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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丁甲:妈妈的南方宾馆
《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 | 丁甲  2025年05月23日07:17

丁甲,广东广州人,跨界从业经历丰富,二〇二二年开始创作小说,现为编剧。出版有长篇小说《望北楼》,发表有中篇小说《妈妈的南方宾馆》,多部作品售出电视剧和电影改编版权。

贺晴第一次来广州,是为了离家出走十二年的母亲秦少红。谁也不曾料到秦少红会离开。尤其是贺晴,她一直认为最先甩门而去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从沈阳机场起飞的客机,此刻正穿行在万米高空之上,像破水而出的翠鸟,撕开薄云。关闭的手机迫使贺晴从现实生活中抽离。她临窗而坐,反复交叠又松开的双腿,暗示着她找不到一个舒适坐姿。逐渐入夜的黑暗使人辨不清东南西北。她想象着广州的风貌,南方水土的潮湿与时髦,思绪却很快跳转到母亲温柔而模糊的脸庞和父亲肃穆的葬礼。她不知道这两者为什么会同时浮现。当黑夜终于大张旗鼓地遮蔽大地与天空,客舱通明,贺晴在窗面倒影中看见父母留下的痕迹,那是她的脸。

隔着多年时光回溯过往,她有片刻茫然,仿佛这是一对她很陌生的夫妻。

一九八七年,贺晴出生在一个典型的东北家庭,双职工,独生女。父亲贺成勇在国企沈阳煤厂质检部上班,母亲秦少红在煤厂档案室,职业身份都算体面。二人相亲不到半年,便匆匆结婚,次年就有了贺晴,赶出货日期般着急,根本没工夫细尝恩爱滋味。贺晴印象里的父母也并不恩爱。像她家这种寻常而乏味的组合,在沈阳大东区番号303的煤厂家属区里比比皆是。

贺晴的童年时代很快终结于一股不可逆转的浪潮。

一九九七年,从父母惶恐不安的语调中,贺晴第一次听见“下岗”这个词。被社会清退的巨大悲伤潜入黑夜,在街道上无声游行。路两旁的楼房全闭着灯,贺晴的视觉被幽暗用力摁倒,听觉霎时挣扎起来,变得异常敏锐。她听见有人在吼,吼声里,伴有液体冲刷路面的淅淅沥沥声响,先急后慢,徐徐溅落,听节奏是腥臊的尿和最后几口从瓶嘴淌出来的啤酒。她偷尝过父亲的啤酒,是一股咸苦味儿,像人的眼泪。贺晴在床上翻了个身,再窥听半晌,竟然没人出来骂他尿墙根。日出后她到大街上来回寻了一番,连人带酒瓶,什么痕迹都蒸发干净,恍若做了一夜假梦。

沈阳初冬很干燥。秦少红依然每天给贺晴双颊涂郁美净儿童霜,生怕她被风刮得皮肉开裂。涂完后秦少红才捻捻指头,就着残存气味和湿度胡乱抹一把自己的脸。她没班可上了,每天按时出门的只剩女儿和丈夫。

生活蒙上了不见天日的灰霾。家庭收入被砍掉一半,贺成勇有怨言,搭伙夫妻为了半分米钱也能吵至深宵。秦少红能忍则忍。忍不了的时候,瞧见女儿那张稚气无辜的脸,她会咽下无数破罐子破摔的话,也是害怕孩子学了往外说。俗世婚姻,裂痕当然不能示人。秦少红出生成长在一个多孩家庭,排行老二,家里所有补丁都由她来缝合。渐渐地,补的就不只是弟弟妹妹的衣裳,学杂费、生活费、灯油煤灶开销、寒衣床褥更换、人情打点,总留着要秦少红出力的位置,却从未分给她关怀。难怪补丁打得好,她生下来就是缝合这个困窘家庭的针线。嫁给贺成勇,又成了他的针线,她只能尽力维持这段貌合神离的婚姻。

秦少红的忍耐,贺成勇并不领情,反倒气焰愈盛,常常对贺晴施教之后还多带一句:“别学你妈那没出息的样儿。”贺晴听了,似懂非懂,却反复咀嚼多年。

秦少红的出走发生在贺晴的十八岁。

那一年入秋,贺晴手攥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即将从沈阳北站搭乘火车前往哈尔滨。这番求学对她而言无异于新生。沈阳北站的候车厅是一锅即将煮开的沸水,烫得所有人步履急躁匆忙。一道日光穿过重重广播与人浪,误入贺晴与父母之间的无形对峙。贺晴站在光里,秦少红匿在暗处。她看不见母亲眼中的泪。那时,她已经与秦少红决裂许久,母女情分薄似草纸。

起初只是一些争执。成长悄声无息,少女的秘密滋生于每一道避开母亲探究的眼神里,她讨厌秦少红事事追问的样子。贺晴初潮那天,暗红血迹脏了学校的椅子和校服裤子,她惊慌失措,致电回家求助。阴差阳错,电话像打去了冥府,不给阳间的人半点儿回应。秦少红出门给丈夫买鱼去了。

贺晴在无数惊讶、玩味、嘲讽和羞辱的眼神中跑回家。她把书包狠掷在地上,冲秦少红吼道:“你有什么出息,一天到晚只会围着老公转,连个电话都不知道接!”

秦少红听得直摇头,觉得这一代独生子女受不得半点儿挫折,仗着这份宠爱四处挑衅自己父母。一家三口,已悄然生出一条隐形的鄙视链,谁瞧不起谁一目了然。秦少红蓦地感到羞愤与不安,也冲女儿喊道:“别受了委屈就回家嚷我,你这样跟你爸有什么区别!”

贺晴屋里传来物品破碎的声响。

一夜之间,贺晴在学校丧失名字,代号是“流脏血那女的”。校内对贺晴的闲言碎语流传很久。青春少艾,不懂大是大非,出口的话尖酸更甚。秦少红还没想明白,贺晴已经开始频繁反锁房门,不允许家人进去,一如她紧闭的心房。贺成勇抱怨秦少红把无聊沉闷的性子遗传给了贺晴。家里陷入更让人窒息的安静。秦少红偶尔和贺晴说些话,没聊几句,最后总会沦为争吵。

贺晴以为母亲会这样哑忍一生。

若是根据后来发生的家变绘出蛛丝马迹,可能要从秦少红躲在厨房偷偷抽烟起笔。贺晴撞见过几次。母亲的侧脸浸在轻渺的袅袅白雾当中,一双厚重的眼浮出,如镜面蒙尘,让人看不清细节与深浅。那时候贺晴只读得懂自己的悲喜,对秦少红作为一个妻子与母亲的哀伤一无所感。她刚到大学没多久,离家的兴奋很快被贺成勇的一通电话浇灭。他慌张无措地告诉女儿:“晴子,你妈不见了。”

飞机降落时撞上气流,不停颠簸,最后徐徐停下。贺晴摘下眼罩,一路半梦半醒,异常疲惫。她拉着行李箱踏上广州地面,初秋的风里夹潮,是夏天迟迟不肯消散的黏腻。南方气候湿度很高。打开手机,现实世界从千里之外钻进每一个对话框。贺晴在车内不停接打电话,又紧盯窗外疾驰远去的陌生树影,手心攥出一层薄汗。

正值暑假,贺晴工作的儿童摄影机构属于旺季,拍摄任务塞满每个营业时段。摄影总监徐闻景对她这趟休假充满怨气。秦少红妹妹知道她来广州寻亲,特意嘱咐,让贺晴必须把秦少红带回沈阳。

“姥姥迁坟得花大价钱,原来那地儿风水不好,子孙没一个富贵命。”讲话时小姨那边还响着麻将声,搅得贺晴心里愈发烦躁。

车子驶入城中心海珠区,繁灯点点,行进速度慢了下来。红绿黄灯串联起道路脉搏,商厦矗立,无穷尽地在路旁高低错落。每条路的终点都嵌入另一条路的开端,首尾互嘬,沉默而亲密。

来接贺晴的女孩叫何敏。两周前,贺晴收到何敏的来电:秦少红留下一幢淘金宾馆,在广州海珠区一个叫康兴村的地方。起初贺晴把何敏当成了骗子。直到何敏将营业执照等证明材料发来,法人那栏赫然写着“秦少红”三个字,贺晴当场无言。宾馆地块属于村集体用地,秦少红持有地面建筑的所有权。股份赠予之后需要新股东,也就是贺晴,当面到村委进行备案登记。伴随这一切信息而来的是无法停歇的心头震颤,如雨季雷鸣,使贺晴在深宵失眠。

她随何敏沿康兴村的大路深入。街铺门面尽是招彩摇艳的布料,悬着裁成菱形后铺叠的面料板,栉比有序,把店里通白的装潢衬出节庆礼盒般的斑斓色彩。间或有兜售五金的小店夹杂其中,不卖锁头扳手,卖的是缝纫、磨剪、裁衣的各种器具。金属带了寒气,一眼望去,潮热夜晚温度骤降。

珠江的风吹不进城腹里的这道人间罅缝。

往巷尾走,似钻了羊肠,一切都紧窄起来。食肆溢出的炊烟淡白夹蓝,把人潮颅顶淹没,久久不散。糜粥、汤粉、炒面、盖饭,主食果腹,碳水丰沛。又见烧腊、麻辣、白切、卤味,飞禽走兽,荤素不忌。店名开头必是五湖四海的城市名谓,湘水、辽水之类,越山过海的熟客挑拣着进进出出。金黄饱满的麦穗被五只仙羊衔来宝地,广州落了“羊城”的美名,一座让人丰衣足食的城市。

贺晴抬手看表,夜里九点十五分。路人都像上了发条,步履不停,没有半点儿准备歇息的迹象。这时节换作在沈阳,街铺灯不熄,但脚步声已经稀落,整个城市像在提前适应夜不出门的初冬。

何敏长得伶俐,性子热情,领着贺晴走街串巷,不消片刻就到了淘金宾馆门前。贺晴一眼扫完,整幢宾馆只有四层楼,形态像个青年旅社。深灰建筑墙面被打磨过,路灯簌簌其上,却不反光。大门是装饰木门,沙比利红,由白底杂色的花岗石装嵌,看着沉,工艺倒是精巧。样式仿着民国初期广州西关大屋的趟栊,条条圆木如水光滑,静默质朴。贺晴提着行李箱走近,箱底磕到门槛,才发现还有一道电动的隐形玻璃门藏在木门之后。这一动一静,花费了不少巧思。从前在沈阳添家具铺地砖,秦少红多嘱咐几句,都会被贺成勇再三反驳。后来,她对一切都不再提意见,安静得像一尊经年已久的雕塑。

分开十二年,贺晴变了样,母亲似乎也是。

宾馆一楼右边是前台,一米半宽,左边是小侧门和楼梯。楼梯出乎意料地宽敞,扶手被摸得油亮,台阶分明,螺旋而上。来往的人显然不少。一楼中间挂了一幅看不出派系的蒙眬画作,长约三米,装裱在奶白色画框里。色调不似建筑外立面那般清冷。有桃粉、柿橙、莓红、梨黄,于显眼处技法独到地叠涂,边缘晕开如湖中静漪;又缀墨了些蝶蓝、燕黑、狼灰、虎棕,点睛似的引着人视线往上扬,颇有种豁然开朗的意蕴。

何敏机灵,很快捕捉到贺晴的视线,说:“这是葛先生的画。”她顺嘴介绍下去,“宾馆离地铁站近,人流一直很旺。又是Y字路口转角第三栋,风水上避开‘反弓恶煞’,挂了这幅画,生意很好。”

贺晴没忍住笑了。母亲倒是入乡随俗,连广东人的道道也学了去,这幅画恐怕被骗了不少钱。她直接问:“这位葛先生是个风水大师?”

“他是303房的住客,是个穷——”何敏一时嘴快,吐了吐舌头立马改口,“画家,他给宾馆的画都是免费的。”

贺晴噤声,不再妄下判断。何敏边整理东西边开始介绍:淘金宾馆分长租与短租。长租收入稳定,能弥补淡季时较高的空房率带来的亏损,一般按月结算,与租房无异。短租分日租和时租,日租就是日常订房,时租主要供给附近美院和工作室搞团队建设和室内桌游。庙小腑脏全,这种长短结合的安排,贺晴听了便晓得这是有经验的人拟定的。

何敏捧起一个文件置物架擦拭,见贺晴心思浮游,连搭把手都不愿意,眼内难掩失望。看来红姨的女儿不喜欢这里。前台左边是两台座机,右边是硕大的显示器和文件盒。

贺晴又问了两个问题:“我妈人在哪里?这经营法子是谁给她支的招?”何敏实话实说:“我们谁也不知道红姨去哪儿了。”她又解释道,“这是红姨的店,经营方针自然是她定的,我们都跟着她学做事。”

稍后,贺晴来到宾馆内母亲的房间,二楼206房,这是她在广州的落脚处。房内是一室一厅一浴的格局。家具简约,客厅摆着头层牛皮的意式磨砂云朵沙发,褶皱轻软,像个极暖的怀抱横在她面前,一副欢迎回家的姿态。贺晴满怀复杂愁绪,并没坐下,径直走到窗边。窗外景致像等比例缩小的人造模型,色泽纷繁,清晰逼真。归客如切叶蚁般勤恳,在宽街窄巷中拖着身影驰来又远去。生计让人不顾一切,连时间都忘却,即将十点,广州康兴村还未入眠……

贺晴用手指轻敲窗户玻璃,发现是中空的两层,难怪隔音效果好。心头不快涌上鼻尖,她整张脸酸得厉害,眼眶也软了。母亲职业上的运筹帷幄、缜密细心,尽数奉送给这座陌生城市。她教过何敏,却没教过自己女儿。贺晴甚至有几分嫉妒这个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的女孩。手机屏幕接连弹出同事的微信消息,贺晴没心思应付。邮件App弹来新消息。她迅速点开,目光在屏幕上浏览:“很遗憾通知您,这次我们没有采用您的摄影稿件,希望以后……”

这封邮件被塞进垃圾箱,它和那200+的垃圾邮件用的都是同一种话术。贺晴常常给各类收摄影稿件的平台投递作品,尝试在这个对天赋要求很高的圈子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贺成勇癌症病程长达两年,中间几次病危,她不得不停下工作去照顾。存款也因此断断续续,从未抵达一个能让她松一口气活着的数字。最后贺成勇死了,只留下家里那套旧房,使贺晴不至于租房度日罢了。工作筑成她生活和梦想的根本。沈阳摄影圈子很小,业内大拿寥寥可数,她所在的儿童摄影机构的摄影总监徐闻景是其中最具知名度的一位。当时冲着他的名气与学习机会,贺晴被压低薪资也答应入职,就为了早日成为有实力的独立摄影师。

她不能在广州久留。心里计划着停留的日程,贺晴拉开行李箱的瞬间,整个屋子沉入黑暗,廊外忽然人声四起。

停电了。

住客们从屋里出来打听情况,站得分散,应急灯探在每张脸上,却是高度统一的抱怨神情。贺晴跟所有人保持距离站着。有冲她讲粤语的,她听不懂,但明白那人不停擦拭湿发的动作是在催促贺晴赶紧想办法。人人都知道206房住的是老板。而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既不懂电路,也不懂粤语,只好再次给何敏打电话,却无人接听。屏幕熄掉的瞬间,贺晴听见更多不耐烦的呼吸声,连她也烦躁起来。

从楼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是刘泽。他穿着休闲,俨然是宾馆的长租住客。一抬眼,目光与贺晴相接,刘泽知道她是秦少红女儿。他说应该是用电高峰导致保险丝熔断。贺晴随刘泽来到一楼楼梯后侧的配电房区域,看他熟练地从左侧小箱下方摸出钥匙和电笔,打开配电房的门。

淘金宾馆是重建的建筑物,目前线路不存在老化问题,这里没有聘请电工,全靠秦少红一力负责。刘泽说完这些,贺晴没有接话。她想起幼时家里那些零散电器,风扇、遥控、VCD影碟机,甚至是煤气灶阀门,都是由父亲维修的。

母亲明明什么都不会。

电闸往上一推,电流无声从头顶天花板秒速流过,满目皆是亮堂。贺晴听见有人在二楼哄笑。声音颇杂,夹杂几句无关痛痒的打趣,很快各自散去。折腾一番,她也薄汗加身,打算回去洗个澡便躺倒休息。刘泽却喊住了她,问起月租缴费的事。

长租住客目前只有四户。广州对贺晴来说只是一个驿站,住客不过是途人,萍水相逢,最好没有过多牵扯。贺晴拜托刘泽帮忙通知其他住户。刘泽再三打量贺晴,与秦少红面孔重叠,性情却大相径庭。他给了贺晴三千租金,并让她按秦少红的规矩服务到位,上门收费。

贺晴赌了股气,去敲201住客的门,住户叫陈小聪。201还没人来应,旁边202房突然啪的一声,像给门磕了个头般响亮。门缝下,贺晴瞄见202室内灯熄了,走廊感应灯却被唤醒。她心里一沉:这是躲房费的意思?201的门小幅度打开,慌慌张张探出半个黑漆漆的脑袋,对着贺晴展露稚气的脸。约莫是青春期,两颊痘印在火似的夏季里,通红鼓胀。他满脸诧异,音量如蚊:“怎么……你,你是干吗的?”

贺晴说来收月租。他喊完明天会交,便哐的一下,推门上锁。她不死心继续敲,里头再没声响。她只好转身去敲202房的门,住客叫黎卉。整个走廊除了贺晴的敲门声,什么都听不见,比大雪封路时的沈阳还要安静。看来这一层住的都是欠钱的硬骨头。贺晴放弃了二楼住户,循着楼梯往上,来到303房门口。里头有人高声呼应,半分钟后夹着拖鞋的脚步由远至近,门开了。303房葛辉,即是何敏口中的自由画家。夜里十点半,他还穿着沾满颜料的围裙,活似个调色板。他脸型瘦窄,身材偏高,半长的发微卷,遮掉一半眉眼,肤色深沉得让人辨不清岁数。他冲贺晴咧开嘴笑,眼褶比眼皮深邃,应该上年纪了。

葛辉开口问:“今晚刚到?累不累啊?你看我,忙了一整天,也不知道收拾一下才见你。快点儿,快点儿进来坐。”

贺晴直视过去,瞄见他的窗台有个应急照明灯,似乎停电没有对他造成影响。她再一次解释自己的来意。葛辉却没掏钱,反而声称他跟秦少红的关系很好。他边说边打量贺晴,丝毫不觉得唐突,发自肺腑赞叹说:“你们两母女长得可真像,一样是美人。”

他双手撑膝,半弯下腰去盯她因为摸黑出门而磕伤的膝盖,“这得上药啊,不然明天会瘀青,我这儿有药,你进来我给你抹。”葛辉转身回屋里找药。贺晴没想到这里居然住了个流氓,吓得关起房门,快步冲上四楼,半点儿顾不上腿疼。

她立即去敲401的门。来人脚步很轻,几秒之后门打开,是个头发有些灰白的中年女人。她是周凯芹,401房住客。暖灯下也能看出肌肤洁净,身量纤纤,与发色毫不相衬的年轻。像是熬了许多个不眠的夜,一双狭长的秀目添了怨,正剜着贺晴。

看来贺晴扰人清梦了。还没等她开口,周凯芹直接把现金递出:“都快十一点了,不能明天再收吗?屋里有人要休息的,别再夜半三更来敲门了!”贺晴的手刚抓住钞票,解释还没出口,鼻尖差点儿磕中关上的门板。她捏了捏手里薄薄几张纸,低下头一数,诧异地张嘴——刚刚那个301房的刘泽三千,这一位才五百?

她再翻看何敏发来的登记表,定价属实。

回到屋里,贺晴躺在床上辗转许久。广州之行出乎意料。工作与私事像约好般同时刁难,压得她心头烦躁,睡意全无。她对母亲与母亲留下来的一切感到费解,又生出许多抱怨。定价随便,住客古怪,一个比一个招人烦。这种宾馆怎么还没倒闭?经营这幢楼能挣什么钱?这么老远跑来广州做慈善吗?该不会是留下一大笔债务吧?难怪人跑了。她已来此十二年,这得欠多少钱?

贺晴越想越害怕,猛地爬起床,拧开台灯,慌张翻出何敏给她的文件盒。她反复细看股份转让协议,生怕里面的财务漏洞连女娲都补不上。等看见工商注册资本那栏,实缴金额赫然写着“人民币两百万”,贺晴彻底蒙了。

秦少红离开时只是个家庭主妇,这两百万是怎么来的?

秦少红带着一万块钱离开沈阳。

当天,她先到市府大路的中国银行取出七千活期存款。柜员告诉她:“余额还有五万零三千,大姐,需要凑个整吗?”秦少红小声道:“不用了。”女儿贺晴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得留着,不能拿走太多。秦少红低头,腕际浮了一圈红印。她想起昨晚那场夫妻床笫间被贺成勇强行施与的压迫,又生出许多恨意。

贺成勇的劲儿太大了。昨天夜里,他喝了酒,呼吸灼热,扑出一股荔枝熟烂的呛鼻气味。秦少红推开他,不愿意脱裤子。男人色急,还以为是情趣,拿手去掰她指关节,一根一根扯。她很疼。他却笑了,“老实点儿,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秦少红胸口起伏,压低音量说:“我说了不要!”

她恍然间觉得女儿仍在隔壁屋里睡觉。不仅这次,不只昨天,日日夜夜的每一句“不要”,她都说了。话总在贺成勇耳边过而不入。高大身躯如熊扑食,体力悬殊,似山倾海覆,压得秦少红胆颤。

点钞机哗哗作响。

秦少红仿佛又闻到那股低劣酒的臭味,浓度不高,腐蚀性极强,从男人身体深处浸渍通透,顺食管而上,沿嘴角轻蔑地渡进她生锈的躯壳。

她轻声道:“那个,我还是凑整取一万吧。”

秦少红二十二岁时与丈夫贺成勇相亲结婚。她长得美,性子也乖顺,孝敬父母照顾弟妹,样样弄得很妥当。母亲大病那年,给秦少红说亲的人没断过,街坊邻居都知道她家着急了。最后选择同是煤厂职工的贺成勇,无非因为他率先出手。提着山药粉、麦乳精、时令水果,都是不耗肠胃的温性食物,又拿了四条硬红辽宁香烟、两瓶凤城老窖和两盒钙奶饼干,贺成勇大包小包敲开秦家的门。最后还说没拿啥好东西,大红包往老人手上一塞,让老人自己去添点儿喜欢的。秦家男女老少都沾了贺成勇送的这口好处。事后,他带着秦少红到渤海湾短途游了一回,两天两夜,回沈阳时大家心照不宣,便算是认定了这门亲事。

贺成勇这般心急,是知道煤厂劳资科主任欣赏档案室的秦少红,知道她爱看书,送了她一本小说。贺成勇听说主任的侄子也到了适婚年纪……

取了钱回到家,秦少红在屋里环绕一圈。离家出走这样重大的决定,她偏挑了个最寻常的下午,是不想留任何告别的话。秦少红缓步迈入女儿房间。她拧开台灯,灯罩上有黏合过的痕迹,胶水褐黄,崎岖纹路经灯光一打,状若蛇行。它是贺晴打破的。就因为那次她没接到女儿的求助电话,孩子气急,便拿台灯泄愤。

后来女儿如春蕾舒展,愈发漂亮。上了高中,回家时间开始变得晚些,问是什么缘故,贺晴冷着脸道:“课后不得复习啊?作业不会做,留在学校向成绩好的同学请教。”

理由挑不出错。

秦少红却很担心,忍不住开始跟踪女儿放学。那天傍晚,她看见贺晴跟一个男同学一起走。秦少红跟了很长一段路。路是黑的,看着那样的窄,连沈阳这座城市也郁郁寡欢起来。男孩朝贺晴伸出的手,像伸进了秦少红的嘴,朝她心脏挖去。秦少红疾步上前,抬臂挡开男孩,大声质问贺晴:“原来每天这么晚回家,就是为了谈恋爱?”她又着急地扭过头,怒斥那个男孩,“你是哪个班的?知不知道学校严禁早恋?你是在耽误我女儿的前途!”

周遭的人目光似箭,扎得贺晴心脏疼痛,她急得破口大骂:“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你是不是有病啊,秦少红!”

秦少红怔在原地,久久不能从女儿的嘶吼中平静下来。

事后学校尽人皆知,贺晴从教室走廊穿过,有种不敢轻易抬头的羞愧感。班里同学看不过眼,站出来替贺晴解释:他们只是普通同学关系,一直没有逾矩,是贺晴妈妈不分青红皂白误会了。这事以男孩主动申请调班结束。贺晴再也不愿搭理家里人。母亲疑神疑鬼,父亲终日不管不问,她在学校里丢尽脸面,她要尽早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噩梦一样的家。

直到今天秦少红都没想明白,跟女儿这场漫长的冷战,究竟孰是孰非。家庭主妇的精神寄托,不是丈夫,便是孩子。这份不肯放手的关心,却一再将女儿推得更远。

爱是怎样生出厌恶来的?秦少红找不到答案。

她离开时背着一个行囊。九月时节的沈阳,乌云坠沉天角,日头无光,秦少红只留下一个灰扑扑的背影。沈阳北站滚动播放的单色LED屏,车次与目的地分外显眼。不久前,也在这里,她送贺晴踏上了前往哈尔滨的火车。

南下的,北上的,东进的,西行的,整个沈阳北站游人如风。

秦少红脚步一顿,还想转过身看一看,又怕脚步生根,迅速头也不回地扎进南下的队伍之中。

自那日起,万事万物都是新的。从广州火车站站前广场上印满服装布匹、数码产品、日用家电、加工零件、美容美发广告的庞大纸箱和塑料袋,到海珠区康兴村里铺面如鳞般的发型屋、西饼房、茶叶档、握手楼,广州与想象中大不相同。摩登的楼墙高大敞亮,远远一眺,似不着半点儿尘埃。公交车往城腹深入,楼宇间距紧窄,由点至面,如排排簇新城墙,居住环境拥挤,匿在树荫处的街砖却很干净。那些在报道里宏大壮阔的热烈和气派,落到实地,竟然只是人间的一蔬一食、一车一店。这里有人遛着狗与公交车擦身而过。狗不慌,人不慌,定定然似寻常。

秦少红落了地,却无法生根,新鲜与好奇很快破灭。

康兴村旁边是全国最大的纺织品贸易产业园,以秦少红的年龄资历,很难有合适的岗位。纺织行业大类分为染布、面料、辅料、裁缝、仓储、成衣,秦少红都一窍不通,手里那点儿针线活够不上谋生的标准线。每种面料从设计、制造到打版、成品,针织或梭织、皮革或新型布,用的机器不同,技术工种也不同。这些个门道,秦少红都没摸着,每日没头苍蝇似的飞奔,除了一身热汗什么都没捞到。

有人质疑她,说着说着,还道德审判起来:这岁数来广州到底有何居心,想傍大款吗?秦少红只好撒谎:丈夫早死孩子早嫁,剩她孤家寡人,求一条生路罢了。真实人间不缺悲剧,这个故事说服不了几个人。千禧年已过,制造业技术趋于细化,对技能熟练度要求更高。秦少红终于陷入茫然。她蜗居在一间城中村的握手楼,单间,日照西斜,傍晚屋里热得像个蒸屉。找不到工作的她每晚踏进门,犹如一只快要变质的熟蟹,无法动弹,被人挑挑拣拣之后仍然剩了下来。

秦少红每日都在一间名叫“卉姐烧腊店”的餐馆解决饥饿,坐同一个位置,点最便宜的叉烧饭。她奔波太久,有一晚疲惫得在饭店遗失了保温瓶。老板黎卉早早把她认住,托另一名同住在康兴村的熟客林野把保温瓶捎给她。这样一来二去,从生到熟,秦少红也算是在广州有了能打招呼的人。黎卉是广西人,早年丧偶,带着儿子陈小聪起早贪黑地经营饭店,人却始终保持开朗明艳。林野比秦少红小八岁,辽宁鞍山的广漂,人如其名,胆大心野。他主动与秦少红接近,还给她指了条明路:先谈生存再谈生活,康兴村的怡海养老院正在招工。

广州人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秦少红很快成为怡海养老院的护理工。与其说是被录用,倒不如说养老院由于常年缺人只好退而求其次,照顾孤寡老人毕竟是一份苦差事。养老院临街,占据康兴村最繁华的路口,楼龄老旧。这种用地规划显然不符合经济发展规律。村里补贴不多,设备都有不同程度的老化折损,用不上太先进的设施,人力就是最大的生产力。养老院每个人都忙。院长杨安怡是康兴村村支书刘鸣志的老婆,为人敦厚周到,她安排秦少红跟着护理长周凯芹学习。擦身、清创、换药、监督餐食、服药以及操作基本急救,秦少红上手利索。她每天脚步匆忙,穿梭于床与床间,相隔一道白帘,不透光不漏风,守住每位老人仅剩的尊严。

这段经历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后,秦少红离开怡海养老院。在这座离死亡最近的建筑物里,住的都是本地老人,语言不通是一个问题。护理工的日常工作单调重复,薪资廉薄,对未来毫无助益,这又是一个问题。许多年后,秦少红追忆这段短暂的工作历程,细究辞职原因,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她鼓足勇气跨越前半生来广州,是为了实现梦想的。

四十岁时谈梦想,既天真又荒谬。杨安怡得知秦少红离开沈阳的前因后果后,鼓励她大胆往前走,还给秦少红推荐了一份亲戚家的窗帘销售工作。

窗帘铺面位于长江纺织城外围,是杨安怡的堂妹杨蓓的店,叫“家馨窗帘”。这一带卖布匹的店似鲫鱼身上的鳞,挨得密密麻麻。从天花板到地板,铺内架设一道道铁管,不锈钢的四叉S钩将无数片沉甸甸的布帘悬挂,把店面隔成四个供人来回行走看货的隔间。秦少红便从养老院单调的白帘走进有声有色的布匹贸易市场之中。

杨蓓与杨安怡虽是近亲,从性格到外貌却差异甚远。同为生意人,她语气里又少了黎卉那份自来熟的热情。秦少红刚到店,便被杨蓓从头扫视到脚,实实在在提点一句“在我这里销售就是门面”,分明是嫌她打扮老土。秦少红脸泛红潮,临近年关时,喊上黎卉一起去买衣服。

只是她没想到同行的还有林野。

自从在黎卉店里认识,林野想尽由头请秦少红吃饭,又给她工作出主意,比寻常老乡热络许多。黎卉眼尖,早早看在眼里,借着试衣服的空当在秦少红面前点破,“你老拿工作忙当借口搪塞,行还是不行,姐姐你得给人家一句话呀。”秦少红了然,支支吾吾对黎卉坦白,“我在沈阳有老公。”她细细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黎卉一介江湖儿女,竟听得满眼泪花,反倒欣赏起秦少红这份独一无二的决心。

那晚各自散去,秦少红直接劝林野留步,别再送她。不只是今晚,以后的每一场聚会,都别送了。巷道里影随光动,林野立在原地,任谁都没把故事点破。

万事开头难。二○○六年一月,秦少红才迎来窗帘销售成交的第一位顾客,那是她工作的第三周。这趟她吃了亏。来的顾客态度倨傲,眼尖嘴快,订了一厅二房三个标准窗帘,又嚷着要秦少红让利,送她几对带流苏的镀铜欧式绑带。高级货,成本价一对十五元,秦少红犹疑不决。顾客眉骨一挑,笑道:“我那个小区是新收的楼房,两梯六户二十层楼高,你自己数数我能给你带来多少生意?”

秦少红业绩太差,咬咬牙,便允了。事后杨蓓知道,气得连连数落道:“你满眼就是康兴村,去那人说的小区看过吗?那都是老居民楼。这些绑带的钱从你的提成里扣!”

坐井观天的人做不了生意。秦少红趁着某天休假,特意绕去那个小区。外墙吃透老旧管道里渗出的水,一块深一块浅,苔藓与裂缝成片,像一幢被光阴晒伤的楼。她看了很久,没看见自己卖出去的第一片窗帘。这个教训不贵,但买得深刻。

秦少红在林野搬离康兴村后,才得知他选择离职创业,在白云皮具城与朋友合伙承包了一个档口,专供外贸货。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整个临海的南方船吃水深,人物流通,遍地生机。物质由匮乏转至丰盛,盘活大量民营品牌,市场竞争愈发激烈。林野的搭档深谙销售门道,在黎卉店内结识秦少红,还跟她打趣道:“做销售要配一双扫描仪的眼。客人进门,衣服、皮包、手表、鞋子,看完就得有数,知道人家奔着何种价位的产品来,卖贵卖贱心中有谱。还要讲人脉、拉关系,晓得如何在聊天时制造成交冲动。世上只要还有人,潜在客户就永不缺席。如今卖的哪是货,卖的全是服务与关爱。”

秦少红听得发笑,又似懂非懂地沉默起来。

在广州过第一个春节时,乡愁袭人。秦少红在出租屋里按老规矩,给女儿包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送出手的压岁钱,又怕闲下来想孩子想得肝肠寸断,干脆买来一张广州地图。整个春节假期,她钻进各大地产中介门店,打听小区的地段房价,了解装修的价格定位。

到了秋天,秦少红一人撑起窗帘店当年的全部营收。截至十月,出货量已比去年涨了一倍,五一、暑假、国庆更是忙到每天夜里十一点才关门,说客如轮转也不过分。杨蓓嗅着钱味,又跟仓库、物流、供应商那边明里暗里套过话,知道秦少红一分钱回扣都没拿过。她对秦少红一再改观,择了个佳日,给秦少红送去一个好消息:将她提拔为“家馨窗帘”白云区新店的店长。

广州新开售的房子总量创历史新高,全市均价涨幅超过百分之二十,二手房产交易趋于白热化。房地产利好的消息联动所有相关产业,建材装修市场空前火爆。杨蓓直接瞄准未来两年集中开盘售楼的白云区,将生意从广州中心五区辐射至北边接壤的从化、清远、花都等区域。

好事都有代价。杨蓓精明,与秦少红谈升任店长的条件。一是底薪加钱,提成不变。二是头三个月条件不变,三个月后根据经营状况每月商定一个保底收入目标,达成目标以外的所有收入归秦少红,盈损自负。秦少红听得心动。按照她如今的工资,已能稳定在每月八千左右,放到一年前,放到沈阳,这个数字对她来说是天方夜谭。可在广州攒下来用于创业,仍然是杯水车薪。

秦少红私下跟好友们商量,人人各执一词,都拿自己经验支招。林野初创成功,第一单生意便是两千条皮带订单,远销南非,走水路出货。黎卉双喜临门,租下饭店旁边的铺面拓展外卖业务,还因此巧遇良人,结识来自广西的装修包工头蒋超。人往高处走,原地踏步的秦少红生出好些担忧,怕自己到五十岁还是个门店销售。她决定冒险应下杨蓓的第二个条件。

二○○七年一月,白云区的“家馨窗帘”开张大吉。

杨蓓请来舞狮队。她手持蘸满朱砂的毛笔,朝一左一右狮眼点去。一点是金,一点是银,这头狮子嗅着人间富贵味,即刻醒来。头大嘴阔,额高鼻塌,双瞳十分醒神,故而舞狮又叫醒狮。睁眼、洗须,通身舔一舔,动作活灵活现。二人合力演一狮,人造毛抖擞几回,金银荣华落了满屋。杨蓓似是望见金山银山,笑得合不拢嘴,秦少红瞧见,也感染了喜气财气,笑个不停。

礼成了,秦少红走马上任。

新店开在白云区中南部广园西立交桥附近的新楼盘商业街,道路接壤三元里大道及机场高速,地理位置优越。原来的旧白云机场在两年前迁往城郊花都区,更名为新白云国际机场。至此,花都区轰轰烈烈的房屋拆迁潮渐息,新房即将林立。而白云区腾出了地皮、道路、荒废草坪与旧日遗梦,可发展空间巨大,到处是亟待引爆的商机。

光凭小区及附近楼盘的新订单,秦少红的经营只能撑过头半年。她在第四个月开始察觉营收流水的下滑,上门客户哪怕是包括推介转介的都越来越少。杨蓓听了秦少红的难处,也不让步,反而拿着计算器一五一十地分析到底每个月还差多少订单才能达标。老板在商言商,不讲人情,这是在考验秦少红的意志与能力。她很快摸出一条门道:搭乘城中心的楼巴前往城郊从化区的各个新交付楼盘,直接面对面入户推销。上门量尺寸、定制、出货,先形成小区内的第一个样板。装修是一件追赶潮流的事,有了榜样,买家便愿意跟着潮流走了。尝到甜头后,接连两个月,秦少红将从化区能跑的别墅和住宅全跑了。

不知不觉间,秦少红挣到一些钱。她人生中第一次拥有六位数的银行账户存款。一个个排列整齐的0,像人的脊椎骨节,环环相扣地撑起了她。杨蓓遵守约定,从没过问目标外的盈利空间。水至清则无鱼。她如果处处捏紧秦少红的钱脉,反而会扼杀这份冲劲。

推销期间也碰过壁,被质疑营业执照真假、图片与实物有差异,又或是直接嫌秦少红区区一个推销员,没资格跟别墅业主谈话。她瞧见了别墅车库里那台锃亮的黑色保时捷。黎卉之前指给她看过,“记住车标,那就是保时捷,上百万呢,也不过是有钱人随便买的代步工具。”

秦少红没想到卖窗帘也能卖出社会阶层落差感。杨蓓也是有钱人,她的座驾是一辆路虎。买得起这种车的客人,订窗帘时一般都用贵的面料,要最时髦的款式。潜移默化间,秦少红学会了划分低、中、高级产品,也学会了拿钱划分客人。有时为了节省时间,她也主动放弃过一些客人,把精力放到能拿更大单子的客户身上,一单能顶五单。她不得不这样做。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选择属于自己的目标客户群了。她只是有些懊恼,怎么在广州待久了,竟染了一身铜臭味与势利眼。

秦少红胆子愈发大起来,看什么都多看半步,早早埋下一个计划。二○○七年十月,秦少红向杨蓓提出入股的申请,她要自己做老板。

杨蓓听罢,直接笑了,说:“你这是还没学会走,就想飞啊?我第一家店借了好几十万才启动成功,股东位置是吃苦吃来的。现在你给我打个工就想占股份,你觉得可能吗?”

秦少红也不慌,解释道:“业内做加盟,一般先付品牌方一笔品牌费用,再自行注册公司另开店面。生产线、仓库都可以跟品牌方共用,物流和安装成本按出货量来均摊。如果你不愿意我入股,那加盟你看可以吗?就当白云这个店我盘下来了,你开个价,钱我想办法。”

杨蓓听得眼睛直了,来来回回打量着秦少红,又沉默一会儿,才慢悠悠感慨道:“四十出头了还能一时一样,阿红,你是个能折腾的。”

秦少红小声道:“我就是想试试。”

“为什么想试试?”

“因为我觉得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像杨蓓、像黎卉,像千万个走南闯北的女性一样有自己的事业。奋斗不分贫贱富贵。二十年前,她只敢在沈阳想,二十年后,她来广州就要做。

杨蓓最终答应回去认真考虑她的提议。

中秋过后,秦少红在店里迎来一位久违的稀客:林野。两人自康兴村分道扬镳后,许久没打过照面了。林野一切如常,言谈间只当秦少红是一名故友,态度坦然,半分暧昧都寻不着。二人交换生意经,又各自念叨难处。林野戏说:“皮具城竞争大,货源商、代工厂、物流输送处处暗抬成本,哪及得上你这个自己当老板的。”秦少红立即摆摆手,“杨蓓还未答应我,八字没一撇的事,我不过是个打工仔。”林野脸色如常,听说秦少红准备了二十万入股杨蓓的店,又笑称到时候备着厚礼来贺她荣升老板。

几天后,秦少红在一个新交楼的小区跑客户。她两天前就来过一次。户型都是刚需型,两房一厅、三房一厅,买来做婚房的居多。电视背景墙以饱和度低的灰色做主调。秦少红推荐一款经典淡粉与雅绿窗帘,颇受年轻的业主夫妻欢迎。

她接了一通电话,是林野。他沉吟片刻才直说:“红姐,我想找你借点儿钱。上个月的样板被退了,工厂积压太多库存,货不出钱不来。”秦少红听得犹豫起来。她替林野分析说:“可否调货或者转卖其他厂家?我们做窗帘的常常这样处理。”林野灰心丧气,音调却拔得颇高,“皮具与窗帘不同,个性化定制板型繁杂,压不了货。你实在不想帮忙,那我就把铺面转出去不干这行了,回去辅料厂搬货呗。”

林野这番丧气话让秦少红有些羞愧。能理解一个人,就能共情一个人。林野跟自己一样,不过是想有出息、有活路,在广州做个异乡人的美梦,拥有一番能扎根的事业罢了。

秦少红应下借钱的事。

她匆忙到银行取出五万现金,在下班前赶到林野住的小区。人刚进屋,忽地口鼻一窒,秦少红来不及呼救便被绑了起来。

第二日,秦少红那两年的坎坷打工历史被黎卉向贺晴一一细数出来。她作为旁观者,替秦少红喜,也为秦少红忧。说到误入传销团伙时,黎卉哭了数回。她看着贺晴,似是在透过她的皮相骨相,绘出好友秦少红十年前的模样。

“红姐打来电话,说女儿在沈阳急病,喊我转三十万给她。我立刻去银行转钱,刚划过去,就联系不上了,我还以为她去赶飞机了。到晚上也找不到人,我去问杨蓓,结果杨蓓气坏了,说她丢下一句辞职,人跑了,什么都没交接。后来报警才知道她被骗进传销组织。”

黎卉摇头,恨林野的狼心狗肺,“一开始他在店里吃饭,老跟我说他留意到一个女人,长得挺漂亮的。我说那你去追啊。晴子,我这张嘴就是欠,我怎么能说出这种害人的话。如果不是后来他被抓住去蹲监狱了,我真想亲自上门打他一顿!”

贺晴沉默。今天是她来到康兴村的第二日。昨夜心事超载,她起了个大早,碰见上门取股份转让协议的何敏。贺晴听何敏解释,这里原是怡海养老院,拆除后改建为淘金宾馆。二○一六年初由秦少红承接运营,宾馆股东协议里原本预留给养老院院长杨安怡的百分之五股份,在她意外离世后转给了她的丈夫刘鸣志。她这份股份转让协议还需要村支书刘鸣志的签字同意。

而301房的刘泽,就是杨安怡的小儿子,也是淘金宾馆的建筑设计师。

何敏赶往村委会办理备案,贺晴无事可做,便站在淘金宾馆门外抽烟。这习惯是在贺成勇葬礼上养成的。当时她从散给吊唁客人的烟里摸走一盒,哆哆嗦嗦地站在灵堂外抽。门口幡布太沉,风抬不起,堪堪摇动那道狭长的尾角。那一刻,贺晴觉得自己就像那块破布条。命运用力将她往下拽,没有一件事值得扬起眉眼高兴一场。

秦少红心真狠,这么多年没有一点儿消息。怎么眨眼间,这世上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那时的贺晴想。

半截烟灰坠落,贺晴抬头,看见晨跑回来的刘泽,手臂夹着一堆刚印制出来的蓝底建筑图纸。二人见面无话,惦记着昨晚那番冷淡,谁都不想先开口。倒是刘泽忽地上了心,瞥见贺晴双脚还穿着宾馆的一次性拖鞋,想到她这趟行程估计来得匆忙,回房里发微信让何敏记得带一双居家拖鞋回来。何敏见自己表哥心思这般细密,反而笑话他表错情,说贺晴这番过来是为了找人运营宾馆,她不留在这里,你别打主意。

刘泽反驳说:“看她是红姨的女儿多给些照顾罢了。”

何敏提着拖鞋迈进门时,住在202房的黎卉也踩着高跟鞋下楼,一步一叩,声音清脆。她穿一袭蓝衣,掐腰鱼尾裙,嗓音在这方寸之间回荡,竟有种中气十足的魅力。

黎卉让贺晴添加自己微信好友,连同她儿子201的房费也一并付了。

贺晴问道:“你儿子?”

贺晴看了眼何敏,只见何敏摇头。这种家事若经旁人的嘴加工,容易引起争议,何敏一向识趣。黎卉便自己解释说:“对,就是201那个陈小聪。今年才十六岁,毛都没长齐就学人离家出走来这里住。他爸死得早,他不体谅我,还生了副逆子心肠。晴子,你小时候会这样吗,跟妈妈吵完架然后一声不响跑了?”贺晴没回这话。

何敏悄悄给她发了条微信:“卉姨要再婚,现任比她小十岁,陈小聪是因为这事离家出走的。”

真相大白。黎卉这种对孩子年幼无知的声声控诉,贺晴在摄影店里听太多了。最后家长不改,孩子也不改,全凭奔流不返的时间软化一切尖锐的龃龉和无奈。贺晴忽然想起那抹干涸在学校椅子上的血。

黎卉抱怨完,又起一个话头,“你妈妈最爱吃我店里的叉烧饭,改天你也来尝尝。那时她刚来广州,找不到工作,天天光顾我,点最便宜的分量。”贺晴心头一紧,终于听见和旁人嘴里不一样的秦少红。她轻声跟黎卉打听,“我妈找不到工作?”黎卉摇头,“人生地不熟,年纪又大,你以为这些年她容易吗?”接着,黎卉开始讲述秦少红初到广州的故事。

等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经黎卉转述到报警这里,贺晴才稍稍松一口气,“那我妈是被救出来的?”

“自己逃的。换窝点途中她借机伤了林野,逃出来报警,警察顺着线索把他们端了。”黎卉抹掉眼泪,又讥笑道,“伤那地方,还叫什么林野,该叫他林公公才对。”

何敏立即笑了。贺晴也想笑,却只扯了扯嘴角,涌出许多难以名状的伤感。她只觉得恍惚,无法将记忆里的秦少红与黎卉口中的“红姐”重叠在一起。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那个在厨房俯腰垂首的母亲,那个坐在沙发上穿针引线的母亲,那个吵架时半声不吭,只有眼神逃离现场的母亲。可现在呢?她会夸赞客户,会讨好物业,会拿着计算器计较每分利润,会与老板周旋,会想办法挣更多的钱。她甚至有了各式各样的好友。当她拼死挣扎逃离传销组织时,自己在做什么?

同一束月光下,有人命悬一线,有人枕上安眠。贺晴内心翻涌似海。秦少红失踪后,她与贺成勇在邻里与派出所之间往返追寻,直到看见沈阳北站与银行取款的监控视频。母亲走得决绝,头也不回,行囊轻便,似是有人在未知的他乡静待着她。念及流传在亲朋好友间阴魂不散的龌龊猜想,以及贺成勇每次醉酒后痛骂的背叛,贺晴忽然感到心疼。在他们嘴里眼里,世上不会有追寻梦想的秦少红,只有趋炎附势的狐狸精。如果不是有男人替她开路,她一个家庭主妇,又怎么敢远走高飞?

贺晴心疼离家出走的母亲被污蔑,转念,又觉得愧疚丛生。

母女生分多年,她竟然也曾相信过这些。

入夜后,贺晴手机微信里不停弹出工作群的消息。她点开一看,是同事在炫耀暑假期间的工作业绩,其中还有贺晴的客户。她休假后,本来安排在这个档期的客户不得不转给在岗的同事。她发现客片棚景与服装造型都升了一个档次。贺晴的VIP客户第一次享受这等待遇。她心凉了,怕是这场拍摄结束,这个客户会直接划到同事手上。贺晴困意全无,爬起来回到客厅手提电脑前,开始编辑转让宾馆的信息。这个决定她还没来得及通知宾馆在职的人及住客。

电脑又弹出语音通话的聊天框。贺晴看了一眼,是小姨来电。她关切地问贺晴:“见到你妈了吗,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已经给你找了个后爸?”贺晴握着手机的指尖突然收紧,“她没找,小姨,你别这么说她。”

“谁会信她没找啊!要不是为了男人,十几年前她能跑这么远去?”

“她不是那样的人!你别说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没说够吗?”

手机挂断后被倒扣在桌面,仍不停振动,是小姨打来谴责她罔顾尊卑,对长辈大声呵斥。贺晴心头也在振动。发酵一日的情绪终于有了出口。她咬着嘴唇,眼眶酸得受不了,又立刻仰高头,企图将难受憋回心里去。她对秦少红不辞而别的怨恨,已被这个磅礴故事的展开而冲淡,还多了几分怜悯与同情。

第二天,贺晴将宾馆的转让启事彩印出来,贴到康兴村村头的告示栏上。听黎卉说,秦少红初到广州,也是循着这个告示栏找出租屋、找工作、找二手家电。纸张堆叠纸张,胶水一层覆过一层,“旺铺出租”下面压着“寻狗启事”,隐约分辨出那条白色小狗名字叫Bobby,落款日期是去年。也不知道Bobby回家没有。时光带着重量,将旧事掩埋,后来者只能窥见一角半页。淘金宾馆的老板秦少红,这个故事贺晴只掀开几章,便没时间读下去了。

母亲的人生终究不是她的人生。

贺晴还惦记着今天早上给客户发问候信息,暑假过后就是国庆活动,下半年的节点每个她都马虎不得。贺晴回到宾馆,将相机从二楼拿下来,挂在脖子上,准备在宾馆里拍摄可以供买家查看的实景照。何敏从门外急匆匆跑来,慌张地问:“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去贴告示?还没跟员工和住客沟通,这样做会引来误会。”

“误会?”贺晴费解,“连老板都换了,无非是不租此处租别处,哪来的误会?”

何敏语气焦急,“红姨一心报答院长杨安怡当年的帮助,说‘有淘金宾馆的一天,就会有401房周素珍的房间,谁当老板都不能改变’,这是她的原话。”贺晴才恍然秦少红为何定这么低廉的房费,便问道:“她还没找地方搬是吗?”

何敏点头说:“今天已经有住客来质问我了,还说……”

何敏手机振动不停。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快速回复几句,又立即锁屏,似乎害怕被人看见她在回什么。这是心虚。贺晴不顾何敏反对,夺过手机,将微信群里每句对她的质疑都浏览了一遍。其中不乏拿秦少红的殷勤周到与贺晴比较的,看得贺晴恼上头顶。

从村口回来的刘泽也带了一脸火气。听说贺晴原是不肯来广州的,秦少红奋斗出淘金宾馆,她的女儿却不领情。贺晴仓促决定转让,芹姐和珍姨怎么办?陈小聪这个“逆子”又该怎么办?辉哥走了,福利院的残障儿童绘画班要去哪里找免费老师?他刚迈步进宾馆,便开口直问:“你凭什么不知会大家就转让宾馆?”

这话正撞上贺晴枪口。她刚被何敏微信群里的信息颅内轰炸一回,理智尽失,只觉得每个住客都拿她泄愤,站在各自的立场不留情面地批判讽刺。

贺晴反驳道:“这是我妈给我的产业,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刘泽冷笑道:“你看过住户协议吗?约定好无论哪一方先违约或者中止协议执行,都要提前一个月以书面形式告知对方,否则要赔钱。贺老板,你准备了多少违约金?”

贺老板三个字,嵌钩镶刃,生生丢在贺晴脸上,将彼此强装的和谐客套刺穿。她这是出远门没烧香,才遇见这些个不好惹的住客。二人争执不下,话里机锋阵阵。何敏不敢轻易劝架,眼角瞄见趁这时偷偷带人钻回宾馆的陈小聪,她急送一道眼风:快走。

陈小聪老远就嗅见火药味,脚步提速,却在楼梯口被贺晴冷声截停,“来客要登记。”

这话落音,陈小聪慌张地将同学挡在身后。贺晴定睛一看,原来长发飘飘,是个女孩。她更恼了,说:“未成年更要登记,你们家长呢?”陈小聪支支吾吾道:“她只是来借洗手间。”贺晴不听,迈步上前要拦人。刘泽赌气,比贺晴多迈半步,侧过身低声对陈小聪说:“你们上去。”

“不能上!”

“你上就是了。”

陈小聪一张青春期的稚脸皱成夕阳里的白菜干,面前二人如天平两端,他根本不知该听谁的。女孩急了,撒腿就往二楼跑。

贺晴呵斥一声:“没登记不能进房间!”

她决心要跟陈小聪杠上,这个口子不能开。无论是微信中的讥讽,还是刘泽当面的质疑,贺晴都绷着一口气。她直接朝楼梯上追去,人高腿长,两三步就迈了大半。陈小聪也急,脚步踩着楼梯紧咬过去,伸手一拉,用力拽住贺晴手臂。十几岁的男孩,力道颇大,五指抓得紧实,将贺晴手腕拧出一道道红痕。贺晴气极了,猛地抬手一甩,臂膀大晃,身形忽地歪向另一边。陈小聪以为她会牵着自己往下跌,立即松手,贺晴彻底失去重心,头朝下栽去……

贺晴躺在病床上叹气。

昨日她被刘泽匆匆送来,脚踝骨裂,至少两个月不能自如活动。这一摔,相机也坏了,那是贺成勇在她大学毕业时送的礼物。总监徐闻景收到她的病假申请,方才打电话来怒斥:“多大岁数了还能从楼梯摔下去?如果后天我在棚内没看见你人,贺晴,你以后都不用来了!”

他一向是个直脾气。贺晴的客户从暑假到国庆黄金周有三十个,移交给其他摄影师还要重新安排档期。而且一旦给出去,就很难再要回来,客户不接受频繁更换摄影师这种不专业的操作。人在他乡,贺晴要与客户维系感情,也有点儿力不从心。她连忙致电相熟的同事,却没有一人愿意接听。

这份工作算是丢了。

人前还能装作无事,待医护离开,贺晴还是忍不住低声啜泣。父亲离世,她靠摄影与工作撑过许多个孤单又辛酸的日子。现在一切都没了。摄影从胶片到数码,色泽瑰丽,像素更是几何级数增长。所有事物都在进步。她呢?三十岁了,还能经历几次重新开始?

刘泽手里拿着鲜花,隔门站立,不知该以什么心情踏入贺晴的病房。他都听见了。他与贺晴不过是凭了些长辈情分,才有这场数面之缘。他来探病,几分念旧,几分愧疚,还生出些道不明白的怜惜。她刚刚失业了。犹犹豫豫间,站在走廊的刘泽听见一声号叫。黎卉人还没到,中气十足的音调便响彻医院通道,将陈小聪一路拽入病房。

陈小聪瞥了眼贺晴包扎完好的左脚,登时心头一惊,竟然这么严重?黎卉恼上天灵盖,十根涂红染蔻的手指,噼里啪啦朝陈小聪一顿暴打,这个楼低屋窄的单人病房里,轰轰烈烈上演一出“黎母教子”。道歉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陈小聪是为了止痛还是出于内疚,把贺晴吓得神情怔怔。黎卉手劲儿不小,掌风带印,打得陈小聪一身黑里透红。陈小聪拼力闪躲,弓着腰、曲着腿,丝毫不敢还手。

陈小聪忙不迭地鞠躬道歉,态度诚恳。

贺晴知道是自己迁怒陈小聪,连连摆手,说不怪他,当时她太冲动了。

黎卉摇头,语气惋惜地道:“还不怪他?你看你这脚伤的,起码要两三个月才能恢复,晴子,你在沈阳还有工作呢。”

贺晴目光闪烁。她哪还有工作可言?未来几个月,要跟公司人事谈判掰扯,还要考虑广州的生活开销。现在多一个瘸腿负担,她已经离沈阳越来越远了。

一场误会消弭。贺晴在医院养足数日,来探病的除了何敏,还有周凯芹。她始终话少,却带来时令汤水,美味异常,润泽贺晴的心胃肺腑。难怪广州人说食得是福。有胃口,便有精神,十分难处里也生出三分坚毅。贺晴渐渐消化万千愁绪,痛定思痛,得先寻一条新的出路。

出院时陈小聪捧来一束鲜花,说,泽哥要跑项目没空来,让我替他恭喜你出院。来接她的黎卉当场咯咯咯地笑,一张利嘴半字不吐,凭暧昧眼神写完一段男女暗涌。贺晴知道她笑什么,霎时学了这花,红着一张脸,百口莫辩。回到淘金宾馆,何敏也捧来一束花。簇簇攘攘的无尽夏,花器硕大,登场便挤满所有人的视线。她说是303房辉哥送的。黎卉看完顿时蔫了,感慨刘泽连一个快五十岁的老男人都比不上,活该单身到下世纪。

公司人事与贺晴谈妥了离职条件。她跟着徐闻景两年,悟性强,出品质量逼近样片,这些优势换另一家店在业内照样用得上。但她还是觉得挫败。贺晴给许多杂志平台投过稿,好心客气的会告诉她,“你的作品太匠气”“影楼痕迹太重”“没有故事感”。难听的她没听过,因为人家根本不把她的作品放眼里。

沈阳摄影圈太小,而徐闻景名声又太大,不好得罪。她将客户信息整理完毕,也提出自己受伤是不可抗因素,跟人事磨了两天,最后协议辞职并获得一定赔偿。行走江湖,七分脾气三分薄面,天王老子下凡,也要靠那句“凡事留一线”指点迷津。

转让宾馆这事悄无声息地没了动静。有人来加贺晴微信咨询情况,几百万的转让,不可能靠三言两语就在手机里达成共识。对方一提出实地考察淘金宾馆,贺晴便犹豫了。

她回到淘金宾馆第二天,让何敏将自己拉进住客微信群,认认真真解释为什么要转让宾馆以及后续如何处理月租客与预定时租客的计划。她答应在同等条件下优先转让给愿意继续经营宾馆的合作客户。何敏一开始想替她发声,却被贺晴拦了下来,“我现在是负责人,找你当传声筒,他们会以为我没态度。”

有人来宾馆前台致歉。一个长期合作的日租客,是个生意人兼俄语翻译,做的是智能化家居产品,专门跑广州海珠区琶洲的春秋交易会。他给贺晴送了一副俄罗斯琥珀工艺耳环。他的太太前两年也给秦少红送过一副耳环,当时奔波创业手头紧张,秦少红体谅他们,房费每次都给了优惠。

贺晴听罢,笑着将那副琥珀耳环收起道:“那我也给你的房费打个折?”

男人笑了,何敏也笑了。贺晴这话摆出老板架势,任谁听见都觉得释怀与欢喜。直到这一刻,她才把那颗心脏从沈阳空运来广州,与她一同安置在淘金宾馆。

从前在摄影店,有儿童引导员、妆发师,碰上爆单节假日,客量大的摄影师还会有一对一的助理帮忙协调摆景与调度。贺晴只需确认棚景道具、熟悉样片,所有能挖掘的姿势她了然于胸,每一次摁快门都是标准的流水作业。淘金宾馆不一样,体积虽小,事务却又多又琐碎。

一开始接手前台工作,贺晴兵荒马乱:接电话遗漏确认住客信息,发票打错作废,押金单没收回就给人退了押金。大部分时租客爱搞团建,每次来都是一群伙伴在前台扎堆,贺晴置身吵闹声中逐个核对身份证件,只觉得头疼。有一回,一位时租客趁前台人多,催促着贺晴退押金和打发票。直到人离开宾馆,贺晴才想起退房前要让保洁上去检查房损。

难怪走得那么急。房间丢了一套杯子,厕所里浴巾和毛巾都脏了,床单还染了一大片黄色——保洁在对讲机那头停顿两秒道:“是杧果汁,垃圾桶里有饮品塑料杯。这个果汁难洗,布草估计报废了。”贺晴深深叹一口气说:“说到底是我疏忽,先更换新的布草吧。”

第二天保洁领班张珍珍跑来告诉她:“老板,那个布草干洗洗不掉,我自己兑了清洁剂,拿手搓了半天,能洗。我直接手洗完送干洗店脱水了。”贺晴吃惊道:“这么大一张,你怎么手洗啊?”

“没事,偶尔一次两次,我们能解决就给解决了。换布草是不贵,但积少成多,咱们能省点儿就省点儿。”

过了段日子,贺晴逮到在一楼侧门偷偷补觉的张珍珍。那会儿她正准备让值班保洁上四楼送一套刚到货的新茶杯。她没用对讲机,而是直接到保洁工作间寻人,当场看见坐在换鞋凳上倚着柜门打瞌睡的张珍珍。清洁工作并非时时刻刻都饱和,住客稀疏时,保洁阿姨也会偷懒。她查过排班表,这几个阿姨除了每周例休一日,近半年来几乎没请过假,也没旷过工。活是脏活,累是真累。

贺晴把茶杯放下,贴上便签,便默默拄着拐杖离开了。

临近中秋,黎卉悄悄来央了贺晴一件事:帮她儿子过十六岁的生日。这对冤家般的母子,至今不肯握手言和。黎卉与未婚夫的婚期迟迟未能敲定,多少是因为过不了陈小聪这关。

知子莫若母。

陈小聪生日宴的菜上桌了。色香纷呈的食材自山海而来,凑成半桌满汉全席,黎卉使了十足的手艺。锡纸烤鱼,香茅藤椒被提前捞走,裸露焦香的皮和软白的肉。醉虾与蟹,经花雕浸出通体熟亮的红光。陈小聪生在中秋节前,初蟹刚肥,虾籽饱满,每一只都由黎卉精挑细选。尤其那道红焖黄鳝,几乎由陈小聪一人啃光。

刘泽在心里叹气,替黎卉心酸。他知道黎卉怕鳝,连钓鱼的蚯蚓都能把她吓得脸白。她已是一个拥有厨师和饭店的生意人,儿子生日,她却亲自颠勺抛锅,毫不怠慢。鳝段切得均匀,约莫两指节宽,剖开后经油炸火烹,赤酱淋漓,咸香入味。她连下酒菜都亲自做。萝卜渍了醋与泡椒,色浓味郁,又细心拿干燥筷子夹存进玻璃罐。最周全的是母亲。蛋糕、礼物和佳肴,算她的贺礼也算让步。最先败下阵的还是母亲。

黎卉没出席。她怕来了惹儿子嫌,扫大家兴,珍馐美味送到淘金宾馆,交代几句便急匆匆地赶回店里操持生意。陈小聪一无所知,吃得鼻尖冒汗。刘泽与何敏吃得不多,倒是自斟自饮不少酒,上脸了,眼尾泛红。贺晴因为脚伤,和陈小聪一起被剥夺喝酒资格。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顿热饭热菜凑着话语,蚕食得只剩一堆凉骨薄皮。

贺晴摸着饮料罐身,又拿眼尾逡巡着周围的脸,在刘泽眉间稍顿。怕被他捉住似的,目光如鱼滑开,游到他的下巴与脖颈处,装作无意。这段日子的复诊全由刘泽作陪,开车、挂号、拍片、等医生、问诊、换药、取药。医院在城芯南边,他的项目在城郊北边,硬说自己顺路有空,贺晴心知肚明竟也没开口婉拒。

她用余光探量着刘泽的外形。他的骨相不似北方人开阔,唯独一双眼得了杨安怡的好。贺晴知道杨安怡是母亲故友,她看过何敏手机里的旧照,杨安怡眼神温润坚定。这样的眼睛落到刘泽脸上,浅浅削了眉峰锐气,斯文内敛。她还看过刘泽亲哥的照片,叫刘溯。兄弟俩脸型近似,哥哥的眉目比刘泽生猛,据说脾性也烈,很早与父亲断绝关系,独自离家去美国求学。他们一家几口的故事,也没比黎卉与儿子的恩怨简单到哪儿去。

酒足饭饱,陈小聪吐出最后一根鱼刺,问道:“这是哪家饭店的?有我小时候吃的那味道,真不错。”听见这话,余下三人交换眼神。刘泽先开口问:“你小时候那味道,是什么味道?”

“就我妈做那味呗。”

“你现在才想起你妈?”

何敏在桌底踢刘泽鞋边,示意他别再暗示下去。陈小聪没懂弦外之音,还笑着回答:“要钱的时候也想她。”

刘泽脸色一沉道:“你连这桌饭菜是你妈做的都吃不出来?”

气氛如冷锋过境,降至冰点,人人不语。陈小聪抬起头,嘴角油光还没拭去。他先是错愕,目光来回与面前的人一一对视。何敏躲避,贺晴欲言又止,刘泽眼里无端冒着火光。想起刚刚吃鳝鱼吃得那样起劲,他忽然觉得丢脸。他气自己,也气黎卉。筷头借着腕力,啪的一声,被陈小聪撂在结实的桌面上。他憋得脖颈通红,半天才想起来要反驳,“你们都知道是不是?二三十岁人了,还凑这种无聊的热闹,你们真行!”

他气黎卉这样兴师动众,庆生搞得像下马威。道德绑架一样搬出来的菜肴,再怎么精致繁复,都让人吃着不是滋味。早年丧父,陈小聪独自在老家做了多年留守儿童。后来母亲富裕了,将他接来广州,却转头送进寄宿学校,说生意实在忙得抽不开身。母亲再婚,母亲离异,母亲要三婚了。一生恣意的黎老板,从头到尾没问过他任何意见,仿佛这个儿子只是黎卉人生中任意归置的一件物品。他与黎卉之间的鸿沟,拿山珍海味也填不平。

刘泽一动不动。论人情按道理,他都不该插手黎卉的家事。贺晴目光来回逡巡,低声对何敏说:“阿敏,去拿蛋糕吧,我们吹蜡烛许愿。”陈小聪待不下去,站起来要往外走。何敏扯紧他的手腕道:“蛋糕也是卉姨做的,瞒着你是不对,但至少吃完再走吧。”

她又转过头斥责刘泽:“你这么大年纪了,不会让着点儿小孩吗?”

“我十六岁了,不是什么小孩!”陈小聪负气,用力一甩,将何敏的手挣开。刘泽哼笑道:“我真没想到你妈能把你惯成现在这副德行,她一心一意给你做的,我们吃来干吗?”

“她自己乐意,你管得着?你这么不服气,要不你去当她儿子给她尽孝……”

陈小聪瞬间噤声。

蛇打七寸。这逆鳞一掀,满屋的人,没一个敢开腔圆场。几乎全康兴村都知道,刘泽母亲是猝死的。兢兢业业的杨院长,生命终结在厨房地板,刘泽回到家时已错过急救的黄金时间。她出事的房子一直空着,没人居住,也不售不租,与游魂野魄一样寂寞。

刘泽脸色忽然从恼火恢复平静。他深呼吸几口,重新举箸,夹起一块椒香黄牛肉,送到嘴里嚼着。进食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咽下去,又饮一口酒,刘泽放下筷子。他拭去唇上残留的味道,说:“陈小聪,只要你愿意,现在到村口打个车回家,门你尽管敲,卉姨一定在里面给你开。但我等不到我妈给我开门了,她也不会再给我做饭了。”

杨安怡离世那个傍晚,霞光如火,她在电话里笑着问刘泽:“阿泽,在路上吗?几点到呀?我煲了汤,怕你回来晚了会凉。”他回说:“很快了,妈你再等一等我。”刘泽为杨安怡学过一切急救措施。但他不知道,原来人是跑不赢时间的。

“卉姨先是个女人,其次才是你妈。她要再婚,多正常的一件事啊。”刘泽忽然笑了,“她要求你门门考一百,你没做到,你觉得她要求过分。那你让她为你爸守个贞节牌坊,你就不过分了?到现在你还姓陈呢,她为你爸做得还不够多吗?你有没有坐下来跟她聊过,哪怕就一次,在乎一下她的感受?是不是也该给自己个机会,去了解妈妈是怎么想的?”

刘泽讲完,在心里苦笑,自己哪来的资格去调教别人儿子。他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事事最优,能制成标本供人参详学习。他只是可惜,可惜这对母子有机会和解,却总是负气地背过身去。

“坐下吧,小聪。”何敏听得眼眶发酸,率先打破沉默。她伸手拍了拍陈小聪肩膀,示意他留下。陈小聪重新拉开椅子坐下。他是个单亲孩子,贺晴也是,刘泽也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爸爸长什么样了,但他们一定记得离世的那位父亲和母亲。

这让他有点儿想哭。

“再吃些吧,除了小聪,你俩也没碰过什么菜。”贺晴突然开口。一直没插话的她拿起筷子,夹一块牛肉,自顾自尝了起来。她咽下去又说道,“我们家里以前也爱吃牛肉。”三个人忽然同时望向贺晴,这是她住进淘金宾馆后第一次主动提起家人,提起秦少红。

贺晴笑了,说:“我小时候第一次吃牛排,亲戚送的两块,我跟我妈没见识过,觉得那玩意儿老稀罕了。那天晚上我妈就专心捣鼓这东西,来来回回煎半天。上碟的时候居然掉了,还掉进洗碗槽,里面全是刷锅水。”贺晴回忆起当时场景,笑意渐深,“我妈说剩下那块就你跟你爸一人一半吧,妈妈不吃了。好像我们那一辈的妈妈都这样,遇上事儿了,第一个牺牲的就是她自己。可我那时候不愿意啊,怎么妈妈就吃不上这种好东西呢?所以我把掉涮锅水里的那块捡起来了。我说,妈,咱洗一洗,留给爸爸吃!”

满屋哄笑起来。

何敏听得认真,笑起来格外大声。陈小聪也笑,笑这个故事,转眼瞧见何敏脸上沾了筷子头的赤色酱油,笑得更欢了。贺晴被刘泽劝慰陈小聪的话感动,心里全是在厨房客厅四处忙碌的秦少红的影子。青年的秦少红,中年的秦少红。她也爱美,没有描眉涂唇,但在乎指甲是否修剪整齐,在乎颅顶新长了几根白发。可为什么记忆中的她总那么平庸与寡言?在匆匆流逝的岁月里,自己是不是也跟陈小聪一样,不停地错过了解母亲的机会?

她明明是我最亲近的人啊。

贺晴想得心酸。越是共情,越是原谅。要完成十二年前的那场不辞而别,秦少红到底积蓄了多少勇气。“若那时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哪怕就一次,妈妈,心声能被听见,你是不是就没那么辛苦和孤独了?”

刘泽伸过手,在笑声中轻轻与贺晴那瓶可乐碰了杯。贺晴心头一颤。掀眼去看他,只看见他白皙耳根红了一片,神情克制而平淡。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贺晴敛住呼吸,拎起可乐罐,在刘泽的注视下轻轻碰回去。她的耳根也红了。

陈小聪搬离淘金宾馆那天恰好是中秋节。

黎卉来拿走最后一箱行李时,月已上树梢,幽深,但不刺眼,光芒在团圆夜里摆一副温柔相。贺晴说新相机正好练练手,给黎卉母子拍了个搬家花絮,又导入手机发给黎卉。何敏顺口一提,说许久未见你那位未婚夫了。贺晴便想起黎卉微信朋友圈的背景图,是她和男友不知去哪儿游玩拍下的。乘白船,穿白鞋,两双脚互相依偎。听说他们相恋一年多,男的做半成品食物生意,两人是同行搭同行,姻缘一线牵。黎卉还发过几张男友的背影图,看上去身量高大,体格健硕。她没有屏蔽陈小聪,贺晴在评论里看见陈小聪发了挖鼻孔的不屑表情。小十岁也无妨,爱恋这回事,黎卉一贯很坦荡。

黎卉嘟囔一句,“自己儿子的事只有自己会操心。”此话一出,何敏与贺晴都不作声了。她见大家尴尬,又立马恢复爽朗的音调,“小聪不想我跟别人生活。母子一场各退一步,给他时间接受,也给我时间跟他多沟通,别只知道给钱。”她又摇头,“也不知是我老了还是世界变得太快了,给钱居然还不够,我小时候要是有这么多钱,我能管别人叫爸爸。”

何敏笑出了声,问:“你真打算让小聪去香港?”

“去年就计划好了,等着在广州把这个中秋过完。我亲妹十几年前嫁到香港,老公做生意的,做得比我还大。他俩跟陈小聪也亲,过去后会有人帮我盯着他。”

贺晴说:“卉姨,你倒是舍得。”

“他自己想过去,最近念书也用功了不少。况且广州和香港距离不远,要是出国我才真舍不得。”黎卉挑眉,用粤语补一句,“仔大仔世界。”

黎卉拖着行李箱踏出淘金宾馆大门,拐进转角时,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门是那扇门,墙是那面墙,屋内伫候过的人来去如风。珠江水沐入四季,先上了天,又落下来,点滴在阶前,点滴是旧痕。二○○七年,她和第二任丈夫蒋超办完离婚手续,就那个骗了她不少钱的装修包工头。黎卉抹掉眼泪,很快在生意中重新振奋,她唯一惦记的是儿子陈小聪。那时候淘金宾馆还叫怡海养老院。黎卉在第二年成为怡海养老院的餐食供应商,真正与杨安怡结识。而后,各人各命,命各有劫。一切都变了,唯有头顶的月依旧在十五夜圆。

时光是河。她们这群女人与故事落水成舟,供孩子摆渡到生命的对岸去。

手机忽然振了几下,黎卉打开一看,是律师微信,催促她赶紧和未婚夫把婚前财产协议签好。她的现任未婚夫除了年纪小,似乎哪里都比不上她。这份协议,他嫌她伤感情,她怨他不理解。同一个错误她不想犯两次。黎卉在心里犹疑,鼓起勇气给冷战多日的未婚夫致电,提到这份协议,对方用一句“想过日子的人不是你这样的”把她打发了。

黎卉将电话挂断,愤怒无处发泄,又猛地扯下手腕那只他送的玉镯。她抹掉眼泪,又拖着行李箱往前走。三四十岁的男人女人,情爱已非一场缠绵游戏。它是利与益,一个字带刀,一个字带血,是谁要奉上血肉,又是谁会满载而归?

黎卉其实心知肚明。

离长假尚有段时日。国庆节客房已预订售罄,热度能持续到十月中旬的广州国际秋季交易会。这一延迟的忙碌,显得中秋前后的三两日冷冷清清,让贺晴有些不习惯。何敏打趣道:“这算什么?秋交会过后的酒店业才叫冷清,那是真正的淡季。”

贺晴在前台常常能碰见下班回来的刘泽,二人见面笑笑,话越聊越多。刘泽听何敏说,贺晴经营宾馆不易。酒店制度、布局、接待规定从头学起,又怕客人提问答不上来,自己沉下心来钻研门道。本地客讲粤语爱夹带粗口,她听不懂,仍耐着性子逐句解释,担心不称职坏了宾馆名声。广州秋季多台风骤雨,遇见外卖人员逢大雨湿鞋,她也热心肠,拿宾馆的拖鞋给人免费更换。

她没有沉湎在失业的痛苦当中,刘泽倒觉得是自己眼光狭隘,一开始看错了她。

都是熟男熟女,三言两语间的关心,总忍不住话中有话。礼也随话到。贺晴脚伤未愈,前台座位因为她的久坐而添了靠枕、水杯等零星物件。快递送来时只说贺小姐收,也只有贺小姐知道是谁送的。最贵重的是一台相机。开箱时贺晴惊讶许久,随箱附赠的卡片上还描着一句道歉。她第一次见道歉只有两个字:“怪我”。

父亲送的相机彻底报废。她还记得这台相机的第一张照片,是贺成勇拍的,拍她坐在相机店里傻乐的样子。父亲只摸过快门键一次,买下它的快乐很快被生活稀释掉。相机里没装过贺成勇,也没装过秦少红,存放的人生片段大多与她家无关。它的情感附加价值在贺成勇死后才彻底显现出来,却避免不了夕阳西下,成为一台型号落伍不甚值钱的相机。它像一个慢了半拍的悲情故事,回过头来感到难过,但也仅仅是一点儿难过罢了。伤心也会被生活稀释掉。

贺晴心想,怪你什么?我该怪你那日怒发冲冠,惹我去拦陈小聪,还是怪你没把我的相机修好?数罪揽上身,又想装委屈。刘泽这口吻摆明是得寸进尺,摒弃一切客套说辞,妄图靠两个软入心肠的字眼撒娇。贺晴思及此,脸上阵阵潮热不退。

二人相约在中秋那日到宾馆天台赏月,同行的还有周凯芹与周素珍母女。贺晴第一次见周素珍。她头发银白,坐在轮椅上,在码一碟扇形的花。白色,个头小小,两指节长,花蕾呈半开状,这叫白兰花。暗香在四周幽浮。她见到贺晴,用粤语讲一番亲热的话,又忽然醒悟,换作普通话再说一遍:“妹妹与阿红长得像,尤其眼睛,很靓女。你听得懂我这个老太婆说的话吗?”贺晴笑答:“听得懂,您不老呢。”周素珍得了好话,表情舒缓开怀,又问到黎卉的情况:“结婚择了好日没有,聪仔真的搬走了?”周凯芹剥着鲜橘,口头应和道:“别人的家事你少些操心。”

“我问一问也不行?”周素珍叹气,“那你倒是听我的话把自己嫁掉,好让我操心操心你的事。”

周凯芹没再答话。

广州的中秋,女眷爱拜月娘。东北没有这一祭祀仪式,山林郊岭之地,世上秘辛凭借穿梭其中的动物口耳相传,人人敬畏自然。广东楼房频密,路窄眼也窄,人们怕心事沿着风的步径走街过巷,唯有一再抻长了颈,诉诸天上。

四人围坐在一张小型折叠桌旁。桌子正前方摆着一只香炉,上面錾刻了字与符,看不真切,像某种经久尘封的咒语。左右分插两支点燃的烛,红泪涟涟,是一双怕风的眼。细香燃透,香灰趁热剥下,纷纷扬扬。糖果、饼干、品字形摆放的苹果,还有一份需要禀神烧掉的附荐包。一盒广式月饼,逐个单独包装,在盒内陈列布阵。正中间的个头肥圆,如月如珠,隔着塑封也能闻见猪油在巨型烤箱里一层又一层熟透的味道。

贺晴坐得最远,听不清周凯芹母女的私语。她的心思游离月上。贺晴低下头,查看财务记账公司的总账会计发来的信息:八月到九月中旬对比去年同期房费收入少了,成本折损偏多,时租这块的收入也没有上个季度高,盈利达不到预期。亏损的正是贺晴接手这段时间。会计又补一句:“秦老板接手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懂,你还比她那时年轻,得赶紧加把劲。”听刘泽提过,当时连改建的房间尺寸和相应配备设施,秦少红都亲自与他协商。她对宾馆客户群体进行剖析,针对交通区位、周边消费水准、邻近展馆以及同行业竞品进行调研,最后得出淘金宾馆的商业运营方案。她竟然会做PPT,还懂英语。五十出头的秦少红是个卓越的生意人。贺晴看过那个方案,内容翔实,精打细算,承接宾馆这笔买卖其实颇有赚头。

她不得不感慨,这十二载,她到底错过了多少个秦少红的人生高光时刻?二○○七年底,她一穷二白地逃命,又续写了哪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才攒下经营淘金宾馆的资本?

这笔生意落到肩头,从未尝试过创业的贺晴压力倍增。原本受伤失业,只想挣点儿钱维持生计,等深入了解才发现,这挣的还有面子。她不能让淘金宾馆的招牌砸在自己手里。为应对即将到来的营收淡季,贺晴给淘金宾馆开了个短视频账号,试着线上营销的套路,推出二楼房间的时租优惠套餐。

她在短视频后台收到一条私信,细细浏览完,心脏几欲蹦出喉咙。刘泽见她脸色不妥,凑过头来,看见手机屏幕弹出一句话:“我看了你的视频,淘金宾馆老板是秦少红,是她吗?”

对方发来一张照片。时隔十二年,贺晴第一次看到秦少红照片,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何敏说秦少红不爱拍照,淘金宾馆几乎没有一个人留下过跟她的合影。照片里,她剪了个利落短发,红唇噙着笑,目光与日光相融,一切都那么温和笃定。

这真的是她妈妈。

贺晴回复消息,对方却临时下线,不知所终。刘泽劝说道:“也许是个闲人,见过红姨几面罢了,别放心上。”贺晴反复查看这个人的账号,里面只有几则短视频,都是明星跳舞或者唱歌的内容,毫无个人生活痕迹。她怀疑这是个小号。但谁会这么无聊开个小号耍她?完全没这个必要。

茫然和被吊胃口的烦躁持续到十一月初,贺晴在短视频后台查看数据时,私信栏里久不动弹的头像忽然跳到最前面——我们是在火车站做批发认识的。想跟你见一面,有空吗?

地点约在天河猎德的写字楼底商广场,负二层星巴克,闹市中心,人来人往。刘泽一边驾车一边跟贺晴解释:猎德这处,是全广州最贵的城中村。每年端午节,水汽与雷鸣鼎盛,沿这条河往外划进珠江的龙舟里,坐着的都是富贵人家。贺晴从猎德大桥往沿江两岸眺望,楼宇密集,商厦耸云。市中心的村落亦气派傲人。珠江水静。江面噬着船身,咂摸良久,一艘艘船行得极慢。江面又是水砌的山林,风过船过,拨出如鼓震的浪,林中止不住喧闹。有鱼跃出,鳍尾大张,活似一只穿翠逐远的鸟。

车子进入地下停车场。水鸟鱼风都不见了。贺晴忽然紧张起来,尽管她已听过那么多关于秦少红的故事,但这将近十年的空白,才是母亲走到今天的真正血泪史。她难以想象还会有怎样的考验等着秦少红,甚至换句话说,等着她这个女儿去旁观和历险。看着车道两旁的巨幅地产楼盘广告,贺晴轻声问:“到了?”

“到了。”刘泽听得出贺晴声音里的紧张。他停稳车,又问道,“现在走还来得及带你去伴溪酒家喝茶,要不要改道?”

贺晴勉力笑一下,“来都来了,哪有走的道理。”

周末商场人如蚁拥。贺晴拄着拐,一步一顿,来往的人纷纷给她让路。她站在星巴克门口,一个年纪与贺晴不相上下的女人,在靠近店门口的座位上喊她。她的眼神过于直接,却与黎卉的热烈不同,带着审视意味细细打量贺晴。

“我叫陈晓薇,你叫什么?我只知道你妈姓秦,不知道你爸是谁。”

“我叫贺晴。”

落座后没有多余的寒暄。陈晓薇点头道:“你跟秦少红很像,身材也像。”贺晴头一回碰见跟自己岁数差不多,却对秦少红直呼其名的人。红姐、红姨、少红,客气些的还喊秦老板、秦女士。唯独陈晓薇,句句都是秦少红。三个字读音分明,听不出嘲讽,只是直截了当得让人诧异。

陈晓薇道:“我知道她开了家宾馆,在海珠区,叫淘金宾馆对吧?她前两年有跟我提起,但我一直没时间过去看看。我已经很少待在广州了,大多数时间在老家的服装厂。”

贺晴问:“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妈的?”

“二○○八年年初吧,我记得当时还没过年。”陈晓薇回忆起来,又笑了,“说实话,我一开始真没想到她会混得这么好。就她刚来白马服装城那样子,居然能创业当老板?”

白马服装城的交通优势明显。

商铺上千,服务的客户横跨省港澳,辐射东南亚,远至印非欧美,每年数十亿的销售成交额。面孔各异的来客,秉持统一的求财信念,语言虽不通,开价杀价照样无人怯场。而这幢传奇的服装城外观却极其普通。它临近广州火车站和广东省客运站,楼高不过十层。路在脚下编织出巨型的网,白马服装城矗立中央,像一颗泵送血液的心脏。天南地北来去的人、货、风、尘,到这里落脚,又从这里出发。

二○○八年一月八日,正式踏入农历腊月初一,服装城变成一锅沸腾的水,档口都在抢年尾这个旺季大促销。现时早上八点三十分。冬天广州,晨晖饮寒,日照冻得像一条条金棍,击不穿城市厚墙。进了服装城的女装集散地,有路有门,通道纵横交错,却没有窗。这一层迂回曲折,是楼宇的肠道。

陈晓薇的推车上叠满由衣物塑封袋分开的各式短款皮衣,刚刚运到档口“潮城衣舍”门前。她是广东湛江徐闻县人。湛江,广东陆地南端一隅,面朝琼州海峡,遥望海南。她的家乡以渔林业为主,轻工业贸易不多。陈晓薇没有往大海深处去讨生活。渔民看天吃饭,苦无处说。她在几年前乘坐长途客车,摸入这处日进斗金的服装城。此刻,陈晓薇拿眼角睨了眼站在原地的那位“新同事”。凭穿着能看出年纪不小,眉目算美,可惜稍显低落的眼神,透露出她第一日上班的窘迫不安。潮城衣舍的老板曾杰豪介绍说,这个女人以前在纺织城附近售卖窗帘,对服装业来说算懂行,也算不懂行。窗帘与衣物虽然都是布料,用途却天差地别。但她胜在品性老实。曾杰豪用那腔浓厚的潮州音调讲了句粤语:“她这种人啊,担屎都唔偷食。”

陈晓薇回忆几秒,发现忘了秦少红名字,话尾一转道:“喂,你站着干吗?过来帮忙搬货。”秦少红反应过来,急急走上前,替陈晓薇卸货。

“都放在最下面,一共二十五件,五件小码,中码和大码各十件。”陈晓薇说完,眼见秦少红将皮衣对折起来,想挤压存放空间,立刻大声喊,“皮衣不能有折痕,叠放,一件一件叠。”

秦少红回答得很小声,连动作都收敛起来,按照陈晓薇的指示操作。二人又对话了几句。陈晓薇二十一岁,葱翠鲜嫩的年纪,语气却直爽老辣。她在白马服装城已经干了四年。你来我往地一问一答,陈晓薇摸清了秦少红的身份年纪背景,又弄懂了为什么曾杰豪说她老实。她年纪大,姿态放得低,底薪与提成都比店里其他年轻女孩要少些。

秦少红的头微微低下,补充道:“我以前是店长呢。”

打工的人,薪资如衣服。有的豪气有的褴褛,秦少红穿过半季的绫罗绸缎,却在这个寒冬腊月衣难蔽体,她当然感到失落。

“我没看出来。”陈晓薇实话实说,“隔行如隔山,要不是快过年不好招人,曾老板也不一定看得上你。”

服装城有统一的开店闭店时间。下午五点晚收,盘点库存、核对出货量、报补货单,由第二天值店的同事带着拖车到仓库领货。这里干的照样是体力劳动。卖衣服有卖衣服的门道。当季爆品挂在靠近门口两边,来客一眼就能瞧见。积压库存在各门店间互相调货,偶尔一件贵的搭一件便宜的,半卖半送,把库存清空。秦少红战战兢兢摸索了一个月。临近年关,在见识过如庙会般鼎盛的场景之后,她身心俱疲。年前来客是迁徙避寒的鸟群,每日从各个通道漫涌入巷,挤成一片乌泱泱的人海。众多手指在样板衣上来回地捏、揉、抓,摸掉好几粒纽扣。也有的衣骨线绷掉、标签撕毁半截,还有蹭花在领口衣袖的脂粉唇彩。

秦少红比第一次卖窗帘时还要紧张。

客户常常等不及她思索回复,便立刻转身去问陈晓薇或者其他店员。越熙攘的地方,空气越稀薄,人说话谈事胸闷气短,三五分钟耐心全无。陈晓薇在店内年纪最小、脾气最悍,吼一嗓子能让十米开外的铺面都听见她的声音。她讲话虽然冲,但给客户推荐时头头是道,谁来了都跟扫描仪似的先在她眼底心里过一道,评判出高矮肥瘦,再断一断品位需求。她手快嘴快,秦少红接不住的客户,大多让她捡漏了去。一个月下来,初试服装业的秦少红只成交了四五单,卖出不到十件皮衣。她按规矩给陈晓薇分了提成。这规矩还是陈晓薇定的:协助谈客,提成要分一半,当作交学费。

陈晓薇没想到秦少红竟这么顺从,有些意外,又无端生出点儿心软。她有天下班前说:“秦少红,你不用每天都急急忙忙登记,晚点儿再记也行,接待客户才是最重要的。”

“晚点儿?若晚点儿记错了怎么办?”秦少红说,“还是分清楚些好,这样才作数。”

陈晓薇从这话里,品出秦少红摆明要争口气的意味。秦少红跟陈晓薇相处一个月,大约摸清了陈晓薇的行事风格,明白她是个利益先行、有话直说的人。从前可没见过这种我行我素的女孩,但她跟贺晴同年,秦少红一想到女儿,对陈晓薇竟然会有些莫名其妙的理解和包容。

晴子大三了,是不是也跟杨安怡的儿子刘泽一样,要出来找工作找实习了?她第一次接触社会,会不会吃苦头?有没有领导同事愿意理解她、提携她?

秦少红忍不住在心里为贺晴祈祷。

今天是秦少红值店。她一边数货一边加深记忆,争取早日不用看台账就能知道大致的销量、款式库存,凭出货数量和款式搭配推断市场走向。这是陈晓薇流露出的工作习惯,她正一点点地偷师。杨安怡这时致电过来。好友声音温柔如昔,说着今年雪灾,高速铁路都封了不少干线,阿红你要不要留在广州一起到家里过除夕?反正每年都只有我和阿泽。

秦少红在一个月前见过杨安怡。那夜逃出生天,到警局后她将自己如何被骗进传销组织的前因后果一一说明。离开警局她已无处可去。有位女警可怜秦少红,给了她二百块钱,让她去找可以信赖的人,先撑过这段日子。

可以信赖的人?

秦少红干瞪着眼,挤不出半滴泪。她想给黎卉打电话。可是一想到因为自己,黎卉也吃一个大亏,心里内疚油然而生。于是她联系杨蓓。整整过去一个月,杨蓓早就寻到合适人选,门店里留存的客户信息,已全由新任员工接手。两年来的努力覆灭于这场意外,她第一次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的苦不堪言。秦少红站在一间士多店前,攥紧话筒,神魂恍惚,拨出记忆中沈阳那个“家”的电话。她走投无路,心生绝望了。电话那头却传来一把陌生女声。秦少红立刻挂断。她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啪的一声,羞愧与愤怒霎时在胸口翻涌,秦少红眼眶睁红,恨自己打这通毫无出息的电话。

原来这才叫彻底绝望,她竟然选择放弃自我。

最后,是杨安怡雪中送炭,赶来接济了她。秦少红笑着婉拒杨安怡的年夜饭邀请,换行业等于重生,她要从头学起的东西太多,别人休息正是她迎头追赶的时候。

二○○八年春,正月十六,潮城衣舍启市。

曾杰豪拥有两家服装厂,体量不大,产品线单一。在这个行业,衣服材质决定了使用何种类型的产品线机器、师傅手艺以及打版质量,更别说辅料、配饰、印制等繁杂的服饰工艺。高端的服装品牌,代工厂如满天星洒了海,随洋流遍布全球。人们日渐丰富的搭配需求,能养活整个珠三角的轻工产业。劳动力密集,气候宜人,深入地底的土壤挖不出煤与矿,却倚着海陆空路路通的便捷,平地生楼房,孵化无数发达的机会。广州又是珠三角轻工业的龙头之睛。

说到底,曾杰豪经济实力有限,运气倒是不错。目前一家做自己的品牌,以春夏女装为主;另一家主要是皮衣制造,给商场品牌做代工。后来还拿下分销权,在自己档口出货。依赖广州白马服装批发市场的资源,分销倒是挣了不少,日均上万人次的客流量,让这里的档口比康兴村的铺面更值钱。

二○○八年,印花文化依然风行。年后秦少红剪了个短发,垂至耳下,大侧分露出光洁的额与眼角。新年新气象。等到新的春装正式上架,服装城内人流如潮涨。访客带来了交易、方言、纸钞、鞋底尘泥,和急忙果腹后半消化食物经喉管往体外渗的各类气味,络绎纷沓的脚步与谈价声逐日攀高。

秦少红不是第一次察觉陈晓薇很少吃午饭这件事。年前那段时间忙碌,她们经常错峰吃饭,陈晓薇往往拖到两点之后才拿起一次性筷子,随意扒拉几口。饭是凉的,菜也冷,但她不介意,吃完猛灌半杯热水。秦少红看得心惊:年轻果然有放肆的资本。

她问过陈晓薇:“要不以后我们把吃饭时间提前?”

“十一点的时候?客人那么多,哪有空啊?”陈晓薇一口否决。

秦少红又让其他人帮忙劝陈晓薇。大家听完摇着头道:“红姐,春夏季来的外贸客最多,是晓薇最挣钱的时候。”过没几天,秦少红亲眼见识了那个场景。上午来了几个声量颇高的男客户。春寒料峭,他们只穿一件薄衬衫,蜜色的肤,络腮的胡,不是中东就是印度。秦少红第一次见外国客人,一时间还有点儿怔愣。陈晓薇独自迎上去,开口讲英语。她的发音不算准确,介词也会用错,to或是on?on或是at?管他的,总之词能达意就行。中学英语老师的音容样貌陈晓薇早就不记得了。她胆比人壮,只顾做不做生意、卖不卖成功。

秦少红才明白,原来自己跟陈晓薇还有语言这一关明显的差距。别说开口讲,她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大小写都不一定能拼全。

清明过去,踏进服装城的脚步湿气未减。广州迎来了谷雨。四月下旬的雨,是晨起扰梦的鸟叫与斑马线前的汽车尾气,短促,但遭人嫌。台风季还在路上,气温一日比一日高,潮热难挡。

夏装摆满所有铺面时,陈晓薇病倒了。当时来了两个非洲女客户,没带翻译,却通晓些中文。她们看中陈晓薇负责的那款连体碎花雪纺裙。厂里同一系列出了三款,差别在肩带与后背部位的设计,这个系列曾杰豪要求只做大码,契合外贸客户的体型。陈晓薇胃绞痛得满额冷汗。她转身看见客人,他们带进来香水气味与室外局促的热浪,直直压上她的鼻腔嗅觉,一阵眩晕强烈袭来。两眼一黑前,陈晓薇下意识抓住秦少红手臂,话来不及说,整个人倒在秦少红怀里。

陈晓薇醒来时,秦少红坐在病床一侧。她带了糜粥与水果来探病。留院一晚,明日早上还要照胃镜,是饮食不定时导致的低血糖,陈晓薇这次算是吃到苦头了。秦少红还带来了成交的好消息。那两个非洲女客户豪气,陈晓薇负责的雪纺裙装,每款要了一百条。她们走水路揽回国内做分销,物流成本低,赚的是差价。陈晓薇难得开了金口,对秦少红道谢。

秦少红却笑笑说:“我不是白帮你的,你要按规矩分成给我。”陈晓薇睁大眼,这算什么,趁她病要她命?秦少红挑眉,又道:“你可以跟我分,我就不能跟你分了?生病是一回事,钱是另一回事,晓薇,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秦少红回忆起当时头皮发麻般的窘迫。她壮起胆子跟客人用偷偷学了几个月的英语交谈,断断续续,讲得比月球表面还要砢碜。这还是她央着刘泽抽空给她补的课。秦少红想半天想不起price这个单词,只好一口一句money,伴随着她舞起来的僵硬手指。其他人看得着急,连忙给她递一个计算器,直接将价码和数量敲在上面,才没有闹出更大的笑话。这是她第一单外贸订单。

万事开头难,但开了头,就没那么难了。

这一回,潮城衣舍人人都知道陈晓薇终于多了个劲敌。陈晓薇康复后大杀四方,店内接近八成外贸客户的货单由她谈定,她是这一年的销售冠军。其余国内供货业绩,店内各人平分秋色。秦少红的半路英语跟清汤锅底一样,不咸不淡,有时还需要陈晓薇搭一搭嘴。

一件两件,或是一批两批,算盘打得噼啪响,依旧是拿提成与底薪,无非一介打工仔罢了。秦少红不比其他销售年轻,留给她努力的时间其实很少。在这年年中,秦少红就仗着稳定业绩要求曾杰豪同岗同酬。那会儿他正为病重的妻子奔波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一咬牙便答应了秦少红。

到了二○○八年年底,店内台账垒作厚厚一沓,陈晓薇的业绩依旧力压众人一头。同事戏说,红姐,看来你英语学得还不够好、不够快。秦少红也凑过去,瞄了几眼台账,春夏装确实是陈晓薇卖得多。一个个数字背后全是入袋为安的佣金,秦少红看久了,竟看出些酸闷劲。

她借掏出手机转移视线,开始浏览新闻:二○一○年亚运会服装设计定向招标结果公告。秦少红往下翻了设计图样,又根据相关链接点进“广州亚运村建设进度喜人”的网页:预计二○○九年十二月建成投入使用,届时将可容纳上万名工作人员进驻。国际体育盛会,亚运村的服装肯定要统一标准。秦少红看新闻的习惯还是当年杨蓓言传身教的,她自知英语这个短板一时半刻都补不齐,心思早就转到别处。

光靠自有品牌的那点儿出货量,秦少红知道潮城衣舍绝对够不上参与做志愿者服装的门槛。政府机构要的供应商,必须深耕领域多年,有成熟生产线和上下游渠道,同类产品还得要有拔尖的销售案例。城市形象,容不得半点儿马虎。潮城衣舍,似乎哪条都够不上。

待广州气温正式降至十度以下,潮州传来一个噩耗:曾杰豪的妻子熬过新春和立春,最终咽下那口闷气,病逝于医院。二○○九年二月十日,正月十六,本该启市的日子改为发葬日。丧偶不足百日的曾杰豪,很快摆脱伤感。他放了消息,决定在广州人民南路的十三行也搞一个批发档口,只做他自制品牌的女装。

消息来到门店,秦少红听了一耳,记在心上,赶在清明节前,她主动找曾杰豪沟通。

秦少红提议扩充原有产品线,利用亚运会的风潮,拿下志愿者服装的代工。曾杰豪抿嘴一笑,打趣道:“阿红,我老婆前脚刚走,你现在就想当家作主了?”秦少红急忙解释道:“你千万别误会,我可没这想法。你也知道,全国数来数去,也就广州纺织城的布料供应商最多。产品线有需要,我可以到纺织城那边想办法,把布料进货价压下来。咱们用低价争取做这次亚运志愿者运动装的品牌代工啊。”

曾杰豪不以为然,直接摇头拒绝道:“你老实点儿卖衣服,别把时间浪费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秦少红没泄气。一句话就能说服曾杰豪,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为零。她在调休那日,从出租屋步行到火车站,坐上她第一天来广州的那趟公交车,迎着细雨回到纺织城。杨蓓还是杨蓓,外貌没变,依然靓丽。时间在中年岁月留下的痕迹过分精巧,没了青春少艾时那种一年一换脸的狠劲。

“你确定是这种料子?”杨蓓摸着秦少红带来的布料样板问,“上哪里打听来的?”

“政府公开的中标通知。”秦少红一五一十地解释,“中标的公司获得授权,允许开发设计亚运会周边副线的涉及布料类的产品,运动服装、纪念品等。”她自知潮城衣舍无论从设计还是体量都无法与这家优秀的民营公司相比。但秦少红语气肯定,“只要能把原材料成本压下来,我们车间的师傅技术不输给其他代工厂,承接这批代工完全没问题。”

杨蓓合起布料样板册,往后靠进沙发,忽然转了个话头道:“卖衣服好挣钱吗?”秦少红点头说:“比卖窗帘好些,但没法跟做老板的比。”杨蓓又笑道:“都能挣不少钱了,还要折腾吗?阿红,你明明是吃过苦头的人。”

秦少红也笑道:“我那叫跌跟头,不是吃苦头。杨蓓,这次你帮帮我,我知道你认识布料行业的供应商更多。只要能谈下来,我可以跟你分成。”

杨蓓挑眉,双手环在胸前,认认真真扫视秦少红。她并不老。即使误入传销组织,又不得不重新开始,她眼里的光还是跟得知自己要去白云新店做店长时一样:恐惧未知,却依然笃定。能跳到更高处的,总是那些膝盖屈得更深的人。

杨蓓答应帮她。深耕纺织城多年,杨蓓门路确实多,很快替秦少红找到性价比最高的布料供应商。人情搭人情,秦少红自掏腰包请了几回贵客。杨蓓酒量不及秦少红,四十多岁的身体,还没喝至消夜时间,就已经闭上眼到车后排歇息了。秦少红上车。杨蓓睁开眼,眼白浮了血丝,夜色中看不清,语气倒是很笃定:“那张老板是他们面料公司整个华南区域的老大,他说话绝对顶用。”

“我看出来了,他也有意向做这笔生意。”秦少红低头从包里拆了一张湿纸巾,递给杨蓓,“其实我第一次跟你说要加盟‘家馨窗帘’的时候,你是不是没打算答应我?”

杨蓓沉默。广州的流光溢彩,要入了夜,才会在所有黑色中呈现。霓虹灯光缓缓淌过每一张脸,像海礁的嶙峋,只在月下裸露真身。人脸有行走世间的悲喜,一切情绪吸食了光,撑得肚皮滚圆,满怀心事。

“阿红,你想听真话吗?”

杨蓓话刚落音,秦少红顿时了然,嘴角挂上笑意,眉眼却往下耷,表情有些自嘲,又有些释然。到底是当年听到拒绝会难受些,还是现在听到拒绝更痛苦?她很难分辨。

“我想听,但不爱听。”

杨蓓也笑了,说:“阿红,加盟那都是大品牌大公司玩的,主动权根本不在你手里。要拿捏住真正的利益,就别让人可怜你,要让人忌惮你,尤其我们是女人,在这个社会想出人头地,只能这样。”

杨蓓接过湿纸巾抹一把脸,又覆上眼皮,半生疲倦停在抿紧的嘴角,她是真的累了。

拖到亚运服装代工项目的截标日期前三天,秦少红才说服曾杰豪在她做的招标文件上盖章。曾杰豪难以相信秦少红为这件事居然奔走一个多月。待她拿出布料供应商的合作意向书模板,看见上面的布料价格,曾杰豪眼角皱纹笑得高高扬起。当招标结果公告上出现潮城衣舍名字时,店里人人瞪大了眼。中标的代工厂只有两家,曾杰豪的公司承接一半的代工业务,年营收至少增加百分之三十以上。曾杰豪甚至有种死了老婆才真正走运的幻觉。

二○○九年秋,秦少红仍在白马服装城的二楼忙得脚不沾地。其实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开门、铺货、上架、谈客、调库存、盘店、关门。但每天都开始变得不一样。秦少红的头发长了,英语口齿清晰起来,她将三十万连本带息分期偿还给黎卉,第一次在睡梦中感到如释重负。二○一○年元旦结束,在上一年度的统计中,秦少红成为二○○九年的销售冠军。

原来咬紧牙关、咽下眼泪,她也能走到这里。秦少红在曾杰豪店里工作两年,攒下提成,又拿到中标奖金。那天她坐在银行柜台,看着存款余额,突然就笑了。笑自己没见过这么多钱,也笑自己即将四十五岁才拥有这么多钱。

潮城衣舍营业额水涨船高。二○一○年年初,曾杰豪决定扩充店面,将旁边档口盘下来。旁边是夫妻档,准备转战回老家广东普宁。网络销售早在服装行业里悄然铺展,他们决定回去开网店,做睡衣,连店址和供应厂商都已经谈好。白马服装城也成立了网上商城,只是很多档主还停在原地实体销售,吃着服装城带来的人流红利。潮城衣舍的扩张,伴随着店面开业和新员工的加入,在每日吞吐万人的服装城内,其实只热闹了一天。而那一天,秦少红荣升为店长。

陈晓薇讲完大半故事,桌上那杯茶饮已见底。

她的目光停在星巴克对面那间时尚女装铺面。线下女装如今已成为夕阳行业。坐了整整一个上午,这幢大型商场的服装旗舰店铺,进门客户不足百人。大的品牌乘势扩张,有钱造生产线,仍能保住实体品牌的运营。小的档口赚鸡零狗碎,索性关门大吉,在淘宝与微店里经营个体电商。十年前后,时移景迁,服装贸易不再是遍地机遇的行业。

秦少红能拿下亚运会志愿者服装代工这件事,突破所有人的想象。并非幸运女神眷顾她,而是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只做一个普通销售。陈晓薇后来才明白,秦少红对每件事都全力以赴,是因为没有退路。

陈晓薇说:“当店长大半年,业绩每个月都在刷新纪录。她自己也下场谈客,没端过店长架子。我记得那年十二月底吧,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突然和我说她要辞职。”

贺晴问:“为什么?”

陈晓薇犹豫数秒,低声道:“老曾看上她了。”

贺晴睁大双眼,陈晓薇笑得尴尬。她以前也以为老牛都爱吃嫩草,但曾杰豪唯利是图,又怎舍得将重要的供应商资源放秦少红手里。要么就交出来,要么就嫁给他,反正肥水不能流外人田。况且秦少红有本事管人,店员都服她,曾杰豪不得不忌惮起来。

二○一○年,秦少红四十五岁。她比年轻女孩更在乎年纪,因为身体正一点一点地发出警告。腰疼会偶尔发作,晨起时,嗓子有细微却无法忽略的异物感。她的月经周期开始变长,从二十八天到三十四天,再过渡到现在四十天一次。激素迭代出生命的倒计时。店里女孩还在探索人生的一切可能性,她已经将人生的试错配额耗掉大半。往后的每一秒都步步惊心,几乎是余生的定局。

当曾杰豪那只带着体毛与皱纹的手摸上她的腰部,她还怔了两秒,反应过来,立即往后撤开。两人脸色都不好看。秦少红离开曾杰豪办公室时,离职已经得到口头批准。陈晓薇甚至想象过,秦少红会不会一脚踢开曾杰豪,又或者扇他几个巴掌解恨。结果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在曾杰豪讲完“感情生活很寂寞”之后,淡定地回应一句:“你老婆正在天上看着你呢。”

陈晓薇说完,自己先大笑起来。贺晴也笑了。笑着笑着,她竟有些心酸,侧过头朝空气眨了眨眼,企图将泪水压下去。二○一○年之后的故事,陈晓薇也不清楚。她在第二年离开潮城衣舍,回老家结婚,和丈夫一起打拼出两家店面,很少再来广州。只听说秦少红离开潮城衣舍后,到火车站站前路租下一个店面经营外贸服饰。后来偶有联系,获悉秦少红做得风生水起,资金充裕,隐退江湖还能盘下海珠区中心的宾馆。但是跟曾杰豪的家底相比,始终差远了。

回去路上贺晴一直没怎么说话。车子驶过高耸于河面的猎德大桥。珠江水徐徐,日照千里。她的母亲是闯入珠江的一尾鱼,鳞片紧实,鱼目伶俐,却要学着吞纳一方水土,分辨鱼钩和鱼饵,适应这里的流速、气候、水草、深灰色的渔网和从江面压迫下来的船舷。困难重重。她本可以栖息原地,却孤注一掷,决意要在广州完成自己的后半生。贺晴似乎开始明白,对秦少红而言,这个征服的过程,意义可能远胜于获得征服的结果。

她的母亲在逆流之中,第一次体验到生命原有的活力。

贺晴是半路出家做的摄影。在转行前,她只是个普通行政职员,在毕业之初入职一家劳务派遣单位,后来又在行业内跳槽。她的工作职责更多的是外勤派送资料、机构登记注册及资质证书管理。父亲死后,她才下决心转行做摄影师。那年她二十八岁,适婚适育的年纪里贺晴却未婚未育,多数企业不愿承担职员婚育带来的缺勤成本,她连讨一个面试机会都很难。好不容易进了摄影行业,一开始跟同事扯皮订单归属,又不擅长引导小孩摆拍照姿势,还有客人嫌她态度不够热络。每次涌现放弃念头时,她就问自己:“都走到这儿了,放弃会很后悔吧?”

转念一想,人到中年只有高中学历的秦少红,这一路走得比她难太多了。

贺晴忍不住思念母亲。不只今天,不只现在,在母亲离开的十二年里,她从没感受过如此强烈的牵挂。这种牵挂杂糅了抱怨、愤怒、记恨,还有不愿和解的决心。随着距离趋近,贺晴揭开往事的层层面纱,竟剥出一颗女性顽强的真心。跨越十二年,母亲和她,一样在承受社会赋予不同阶段女性的压力和歧视,而她们都没有选择妥协。

“当我知道我们正走在不同时空下的同一条路上,妈妈,我没有办法不理解你。”

淘金宾馆在十一月正式进入淡季。贺晴看着财务报表那格写着“利润”的栏目,愁眉难展。自从大学毕业,她已很久没见过负数这种东西了。如无意外,十一月的成本支出要靠前几个月的收益填上,贺晴又要想着法子在年底的几个节庆里争取创收。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来自医生的通知,她的脚踝骨裂终于宣布痊愈。

贺晴前脚从医院离开,周素珍后脚便进了医院。老人年迈的身体如一只散架的钟表,嘀嘀嗒嗒,每一秒都可能走不准。何敏在淘金宾馆打电话叫救护车。颅内出血点与从前那处一致,甚至出血量更高。何敏犹豫着复述医生的话,怕手术结束会有全身瘫痪的风险。贺晴吓得倒吸一口气。周凯芹像有心理准备,听见这说法,表情依然克制。高血压药物与理疗按摩一直未中断过,周凯芹说:“年纪大,时间到,身体彻底不受控罢了。”

亲属说得越冷静,旁人听得越难受。

周素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趋近暮年的人,每一场手术都是运气和力气的冒险。她连眼神都散了,斜着身子靠紧轮椅,每口呼吸都很薄,薄得似一条小鱼在水底觅氧。

住院那天还单穿一件长袖衬衫,出院就要踩一对加绒的鞋。广州天气说降温就降温,一向不讲道义。周凯芹打了车,从医院一路往淘金宾馆走。周素珍没说话,眼皮沉沉,似睡非睡。老去的痕迹会先显现在最薄处的皮肤上。眼角、唇边、颈部,还有手背,晨曦点缀其上,像照进无底深渊,不见丝毫反光。周素珍变成一本翻不动的旧书。何敏收到周凯芹微信,从宾馆一路小跑到路边候着,替到达的周凯芹卸下折叠轮椅。她人机灵,瞧见周素珍比往日更显老态,知道这次手术肯定元气大伤。何敏弯下腰,在周素珍耳边呢喃几句嘴甜的话,引得老人舒展一个久违的笑容。

何敏带着路,嘴里念叨:“淡季生意没起色,贺晴心急,花钱做了一期短视频推广,限时抢购一周时租优惠。附近一个工作室定了今日傍晚时段,六小时不停歇,贺晴正在忙着替他们装饰房间。”周凯芹听罢,皱紧眉头道:“你们是忘了宾馆不接夜里时租客的规矩?从前那个酒鬼闹事,贺晴不知道,你可是清楚的。”何敏摇头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一周的客加起来能抵一个月的租。我提醒过了,但贺晴坚持呢。”

米已成炊,周凯芹也不便多言。她抱起周素珍上淘金宾馆二楼时,看见踩着椅子在贴装饰的贺晴。周凯芹没打招呼,怕打扰贺晴干活儿。脚步悄然往上,回到房间将周素珍的外套鞋子脱下,让她斜靠在床头。周凯芹挪了枕头,又拿来保温瓶,将盖子掀开,露出一根软管,低声说:“先喝点儿热水。”

周素珍摇头。她的视线在床头柜上缓缓逡巡,发现周凯芹将东西都收拾干净了。一阵怒火莫名袭来,周素珍伸手去推保温瓶,“别放在这里,碍眼。”周凯芹没说话。片刻之后,她把保温瓶挪回原位道:“妈,别再找那些东西看了,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进医院。如果你还要翻出来看,我就把它们都烧掉,一了百了。”

“周凯芹——”周素珍呛到气,闷闷地咳了两声,“那是你爸留给我的。”

周凯芹沉默,不愿与母亲长久地争执下去。她的父亲早就离开她们,如今是儿孙缠膝,又或是客死异乡,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她只在乎仅剩下的母女时光。晚上,周凯芹早早做好饭,又鼓励周素珍多吃些。母女哪有隔夜仇。她在怡海养老院这么久,见惯刁蛮刻薄的老人,面对自己母亲,反倒生出更多耐心。况且周素珍性子一向很软,谁来哄她,她都乐意。

四楼的安逸与二楼的喧闹,今夜同时出现在淘金宾馆。

广州一夜入冬。从昨日傍晚到今早清晨,寒风自四面八方卷来,吹得人耸肩缩颈。来客是附近广告工作室老板,叫冯意。他预约的时段是下午六点到凌晨十二点。中途有几个年轻男人下来,问哪里有饮料可以买,带来的不够喝。何敏指了路,见他们回来时人手一袋饮料,露出类似啤酒罐的包装。何敏要求对方开袋检查,宾馆不允许时租客带酒进房。几个微醺的男人,脸色霎时流露恼意,又因今日喜事上头,换了副嘴脸道:“要是弄脏你们的地方,直接扣卫生费用就行,这点儿钱我们还是给得起的。”

何敏喊不住三个男人,想跟上去看,又怕扰了客人兴致。思前想后,她直接通知在外面吃饭的贺晴。贺晴一听,赶紧赶回淘金宾馆。她领着何敏敲开204房。来开门的是冯意,头发上还挂着彩带屑,手里拎一罐喝了大半的啤酒,脸色醺然。

他见是贺晴,难掩惊喜。下午在宾馆前台办理手续时,冯意便对这个年轻高挑的女老板多留意了几番。他开口问道:“要一块儿玩儿吗?”有人在屋内起哄,这气氛看来是每一位都喝上了,还不止一轮。贺晴从门口往里扫视,目光掠过被人从墙上扯下来的气球、饰带以及一副边框裂开的装饰画。宾馆内饰的画,都出自葛辉之手,风格与一楼大堂那幅一致。这是一整个系列的作品,寓意有始有终。就这么被轻易薅下来,撞到边角开裂,看得贺晴胸腔里像点了火。

贺晴说:“麻烦将剩下的酒都移交到前台,否则我只能请你们出去了。”一屋子人又哄笑起来。冯意往后做了个表情,贺晴没看见,只觉得房间气氛变得更暧昧。冯意朝贺晴示意道:“方便借一步说话吗?”他又低下头,酒气和嗓音凑得离贺晴很近,“给我点儿面子吧,好歹我是个老板呢。”

贺晴让何敏回前台守着,单独跟冯意站在二楼转角。她再三强调酒水的事,冯意却不想听。好不容易找到个离工作室近又人少的地方,大家兴头正起,哪有喊停的道理。他也喝了不少,醉意在眼里荡漾,他笑着道:“反正押金没多少钱,随你扣吧。”

讲道理的干不赢耍流氓的,贺晴这下没招了。二楼感应灯感应不到动静,忽然熄了,楼底下的光只能勉强勾出二人的轮廓。一只手摸上她的臀。贺晴吓得往后退开。脚步一踩,灯又亮了。冯意站在原地,手却收回口袋,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又笑道:“一块儿到屋里玩玩吧?”

贺晴咬牙切齿道:“你摸了我!”

“谁摸了你?”一道带着怒火的冷嗓劈穿空气,刘泽站在通往二楼楼梯的转角。冯意盯着走上来的刘泽,往后退一步说:“我没碰过她。”刘泽走近,将贺晴拦到身后说:“这里有监控,你自己去跟警察说吧。”

冯意听见这话,脸色变了,想抓住刘泽拿手机报警的手。刘泽见他扑上来,以为要干架,直接攥拳防卫,勾臂打中冯意的脸。酒气挥发出生气,冯意什么错都不肯认了,咬紧牙关还击。

最后警察是贺晴打电话叫来的。调完监控又录口供,刘泽离开派出所时,已是夜里两点。他前一天在工作室通宵赶图,降温也没留意,身上只有一件帽衫,赶完图回宾馆打算睡个昏天暗地,就碰见这种事。深宵街头没有行人,弦月当空,风把马路吹得愈发清冷。刘泽将手揣进口袋,抬头瞬间,目光捕获对面路灯下的人。贺晴穿一件白色呢子大衣,戴一顶毛线帽子,就那样看着他笑。

这一刻,刘泽觉得浑身一点儿也不疼了。

二人落座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刘泽面对落地玻璃,借倒影去看自己脸上的伤痕。贺晴找来一个冰袋,捂在刘泽额角。他倒吸一口寒气,体内体外阵阵冰凉,脸颊随肌肉绷紧又疼起来。“下次别接待这种客人。”刘泽说完,又补一句,“以前酒鬼闹过事,何敏没跟你说吗?”

贺晴轻轻眨眼说:“我知道。我以为他们会遵守约定,是我把人想太好,看见有钱挣就找不着北了。”刘泽见她有些低落,安慰道:“人也不是什么钱都能挣到,不怪你。”

贺晴沉默着。她并非没有预感,冯意初到宾馆,便在前台对她再三搭讪。后来上门劝阻喝酒,她本该让他们立即走,可她没有那样做。她想要那点儿时租房费。这个理由让贺晴感到羞愧,她忽然问道:“你说我妈当年要是答应那个曾老板,她是不是就能更轻松地赚到更多的钱了?”

“是。”

刘泽回答得没有犹豫。他听得出,贺晴不再将母亲的一切当作与自己无关,她终于开始真正理解母亲。刘泽伸手轻轻握住贺晴手腕,另一只手取代她捂着冰袋的位置,又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指尖顺着她冰凉的指缝没入,十指交扣。

冯意闹这一次,第二天淘金宾馆的短视频评论区开始被人刷负面评价,贺晴只能一直删评拉黑。不幸中的万幸,限时一周抢购活动圆满结束。广告费没亏,但租金水电还有税费清缴完毕,收支一抵,也没挣几个钱。总账会计看见贺晴,还是那句话:“你要加把劲了。”

广州陷入真正的冬季。寒风雕雨,根根细密如针,扎得行人皮肉冰冷。湿度是南方低温的帮凶。车辆驶入广州城腹,贺晴要修复宾馆损毁的装饰画,听从刘泽建议,随他由内环路转入人民高架路,往一德路去。骑楼风貌吹来,树木渐稀,直至不再出现。贺晴瞧得目不转睛。骑楼底与马路一同蜿蜒,卖画框的终于出现。雨停了,北风潜进人的发缝,贺晴下车便缩了缩肩。垂在身侧的手被刘泽握住,放进他的大衣口袋,就这样牵着往前走。

“远扬书画。”

门头四个字,笔力雄浑。门口大敞,字画凭轴与框各自圈出一片天地,却又挨肩接踵,密密地从室内叠出门的两旁。牡丹花开富贵,翠鸟流连枝头,墨黑蚱蜢停在弯叶尖上,对面便是金发碧瞳的油画中人。那人画得真好,双眼炯炯,瞧着一屋栩栩如生的死物。大千世界,中西两岸,无论是上一秒还是上一世,发生过的都荟萃在这斗室之间。

贺晴忽然觉得,摄影似乎也是如此。

老板说着粤语,年过半百,络腮胡也有了花色。瞧见刘泽拿出来的油画,了然一笑道:“是葛辉的画,你们该早点儿跟我说,他交代过的。”老板小心翼翼地捧着画进内室。贺晴诧异,跟刘泽打趣道:“原来我看走眼了,深居简出的葛辉竟然人脉这么广。”刘泽替葛辉说,他的画作拿过金奖。拿过奖还拖欠房租?贺晴显然不信。刘泽又笑说:“你对他挺大意见的。”贺晴俏目一转,睨了道眼风过去说:“实话实说,我一开始对你也有意见。”

屋子不隔音,两人一番打闹,全被老板听去。他拿着裱好的画出来,抬眼认真打量贺晴,总觉得有几分眼熟,终于想起是谁的孩子。老板笑眯眯地检查微信入账,说:“长得比她妈靓,人也很机灵,你眼光好,就是怕你受不住,女人有脾气都是男人惯的。”刘泽没去评价这种说法,只是坦然道一句:“我就中意她这样。”

老板笑得眼纹更深,说:“靓仔,怕老婆才会发达。”

刘泽拎着画出来,贺晴已经走到马路对面,在给骑楼取景。她将淘金宾馆相关的故事照片投稿三个平台,对黎卉母子那组充满信心,结果好些天前收到最后一个拒稿通知。她的自尊心仍处于高位,有信心,也未认输。国内知名摄影学会正开展摄影赛,面向全国征稿。分了自然世界、旅游、人物和修图四组,贺晴决定再试一次。

她站到骑楼底层,避开人群,认真检查照片。构图没问题,光线勉强称得上满意,雾天有雾天的美,配合极具年代感的建筑,反而呈现别样效果。但总是差了些东西。她很难形容看见出片时这种缺失感,仿佛一部电影的声光电与场景全部就绪,主角竟然在没有感情地背诵台词。感情——

“在想什么?”

贺晴回过神,发现刘泽来到身边。她似是而非地碎碎念着:“找不到能代入的感情。”一双大眼忽地亮起,她又急切地说,“我要见杨蓓。”

刘泽怔住,道:“她前些年跟孩子一起移民出国,门店全部转手了。”

贺晴抬起头说:“我想体验一遍我妈走过的路。”

贺晴回到淘金宾馆,像做旅游攻略一样,把要在广州亲历的地点全部罗列出来。广州火车站是地铁二号线与五号线的换乘站。贺晴乘坐地铁,第一次听见三种口音的广播。先是普通话,再是粤语,最后是英文。她出站后踏着步梯探上地面,看见“广州站”三个悬在楼顶的大字下,是人来人往的前广场。

母亲抵达广州那天,就是在这里吧。

如今的火车站比十二年前规整有序。人们依旧携着大包小包,脸色各异,往该去的方向奔走。一台旧面包车刹停在路沿,贺晴目光跟上去,只见后门大敞。货品被人一件一件地卸下来,面包车的内饰早被拆除,只剩下左前方的驾驶位。其余人等到底是站着来还是坐着来的,此刻无从得知。这台车成了一个魔术盒。恐怕十二年前,秦少红也未曾见过这种风景。但为生存屈就的人,哪个年代都有。

贺晴拍下这台车。有人路过,视线在她与相机上停留不到三秒,又立即匆忙转走。她循着斑马线,越过环市西路,映入眼帘的是红棉国际时装城。贺晴按着导航提示,拐入站南路,终于看见白马服装城的灰色楼体。听陈晓薇说,曾杰豪的服装档口潮城衣舍还在。电商势头最猛那几年,他收掉两间铺面,积攒资金回老家扩建厂房,决定搞线上分销。如今生意交给小儿子打理,他退居家庭,含饴弄孙。仅剩的铺面就是当年她们在白马服装城的这个档口。贺晴进了服装城二楼,人流并不大,没有陈晓薇讲的那么夸张。这些年过去,楼还是楼,铺还是铺,人与货物却都换了面孔。有人热情地招呼:“靓女,要不要进来看看?”也有人低头耷眉,对一切充耳不闻,静静然似入定。如今实体服装店日渐式微。

她停步在潮城衣舍门口,有一个年轻女销售走上前来,问道:“靓女,我们春装刚到货,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贺晴没有看衣服,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女孩说:“我能给你拍张照吗?”

女孩先是错愕,视线落到贺晴胸前的相机上,问:“你是记者还是博主啊?是来暗访服装城吗?这里没什么黑色交易的,大家打开门做生意而已。”贺晴笑了,说:“你见过哪个做暗访的,会背这么大台相机招摇过市?我妈以前是这里的销售,我来拍点儿故事。”

“她叫什么名字?”

“秦少红。”

女孩回想一会儿道:“没听过她。”贺晴并不意外这个答复。在这座服装城里,有千千万万个秦少红前仆后继,又逐渐泯然于众人。在生活节奏紧凑匆忙的城市里,留给人们听故事的时间太少,尤其是一个如此寻常女人的故事。隔壁档口老板听见声响,坐在板凳上,探出一颗染着紫发的脑袋,东张西望,似看什么稀奇景色。她笑着问:“丽婷,你们老板发大财,请你当模特啦?”丽婷伸出手,将那个女老板拉起来说:“一起吧,人家是专业摄影师,来拍服装城的故事呢。”

两个女人,一个双十年少,一个四十风华,手挽着手站在白炽灯下。她们表情明朗,带着几分对陌生镜头的天然怯意,仔细为对方检查妆容、衣摆。相视一笑,又瞬间读懂彼此眼神里的紧张。贺晴心潮澎湃。如果时光可以任意穿梭,站在这盏灯下的,也许就是她和她的母亲。

贺晴还去了秦少红钟爱的糖水铺,点一份广东糖水:白果支竹。这种口味对贺晴来说,甜则甜矣,多少是有些寡淡了。她没感受过秦少红在这里下班后浑身泄劲的疲惫。吃香喝辣,鲜爽辛麻,刺激的味道,其实是需要一定体力才能负荷的。当胃囊空空,压力将双肩击垮,人可能只需要一口能暖身的清甜。贺晴喝掉一整碗,人也暖了起来。本周气温终于有所回升,昼夜却依然冻人。她绑好大衣腰带,起身往站前路方向去。

秦少红是在站前路开设公司,攒下第一桶金,然后回到康兴村做淘金宾馆的。她鲜少跟人谈论这段故事。就连黎卉、何敏,甚至是刘泽,她都只是只言片语地提起。贺晴知道,她一定不是畏惧示人。她应该是真的开心,也足够快乐,才会将这种宝藏仔细收好,只供自己余生品味。

因为她成功了。

秦少红站在自己刚租下的铺面,四堵白墙,像盯着日头最盛时的水浪,满眼恍惚。

从白马服装城离开,她到站前路商铺中介转了一圈。幸运的是,临近年关,转让的铺面会比平时多,秦少红很快找到一间合适的铺面。站前路主要以外贸服装为主,通过水运和陆运销往第三世界国家。这个外贸市场具有独特的显性需求。部分国家气候炎热,对衣物要求更倾向于轻薄、透气、吸汗,选择运动装的也会更多。

曾杰豪那番低俗暗示,并未让她恼怒太久。从沈阳到广州,秦少红饱尝一个普通女人在社会中的卑微和挣扎。况且她还是个中年女人。她也问过自己,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不受骚扰、不被歧视,真正感到平等和被尊重?

答案她找不到。

她唯一能掌握的只有自己的命运。

通过前年亚运会志愿者服装那个项目,她经由布料供应商介绍,认识了一个外贸品牌经销商——粤冀服装。“粤冀”正在寻找广州火车站附近的第三家品牌代理点,代理旗下一个中端线和两个低端线的外贸服装。秦少红再三约谈与磋商之后,跟对方达成合作意向。

签约定在元宵节后。在此之前,她要先办理离婚,再注册公司。

二○一一年一月底,临近农历春节。秦少红通知婚事律师一道前往沈阳。她深知贺成勇的脾气。爱面子、嗓门大,加上老婆出走的心理阴影,若直接跟他谈判,估计没个三五年都谈不拢。所以秦少红选择找律师办理,也同意适当给他一点儿补偿。她的公司马上要注册了,拿钱赎自由,贺成勇能耽误,她耽误不起。

律师问道:“需要联系你女儿吗?”

秦少红拒绝这个提议。一走六年,陪在贺晴身边的是贺成勇。哪怕她以前对爸爸有再大的意见,父女之间也会因为这种相依为命变得更好。人心是肉长的。贺晴没经历过她的遭遇,应该不会体谅,也不愿听解释。

“没有孩子会不喜欢妈妈的。”律师忍不住劝说,“她可能只是忘了,以前喜欢妈妈是什么感觉。”秦少红听得心酸。襁褓里的晴子,吐奶吐得哇哇大哭的晴子,在饭桌前背过身,偷偷啃一脸米饭的晴子。她在长大成人之前,也伏在妈妈肩头上,小声说过“我会永远爱你”。曾在妈妈怀里不肯离开的女孩,也终有不再愿意分享秘密的一天。

秦少红忍泪道:“婚姻是婚姻,孩子是孩子,我现在不能混为一谈了。”

她只穿羽绒服和牛仔裤出现在沈阳,素着脸,嘴唇因为疲惫而有些发白。说不紧张是假的。车辆从机场往市中心疾驰,坐在里面的秦少红,浑身不得劲。六年过去,沈阳几乎没有变化。年后气温稍稍回升,积雪融化,路面泥泞,周遭一切还是灰扑扑的,像极了她离开时的样子。连在民政局重逢的贺成勇也没太大变化。

平心而论,他年轻时算是个俊小伙。时光荏苒,眼前的男人苍老了,曾经的眉清目秀混了浊气,显得市侩而低俗。他看见秦少红,立马起身,多年来的怨愤憋在胸腔,差点儿气得要一口啐到民政局的地板上。一瞬间,秦少红脚步顿住,竟有些害怕他会走过来打人。

贺成勇却脚步一转,先进了办证的内室。办理过程秦少红一直保持安静,无论贺成勇如何激将,什么卖不出好价钱、老母鸡没办法给人下蛋了、人财两空是你的报应。这么多年,这么些话,他早就想说想骂了吧。印着“离婚证”三个字的本子终于分别交到她和贺成勇手里。任凭贺成勇再怎么痛骂,秦少红都当听不见。从小到大,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轻松过。她转身交代律师跟进财产分割的执行,拦住一辆出租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车载广播里唱着曲不着调的歌儿,像鬼叫一样,哀哀戚戚。秦少红听得心烦,一抬头,计生服务中心就到了。秦少红下车走进去,将个人资料放到负责查环的医生桌上。

金属经过消毒,依旧不会带温度,它用它特有的冰凉,潜入女性身体。秦少红躺在病床上,脊背僵直。她取走了体内的节育环,下床时脚步还虚浮着。秦少红套好裤子衣服,转过脸,没看见从自己身体拿出来的东西。医生将垃圾都清走了。她忽然想到晴子,想到她以后可能也要结婚、怀孕、分娩。

眼泪便不听使唤地落下来。

回到广州,已至年后。秦少红马不停蹄地处理注册公司、招聘销售、跟进装修和铺货计划等一揽子事情。等到装修班组完成墙面和天花板重新整刷、缺角瓷砖更替完毕,秦少红的第一批服饰终于进场。她在元宵节前招到两个销售,刚好一男一女。男孩叫陈一凡,二十二岁,广东佛山人,是粤冀服装生产中心裁缝车间负责人的亲戚。秦少红急着用人,面试后发现男孩大学英语四级,也懂些销售,想来是个关系户也无妨。另一个女孩,叫翟菲菲,二十岁,广东揭阳人,之前在人民北路流花宾馆旁的市场做女装批发。

店面开业那天,硕大狮头在人群当中晃出野兽的舞步,然后来到秦少红面前。她难得穿一身艳色,头发盘在脑后,面敷粉唇抹红,状若桃花。曾经握着锅铲的手,如今握着蘸满朱砂的毛笔,秦少红给狮眼点睛。狮腿一跃,跳往高处。她也仰起头,含笑望着这只毛发丰隆的大红狮,又眺至远方深色楼顶与灰白天空的交界。

一暗一明,终于是否极泰来了。

粤冀服装乘上国内跨境电商卖家团队壮大的东风,同时进驻了亚马逊、易贝以及阿里巴巴速卖通。他们计划在二○一一年七八月的销售旺季打响头炮。

秦少红上了几次关于跨境电商的公司培训课。与她一起去的还有另外两个代理门店的档主,一对是中年夫妻,丁先生和丁太太;另一个是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程谨。他们比秦少红入行早。尤其是程谨,门店营业额最高,只做粤冀的高端线产品,皮衣、大衣、羽绒还有防雪服,销往欧洲和北美市场。丁太太在培训间隙悄悄和秦少红说:“程谨是粤冀老板的亲儿子,什么好处都归他,你想都别想了。”

秦少红打趣道:“你们也不差,中端产品出货量最大,基本都是你们在做。”

丁太太并不谦虚道:“我们好歹也搞了三四年,肯定比你有优势。你一个女人家,现在这档口体量就够啦,还想怎样?想当粤冀老板娘?”话说得如此直接,是因为丁太太没把秦少红放眼里。秦少红在服装行业见过各色人马,听到这讽刺,也只淡淡然回一句:“您真会开玩笑。”

二○一一年八月,全年第二个销售旺季正进入最后高热期。粤冀服装今年有四个爆款产品,是夏装和秋装,线上铺货量直接占了百分之四十。这个数值对于一个健康运作的服装品牌来说,已算惊人。秦少红负责其中一条中端线,卖得她心潮澎湃。每月进行门店计划报备时,她总会多打听些丁氏门店的销售数据。两夫妻年纪大些,不懂英语,也是靠店里四个销售在卖货。秦少红到他们店里看过,四个销售都很年轻。这一行快买快卖,做销售的多如牛毛,做销售管理的凤毛麟角。管理可是个难活儿。程谨那块肥肉,她叼不着。但其他产品线,秦少红决定要先分一杯羹。

到了九月中旬,立秋已过,日头威胁不减分毫,秋老虎气势夺人。秦少红冒着酷暑夜以继日,折腾完全年第二个销售旺季的电商活动,成绩斐然。粤冀华南区域的负责人孟东伟亲自约见她,道喜之后还暗示性地问她:要不要考虑在电商线上多做两条中端产品线?

二人约在一间早茶茶楼的包厢。孟东伟嫌茶楼的茶包低劣,喊来经理,掏出一小包分装好的铁观音。秦少红对茶没有研究。茶叶经沸水滤了一道,有清香与白烟,水色寡淡,淡得几乎看不见寻常茶叶的黄泽。孟东伟把茶盏推到秦少红面前道:“越好的铁观音,颜色越淡,你尝尝。”

“孟总对茶叶很有研究?”

“老程总爱茶,我跟着他混,不得多学点儿本事?”

秦少红觉得这话分明是在敲打自己。孟东伟也不拐弯抹角,替秦少红分析了一番她的处境:“丁老板年纪大骨气重,老一辈的实业思维,跟不上电商发展节奏。往后比的是供应链、产品、营销、物流、客服,一样都不能少,还一样都不能差。你有头脑,再接两条线,冲一冲今年十一月黑五那波销售潮。公司第一年的电商业绩,要是你能记上一笔功劳,往后的路就不一样了。”

十一月的黑色星期五,秦少红从十月底开始准备,直到十二月初才结束。她手握三条中端产品线,与翟菲菲、陈一凡一起在三更半夜经历一场销售激战。秦少红的喉疾日益严重,是前两年在白马服装城落下的病根,加上新衣物多数自带气味,咳得肺疼。年岁带走健康的体魄,但她放心不下电商模块的生意。翟菲菲英语最差。她负责的时间段里,秦少红不敢熟睡,以备随时应付客户咨询。

有天晚上,陈一凡突然给翟菲菲打电话,让她处理不了的立即转给他。

翟菲菲问:“你不用睡觉吗?”陈一凡叹气道:“你要是搞得定我早睡了,红姐熬不动的,只能我们来,我可不想业绩下滑,明天就关门大吉。”

翟菲菲想起前几日在店内听旁边铺面的店员打趣说,你们红姐那双手,完全不像个老板娘,跟饭馆洗餐盘子的阿姨一样。只有她和陈一凡知道,秦少红四十岁才来广州打拼,有一个女儿在沈阳老家,几乎从不提起老公,是死是活他们也不敢过问。不惑之年早就过去,秦少红疲态多于老态。如果不是双手粗糙的骨节出卖了她,说她没到四十岁,估计也有人信。偏偏就是这双手,不经意间道出她前四十年的人生困境。

黑色星期五的业绩斐然。秦少红到粤冀公司开会的时候,人累瘦了一圈,气色却比往常要好。十二月底还要迎战一场圣诞节到元旦的跨年销售,她这次上门,是来领“军令状”的。那天丁氏夫妻没来,程谨反而早早到场,秦少红猜想,太子爷要掌握实权了。孟东伟当着程谨的面,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中端线的电商销售悉数交予她。

丁太太得知秦少红拿下中端线的电商销售,在代理群发了一通阴阳怪气的嘲讽,只差明晃晃道出“狐狸精”这三个字。群里静若深潭。几小时后丁老板才出来演红脸,说店里销售犯下大错,自家老婆气上头了,敬请大家谅解。孟东伟被讽刺潜规则秦少红,气得直接退群,听说连丁太太的电话也不肯接。最后是程谨将孟总拉进来,又在群里说一句:和气生财。

秦少红也生气。翟菲菲和陈一凡却劝她大局为重,程谨这四个字,分明是说给她听的。

十二月底至一月中旬,秦少红再次领着陈一凡和翟菲菲,刷新电商平台的交易纪录。丁老板几乎彻底放弃了电商产品的销售。一半是因为生气,一半是因为他们的销售瞧不上这点儿零头。

二○一二年,国内电商贸易开始进入井喷阶段。广州火车站的批发依旧热火朝天。货从四面八方来,集中又散开,往四面八方去。人有惯性,交易也一样。来钱快的行业,其实更难接受颠覆性的转型。

春节过后,陈一凡没再回来。听说家人为他置买了铺面,在秦少红店里的时日算作社会实践,如今要回去拼一番天地。秦少红新聘的员工叫梁咏琳,念会计专业毕业,却对做销售有浓厚兴趣。梁咏琳上手比秦少红想象中要快很多。无论是介绍产品,还是跟客户交谈,她毫不怯场。才来三个月,梁咏琳业绩直逼翟菲菲。翟菲菲吓到了,问秦少红上哪儿找来这么一尊大佛,比陈一凡带来的压力还可怕。秦少红笑道:“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翟菲菲哭丧着脸说:“红姐,你彻底沦为资本家了。”

时间如水逝。到了二○一三年元旦,秦少红带着线上销售代理权的商业计划书敲开粤冀会议室大门,她决意一举拿下这个版块的全部业务。这一次程谨坐的位置,已经从跟她同一排,挪到孟东伟旁边。太子爷已是真正的老板了。秦少红忽然感谢自己,忍得住去年丁太太挑唆的那场脾气。也许丁太太一点儿也不傻。她就是想着大家撕破脸,好让粤冀公司的人都看看秦少红狗急跳墙会是什么样的。

粤冀服装正式任命程谨为总经理。秦少红的商业计划书被提上议事日程,拉锯合同条款,双方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程谨最后同意从自己的占股当中出让百分之五给秦少红。前提是秦少红的销售代理团队,要接手所有线上平台的视觉设计及市场营销,并彻底放弃实体经营。

年轻时以为创业是一件多么厉害的事,如今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着,才发现全是琐碎、谨慎,以及处处提防。胜利的喜悦和挫败的沮丧其实很短暂,只有不懈的努力与坚持贯穿全程。

秦少红应下这个条件,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整个二○一三年,秦少红忙得几乎掏空体力。北美地区移动电商平台Wish正式上线,她决定立刻进驻。团队在二○一三年四月前将实体店货品逐批清仓,离开站前路档口,搬进西向路边的金丰大厦七楼办公。她已从一个三人团队,干成十二人团队。办公乔迁,招聘新人,为此秦少红还三番四次请教孟东伟:“人多了该怎么管? ”

孟东伟说:“抓大放小,业绩为王。越往上走,路就越窄,要面对的事就越难,你以为我在粤冀这么多年容易吗?管理可不是人干的。”

年终奖到账那天,秦少红才看见这群同事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忽然想起自己在粤冀公司做年终汇报的样子,忐忑、不安,时不时看一眼程谨那张扑克脸。直到他笑着点头,秦少红松一口气,这个年算是可以过了。孟东伟在年终餐宴时不知真醉假醉,借着酒意,当众对秦少红提要求:二○一四年每月销售额至少上升百分之三十,拿不出好的成绩,怎么向总经理程谨交代?

秦少红酒量好,推杯换盏间,把话沉酒里。她没答应,也没反驳,只是有点儿错愕。昔日与自己统一战线的领导,最后还是顺势而为,站到了程谨那边。这顿宴席吃得她产生幻觉,仿佛她才是桌上那一道道供人挑拣分食的菜肴。原来越有钱越疲惫。翟菲菲难以理解秦少红口中的累。挣这么多钱,还累什么?典型的财多身子弱。秦少红想说,我心累啊。但此话一出,怕是更惹人笑了。

二○一四年的春节假期,秦少红连睡两天两夜。她在二○一三年年底拥有第一套自己买的房,三室两厅,位于海珠区中心,离地十七层楼高,听不见城中村的炮鸣火响。她还考了驾照,又添一台新车。这些事尘埃落定后,又听说杨蓓要携家带口出国了,果然事事都有人走在自己前头。

秦少红感慨,看来梦想只有定在远处,人才会有动力前行。

二○一四年刚过一半,丁老板宣布退休。秦少红是在粤冀服装公司开会时,听程谨亲口说的。他说得委婉,大概意思是丁老板要抱孙子了,丁太太身体也不好,两人回老家广东茂名的别墅区里享受天伦之乐,让人很是羡慕。他们站前路的实体店没有关门,转手给程谨挑选的另一个代理商。丁太太出现在金丰大厦七楼的时候,秦少红很惊讶。她依然贵气,手腕一只祖母绿翡翠,色水如油,细腻通透。丁太太笑着跟秦少红说:“我这手镯抵得过一台平价宝马车。”多年来跟丁老板拼搏积攒的财富,也足够说服她回家休养生息。她又客客气气地表态道,“秦老板,以前我们之间有过误会,是我冲动了。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个老太婆计较。”

“丁太太,你哪里老了?要不是丁老板说要退休,我都觉得你们还能再干好些年。”

丁太太放下茶杯,说道:“我们跟着老程总开始的,当年档口小,铺货发货就我跟老丁两个人,我生孩子那天早上还在店面做盘点。”丁太太苦笑,“我其实很理解你,大家都是女人,出来打拼不容易。我也多嘴跟你说一句,程少比他爸手段厉害,你在他底下讨生意,心眼多点儿没错的。”

后来秦少红才知道,丁老板夫妻回老家,是因为老程总病危,在ICU里昏迷不醒。她到粤冀服装站前路的实体店看过,装潢升级,销售人员统一服装、统一话术,恍惚间,跟当初她带着翟菲菲和陈一凡干活的情景很像。从兜售货物到兜售服务,说穿了,就是电商新零售的一种新派做法。丁老板们还惦记着“以物为主”,程谨们已经开始“以人为本”。

所谓颠覆,就是思维变革,她忽然有种害怕追不上的紧迫感。

在新增产品线的情况下,九月线上销售额将将与去年持平。梁咏琳是销售服务部负责人,主动领罪,是因为客服团队流失人手没有及时补充导致的。秦少红气得第一次当众摔了杯子。其实她还没到粤冀给程谨进行销售季的汇报,但她知道,程谨和她同步一切数据。甚至孟东伟连电话都没给她打。秦少红忍不住提前预支这份被责备和监督的恐惧,化成怒火,却不知到底该朝谁泄愤。

也许是她自己吧。

秦少红还没来得及消化工作的事,立冬那日收到一个噩耗:杨安怡去世了。

遗体告别仪式在银河公墓举行。杨安怡生前素来节俭,秦少红送过两次衣服给她。她劝道:“别拿了,我一件衫能穿四五年,送我是浪费。”秦少红从传销组织逃离,问杨安怡借两千块钱。杨安怡带来饭菜和衣物,离开时又劝道:“别送了,阿红,你要好好的。”她在衣服袋子里悄悄给秦少红多塞了三千元。

刘泽在讣告里写得很清楚:积劳成疾,急性心梗,于家中仙逝。秦少红想起年少的刘泽与自己一同在养老院里学习急救,两人学的竟没派上用场,心里更添悲凉。忽然,参加告别礼的人群中,有两个男人争执起来。

秦少红还未听清他们在骂什么,拳脚已经舞到她面前。在场的人满脸错愕。刘泽走过来扯开秦少红时,她的手臂已经撞上礼堂外的圆形立柱。秦少红咬牙忍住痛。她还是第一次见刘鸣志。这个村委大忙人,从未现身过怡海养老院。他唇薄眉高,气质沧桑,五十多岁年纪,自然打不过大儿子刘溯这个三十岁的男人,手臂黑纱被撕出一个裂口。

上了年纪的长辈,又凑上前去,拉开刘鸣志与刘溯,分别给两父子做一些毫无意义的思想工作。秦少红听得断断续续,是两父子在彼此指责对方常年不在家,忽略了杨安怡。人死如灯熄。杨安怡生前没有说服这双父子放下成见,死后,自然也难有人帮她解开这场心结。

刘泽在哀乐中念完悼词。他的母亲为养老事业奉献终生,这么多年,没出过国,也没出过省,没有在任何一个假期享受过旅行的快乐。人群自觉站成一列,逐个上前瞻仰遗容。秦少红看见了养老院曾经的同人们。大家默契点头,当作打过招呼,又各自沉浸在悲伤当中。

过后,秦少红坐在礼堂侧边过道的石墩上看手机里的工作信息,心乱如麻。今天她是挤时间赶来的。有个年轻女孩子走上来,朝她挥了挥手。秦少红不认识她。她手中拿着一小瓶红棕色的药油,递到秦少红面前。

女孩叫何敏,是杨安怡的外甥女。她替刘鸣志父子道歉,又担心秦少红手臂受伤,询问是否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女孩的细心让秦少红感动。她婉拒了何敏,又往远处走,避开隆重肃穆的音乐,打电话沟通工作中的各种琐碎事务。秦少红午饭没吃几口,此刻胃囊疼痛阵阵幽现。翟菲菲警告过她很多次要去看医生。她没空去,还辩解道:“我以前也这样,照样熬过来了。”

翟菲菲反驳道:“你以前忙起来连痛都不知道,现在你的精神开始懈怠,知道痛了。”

秦少红不相信自己会懈怠。翟菲菲却大胆发言说:“当老板没有痛快日子,孟总惯会见风使舵,连程谨也处处为难你。是你的身体在告诉你,它累了,该退休了。”

真的累了吗?

秦少红心想,刚来火车站时,她薪水多少?站前路开档口,铺面才多大?征战外贸电商,她半夜咳得不停,翟菲菲上门送药,她靠在翟菲菲肩头昏昏欲睡。如今高床暖枕,办公室敞亮气派,她竟夜夜失眠了。

贺晴找到站前路粤冀服装的实体门店时,翟菲菲也在里面,正准备挑几件选品拿到办公室拍细节图。贺晴找销售打听秦少红。翟菲菲听见故人名字,立马转身:“你找红姐?”

她将贺晴请上金丰大厦的办公室。几年过去,团队人数增加,办公面积也扩增一倍。墙面四周是品牌文化展览,有公司的发展历程。秦少红名字很靠前,简介不乏溢美之词。翟菲菲打趣道:“红姐学会上微博,找到了你的账号,你却早就不更新了。她还把你的照片都保存下来,闲时翻看,经常看得眼眶红红。”

贺晴蓦地心头一紧。

二○一五年年中,秦少红离开粤冀。她在那一年确诊慢性咽炎和胃炎,需要长期服药和静养。心智也许还想继续,但身体已经很难再坚持。好友的死像一记生命警钟,敲在秦少红脑里,久久回荡。

二○一五年春节后,她找律师咨询退股和中止代理协议的相关事宜。程谨没想到秦少红的退出来得这么早,明显有些措手不及。到了六月,秦少红完成工作移交、转股协议和工商登记,公司法人已更换成梁咏琳。长江后浪推前浪,总有人正年轻,走上这条冒险的创业路,梁咏琳不过是其中之一。

秦少红从金丰大厦出来,婉拒同事的送别宴,没有开车,而是步行走到站前路的那家实体门店。她的档口转租给做女装批发的国内厂家。潮城衣舍还在白马服装城内继续经营。陈晓薇不在,其他人也不在。通过微信朋友圈,秦少红目睹了她们各自远去,又各自成家。她站在能看见“广州站”三个大字的路口。十年来,秦少红很少有机会闲站在马路边,不等车也不等人,只像一棵生长在城市中间的哑树一样静静站着。环市路和内环路,车流日夜奔驰。巨幅广告上多数是年轻女性,而巨幅广告下的老板,多数是家业代代相传的男丁。

似乎没人看见,每一座城市里,那些正在衰亡和挣扎的中年女人。她如此,她认识的大多数也是如此。回过头来,再看一看这个享誉全国的服装批发市场,秦少红心想,这里本该留下每一个女人的名字才对。至少,她会用余生去记住她们。

贺晴离开时,天色暗了下来,她与翟菲菲道别。站前路的街灯簇簇亮起,纵横的街铺与车流折射璀璨之光,一副流光溢彩的时髦模样。灯原本只是灯,附在实物上,才能成为光。母亲原本也只是母亲。她那么平庸寡言,却因为绝望到底而出走,走出一条弥补人生遗憾的大路。十二年的时光与回忆在贺晴眼前,细密无缝地织成这座城市。

刘泽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贺晴转身看见刘泽,无端生出许多难以承受的情感。没有母亲的岁月,起初的怨恨也随时日愈减。她看不到远处。看不到母亲的大起大落、唉声叹气,在焦虑慌忙中,靠搜索一个被女儿遗忘的社交账号来寄托思念。贺晴忽然痛哭起来。她含泪环顾四周,人来人往,没有一个是她的妈妈。

妈妈,我不恨你了,真的不恨你了。

这晚贺晴太失意,情绪在体内沸腾,出口是借酒消愁。第二天醒来,已至中午十二点,她翻身下床。从窗帘光线到床品质感,没有一处是她熟悉的,才想起昨夜宿在刘泽床上。这段关系算是彻底坐实了。离开房间时,撞见303房同样刚出门的葛辉。贺晴心虚,目光率先撇开,往走廊尽头躲去,考虑直接不打招呼就走。葛辉愣在原地,盯了贺晴半天,脸色似刮起飓风的海,骤然起伏。

他开口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昨晚,昨晚他有没有主动避孕?”

这话像一道惊雷,破开所有墙面,直直劈中贺晴额心。原本粉白的脸,霎时不知是恼是羞,憋出阵阵潮红。贺晴忍不住喊:“你是哪儿来的变态?平白无故问人这种问题,你礼貌吗?”

葛辉急了,说:“怎么不关我事?我担心你啊!”

“你有什么资格担心我?”

“我是你妈妈的男朋友!”

贺晴怔然。人吃五谷杂粮,生出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从不分年龄。这一路上像林野那样的,像曾杰豪那样的,也对秦少红有过非分之想。见识了黎卉那三起三落的爱情故事,贺晴也偷偷想过,妈妈在广州可能会有所艳遇。今天葛辉跳出来承认了。她真的万万没想到,怎么会是葛辉?为什么偏偏是他?

贺晴气愤地指责葛辉厚颜无耻,破坏他人婚姻关系,插足她父母的感情。葛辉恼了,吐出所有真相:“他们早就离婚了,你爸自己也有新人,他要你守着他养老送终,不告诉你而已!”

贺成勇因病逝世,秦少红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在广州遇见贺成勇的高中同学,比她来广州更早些,就在附近创业园里开广告公司。他来淘金宾馆搞团建时碰上的。她知道贺成勇不会告诉贺晴离婚这件事。他老了,离死不远,只剩贺晴一人可以依赖,他当然比秦少红更需要女儿。他无非是害怕贺晴会投奔更有钱的母亲。

贺晴一气之下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她一直都知道父母感情不好。贺成勇每回在饭桌上抱怨工作、埋汰亲戚,秦少红都不怎么抬头看他。眼皮浅浅耷了半只眼,像捂了她半边嘴。她起身到厨房拿抹布时,贺晴才能窥见妈妈眼底的冷淡。她甚至连给丈夫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当亲眼看见秦少红从沈阳北站离开的监控画面,贺成勇第一句话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去找她”。他践行了自己的话,但也不是绝口不提秦少红。

临终那几个月,贺成勇半夜疼得浑身发抖,声音极微弱,隐隐约约喊过几次“少红”。贺晴心里五味杂陈。因为在那之前,贺成勇病得头昏脑涨,也喊其他名字,那是她从未听说过的女人。总不可能一个大老爷们儿取名“娇娇”吧?

但娇娇没来探望贺成勇,一次都没有。

贺晴曾经瞧不上贺成勇自私,也看不起秦少红懦弱。自私的人有自私的一面,却也曾背着她跟医生说减减药,他能忍,不能花光家财,他要把仅有的那套房子留给女儿。懦弱的人又忽然变得独立自主,千辛万苦反抗命运,守着一个空了的微博账号,想给自己女儿做一个真正的女性榜样。

一个家庭的对与错,怎么就那么难拆解呢?

隆冬掩埋旧痕。阴天不见太阳,淘金宾馆外,地面无影。拖货的、骑行的、卷起衫袖的男男女女,头颅乌泱泱,往大路聚拢又朝小路散开。城中村的巷径是植株破石而出的缝隙。窗外一切,与贺晴第一天到广州时的景致相同。但一想到妈妈,又哪儿哪儿都不一样了。

时隔数日,贺晴主动去找了葛辉。他与往常一样,每逢周一和周三到社会福利院免费授课。福利院离康兴村牌坊不远,他背了两袋画架,正准备扫码一台共享自行车。听见来人的声音,葛辉侧过头,在斜阳余晖中看见贺晴。两母女眉眼实在太像,哪怕恼着嗔着,就这样明晃晃地瞪他,他也觉得美。

贺晴决定暂时摒弃对葛辉的成见,试着跟他坐下来谈谈。不是谈他,而是谈秦少红。她想知道在经历完那段漫长而无奈的婚姻之后,她的母亲为什么决定进入这段关系,最后又选择离开这段关系。

组成母亲的每个部分,贺晴都想了解。

二○一四年除夕,海珠花市盛况空前。辖区内的市民倾巢而出,纷纷拥入宝岗大道那条熙攘靓街,鞋尖踢着空气,翻滚一浪接一浪的热闹。挥春档、风车摊,年橘挂枝,桃花初绽。

葛辉的画摊支在街尽头,落英丛中,他一身黑衫。在外摆摊,他喜欢卖速写,收费也不贵。这样人潮汹涌的环境,他连画架都省了,自己坐一张板凳,对面也摆一张板凳。人来了,坐下,他拿木板夹着画纸,架在膝上细细地描。

他就这样遇上了秦少红。

十年来秦少红第一次得了空闲,在广州深宵“行花街”。几日前,她在年终总结会议上向每一个员工道谢,认真恳切,怀揣不舍,她已经决定离开粤冀。卸下一身重担,秦少红端坐在葛辉面前,求一幅简单的速写。葛辉抬眼去看,灯下佳人,风情万种,他对秦少红很有印象。

后来再相遇,是二○一六年初在黎卉的饭店。她比葛辉第一次遇见时气色好了很多。眉眼带笑,一身飒爽的牛仔衣,体态与面孔都显年轻。她一直在跟饭店老板娘聊天。偶尔也拿出手机,与座旁男人交流,像是商量些什么事情。男人摇头,她一副听话模样,顺着男人发表态度点头附和。葛辉猜想,那应该是她的丈夫。葛辉先付账离开。秦少红身旁的男人也忽然站起来,直直往外走,站到大门边上,吸着烟打电话。

葛辉绕过男人身前,听见他在哄电话那头的人:“怀了就怀了嘛,医生都说没事,你怕什么?”男人又笑,“我老当益壮,年富力强。”葛辉被这话震得脚步都轻了。男人挂掉电话重新走进饭店。半分钟后,秦少红单独离开,往康兴村牌坊去。葛辉大步追上,喊住秦少红。

乌龙的开场白,惹来秦少红爽朗大笑道:“那个男人是淘金宾馆的装修包工头。”

淘金宾馆开业后的第一周,葛辉带着一束鲜花来看月租房。花是郁金香,色泽如鲜橙般饱满,裹在白色油纸里,只扎一根浅绿色丝带。这花把葛辉衬得像个诗人。秦少红第一次收到异性送的花。葛辉比她小几岁,神情温柔,递花的姿势大大方方,说这就是他送的开业礼。

有一就有二,送的远远不只是花。糖果、版画、书籍,偶尔还有路边摊里的一对陶瓷小猫,植树节那天还捧来一个盆栽送她。葛辉专挑秦少红不会拒绝的小玩意儿送。他不吝于付出,为淘金宾馆免费创作了大堂和房间的挂画。秦少红说给他按市价算报酬,葛辉不愿意收钱,心直口快地说:“只要你愿意,我给你免费画到死。”说罢,他忽然垂下头,挨得那样近,秦少红心跳如雷。

原来五十岁时喜欢上一个人,血液里也会有悸动的感觉。

二人分手的原因也很简单,秦少红奋斗大半生,想退休了,要独自上路领略祖国的河山风景。而葛辉计划回老家加入公益的绘画组织,道不同,自然终有一别。彼此欢喜过一场,其实不算憾事。

葛辉离开淘金宾馆那天是冬至。早就定下来的行程,只是因为秦少红女儿要来,他忍不住多留了一段时日。他赠了贺晴一束百合,贺晴大大方方收下。百事和合,永无分离,花语说到底不过是人的心语。从黎卉母子到画家葛辉,离别总在团圆日,似乎成了淘金宾馆的一个惯例。

葛辉走前,还按秦少红过往规矩,煮一锅芝麻馅的糯白汤圆,分给宾馆内相熟的人。周凯芹婉拒了葛辉美意。她说周素珍身体不适,最近常常喘不上气,吃不来这种粘牙黏喉的甜品。何敏无所畏惧,一人豪干两大碗。

曾经的淘金宾馆只是一幢老旧建筑物,像患了风湿骨痛一样,病恹恹地半卧路边。秦少红在支付那笔承包经营的捐赠款前,也认真打听过宾馆生意,在村委手里一直不温不火。盘下淘金宾馆还是刘泽给的建议。她离开粤冀,休整几个月,总觉得浑身不对劲。从前累得死去活来,要靠闹钟才能唤醒。如今舒适无忧,居然每天六点雷打不动地睁开眼。刘泽逢年过节都会发来问候。那日他忽然提起说:“红姨,你要不要考虑投资个物业?”

当她听说刘泽已经离开设计院自己创业,开始做养老公寓时,还是感动得哭了一场:“院长要是知道得多开心哪。”

康兴村村委发出淘金宾馆运营公司的招标结果公告,秦少红如愿以偿。建筑设计和施工有刘泽帮忙盯着,她还特意邀请何敏加入,她心细如发,最适合做客服管理。室内装修这块儿,秦少红决定亲自去跑布草、服装、窗帘和毛巾面料。她又回到纺织城里,这次不是卖货,而是买货。纺织城繁华如昔。经营的商家却一再翻换,那些价格高昂的面料配饰随着技术精进,如今也能点缀在寻常物件之上。多年后的角色互换,让秦少红有形容不出的感慨。

她忽然产生一种期待。希望贺晴能来这里看一看,再摸一摸、品一品巷道与档口之间穿梭不停的风和故事。她总觉得女儿能懂。

火车站拍下的照片让贺晴在摄影征稿比赛中获奖,虽不是冠军,但也欢欢喜喜拿了个三等奖。那条被朋友称之为“瞎想一通”的独立摄影路,终于扎扎实实地迈出第一步。她重新开设一个微博账号,开始每天记录自己的摄影内容和小故事,大多与淘金宾馆有关。她总觉得,这次秦少红一定会看到。摄影比赛的获奖结果被官方微博披露,还圈出贺晴个人账号。这一宣传效应,让贺晴多了些个人摄影的商务兼职。她把拍摄行程挤得很紧,全部安排在冬至后一日,担心淘金宾馆人手不足。

圣诞到元旦的订房排满时,何敏把秦少红的电话与广州房子的钥匙交予贺晴,嘱咐道:“这是红姨给你的‘家’”。

贺晴没有说话,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在心间弥漫。从一个东北下岗工到一线城市坐拥两套房产的生意人,贺晴对着那个已经能背下来的电话号码,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勇气拨出。分别十二年的空白,在短短几个月内被母亲的跌宕人生填满,贺晴不知如何面对这场离别与重逢。尤其是她很清楚,秦少红也在期待。

真心话难讲。

正式入冬后,周素珍不慎患上重感冒。她去过几趟医院,脸色一次比一次枯败,心肌炎引发气短胸闷与乏力。医生还说了许多她听过的病症,又加上“严重”这种状态形容词。供氧机器在房间日夜运作。周凯芹哪里都不去了,推掉一切工作,静静守在床榻前与客厅中。周素珍不再瞒着周凯芹偷偷翻阅丈夫留下的旧相册与旧日记。人到临了,首先舍弃的都是离自己最远的东西。怨念半生,到头来发现毫无裨益,她选择对自己决绝。周凯芹便明白,母女二人都避不开这一天的到来。

冬至入夜后,周素珍血压忽然低得吓人,面色是蜂窝煤烧透后的死灰。周凯芹在家里胆战心惊。周素珍使尽力气开口拒绝去医院,又喊道要喝水,徐徐地嘬下半杯。她遣周凯芹去厨房,又问鸡丝粥煲好了没,现在有些胃口了。周凯芹端着瓷碗,一勺一勺地吹着热气,又仔细哺进周素珍嘴里。

周素珍小声问:“傻女,哭什么呢?”

周凯芹手抖得厉害,哽着声音说:“我没哭。”

“这鸡丝粥还是我教你煲的。”周素珍在笑,嘴周肌肉费了许多力气才往上牵动几下,“你这手艺街外的男人享不了,全让我受了。你本应嫁人的,改跟我姓,又留在身边照顾我。我这辈子是偷来的福分,菩萨已经看不过眼了。”

周凯芹没接这话,背过身捂着脸低泣。

贺晴与刘泽赶到时,是晚上九点。离开商圈,节庆换回旧裳,还是那副敬奉祭祀的虔诚模样。家家户户已经吃过汤圆,又烧了金银衣纸,沿街跌宕着穿透生死的思念气味。冬至大过年。陈列于祭桌的供品比平时丰厚,泉下的人也过大节、饮烧酒,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周素珍躯体颤动,半躺在床上,语气虚弱地喊着女儿名字。她悲从中来,把往事说得断断续续,只忆得分娩那日的惨痛:“在我肚里十个月,你刚出来,我就好像见到你长大了。以后啊,就是别人家的老婆、别人家的妈妈。凯芹,我们母女一场,说到底也不过是十个月而已。”

从降生那一刻,妈妈就已经跟我们说过再见了。自此,我与你成为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我结交第一个朋友,松开你想扶我的手。在床底偷偷塞进第一颗脱落的乳牙,笑着说你肯定找不到。日记里写下心动与嫉妒的私人情绪,关掉房灯不让你知道我小声啜泣。你听不懂公司领导在每一场汇报中给我的挑衅与考验,我回家了便只顾埋头喝汤,报喜不报忧。我到现在才发现,每一场关于成长的离别,都是我在主导,而你永远无私接受,因为妈妈早就接受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这一次,是我们要跟妈妈说再见了。周素珍合眼时,表情很松弛。周凯芹哭了许久。夜凉如水,车声风声被送得很远,只有人在屋里凭泪低诉,所有心事在生与死间默默交换。

二○一八年来得比想象中要更快些。周凯芹也搬离淘金宾馆。她并不怕睹物思人,而是刘泽向承办养老公寓的机构推荐了她,经过面试筛选,她被聘为护理组长,派往总部接受培训。她这一生好像都在做同一件事。而这一件事,恰恰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漫漫人生路,美梦与遗憾很短,奔波与坚持却很长。

二○一八年一月底,贺晴第一次见到村支书刘鸣志,以淘金宾馆老板的身份。她决定将宾馆转让给做私立双语幼儿园的机构。这场拉锯持续到二月下旬,过完二○一八年春节,刘鸣志跟村委班子商量出结果,投票确定同意改造。刘鸣志事后给贺晴致电,声音比往常轻松:“你是阿泽女朋友,这事怎么不早点儿跟我说?”

贺晴想了几秒,才答道:“在商言商好些,毕竟您的身份比较敏感。”

刘鸣志邀贺晴与刘泽一同在周末吃个便饭。刘泽一听,立刻笑了,笑得特别讥讽:“不用管他。”贺晴皱眉道:“那是你爸,又是村支书,这个面子总要给吧。”

刘泽不置可否。还不到周五,刘鸣志秘书给贺晴打电话,说书记安排了其他更紧急的事宜,要出差到外市考察,周六聚餐取消。贺晴还没问改约到哪天,秘书直接补了一句:什么时间再定吧。

刘泽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从小到大,家长会、谢师宴、毕业典礼,但凡刘鸣志主动答应的,没有一次来过。他劝贺晴以后别搭理他。贺晴知道刘泽家的往事。刘溯和刘鸣志互相埋怨,都将杨安怡的死归咎于对方的疏忽。甚至在葬礼上,他俩大打出手,最终彼此断了往来,世仇似的。贺晴更不愿插手他们的家事。

她在生日那天剪了头短发,说迈过三十这道坎,往后山高水长,从头开始。那晚她又喝了酒,笑着笑着就开始哭,跟刘泽说她给秦少红打电话了。听见一声“喂”,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哭。

“晴子,是你吗?”

“妈妈——”

那些积年已久的误解怨怼、尖酸碎语,任谁都没有再提起,因为它们不重要了。沈阳春天里的婆婆丁、夏日夜晚的粉睡莲、秋日油松与冬季白雪,还有妈妈的脸和手心,永远值得从记忆深处翻找出来,于睡前反复重温。女儿那条马尾辫,在秦少红眼前一再出现,穿过重重的树和光影,蜕变成她喊的一声“妈妈”。秦少红流着眼泪说:“生日快乐,晴子。”

能再亲口跟你说这句话,真好啊,什么都值得,什么都过去了。

租下工作室后贺晴开始经营自己的账号,起初只是将客片整理后作为案例内容上传。她也接一些简单的棚内摄影单子,工作室的一角布置成流行的现代风格,还添置了道具,但更多的仍是棚外人物与商品摄影。

半年前,她帮一个颇有名气的情感博主拍过一辑家庭故事系列照,当时为了接下这单,贺晴主动在价钱上一再退让,几乎打了骨折价。两周后出片效果精湛,她成功迎来一波爆单潮。形势比人强,那就先低个头,秦少红故事里的生存规则,贺晴通通吸收。

贺晴在工作室关掉电脑屏幕,瞄了右下方的日期:2018年11月19日。她抬起头,看见倚在玻璃门边的刘泽。他穿得很正式,衬衫与领带,像要去进行严肃认真的工作汇报。手执鲜花,是一束深白蕊黄的马蹄莲,在今天的场合中倒是不俗。茎身笔直修长,从白色丝带里远远拖出一尾尾葱翠。

曾经问不出口的话最终变成求婚誓言。从民政局出来,两枚戒指套住一双伉俪。没有红伞,没有大盆,没有妯娌滔滔不绝的吉祥话语跟在身后。被褥上没有莲子,也没有花生,没有安床的红纸夜夜与龙凤烛辉映。

人照样会开心。

秋风握紧了树与花叶,在大路边,在楼宇旁,摇出江河起伏的形状。风又上天落地,摸尽人间的每一张脸。刘泽驱车朝西边行,不回海珠,要从东风路转入盘福路。

贺晴问:“你去哪里?”

“走婚路。”刘泽笑着说,“不办酒席,也要沾沾喜气。”

盘福路似一双巧手,捏起解放北与人民北之间的大片地皮,像捏着两块丝帕。沿途的食肆档口精神奕奕,是城市饱睡后睁开的眼,目光炯炯,跟着车身探进惠福路。惠福路,人流与车流缝隙为零,所有事物都是慢镜头。得人声者得势,这里走出一条惠泽众生、福气绵延的康庄大道。有龙藏街、学官街、仙湖街、玉带濠,还有百年老字号与北京路古道。名头响当当,供人沾满周身的福气、财气还有旺气。

车头听令,又顺势往长寿路与多宝路爬去。华贵路、宝源路、恩宁路,再入逢源路,广州西关的每个穴位,都被车轮碾透。城市舒展筋骨,于是道路变得更加平坦、稳当。路边商厦肩并肩站着,像在道路之上另起一座大地,坚实可靠。

还要上内环,经天河区过,穿白云区边缘出,再上内环进入越秀区应元路。最后从百子横路离开。一世一双人,不走回头路。讲究一个好头好尾、风生水起、人财两旺、百年安老。

城市能承载人一生的心愿。

广州,千年贸易港口。搭船上岸,梦想在这里滤掉来自南海的盐分,我们浑身剩下珠江水与江底泥。我们便把自己雕砌,砌成一个个你,一个个我,一个个时代繁华的机要关节。

人造城,城造人,生机与希望自此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