了,就靠着这三十亩草场维持着生活,现在草场就是我的命啊!”她说完后,又再一次哭起来,泪水打在了握着老袁的手上,还有一些掉到了尘土里,无影无踪。老袁搀扶着她走进了这个只有一个简单的铁栅栏做成门的家里。已经被雨水侵蚀的发红的铁门在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院子里左边堆放着整齐划一的牛羊粪,右边摆放着饲养牲畜的农具,院子中间一个三四米的杆子上绑满了经幡,在风的作用下左右摇摆。院子中间还有两个新修的小花园,花园是用水泥砖块隔开的,从发白的水泥砖块以及裸露在旁边的新土来看,这个花园修建的时间并不长。小花园里没有花,只有几棵蒲公英,和一小堆绿草。我不知道这个花园的用途。心里就想,在牧区家里修花园的人家比较少,或者是我看见得少,我有些吃惊,也觉得不解。

我们跟随着她,来到了一座矮小的房子里,房子外面是一个简易的封闭,封闭上没有玻璃,她说是前几天被山风刮落的,旁边的一堆玻璃碴子让人看得耀眼。跟在身后的第一书记说,村里的已经去县上买玻璃,估计这几天就能装上,还说这一家已经纳入了危房改造项目的范畴内。我们走到里屋,半幅墙上挂满了伟人的照片。她把老袁让到正中的位置坐下,开始了叙述。

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死于车祸的丈夫。丈夫出车祸的那一年她才38岁,后来的日子里她带着年幼的孩子谋生。因为自己没有读书,一辈子没有去过大山外面,所以现在就算家里没有男人,她也依旧咬着牙供孩子们读完了书。她说,她用家里仅剩的一些钱买了三只羊两头牛,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山里放牧,放牧的时候再挖一些草药换钱,家里的30亩草场也租赁出去了,就这样维持着生活。后来,女儿读完高中后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男人,婚后常常被酗酒的丈夫殴打,有一次差点儿打断她的腿,不到30岁的女儿带着一儿一女离婚了,现在孙子孙女还是她带着,女儿离婚后一直在外地打工,两三年回来一次,这次距离上次见到已经时隔两年了。儿子在读书的时候就成绩好,大学毕业后,她把家里的几只牛羊给卖了,让儿子在省城找培训班考公务员。可是,年轻的孩子终究是没能体会她的良苦用心,他拿着买了牛羊的钱在省城吃喝玩乐,十年过去了他也没能考上一份工作。相反,是年迈的她每天给邻居放牧挣钱给他生活费。就算这样,她也从来不曾有过怨言,她想再多给几户人家放牧,她就能挣更多的钱,争取在儿子40岁前给他娶媳妇。可是,她的日子从来就没能如愿过。因为丈夫是酗酒导致的车祸,对方迟迟不肯给予赔偿,一场官司打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拿到了赔偿款。自从拿到赔偿款后,儿子就开始酗酒、打麻将、长期不回家。

昏暗的房子里,绑在大梁支柱上的经文已经看不出墨色,厨柜里的酥油灯上布满了灰尘。她哭诉着,尤其说起儿子的时候,她把头深埋进了胸脯上两个比婴儿的头还大的乳房间。我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乳房,比婴儿的头还大,下垂着,差不多垂到了肚子上,它像是村上春树描述的“柚子般”的乳房,只不过下垂了很多、干瘪了很多,更像是舒婷在《致橡树》中描摹的伤痕累累的乳房。深埋的脸、下垂的乳房,好像看着很有层次感。她哭一会儿说一会儿,老袁一直听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她说儿子赌光了父亲的赔命钱,又把仅剩的三十亩草场赌了出去,她实在活不下去了。她说她想死,可是她又不敢死,她有女儿,她害怕有一天女儿回来了找不到家,找不到阿妈。她想把儿子输出去的地要回来,她没有办法,得生活。

在听了她的讲述差不多四十分钟后,老袁叫来了村里的负责人、司法所有名的调解员,还现场叫来了当事人。

后来,事情最终得到了解决。

再后来,她的女儿再婚了,和一个兴海的牧民结婚了,他们在西格村里盖了新房子,她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被输掉的三十亩草场也收回来了。

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写过一首散文诗《乞丐》:“我在街上走着……一个乞丐──一个衰弱的老人挡住了我。红肿的、含着泪水的眼睛,发青的嘴唇,粗糙、褴褛的衣服,龌龊的伤口……贫困把这个不幸的人,弄成什么样子啊!他向我伸出一只红肿、肮脏的手……他呻吟着,他哀求施舍。”

是的,就是这样。

苦难的人得到了解救,因为他们从内心深处进行了洗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之所以有那么多的苦难,就是为了唤醒人的爱和怜悯,为了打碎包裹我们心灵的那种硬壳,让我们的内心变得柔软起来,再柔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