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1期|江子:一个人从这里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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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某日,到江西泰和县龙洲村,寻访布衣刘过(字改之)。龙洲村是刘过家乡,他在这里出生,长大,之后他出外求学,求职,求友,求功名,漂泊一生,最终客死昆山。他求功名不得,求职亦不得。然而他是他那个时代最了不起的诗人之一。他因诗名世,仗诗出游,与他交往的人,有军曹、文士、诗人、侠客、浪子、妓女,甚至宰相、皇帝……他与诗人相互唱和,与山水楼阁相看两不厌,伤春悲秋,愁离恨别,对酒当歌,快意江湖,又在人群中时时不忘藏起自己袖口磨破的部分。如此传奇,如此落拓不羁,他的故乡,应该保留了他不少的记忆才对。他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流浪期间,也多次因母病或怀乡返回家中,常常居住数日再踏上行程。他是给村庄带来声誉的人,村子怎能不精心保存关于他的物证?
然而没有。在泰和,龙洲村是个小村,只有数十户人家。它是村中之村——它与南门村、排田村两个自然村一起组成一个行政村。行政村名南门,因为三个自然村,南门村人口最多,行政村自然以南门为名。可如此一来,龙洲村的存在感就弱。另外,它还是城中之村。它身处泰和县主城区,建筑多为多层簇新楼房,除了部分菜地,已经没有多少村庄的属性了。村与村之间界限模糊,分不清哪里是南门村、排田村和龙洲村,分不清城镇与村庄。没有明确的地理标志和村庄特性,龙洲村靠什么来指认自己?随着城镇化进程加快,会不会有一天,龙洲村这个小小的、面目模糊的村子,会被城市挤占和吞噬?
如此村庄,连保住自己都难,怎么可能保得住八百多年前的村民的记忆。走进龙洲村,发现也许是城中村的原因,村子太新了,楼房是新的,道路是新的,树木是新的,太阳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是新的,整个村庄好像就只有五十岁那么老。就连祠堂也是新的,祠堂钢筋水泥砖混结构,虽然努力拟古,比如飞檐翘角,但明显看得出修建的时间不长。祠堂对联说的是村庄来龙去脉,供奉的是龙洲村开基的祖先,刘过踪影全无。村子里有一座惜字塔,相传是刘过所建,可也是新的,说是原塔损毁,几十年前原址重建,可毫无古意,也没有任何文字证明跟刘过有关。有人取来刘氏族谱,竟是一本铅字印刷品,开本类似《现代汉语词典》,字迹密密麻麻,刘过应该列于其中,但要从这厚厚一本族谱里,找到大约五号字体大小的刘过,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村庄没有为刘过建造的古老牌坊,没有为刘过塑造的石头塑像,没有以刘过命名的休闲广场。刘过死在江苏昆山,这里自然也没有他的墓地。刘过在这里是不重要的——牌坊乃是朝廷重器,为旌表忠臣孝子贞妇,泰和所属的庐陵,自古称为人文渊源之地,曾有三千人考中进士,忠孝节义者众多,牌坊堪称林立,仅泰和一县就有不少,如蜀口洲村祖祠牌坊上书“五经科第”,是张扬该村有二十多名子孙列进士榜,与龙洲村同属澄江镇的杏岭村北明朝五朝元老杨士奇墓,有牌坊上书“与国咸休”。刘过没有功名,也没有因忠孝显赫乡里,他怎么有资格获得牌坊旌表的待遇?同样的道理,他怎么有资格被塑成塑像命名广场?
可牌坊与塑像,并非关乎历史记忆的唯一载体。土地无言,但土地是古老的。这里的土地肯定记得,它的子孙刘过是如何在这里出生、长大,如何满怀希冀地出走与忧心忡忡地回返。同样,离村庄几百米远的赣江肯定也记得,它是怎样把刘过带走,直至步入最终无家可归的境地。——有没有可能,正是住在流动不息的赣江边,小小的龙洲村因此有了浪迹天涯的心性,刘过的血液里因此就有了羁旅的基因?
可刘过最初离乡的旅迹,并不是从赣江开始的。他的第一次出走,乃是去湖南长沙求学。从泰和龙洲村去长沙最近的线路,并非水路,而应该是陆路,向西南出发,从莲花过萍乡,大约二百公里就到了长沙。
在湖南,这位一脸青涩的庐陵才俊,一身土气的农民后裔,得以养成了他疏狂的性格,他的诗词创作,也因此濡染了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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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过是吉安(庐陵)人,庐陵文化无疑是他的精神底色。漫观他的一生,他的身上有着他的乡党欧阳修、杨邦乂、胡铨、杨万里等共同的性格特征:激烈、决绝,只认是非不辨利害,同时以士大夫道统为宗,怀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终极使命。可他又同时有着与欧阳修、杨邦乂、胡铨、杨万里等庐陵才俊不一样的疏狂气质。这种气质,绝非自生,应该与他在长沙的求学有关。
关于刘过的湖南求学,历史记载的笔墨寥寥。偶见刘过中年之后在《与许从道中书》中说起:“某自借湖南之次,默默无闻。……方珉隐先生教学于湖也,从游之士无虑数百人,然而获亲且近者,亦不过六七人。”
方珉隐先生即浙江永嘉人戴溪。戴溪是南宋著名学者,少有文名,淳熙五年,别头省试第一,监潭州(长沙)南岳庙,出任湖南潭州石鼓书院山长。应该是那时候,刘过投身于戴溪名下,成为石鼓书院的一名学子。“从游之士无虑数百人,然而获亲且近者,亦不过六七人”,言下之意,石鼓书院学子数百人,与戴溪最为亲近的学子,也就六七人。刘过无疑是其中之一。
然而刘过的个性与戴溪毫不相关。戴溪参加别头省试第一,说明其出身于官宦之家。所谓别头省试,是宋代为限制官僚、士族子弟应试的特权,规定他们参加科举考试时必须加试复试,主考官的子弟、亲戚参加考试应该另立考场别派考官,即“别头试”,是比科举考试还要严格的一种考试制度。如此出身的士族子弟,多温和沉静、张弛有度,戴溪也毫不例外。戴溪以别头试第一进入南宋官场,深谙危墙不立危邦不入,一生平顺少有坎坷,最终以宣奉大夫、龙图阁学士致仕,是典型的小心谨慎、循规蹈矩的士大夫。他在石鼓书院当山长之时,撰有《石鼓论语答问》一书,阐发《论语》义理,持论平允,朱熹以为近于道。宋史说其“素行平易谨慎,不为新奇可喜之论”。他的故乡永嘉(温州),历史上也几乎不产狂士,孕育于永嘉之地、南宋时期流行的永嘉学派学说风靡全国,也是极其理性的学问,以农商一体、富国强兵为主张,没有丝毫的狂狷成分。
不是得于其师戴溪,刘过的疏狂性格,只能从湘楚文化中找到其源头。湖南古称湘,是古代楚文化的发源地之一。这里三面环山,四水竞流,丘陵起伏,河谷纵横,气候湿热,雨水充沛,土地肥沃,植被丰富,水泽广阔,最宜生产渔稻,也生产巫与神话。春秋战国时期,因四面齐、晋、秦等皆为强邻,楚培养了不畏强悍的心性,又加上糅合了中原商文化的末流和楚蛮文化的余绪,以及汉苗两个民族的文化交流与碰撞,湘楚之地,自古就养成了以屈原、贾谊和怀素为代表的决绝、自由、标新立异之人文性格,表现在文学,就是以《九章》《离骚》为代表的,以奇诡的想象、夸张的书写为特征的浪漫主义风格。农家出身的少年刘过一到长沙,瞬间被湖湘文化所裹挟,其几近无所依傍的白纸一样的灵魂,被注入决绝、自由、疏狂的湖湘文化因子,几乎就是命中注定的事。
刘过后来在诗词里谈起湖南,不免眉飞色舞,如饮甘泉:
万里湖南,江山历历,皆吾旧游。看飞凫仙子,张帆直上,周郎赤壁,鹦鹉汀洲。吸尽西江,醉中横笛,人在岳阳楼上头。波涛静,泛洞庭青草,重整兰舟。
长沙会府风流,有万户娉婷帘玉钩。恨楚城春晚,岸花樯燕,还将客送,不与人留。且唤阳城,更招元结,摩抚之余歌咏休。心期处,算世间真有,骑鹤扬州。
——《沁园春·万里湖南》
“万里湖南,江山历历,皆吾旧游”“吸尽西江,醉中横笛,人在岳阳楼上头”“波涛静,泛洞庭青草,重整兰舟”“长沙会府风流,有万户娉婷帘玉钩”。在刘过的笔下,湖南于他,是何等风流快活之地,也是何等的情深义重之所!
而在另一首名为《沁园春·观竞渡》的词里,他以更加沉郁的语调写下了对湖湘文化的理解以及对湖南的深情:
画鹢凌风,红旗翻雪,灵鼍震雷。叹沈湘去国,怀沙吊古,江山凝恨,父老兴哀。正直难留,灵修已化,三户真能存楚哉。空江上,但烟波渺渺,岁月洄洄。
持杯,西眺徘徊。些千载忠魂来不来。谩争标夺胜,鱼龙喷薄,呼声贾勇,地裂山摧。香黍缠丝,宝符插艾,犹有樽前儿女怀。兴亡事,付浮云一笑,身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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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熙十年(1183年)冬,在湖南获得参加礼部大试资格的刘过告别了湖南,走在了去临安参加第二年春的礼部考试的路上。
那一年刘过30岁。他是意气风发的,也是踌躇满志的。他有学识,经史子集烂熟于心,能从潭州石鼓书院数百学子中脱颖而出,成为老师戴溪最亲近的六七人之一足可证明。他爱国,知兵,关心政治,对时局有一套貌似观点独到、逻辑严密的见解,是坚定的主战派。他有卓越的文学才华,作诗填词一挥而就,语言华丽险峻,金句迭出,令人过目难忘,在崇尚诗才的南宋,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手艺,是可以敲开西湖边任何深宅大院的通行证。南宋科举,以诗赋、经义、论、策取士,刘过的学识过人、关心政治、善诗词,几乎就是对应科举而生,认识刘过的人都认为,科举于他并非难事,假以时日,他说不定能成为他的乡党欧阳修、胡铨、周必大、杨万里这样的人——或者他的老师戴溪这样的人。
天冷,正是霜风凄紧、寒意料峭的季节,可赶考路上的刘过全身火焰熊熊。满目衰草连天,可刘过感到脚下的路一片生机盎然,他完全相信它不仅可以通向礼部考试的考棚,更能通往天子的面前。而抵达临安后,恰巧碰上的孝宗阅兵又给他的内心加了一把火。皇帝的威严、将士们整齐的军容、兵器上的折光都给他传递着一个消息:大宋无一日不枕戈达旦。靖康之耻,早晚要雪,收复中原,志在必得。被孝宗阅兵的豪气鼓舞,刘过在下榻的客栈里兴奋难禁,依沁园春词牌填词一首,写殿帅郭杲军威,抒发内心豪情:
玉带猩袍,遥望翠华,马去似龙。拥貂蝉争出,千官鳞集,貔貅不断,万骑云从。细柳营开,团花袍窄,人指汾阳郭令公。山西将,算韬钤有种,五世元戎。
旌旗蔽满寒空。鱼阵整、从容虎帐中。想刀明似雪,纵横脱鞘,箭飞如雨,霹雳鸣弓。威撼边城,气吞胡虏,惨淡尘沙吹北风。中兴事,看君王神武,驾驭英雄。
——《沁园春·御阅还上郭殿帅》
然而观看孝宗阅兵的兴奋并不能转化为刘过科举取胜的能量。第二年春天的礼部大试,刘过落第了。
与他一起落第的还有他的弟弟刘澥。刘过一家能供两兄弟读书,这是怎样的农耕之家?
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刘过顿时觉得全身犹如冰窖。接下来他该怎么办?是回家,还是出走——是回江西泰和老家准备下一科三年之后的考试,还是云游四方,结交天下豪杰,一路兜售自己的治国之策与报国之志?
刘过选择了后者。也许是李白、杜甫这些前辈诗人的行吟经历鼓舞了他,他认为漫游乃是成就诗人的必经之路,也许是他对他的诗与所谓的政治才华有充分的自信,认为他的爱国情怀、主战立场和用兵之论,会让他在江湖行走中得到赏识,无须参加科举就可以赢得机会。是呀,国家偏安一隅,祖庙还在襄樊防线之外的金人控制之下,收复中原乃是朝野共同的心志,他这样经世致用之人,正是古书上说的野之遗贤国之栋梁,朝廷岂有弃用之理?
刘过辞别了计划回乡的弟弟刘澥,向北进发。他独自去了湖北鄂州、襄阳。那是南宋边疆之地,也是楚文化的纵深之地。一路上,他被沿途的景色所感染,因科举受挫而灰暗的心情迅速缓解。道路的抚慰,让他迅速恢复了自信与疏狂。对他来说,落榜的挫折不过一时,他终将是那个朝廷要善待的人。他的诗歌灵感得到激发,他走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在赴荆襄途经蕲州时,他写《蕲州道中》:如箭阴风劈面吹,雪花斜夹雨垂垂。胸中自有平戎策,路上蕲州冷不知。到襄阳,他写诗《襄阳歌》:买剑倾家资,市马托生死。科举非不好,行都兮万里。人言边人尽粗材,卧龙高卧不肯来。杜甫诗成米芾写,二三子亦英雄哉!
他继续向前走。他告别襄阳,又赴淮河边境,又转边城盱眙……他是为自己内心的平戎策对边境之地做一个实地考察,也是为结交新旧,锻造诗艺。他一路写诗,送给路上结交的朋友。在淮南,他写了一首《寄程鹏飞》;在武昌,他写了《江头送赵教即席同赋》;在襄阳,他认识知襄阳的京西南路安抚使高夔,写词《满江红》两首,其一叫《同襄阳帅泛湖》,另一叫《高帅席上》……他以诗会友,诗歌成了他向朋友表达心志和友谊的重要载体,成了他向世界宣告他的爱国之心与平戎之才的媒介。他在路上得到了不少人的称许,其中不乏身居高位之人。他想不需要多久,他就会名满天下,并且直达天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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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哪里知道,他之爱国,与他同时代的人们的爱国,是不一样的。在他所处的时代,人人自称爱国,朝野上下都信誓旦旦打过襄樊收复中原,但事实上,爱国的面罩之下,人们的表情各异,爱国的帷幔后面,朝野的机关重重。
首先说皇室的爱国。说赵家人不爱国肯定没有天理,江山本就是赵家的江山,靖康之变,宗庙不存,徽、钦二帝被掠,最为痛楚的当然是赵家人,理论上,最想收复中原的应该也是赵家子孙。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南宋开国的高宗赵构一直在战与和之间走钢丝,他一面起用岳飞、韩世忠等大将抗金,一面又重用主和派的黄潜善、汪伯彦、王伦、秦桧等人。当岳飞等人节节胜利战报频传,宋高宗担心将领功大势重,又怕迎回钦宗后自己必须退位,于是下令各路宋军班师,更以莫须有罪名处死岳飞,同时罢免李纲、张浚、韩世忠等主战派大臣,重新委任投降派掌政,与金达成“绍兴和议”,以放弃旧疆和对金称臣纳贡奠定了南宋在淮河、秦岭以南的偏安局面。由此可知,高宗爱国第二,爱自己第一,当国家利益威胁到自己君位,他选择的是牺牲国家与主战派的和议之策。孝宗即位,高举北伐大旗,平反岳飞冤案,起用主战派人士,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南宋朝野士气一时高昂。可当战争打响,宋军因主将失和及金军凶猛战败,宋廷又不得不重新与金国达成和议,史称“隆兴和议”。战后,孝宗日渐消沉,再不思北伐,陶醉在了“中外无事”、偏安一隅的升平景象之中。所谓收复中原,只作为国家统治的修辞术,存在于官方的文件之中。——孝宗之爱国,乃是虎头蛇尾的爱国、首鼠两端的爱国。
再说臣子们的爱国。臣子们领着赵宋的俸禄,爱国理应成为臣子们的基本伦理之一。臣子们也的确以爱国为标榜。可是,他们的爱国何其复杂!一种是消极的爱国,比如黄潜善、汪伯彦、王伦、秦桧等人的爱国之论。他们自始至终言说是为了保全大宋江山,却成为主和派或者说是投降派的主谋,干下的是怂恿高宗迫令班师,解除岳飞、韩世忠等大将军权,并诬构谋反罪状,杀害岳飞,与金朝签订屈辱和约等令人不齿的丑事。一种是积极但稳健的爱国,如官至左丞相兼枢密使的刘过庐陵同乡周必大,在主战与主和之间,另择“主守”立场,主张守御内修,以议和为途径,用稍增岁币换取和平,却坚持强调国家名节、土地不可丢弃;主战派领袖张浚之子张栻,既反对和也反对战,向孝宗提出明大义、植根本、致富强的恢复之道,以待未来。还有一种是积极而虚伪的爱国,如虞允文,以恢复中原为名,行打击异己、结党营私之实,终致欺君误国。当然更有一种积极又激进的爱国,如岳飞、张浚、胡铨、辛弃疾。他们是虽九死犹未悔的主战派,是与主和派或曰投降派相持抗衡的重要政治力量,自然也是史书最有力道的章节、气血酣畅的段落。
可刘过没有功名,自然就不是臣子。他之爱国,比起前面所诉的种种爱国,就显得幼稚、单纯,鲁莽,江湖义气。他之主战与用兵之论,就很可能因与国情不符而漏洞百出,因一厢情愿而可笑至极。
刘过却不管不顾。他行走于江湖,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兜售他的主战之论用兵之道。他先后在临安、安徽和州(今和县)、焦湖(今巢湖)一带出没,又到建康、扬州、仪真(今仪征)、苏州、四明(今宁波)、越州(今绍兴)等地游走,拜谒朝臣,煮酒论史,纵谈国事,诗词酬和。他有过很多美好的际遇。他一饮千樽的好酒量、疏狂的性格与绚烂的诗才让他在江湖扬名立万,那些同样性格豪迈疏狂的士人纷纷与他结交。——他们大多是落魄的书生、寂寂无闻的寒士,比如在仪真时,与他结为金兰之交的是东阳书生许从道,在苏州,与他诗歌唱和的是钱塘布衣学者余古,永康书生陈亮后来考上状元,可是刘过与他在四明相遇并为挚友时陈亮依然是个布衣。在金陵,他与胡璖、马子纯共游——胡璖、马子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当然,他的好友也不乏名士。比如他在临安与著名词人姜夔交游。到绍兴拜访陆游,陆游为他摆下宴席,在席间,他们相互写诗相赠。他写:“林雾霏霏晓意凉,野栀才放已传香。幸哉世事日相远,怪底时情老更狂。腊蚁三杯浮重碧,春膏一幅砑轻黄。何如放浪形骸外,尽乞江湖作醉乡。”(刘过《放翁坐上》)陆游回赠诗:“君居古荆州,醉胆天宇小,尚不拜庞公,况肯依刘表?胸中九渊蛟龙蟠,笔底六月冰雹寒;有时大叫脱乌帻,不怕酒杯如海宽。放翁七十病欲死,相逢尚能刮眼看。李广不生楚汉间,封侯万户宜其难!……”(《赠刘改之秀才》)陆游的诗,为刘过的为人与才学叫好,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与不平。他在常熟与常熟县令孙应文引为至交,两人常常对饮,以酩酊大醉为乐。……一路上,与刘过结交的人,还有道士、和尚、相士、术士……
数年的浪迹天涯,除了诗与酒,他的所获不多。可以说他是不得志的、怀才不遇的。没有人向皇帝荐举他,让他得以蒙恩入朝,报效国家。他先后参加了四次礼部考试终是落第。是他的策论中表达的政治主张,与朝廷的大政不符吗?他举起的酒杯里,总是怅惘多于欢畅。他语气激越,可越到后来,就越有外强中干的意味。他曾向皇帝光宗上过奏疏(伏阙上书),请求光宗为太上皇孝宗侍病,从而安顿天下人心,竟然遭到朝廷的斥责。也用诗歌的方式向京洛招抚使郭倪等推荐过自己,可都以失败告终。他去拜访过庐陵同乡左丞相周必大、江东转运副使杨万里。他希望乡情是能让他通往成功的一把密钥,可是他一无所获。他既没有成为他们帐下的幕僚,也没有得到只言片语的引荐。他们虽然都是主战派,但他们是不一样的人。周与杨是严谨的、稳健的、不逾矩的,而他是放浪的、不羁的、激进的。周与杨是庙堂中的,而他是江湖的、边缘的。在他们眼里,他是不是一个让人警惕的愤青、一个危险人物?周必大与杨万里留下的文献,没有一个字提到过他,而他用诗记载了他们的交往,以及他的心情。他在辞别周必大时写道:“一曲归欤浩浩歌,世间无地不风波。人从贫贱识者少,事向艰难省处多。紫塞将军秋佩印,玉掌学士夜鸣珂。太平宰相不收拾,老死山林无奈何。”“人从贫贱识者少,事向艰难省处多”句,是发泄对周必大对自己怠慢的不满,称周必大为“太平宰相”,不无讽刺之意。他在金陵写诗《赏心亭》:“何人将我此来游,白鹭那知客有愁。如子矜持山玉立,似予迂阔水肋洲。尘襟抖擞风云入,石刻摩挲岁月流。惆怅谪仙鸾驭远,离离别恨黯滩头。”将杨万里比作不知客愁的白鹭,也是表达对杨待他冷漠的抱怨。
走出了周必大和杨万里的官邸,刘过依然孑孓而行。一次次对权贵的拜访最终都毫无斩获,一年年的期待都落了空,刘过是落寞的、伤感的。可他依然怀着信念。他相信心诚则灵,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是疲惫的、沧桑的,同时也是热切的、狂热的。他发须凌乱,可双目如火。他既显得未老先衰,又仿佛依然少年。他的运气并不总是那么坏,在他五十岁的那一年,他遇上了他生命中的贵人、大词人辛弃疾,并且得到了辛弃疾的赏识。
他与辛弃疾可谓天然的盟友:他好酒,辛弃疾亦好酒;他主张抗金复国,喜谈兵,辛弃疾是天下尽知的坚定的主战派;他落寞,无人将他荐于朝,辛弃疾亦落寞,有敌阵中取叛将如探囊取物之英豪,却一直被朝廷弃之不用;他爱写诗,诗风豪放,辛弃疾是豪放派代表词人,世人将他与苏轼并称,是为“苏辛”。
嘉泰二年(1202年),年已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朝廷起用,知绍兴府兼浙江安抚使,就写信约名满江湖的刘过到绍兴见面。这无疑是中国文学史上伟大的相见:他们一见如故,举杯痛饮,畅谈国事,吟诗填词,不分彼此,何其快哉。他先后给辛弃疾写下了《呈稼轩五首》《呈徐侍郎兼辛幼安二首》《沁园春·寄辛稼轩》《念奴娇·留别辛稼轩》《沁园春·送辛幼安弟赴桂林宫》等诗词。——他们的相见,是刘过生命中的奇迹,他终是找到了值得他灵魂托付的人。他多次得到辛弃疾的帮助,精神上也有了可靠的向导。后人谈起刘过的词作,也总会将他与辛弃疾并列。人们称他与刘辰翁、陆游、刘克庄等为辛派词人,而他无疑是这一文学史上著名文学派别的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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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临安到荆楚,从两淮到两浙,又从苏州到扬州……从二十余岁告别家乡去湖南求学开始,刘过一直走在路上。纵观他的一生,他给人强烈的印象就是,他是一个行者、一个浪人。从世俗意义而言,刘过三十多年的游荡,不过是从低处到低处的迂回往复,从边缘到边缘的平地打转。三十多年来,他没有求到一官半职,终其一生没有改变其布衣身份。他也一直在生存线上挣扎,忙于往返朋友之间,浮游于江湖之上,从来没有干过一件正当营生,当然也就基本没有生活来源,只是靠着朋友们的接济、在朋友们的门下打秋风做食客过日子。可以想见,他有多么窘迫,肯定是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过了今夜,不知道明天睡在哪里。他的样子,肯定经常是衣衫不整,胡须拉碴,举止夸张,言语放浪,时而怨气满天,时而故作惊人之举。他最看重的东西,是心中的平戎之策御敌之术。他会根据游历情况不断修改它们,渴望哪一天能真正用上,可是他一次也没有售出去过。他的平戎策,他的御敌术,不过是百无一用的屠龙术而已。他满口的爱国之论,也不过是酒桌上呼朋引类的谈资,与行酒令一起共同推高酒场气氛的说辞。用世俗的目光来衡量刘过一生的行走,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失败者,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破落户,一个自我放逐的天涯客,一个双目迷离神情沮丧的酒徒。
可是如果从文学史去看刘过一生的行走,事情就可能是另一个样子——他之无成就成了有成,他之低处盘旋,其实是一场攀缘,一场从低处向着高处的旅行。他的每一个脚印都通往诗的山巅,每一杯酒都是浇灌诗的焰火向上升腾的重要燃料。他所过之处,目光所及,耳中所闻,所有的风景,所有的雨雪,所有的路遇,所有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日出日暮,都是冶炼他诗歌才华的材质,垫高他诗人盛名的砖瓦。他的爱国之论,在别人眼中很可能漏洞百出,可灌注在诗中,就成了一股炙热的感人肺腑的情愫,一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雄浑之力。多年的羁旅生活,让他的感觉异乎常人地敏感,他的一事无成,让他对人世有了更加丰富的感受,他之痛苦、伤悲、彷徨、迷离、失败、疏狂、纠结、不安,他之天真、激情、欢愉、热爱、陶醉,那些折柳相送的不舍,那些久别重逢的欣喜,那些尽忠报国的渴望,那些怀才不遇的惆怅,最终熔铸成一种奇异的文学品质,一股复杂难言而又摄人心魄的力量,一步步推动着他走向他的时代诗歌的高台。
他写:
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料彼此、魂消肠断。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风颤。灯晕冷,记初见。
楼低不放珠帘卷。晚妆残,翠蛾狼藉,泪痕凝脸。人道愁来须殢酒,无奈愁深酒浅。但托意焦琴纨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云万叠,寸心远。
——《贺新郎·老去相如倦》
泛菊杯深,吹梅角远,同在京城。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
教人怎不伤情。觉几度、魂飞梦惊。后夜相思,尘随马去,月逐舟行。
——《柳梢青·送卢梅坡》
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
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耶真?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奸臣。人世夜,白日照,忽开明。衮佩冕圭百拜,九泉下、荣感君恩。看年年三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
——《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
多病刘郎瘦。最伤心、天寒岁晚,客他乡久。大舸翩翩何许至,元是高阳旧友。便一笑、相欢携手。为问武昌城下月,定何如、扬子江头柳。追往事,两眉皱。
烛花细翦明于昼。唤青娥、小红楼上,殷勤劝酒。昵昵琵琶恩怨语,春笋轻笼翠袖。看舞彻、金钗微溜。若见故乡吾父老,道长安、市上狂如旧。重会面,几时又。
——《贺新郎·多病刘郎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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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诗词,有家国,有天地,有众生,有自我。这样的诗词,是放浪的,也是沉痛的;是开阔的,也是精微的;是浓烈的,也是深情的;是瘦硬的,也是轻柔的。这样的诗词,适合在高处把酒吟诵,目光中收集越来越浓厚的暮色,手中举着邀明月的酒盏。
宁宗开禧元年乙丑(1205年),刘过由江西湖口至洞庭,又东行至临安,又至镇江。八月到武昌,与众多朋友登安远楼,遇酒席间黄姓女子求词,看芦叶遍布,寒沙浅流,忆起二十年前登临此楼,而今物是人非,当年豪迈少年成了沧桑老者,感慨万千,作《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安远楼海拔不高,历史不久,始建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秋冬之际,位于黄鹄山上,远不如同在武汉、崔颢题诗、始建于三国吴黄武二年(223年)的黄鹤楼有名。可因为刘过的《唐多令》,安远楼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文学海拔、非同一般的精神高度。——因为刘过的词,安远楼就像是王勃吟诵过的滕王阁、王之涣吟诵过的鹳雀楼、范仲淹吟诵过的岳阳楼,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座著名的语言之祠,几近无家可归的刘过端坐其中,俨然坐拥江山的王者。而《唐多令》这一原本生僻的词牌,从此变得显豁至极,多少词人争相唱和!
明代戏曲理论家沈际飞说起刘过的《唐多令》:“情畅语俊,韵叶音调,不见扭造,此改之得意之笔。”
晚清词论家李佳曰:“刘过《唐多令》轻圆柔脆,小令中工品。词以写情,须意致缠绵,方为合作。无清灵之笔,意致焉得缠绵。”
清代词人徐釚说:“刘此词,楚中歌者竞唱之。”
当代词学家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云:“此首安远楼小集词,词旨豪逸。”
【作者简介】
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秘书长。有两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天涯》《钟山》等刊物。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回乡记》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