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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5期|杨知寒:无夜之夜
来源:《草原》2025年第5期 | 杨知寒  2025年05月27日08:47

上周末我去了北京,这是每年都会安排一次的固定活动。我有两个挚友在那里生活,三个女人每年见上一面,为期两到三天,在酒店房间里一起喝酒,说完每个人一年中发生的事儿。那几天很开心,自然也非常疲惫,在机场接到我时,王速已经做好准备,我会沦落得像个刚出院的病人。我脸色很差,衣服上也一块块脏着,他帮我推着行李,把提前买好的水塞进我手里。我汩汩喝下,原地打量他,听他说他也是昨天出差才回来的。这几晚我们都没打电话,因为知道彼此都无暇通话。年底了,他要到各地拜年,打下新的一年和客户的关系基础,有些则需要巩固和维护。有时候,我想想自己和两个挚友的感情,看来也像在做某种养护。他问我是直接回家,还是到外面吃一口?我说回家,现在根本没有食欲。在北京候机的时候,我已经很累,可还是鬼使神差地在商店买了一些用不上的小玩意儿,塞进随身带的背包,它们也许永远都不会被我想起来。出商店的时候,女店员看出我的不适,提醒我慢一点儿。我对她微笑,她也对我微笑,这是让我非常舒服的情感温度。

王速新剪了头发,穿着我买给他的松树牌外套,青蓝色的,内里则搭了一件半高领黑毛衣,人消瘦得挺显精神。我怀疑他嘴上不说,其实知道自己到了四十以后,正在走入让人顺眼的年纪。我不吝啬夸他,但更想听他夸我,这也让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虽然有做不好的地方,好歹在两人的婚姻里,扮演了个好妻子的角色。车上,王速放的那些歌经过我的批评,已经换过几轮,现在它们几乎都像我会选的歌儿了,但我多也没听过。车里有烟味儿,很淡,迅速能闻出来。在放到《无夜之夜》的时候,我问他,你怎么会听这个?他说他不知道,大数据推荐的。他听了,觉得我会喜欢。我说喜欢,它是我这一阵子玩的游戏里的配乐。游戏气质迷人诡谲,放这首歌的时候,节奏难得温情。一个叫作阿提的清洁工,站在乡村酒吧的小舞台上,在立麦前低声,反复唱着它。我反复地转头看王速,看他打转向、变道,看他把车驶进ETC通道,然后驶离。我低声说,你又抽烟了。他说,对不起,就抽了一根儿。

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家,这是我们的新家,在经历为期三个月的软装和六个月的通风后,两个月前,我们正式搬了进来。没搬来前,我对新家怀有诸多担忧,最使我忧愁的,是私密性不够。一层四户,我们是中间套,与旁边的另外一户中间套,相隔只一堵墙。几乎每次过来,我们都会碰见隔壁邻居站在我家门口。电梯门刚打开,他便转过身看,似乎他也是我们的一个陌生家人,约定好了和我们碰面。家里搬进搬出任何东西,邻居都要过问,当然了,他的岁数和状态会让他对一切新鲜事儿抱有好奇,他大概六十出头,没到七十。我从来没主动和他说过话,王速倒是和他聊过几次。我问王速关于老头儿的一切信息,仿佛不问这些,我就亏了什么,觉得他对我们的了解超过了我对他们一家人的,我必须感到安全。

老头儿该是整个小区里最先入住的业主,有时我们晚上才过来搬些东西,老头儿会打开门缝,在确认看见我们推着小车进门之后,再关上自家的门。我和王速在客厅里小声地对话。我不明白邻居为什么要这么早搬来,不怕甲醛吗?王速说老头儿找人算过,这是一种讲究,我们不懂,就别多心了。好吧,我不想表态,觉得这样对老头儿的健康不好,而且他未免太爱多管闲事。是他先管我们的闲事的。在新家拆快递的时候,一墙之隔,老头儿给王速打了一个语音电话,我惊讶着,你俩还有微信?王速笑笑,说白天他来监工的时候,老头儿也帮着一块儿参谋,两人顺手加了。我郑重告诉王速,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家里是什么样子,我们不欢迎客人。十多年了,在我们过去的家里从没出现过客人。他同意我的说法,准备不接这个电话。我却要他接,因为想知道老头儿到底想干什么。老头儿的声音清晰出现在电话里,模模糊糊地出现在对面的墙后,我仿佛能看见此时此刻他和我们一样,站在客厅的一角,彼此鸡犬相闻。他问王速怎么连网络的事儿,王速告诉了他。我独自去卧室整理衣服,不时望望各处空白着的墙面,窗外迅速闪过灯光和笑声,能看见对楼窸窸窣窣的一群人,站在连廊上搬运家具。太清晰了,他们笑声里的内容,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笑容里的样子,我也能一一辨认。

老头儿说他会住到春节之前,假期一到,他便搬走,然后是他的儿子住进来。老头儿向王速抱怨,说儿子是个甩手掌柜,这房子是他给儿子准备的婚房,可后者压根儿没管过装修的事儿。我安心一些——知道隔壁和我们一样,也会搬进来一对儿年轻夫妇,没有孩子和老人同住。王速却说老头儿的儿子还是单身,在法院工作,一直没和谁交往过,老头儿对此非常忧心。我怀有自私的愿望,觉得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在我的决断下,我们迅速在门上装了监控,这样我就能随时知道,有谁逗留在我的门前,希望这能减少一些麻烦。

我们后来在新家的生活,十分如愿,这套房子作为奖励我们十年奋斗的最好补偿,的确安慰了彼此的疲惫。夜里,我和王速蜷缩在崭新的黑沙发上,抚摸对方和皮面,面对比先前的电视大上一倍还多的屏幕,既觉晕眩,也觉得本该如此。我和王速的感情稳定,良好,虽然这样形容,欠缺了一种激情,但激情并非当下需要的情绪。我希望他能明白,这是最好的日子,安静,满足,多一笔少一笔都不足以写出一个真正的“好”字。从北京回来的晚上,我们偎在一起,他看着我继续玩那款气质诡谲的游戏,也跟着目不转睛。门口还是经常传来清晰的谈话声。这些时候,我才从他怀里抽离,查看手机上的监控。一有人停留过五秒,便会录下一段内容。凭借这些琐碎的内容,我已经对同一层的四户邻居,各自家里的人口情况,日常外出时段,心知肚明。毕竟他们出入时,都要站在正对我们房门的电梯前,在此等候下行。

我第一次在监控里看见了老头儿的儿子。隔壁关门时,我听得就像王速上完厕所关上家里的门那样清晰。监控里,一个穿着白色花纹毛衣的大肚子男人,愣头愣脑地站在我家门前,盯着门上的监控,仿佛在做研究。而后他才缓缓按开了自家的密码锁,将门敞着,人站在走廊上,没有即时进去。我让王速来看,小声问,他在看什么?王速说,和你一样,侦测环境是否安全。我没说话,王速则几乎一晚没有说话。我更想知道王速今晚为什么抽了根烟。我们都已经戒了烟,原因自是为了健康。他望着我,他很久没这样望着我了,我心生惧怕。

他很难过,他说,这次在外出差,他晚上也喝了酒。他听着那些合作伙伴,在几杯酒后,肆无忌惮聊起各自的家庭生活,聊儿女带给他们的快乐。他们都想知道王速为什么没有孩子?我放下手机,拿上手柄,继续控制画面里的小人儿。我控制的是个男作家,他显得神经兮兮,陷在自己写的恐怖小说里,把自己活成了恐怖故事。我知道这是最讨厌的时刻,我以为我和王速已经讲好了这个问题。我不想看清他眼睛里越蓄越多的泪水,他对生活太贪心了,索求无度会让他毁掉我们的平静。他问我,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孩子?我一直跟他说的是,再一年,再过两年,现在已过了十年。王速说他不想再承受这种压力,想要正常的家庭生活。我笑他没有独立思维,为什么非得和别人一样?他问,为什么非得和别人不一样?我说现在不要孩子的家庭很多。你再坚持,我们就离婚,你是好日子过够了吗?离婚以后,房子归我,你什么都没有,这十年你属于白干。他点点头。我以为他会再好好想一想,可看来他已经想好。王速攥着我的手,我让他攥着,听他说,那我们就离婚吧。我说好啊。我还能说什么,我不能让他觉得他可以掌控一切。

隔壁传来关门的动静,随后,王速先回了次卧休息。我们偶尔会分开睡觉,但没有一次是因为争吵,而是因为我们的作息在经过了多年的调整之后,依然不能同步。我打开手机里最新的监控录像,看了眼时间。隔壁邻居长得和他爸爸很像,和我们是同龄人,今晚他来这里,是晚上十点三十分,他离开这里,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分。往后,隔壁男人每晚都要来新家待上一会儿,每次都在十二点前离开,没有过夜记录。

从小我就是个安静的孩子,这让我看起来不够自信,但也帮助我更好地观察他人,倾听来自暗处的声音。有些声音发得非常低弱,必须保证足够安静才听得到,更多时候,我听到的是来自内心的、无休止的质问。它们问得很不客气,让我在酒醉醒来后的第二天,经常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不全是因为酒没醒透,而是感受到了羞辱。因为喜静,我非常恐惧噪音、争吵和突发事件。王速在和我生活的十年里,被动接受我的一些习惯。我们看电视时,只放出四格以内的声音,玩游戏、听音乐都是一样,就是在我们躺到床上准备休息前,也都用气声说话。

每天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清洁工会过来清洁楼道。如果我正在听音乐或打游戏,就会把声音调成静音。我能看见监控上出现了一个短发老太太,身形臃肿,慢悠悠地提着红色水桶,埋头拖地,近来,她干活的动静越来越大。监控里先是出现了一个穿长款羽绒服的老头儿和她伴随,再后来,出现了一个五六岁的、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他们三个人开始固定出现在下午时段,有了热闹的方言交流。我猜想那是女工的一家子人,她在工作的同时,兼顾了夫妻感情和天伦之乐,工作时长便经常超过半个小时。半小时里,我保持静音,我似乎羞惭于自己这样度过白天。我努力消除自己的生活痕迹,远不像我在北京和挚友们度过那些夜晚时,仗着酒醉和自夸,喧哗出的那样,当时我在虚构自己的强壮。

我安静地刷着视频,刷到王速喜欢的马龙白兰度,《教父》电影里,他教导儿子,身为男人,永远不要让外人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我点了红心,准备等晚上王速回来时,拿给他看。“我花一辈子学会了小心翼翼。女人和孩子可以粗心大意,男人不行。”可女人也知道小心翼翼,谁都该知道小心翼翼,尤其我们还生活在这样一个信息透明、砖墙虚设的时代。你怎么还能在喝酒之后,和别人轻易聊起你的悲伤?聊起你很想要一个孩子,可是老婆不允许?我想要王速对他的轻率感到羞臊,想要说服他,他其实是接受了别人的信息影响,缺乏了自我判断。

一周来,我们的交流变少,但依然温情脉脉。一周来,他没有应酬和外出,准时在五点半前回家,进厨房帮我打下手,调好声量合适的电视节目,搭配吃饭时看。我们正追看一部鸡飞狗跳的都市生活电视剧。前一阵子关于离婚的话题,越来越变得失去根据,可彼此都知道,是种下了一个苗头。苗头会在每一日的温情灌溉里,生养壮大,到最后它顶破土层的时候,留给我们的只能是含泪送别,握手,再挥手。我悄悄打印好了离婚协议,收进一个抽屉,和家里所有的抽屉一样,王速不确定它们是装什么的。如果他想找什么东西的时候,会来问我,我会一清二楚地告诉他,就像我是这个家的导游。说不好,我是因为什么暗中准备了这些,也许只想留下一条退路。

王速的性格,在男人里已算是敏感柔软的一类,他理解我的种种怪癖,且自觉接受我的PUA,几乎没有抱怨。早上他去上班,我会得到安睡,听不见一点儿他洗澡或在饮水机前接水、吃药的动静。可他毕竟还是个粗糙的正常人。他听不见,每个晚上隔壁传来的隐隐的电视声。虽然不清楚放的是什么,但能够确认,隔壁在看电视,在夜里十点过后,那个男人又来到这里,每天固定的,待够不到两个小时。我始终好奇,他为什么不在这里过夜的前提下,还要每天来待上一会儿?我又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如果我有一个像他爸爸那样,大事小情件件操心,连不是自家的事儿,都要跟着去操心的家人,我也会想每天逃去一个地方,来短暂脱离他的操纵。可这不是他自己的房子吗?是他未来的婚房。他完全可以待到任何时候,要么就是,他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王速说我双标,一方面渴望自己信息安全,一方面始终在安全的条件下,不懈追索他人的信息,如果别人知道在被我这样监视着,他们该多不舒服。我说没有办法。是房子质量导致的。谁让别人都得到我家门口等电梯?我还承受了噪音。王速说,他会挣钱换房子,不用一直拿这个说事儿。我拥抱他,说没有怪他的意思。我还引导他看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跟他诉说我的满意。我每天醒来,心情都非常好。这是一个崭新的环境,新的开始。我盯着他上挑的细长眼睛,说他长得有点女儿相,他是我的妹妹。王速早习惯了,从不说我变态,他开始认为,我其实想在他身上,安置下更多的角色。或许也包括了一个女孩儿,五岁出头,不到六岁,咿呀学语,演出每一天的天真烂漫。我心里一时变得软弱,觉得自己或许始终不够敏锐,能够察觉我在错过什么。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出现,颠覆我先前的想法,但它依然是我独立的念头,我相信自己并未受到环境的影响。

周六晚上,是我们珍惜的时段,我可以不考虑王速的作息,明天我们都将睡饱,在一张床上醒来,像我们恋爱时那样,亲昵懒惰地对彼此道出早安。晚上九点三十七分,我厌倦了那部过于癫狂的电视剧,按开手柄启动键,进入游戏时间。王速不作反对,他看手机上的新闻。我控制着我的人物,在一幕幕光线污染的画面里,追踪地图上的出口,不同于《无夜之夜》的低声吟唱,此时的游戏画面里声部重叠,传来一声声的怒吼之歌,我渐渐感到焦躁。

晚上十点三十七分,隔壁邻居在屏幕上出现,他穿着我第一次见他时穿的白色毛衣,外套搭在胳膊上,手里拿了一个臃肿的红色塑料袋。他到底在看什么?他先是站在我家门口,盯了一会儿,跟着他转到左侧,望着左边的连廊,又转到右侧,望着右边的连廊。他把自己的房门按开,久久凝视着打开的门里,不准备进去,仿佛他打开的,是他不熟悉的一户陌生人的生活。我说了句,有病。王速没理会我,也许觉得我在说他。他始终追踪着异国的战火和选情,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真关心。

凌晨一点半,王速还不知道我在对峙什么。我对峙着的隔壁家里,电视声不见减弱,传来低音的震颤,我简直怀疑,是那个男人在独自蹦迪。王速放下手机,叠好了毛毯,再安放好每一个沙发上的玩偶,站在净水机前,接水,吃药。我默契地关上电视,经过他的背后,开始拆分鞋柜上的快递。其中一包我知道装了什么,大厚开本,是我本来想要背着他读的书,又不知为什么,我慢条斯理地打开,慢条斯理坐在被整理过的沙发上,刻意摊在膝盖上看。

我几乎是在念给他听:直立行走时摔倒了,磕在了鼻子下面,有时会使前牙伤到嘴唇。这时不用特殊处理,喝温水即可,因为嘴里的伤容易愈合,所以不要张嘴涂什么消炎药。我断续翻着,每翻到一种新鲜的认识,便读出来,读到王速担心,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受伤了,在找自治的办法。我后来才听见他说,谢谢你。他迅速把我拉起,怀抱温暖不变,也让我觉得悲凉凉的——他终于明白我在读一本《育儿大全》。都会好起来的,在突然变得万分安静的客厅,王速清晰地对我说,谢谢你让我看到希望。我很高兴他能高兴,虽然还在嘴硬,说不过是想了解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可没有做出退让。王速不住地吻我,我不住地回应他。他的嘴唇非常柔软,洗漱过了,带着我不熟悉的,他自己买的牙膏上的一种辛辣的清新味儿。他越说越多,在倾诉和亲吻中,切换不休。我分心听着隔壁的动静,夜里两点之前,我们回到了卧室,隔壁还在看电视。今夜他该不回去了。我心里想着很好,这世上有个孩子,开始适应他的长大。

拉紧窗帘的房间是个午夜,我打开一线缝隙,迅速射进强光,已经中午十一点了。察觉到我醒来,王速跟着睁眼,对我说早上好,这也是多年来被我训练过的礼貌。出必告,返必面,微信沟通有来言,就要有去语,每天早安晚安,是必须有的问候。世上太多联系消散于懒惰,作为亲近的人,要对彼此有所交代,当能够作为码头的情感存在,已注定逐年稀少。他想再睡,又舍不得,生怕昨夜能叫他安睡了的信息,在今天消散无踪。我和王速在床上打闹了一阵,觉得亘在两人间的冰山已经稀碎。我们玩耍在冰河里,像泡着舒适的温泉,他摸摸我的脑袋,我亲亲他的脸蛋,我们计划着这一天该如何度过。如果以后有了孩子,像这样不管不顾的周末,就更成为难得。

我脱下T恤,换好睡衣,洗漱过后到客厅接咖啡,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蛋糕。门外始终传来陌生女人打电话的动静。不看监控,也能听清,即便是在我们都吃完了早餐后,她还逗留了半小时,围绕着我家门口,打出一个个的电话,说着安全绳、安全绳的。我还听到纱窗和玻璃这两个词,不知道隔壁是忘了关窗,还是关不上窗。总之,该是些小问题。因为心情良好,我和王速百无聊赖,继续歪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节目。中午过去了,下午我们准备到附近的湖边散步,再到附近的商场逛逛,晚上在外面吃。王速聪明的地方是,不会再去确认昨晚我带给他的是不是一场梦幻。他不追问,他会巩固此刻的欢乐,而不忘用细微的方式提醒,我其实已经开始接纳一种新的生活准备。

监控里是个发型和男人一样短促、凌厉的中年女人,穿整身西服,我想起她是小区里的物业。人很尽职,曾交谈过,她不厌其烦地解答我关于管道和墙面修补,种种她也不甚清楚的问题,语气叫人安心。看着她在走廊里没头乱转,我调低电视音量,对王速在嘴唇上竖起手指。王速一笑,又开始你的侦查了。我说,听。王速听不清楚,直到女人思虑再三,乓乓乓开始砸响隔壁的门。我叫王速出去看看。他打开门,女人首先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业主。王速说,没事儿,什么情况?女人说,隔壁始终不接电话。他爸爸打一早上电话了,很担心。王速便要关门,我赶到他身后,叫他不要把门关上。我俩都穿着睡衣,一个上头印着小熊,一个上头印着小企鹅,显得我俩就像一对小学生,想知道这次考试,别人考了几分。我跟物业问,具体怎么了?女人急得一脑门汗,也很想跟人倾诉。她说,我们调了小区监控,他从昨晚到今天,没离开过。昨天他晚上十点多进的小区。我说对,十点三十七分。女人说,十点三十五分,我们看到的是这个时间。我点点头,坐电梯,进门,相隔两分。女人焦虑地望着我,问,他是不是没出过门?是吧?我说是吧。王速拽着我的衣袖,不要我再说话了。我说,昨晚两点以前,他都在家。我也没看到他离开的录像,我们门上有监控,你们监控也看着了吧?女人说,看着了,我已经敲门半小时了。业主没有回应,现在准备报警,或者叫消防破门。

她连连说,不好意思,影响你们休息了,业主。我说你们还是抓紧破门吧。我还想要贡献一点儿细节,但不用王速拽我,也自觉闭住了嘴。门关上后,我觉得我在加重一种不幸的设想。王速夸我说,你一向不爱管闲事儿,现在这么能和人聊了。我说我很担心。他问担心什么?我担心的还用说吗,物业担心什么,我也担心什么。物业对我说,年轻人压力大,各种新闻也报道过,她不能再说明白,只说担心有突发情况。我担心的,也不用说明白,那是王速永远不会去担心的事。即便没有孩子,王速也没有过上他想要的生活,我们大不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总有半边的路能够走。可有了孩子,就像有了一条预先铺设的绝路。我不能跟王速讨论这个。他预想中的孩子是吉祥物,生来装点他的人生,让九十分变成百分。他真乐观。他看了那么多国际新闻,鲜少看社会新闻,家长里短的电视剧里,他常去指责那些做父母的不够知足,而他未免太易知足。我看过《育儿大全》。自闭症无法提前筛查,抑郁症无法彻底根治,人活在世,都会沾染一定程度的心理疾病。

我细听隔壁的一切动静,没有声音。到这时候,我真希望对面只是因为一场烂醉而短暂失去了知觉,就像我在北京,和挚友们度过的那些时刻。当时我们无不是在酒精的麻痹下,狂乱地虚构了许多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希望借助十句的假话,说出一句安全的真话,让自己既不显得过于满足,又不显得过于遗憾。遗憾总是多过了倾诉本身。只有短暂的感官麻醉,能让我们找回人与人之间完整的亲密感,找回对生活的一丝脆弱不堪的、即将失去的掌控。

他不会死了吧。王速看着电视,冷不防说了句,就像他是在对电视剧里的什么人物,下出编剧的猜测。我没有回应,继续听着对面的安静以及和安静形成对照的猛烈的敲门声、电话沟通声。我紧紧攥着王速的手,他好像挺满意我这样做,我的不安带给了他想要在我身上得到的依赖感。这依赖就像一个孩子,对父母抱有的朴素情感,我靠在王速肩膀上,微微颤抖,感觉我们仍身处在窗帘拉开前的午夜。

再见到老头儿,他被人群围在走廊里,电梯前站满了人。我和王速换好一身出门的衣服,走出门时,我们已经怀有参加葬礼般的肃穆心情,虽然我们没有受邀。所有来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受邀,我甚至没有看见那个男人被带出房门时的样子,只隐约在那扇门没关上前,瞥见里面混乱的画面。老头儿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他们不叫他进去看。老头儿用后背蹭着身后的瓷砖,就跟那里该有扶手似的,他始终没有把头低下。王速试图上前和老头儿说点什么,老头儿的年纪和王速父亲的年纪相近,他走近老头儿的时候,老头儿眼里闪过慌乱。王速想挡着他不向我走来,可我还是听见老头儿在问我了,要我把监控给他看看。

你们看得最清楚。老头儿用方言说这句话,他说话的语气永远像嘴里嚼着榨菜丝,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想回避,就像王速明白他为什么应该挡在中间一样。这个时候,任何回避都像确凿的罪证,一个人的自杀同样需要死因,需要看到凶手的出现,这能安慰那些来自受害者家属的绝望心情,转移一种伤痛。我点点头,同意交出监控,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上面是否带有其他的信息,也许老头儿只想更确切地看到儿子离世前的模样。回家后,我看着手机上的业主群,什么猜测都有,最多的依然是哀叹,房价又要掉了。这是最现实的,它很晦气,这种议论格外让人觉得生活是晦气的。

我不禁揣测起了那个男人的死因。我觉得我最有底气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除了他的亲人之外,我的生活简直和隔壁邻居的生活,因为恶劣的房屋质量,变得千丝万缕互相缠绕。我又一次在白天走近酒柜,打开柜门时,我准确地感受到来自王速的眼神。他知道我在干什么,更希望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简直在哀求,不能和他谈谈吗?备孕已经开始了。我不能永远保持缄默,保持我内心的封闭,而转去和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女朋友进行倾诉。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的手按在酒柜的把手上,看着玻璃后的一排烈性酒,它们在召唤我放松。一切诱惑,像是那个游戏里的清洁工,缓慢地撑着拖把在舞台上摇曳唱出的音色,是阿提在唱歌。

酒瓶的盖子不见踪影

最后是利刃出鞘的声响

这是无夜之夜

光明都已消散

这是无夜之夜

希望都已破灭

没那么容易破灭,酒瓶的盖子倒是容易被打开。老头儿在两天后给王速打了微信电话,当晚要来我家里看监控。老头儿看着是无法更见老了,他进来时,没有脱鞋的意思,理直气壮得就像走进自己儿子的家,站在地毯上,怀着不可理解的心情,不可理解地检查我们屋里的一切。老头儿相信那晚我们一定听见了什么,他指着客厅里的墙壁,对面就是他儿子死的地方,说墙这么薄,你们什么听不清楚?你们为什么不说?王速试着把老头请出,他早和我养成了同样的防备之心,老头儿看完监控就该离开,可明显还想要借助悲痛,把更多的气撒在我们身上。我儿子跟我提过,说应该让你们拆了那个监控,他觉得住在这里很不安全,我想你们不是那样的人。你们是吗?他看着王速,再看看我,王速叹口气说,都理解您的心情。

老头儿开始用力拍打电视后面的墙,震得屏幕一动一动的。他不断地拍打墙壁,感觉不到疼痛,也仿佛在用这种疼痛,压抑另外一种。他指着王速的脸说,你们都在背地里笑话他,有这事儿吧?他回来和我说,你们两口子,每个晚上都在墙后面笑话他!他该是你们笑话的?我儿子非常出色!他在法院工作,他就是不爱说话!老头儿的眼睛又小又狠,盯着王速,不忘也盯盯我。我隐约想起同样的指责自己在很多时候都听到过,有时是针对别人的,有时是针对我。我觉得它们一定都是针对我的。老头儿五官上的所有牵扯,都在传递心碎的信息,让我仿佛能够看见他先前住在这里,那些独自度过的、呼吸甲醛的夜晚。他当时一定是甜蜜地听着我和王速的种种对话,相信总有一天,他的儿子可以拥有类似的生活。

我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我说我们已经提供了监控,也让你发了脾气,我们什么都做到了,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们也在承受损失?话一出口,知道我说错了,王速紧张地看着我。老头儿的愤怒瞬间爆发,他冲过来,就像这些年被我死死推在门外所有东西的集合一样,扑到我的面前。我来不及反应,靠在沙发上。我看着我的几只手柄都被摔在了地上,王速愣愣地,也在看着。我们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我们思考着下一步的动作,报警,打电话,没完没了地道歉和谅解,最后握手言和或是老死不相往来。老头儿捋了捋头上为数不多的头发,就像一个老年女人,捋着腿上早已脱线的丝袜,走出去了,没有替我们关门。他回到了隔壁。我听到隔壁的门也没关上,这让他绝望的号啕声始终传递在整个楼道。物业的人来了几趟,每次都被他撵走,隔壁始终没有关门。

王速到门上拆下我们的监控,把门轻带上。他也走向酒柜。我们的周末宣告结束,还未开始的准备,成了历史,我是这么想的。在和王速一杯杯沉默的碰杯中,两人坐在沙发上,望向对面的墙壁。手柄还落在地上,没有人捡起来。他说,我们什么错都没有。我也说,我们什么错都没有。他说我们太心急了,我也说,我们太心急了。然后,我们抱在了一起。

很多天过去,我几乎忘记了隔壁发生的新闻,实际上,那只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新闻,因为贴近,觉得重大,一个人在纷繁世界里的不正常死亡,不过是一片正常不过的叶子在掉落,只有环卫工人为它稍稍费心,过路的人不会察觉到那里曾经掉过叶子,树枝已是光秃的了。老头儿还是偶尔过来,我能听见隔壁的清晰声响,不再知道准确的时间。其实,偶然忘记信息的透明,对人是有好处的。隔壁男人的死给我带来一叶障目的作用,才发现原来叶子贴在眼皮上,什么都看得少了,会带来另外一种安全。我觉得自己心又硬些。当时没有体会,现在的察觉或许一样不够准确,但变化每每如此。不能做到时常抵御,便做到守口如瓶。

我从外面回家,今天正遇上那个清洁女工,她身边还站着一个老人,一个孩子,都是监控里我熟悉不过的面孔,他们却是第一回看见我。他们看见我时那么惊讶,以为我是一个穴居动物,他们都知道我白天里的存在,揣测过我的身份和面目。我等着电梯,希望它快点儿停下,不忍心打断他们刚刚还热烈着的温馨交谈。我刚喝过了酒,脸色见红,那个矮胖的、灰白头发的清洁女工往边儿上移了移水桶,似乎怕我撞上。目光相遇时,她对我笑,问下班了啊?我看看手机,现在是下午两点半,是啊,我说,下班了。她身边扎着羊角辫的五六岁女孩儿,也跟着我转,原来是我背包上的玩偶挂件吸引了她。她大着胆子抓到手里,握了握。我内心有种微妙的颤栗。

他们继续对话,老人把女孩儿拽回到身边,说别打扰阿姨。他歉意地看我,眼里对女孩儿的温柔还没散去,他看自己老伴儿时,也有同样的神色。我一时想起王速,想起他今天该回家了,可是没有。我还糊里糊涂想着其他许多的事。这时,那个女工开了口,指指我们的楼上,问我,听说?我立刻点点头,走进电梯,没回答她想问的,我该有的听说。

每次进门,我看到的都还是一副新家的气象,几乎崭新的湛蓝的大面积地毯,黑色沙发,放在沙发上的淡黄色玩偶,向我俏皮地眨眼睛。我换上睡衣,缩进沙发上的毛毯里,拿起手柄,进入不开音量的游戏时间,游戏怎么也打不完。我一面玩一面看时间,想王速今天该回家了,刚刚他好像和我打了电话,我在和朋友一起喝酒、谈话,饭桌上兴高采烈的气氛伴随着一个个无伤大雅的秘密,跟气球似的飘在棚顶。我们中但凡有人认真一些,就可以用谨慎的眼神把它戳破,但成年人谁也不会这样去做。我们安心地漫游在数不胜数的秘密里,期待着回家的时刻,像我现在这样,蜷缩着,巩固着,控制游戏里的小人儿,听清洁工阿提唱歌。

电梯上行的声音响起,王速是要回来了。我来到书房,找到书架上的《育儿大全》,将它盖在了离婚协议书上,书本宽大,完全遮盖得住,它们全都被我放进了抽屉。那是王速大概永远想不起来打开的抽屉,也是我大概永远不愿再去打开的抽屉。王速正在门口换鞋,说他取了快递,积压了那么多。我跟着走出,挂着酒色看他。知道即便在以后很久,我们也会温情地,默默地生活下去,在一种温情的关系里,保持彼此更多的沉默。

【杨知寒,生于1994年。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草原》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出版有小说集《一团坚冰》《黄昏后》《独钓》等。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花城文学奖、丁玲文学奖、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