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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5年第3期|袁凌:小马的爱情(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花城》2025年第3期 | 袁凌  2025年06月03日08:05

导读

小马,36岁,租住北京郊区,以打零工为生。他在春雨农场结识了单亲妈妈大力,后者身边带着多动症的孩子;足疗店的服务员甜甜曾与他有过短暂的交集,后因抑郁症离开北京,给小马留下一只乌龟作为纪念;小马曾与开炒冰店的付小李一度谈婚论嫁,但她却是一个精神病人,被警察带走。断绝和小李的联系,经过三段无望的爱情,小马依旧是孤独一人。

小马的爱情

袁 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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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为什么想要租套间,开始她吞吞吐吐,炒酸奶快吃完,小马终于明白了原委:大力有个儿子,才五岁,在上学前班,平时在湖北老家跟爷爷奶奶住,这也是小马第一次知道大力的老家。以后大力想把孩子带到北京来,孩子姥姥也可能跟来照顾,所以要租个大点的房间,还不能光线太差,因为孩子在家的时间会比较多。

事情立刻复杂起来了,两人刚聊天的时候,小马没想到这个,好像故意不往这方面想似的,其实大力这个年龄有孩子很正常。像小马这种状况,未婚女孩和没有孩子的女人,也都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关系,离异带孩子的女人几乎是唯一可能的对象。这点小马早就有自知之明了。两人在一起之后,再生一个就好了,一般都是这么处理的。当然,这是所谓的“组合家庭”,对孩子不能偏心,小马认识的工友中好些都是二婚后又分手了,就是因为这个。不过那些都是中年人,双方有自己的孩子,比较难办,像小马这样的单身,就还比较好说。

中午走累了那会儿,小马没敢让大力去他住处歇会儿,一般男人会利用这样的机会,可是小马不成。他觉得大力双脚跨进自己那间小屋,不,实际上根本跨不进去,没有容足的地方,只是往门前一站,双眼往那扇老榆木门里边一瞧,这事基本上就算完了。这个男人完全不会拾掇,寒酸成这个样子,是不会有媳妇的。早上小马本来想收拾下,可是躺在床上往四下一瞧,实在不知道从何处收拾起。走之前大力话里边的意思,似乎也是还想去小马住处瞧瞧,可是小马没敢接话,只说自己住的地方太窄,窄到外人去了立不下脚。把大力送到尘土飞扬的公交站,上了车隔着门扇挥手道别,小马收回手来发现手心有一把汗,就像刚才跟大力握了手一样。奇怪了,在展会上干上一大天,小马的手心也不会出汗。

晚上躺在窄小又拥挤得只容一身的床铺上,小马许久以来再一次失眠了。平时他失眠的次数并不多,毕竟大多数时候都很累,有时到了快半夜回来,第二天一早还有活儿,抓紧睡几个小时,没时间去想有的没的。有点烦心事,喝上一二两小酒,迷迷糊糊也就睡着了。今天他却怎么也进不了瞌睡里去,总是待在入睡的大门外边,听到很多动静,乌龟在盆子里咔嗒咔嗒地爬,老鼠不知在哪条罅隙里转悠,窥视着他挂在门上的塑料袋。塑料袋里的一点点猪头肉虽说吃光了,袋子还有气味,小马也舍不得立刻扔掉。院子里风声簌簌,掠过院角那棵老榆树,在如今寸寸拥挤的毛村里,它的树冠真是显得奢侈。风声有细微的层次,就跟一条缝了几层的被子,平时小马没注意,今夜他细细地都听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那两桶水?秋老虎的天气,白天小马在院子里晒的两桶水,到了晚上热乎乎的,往身上一倒,那种温热的感觉像是一双手掌抚摸着自己。这双手现在仍旧像在抚摸小马,让他身上发热。那是大力的手?小马不知道大力的手是什么样,有没有茧,会不会跟那个酒托的一样绵软白净。当时小马刚刚在酒吧坐下,心中忐忑不安,她曾经温柔地把自己的手覆在小马手背上,那种绵软感让小马一下子脑子晕乎乎的,点酒什么的就任由她了。中午在炒冰店喝饮料的时候,小马说“你和我们不一样,是‘蓝领’”,大力立刻纠正过来,说是“白领”。其实小马就是这个意思,用错了词,大力很在意这个区别。既然是白领,手应当是白的,她摘南瓜那天是戴着手套的。大力的手背确实不算粗,跟小马的很不一样,但不知道手心有多白。

小马想起了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和小马的一样布满老茧,并在一起看的话,除了手形小一些,看不出来是一个女人的。近三年以来,妈妈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永远留在液压冲床的槽子里了。妈妈在山东的工厂里打工,她和一个伙伴的搭手负责一台冲床,妈妈负责喂坯料,伙伴负责控制冲头上下,喂料的时候要按红键停止,等妈妈手挪开了,再按绿键冲压钢坯。可是那次头天晚上加班太久,伙伴一时犯困,该按红键时按了绿键,妈妈缩手已经来不及了,液压冲头呼地落下来,立刻将妈妈的手掌锤成了肉泥,压进了钢坯里,拣都拣不回来。事后工厂老板不肯多赔钱,打了两年多官司,到现在也没有拿到钱。剩下一只手之后,妈妈不能出门打工了,但还操持家务和做地里活儿,她把很多以前左手干的事也挪到了右手上,这只手心的茧就更厚,手背更粗糙,有时候简直不像是肉的了。

妈妈一只手的受伤,更加影响了小马请媒人提亲。妹妹的残疾和妈妈的手,这些事暂时都还不敢让大力知道,防止她被吓跑了。这和大力有孩子不一样。小马的心思又回到那个孩子身上:孩子长什么样?好不好相处?他爹是谁?

接下来的微信聊天中,小马知道了孩子的爹是个北京人。大力在天桥摆摊卖服装时认识了他,两人走到了一起,婚后过了好几年生了这个小孩。但两人的关系一直处不好。他外表长得不错,但小时候串胡同耽误了上学,养成一副公子哥儿脾气,游手好闲,喜欢出去钓鱼,仗着家里拆迁分了两套房什么也不做。孩子出生之后他也不管,好像不是他亲生的,那些鱼反倒比儿子亲,跑到郊区一钓好几天不回家,说是技术特别好,钓完了也不拿鱼回来,就是图个休闲。大力要上班做小生意赚钱,小孩只好让老人带。老人喜欢出去遛弯,好多时候小孩一个人待在家里看电视,因为缺人接送,后来连幼儿园都没上。

最让人不能忍的,是他用的钓具越来越贵,后来最贵的一套竟然要二十几万。他多少还是怕老人和老婆说,把钓具藏在狐朋狗友家里,后来他和那朋友喝多了牛栏山闹翻了,朋友光膀子上门把钓具扔换鞋垫上了,说是“一堆二十几万的破烂”,大力才知道了。她跟老公大吵了一架,挨了他两巴掌,他人看起来没多大力气,手是断巴掌,打起人来火辣辣地疼。这件事让大力彻底不能忍了,提出了离婚。离婚后大力从婚房里搬了出来,不过好歹儿子跟了自己,已经两年了。两年中孩子再没见过他爸,生活费也是拖拖拉拉,过了小半年干脆不给了,去要也没回信。已经起诉到法院,法院限制他的征信,他也不理,反正能开他爸的老头乐去钓鱼就成。“这样的人世上简直也难找了。你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没有?”

小马赶紧说没有,就玩儿个手机,每天喝二两。大力说,那也不能多喝,总刷。小马说是是是。

大力说,趁这段没上班,她准备把小孩接过来,在北京玩儿几天,毕竟他本来就是北京的娃儿。“你能跟我们一起玩儿吗?”小马说当然。

大力过了一下又说,她这个人不想那么含糊:要不我们处对象吧。你能把我的微信名字加上“女朋友”的标注吗?显示你已经在谈对象了,别的人不用插进来。小马说好,立刻就改。

至于毛村的房子,大力想先不租了,反正金盏那边拆迁还有一段,等到推土机进场撵人再说吧。

“我是有女朋友的人了”,添加标注之后,小马一直在这样想。那天夜里,小马一再拿出手机来看,看大力的头像,看她发来要求的话,确认这事是真的。这几个字像是一层轻软无比的被褥,将他托举飞了起来,超过了低矮的屋门,超过了院子里的屋顶,在星星下露天而眠,却并不清冷。头顶几颗最闪亮的三颗星星,细看原来是“女朋友”,它们不知什么时候挂到了天上,伸出手可以触到,却永远不会掉下来。在这一夜,小马的梦境在毛村高低参差的屋顶上飞翔,一点也不觉得颠簸。整个村庄上空那些丫丫杈杈的天线和晾衣架子、排气管子都不见了,开了一树遮天蔽日的桃花,像一朵巨大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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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生于陕西平利,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书院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入选三届《收获》文学排行榜,两届豆瓣年度作品,单向街年度作品,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首届长江华语文学榜等。出版《我的皮村兄妹》《青苔不会消失》《世界》《寂静的孩子》《生死课》《汉水的身世》等书,作品曾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十月》等刊发表,多次被收入年度中篇小说、年度随笔、年度散文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