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5年第5期 | 周倩羽:莫打王逛
周倩羽,2000年生于重庆。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硕士研究生在读。在《青年文学》《当代》《美文》《文艺报》《读者》《北京晚报》等发表作品多篇。
一
月光把山林照透了,群峰的影子叠在一起。一辆满载的大货车喘着粗气,在蜿蜒如蛇的山路上匍匐前进。沿着山体的脉络,路旁溪水密密麻麻淙淙而下,与低沉的引擎声齐头并进。车身的机油味卷着股柿子香,将要随月亮一路去长江河床上的高架桥,再回到碧水环绕、飞云满山的渝乡停靠。
涛哥开大货车跑山,已经跑了八年。今晚凌晨一过,中秋的喇叭吹响,他就四十岁了。
想起跑车的这八年,他心头感慨多,给媳妇龚幺妹发了一大堆语音消息:从结婚时的一穷二白讲到两个娃儿读书上学,恨不得把前半辈子的所有故事都讲一遍。
屏幕那头,龚幺妹只回了他四个字,莫打王逛。
莫打王逛,意思是不要走神,专心点。
只不过哩,涛哥这个人,一直以来就喜欢打点王逛。
跑车的日子无非一个熬。这座山和那座山的区别,对涛哥来说不过是隧道长短的问题。钻洞子的时候,他喜欢听歌,车载U盘里的歌全都是DJ版,那是他专门找人一首一首下载的,还花了钱哩。
解放牌大红卡车在隧道里穿,他瞥只眼睛看到墙上的影子你追我赶,嘴里就嘟囔着说,你们硬是跑得快哟,不像我,天到黑坐得屁股都发木了哟。
这趟跑山是一周多前出发的,涛哥从重庆老家云山村所属的江县出发,一路开到云南的无量山。无量山的柿子有名,每年立秋他都要来一趟,早早拉回县城两天窝熟,正好卖得起价钱。按往年规矩,最多五天就一个来回,但这次涛哥的车刚开上山,山腰下的公路就遇到了塌方。听到消息,涛哥还是有些后怕,感叹自己又逃过一劫。林业局紧急封路抢修,他就获得了两三天难得的休息。
在无量山的几日,涛哥参与了彝族人迎中秋的活动,名为阿细跳月。每天晚上,月亮无挂碍地扬起水袖时,果农们就在空地上点燃小盆篝火,围成一圈载歌载舞。涛哥喜欢这种氛围,特别是喝了酒之后,听到三弦响,脚杆越发痒。果农们的跳月不讲究技巧,拉着手唱起歌就越跳越快,氛围逐渐升温。跳到天旋地转的时候,涛哥感觉地上的这一圈月亮比天上那个还要圆,还要亮。他想,云南这座山无量,我看亮着哩,云南的山,不如就简称云山嘛!世上的山,都在云里,都是属于云山的。楞个一来,世界的中心就是云山了哟,狗日的还是老子心大哟!
想到这些乐事,涛哥点开聊天框,又给龚幺妹发了条语音:“在云山有哪一个不晓得老子哟?猫儿狗儿见了都要摇两下尾巴。幺妹,月亮马上要和地球一样圆,我正好这一天生,你说巧不巧!”说完,他随即把DJ的音量开到了最大,正是他喜欢的刀郎。他摇头晃脑地跟着音乐哼起来,方向盘上的食指也打起了王逛,开始去抠大拇指上的厚茧。
屏幕那头没有再说话。拐了,往常只要涛哥在夜里发消息,幺妹担心他打瞌睡,都是要回复的,这会子才十点就睡了?涛哥本可以直接打电话过去问的,但这回,面对幺妹的沉默,他有些心虚。刚才那些聊天框里的吹壳子,像一条一条热情奔放的绿蛇,扭过头来把自己咬得火瞟瞟的。
两侧的山峦时高时低,月光跳动在曲折山路上。他握紧方向盘,与大货车合为一体。
涛哥喜欢一切快家伙,年轻时就在重庆城坡坡坎坎地跑摩的,轮胎磨烂得欻了欻的,心头却乐得飞起。他是家里的幺儿,被城里的小弟喊作涛哥,云山村的娘老汉却永远喊他涛儿。
早些年,涛哥开摩的跑来跑去始终不见现钱,倒经常带一身打架的疤痕回到云山。眼看着快三十了也没个着落,娘老汉心焦如麻,就亲自去城里把他抓回了云山村。
回村干啥子?相亲。
娘老汉非要给他找个踏实的。天天二杆子在外头晃,没得啥子出息,还容易学坏,再耍几年肯定就是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
对于没得目标、喜欢打王逛的涛哥来说,好耍比啥子都要紧。人活一世,绷到一处只做一件事情,那简直太没意思了。
他十八岁进城,正赶上热闹非凡的新世纪。那会儿,他感觉眼前的世界都在噌噌噌地往上冒,马路修得又宽又平,车子跑飞快,跟那风撵着跑似的。轻轨穿楼过,桥儿一座接一座,高的矮的,弯的直的,跨江索道嗖的一下就从江这边飞到江那边去了,看得他眼睛都不够用了。到了晚上,月亮根本不需上班,满城的灯火嘭嘭把江面点燃,天天夜里都是过年,通天亮哩。
莫多看,只一眼,涛哥就被花花绿绿的世界吸进去了哩。随后那十年,他遇到过许多同样花花绿绿的女人。出租房里来过些小兰小芳小美,轮番蹬着高跟鞋在他身上啪嗒啪嗒。她们的头发睫毛养得和肠子一样弯弯绕绕,屁股被裙子勒着梆梆紧,肌肤光滑挤得出水,舌头总喜欢舔那艳红嘴巴。涛哥像一只上蹿下跳的山鼠,拉不到客就去露天卡拉OK仰头欢唱,在迪斯科舞厅的五彩灯光和洋气舞曲里尽情蹦跶。
但进进出出的女人越多,他越是遇不到巴心巴肠喜欢的。所以,在挑女人这一方面,涛哥觉得,婆娘嘛,各有各的味儿,三五天换起耍多安逸,哪个说的非要结婚哩,天天捆在一起生娃儿养家,多累人嘛!
但娘老汉非要给他找个踏实的。二老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把涛哥从城头扯回来,这回是绝对不得再让他往外跑哩。南边蓉山龚家的幺妹,就是他们物色到的最满意的女子。
幺妹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扎着两个辫子,瘦瘦黑黑的,纤长睫毛下的眼睛却水汪汪闪着光。涛哥看到她的胸脯被汗水浸现出凸起的弧度,像白云停留山尖显露的模糊曲线,和小美小芳小兰迪斯科球的圆滑不同。啷个说呀,没得楞个妖艳,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纯天然哩。
媒人说,这女子打小没了妈,抬石板的爹爹老得抬不动了,屋头还有三个姐姐,就剩她没交代出去了。她还让涛哥家把心揣在肚子里,这女子每天麻麻亮就起床,喂猪打草,扫地抹桌,手脚麻利得很。到田里也是一把好手,插秧割谷,样样精通,汗水滴滴都不带停的。
涛哥心想,这妹儿长相还算乖巧,身材也不错,就是个子矮了点儿,看起来一点都不洋气,乡里别,土。他又上下扫视了她一遍,还是得出那个结论,土,太土了,拿不出手。踩着锃亮的皮靴,涛哥故意扶了下自己齐整的背头,招呼也不打就转身回房了。他不知道,幺妹还就喜欢上了他这股劲,把自己捯饬得英俊扎实,大白碌磙似的,就是比村里那些泥蛋子看得顺眼。
幺妹走后,他已经悄没声儿地把行李打包好,想着赶紧回城里头去。娘来到他房里,手里拿着医院的检查单子,眼泪鼻涕一把抓。娘说,老汉的肺结核都好几年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巴巴地就盼着他能赶紧回来,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娃子,也算了却老汉心头的一桩大事。
看着老娘满眼的期盼,涛哥心里头跟打鼓似的,七上八下。城里的美梦做了这么多年也不见钱米米,再混下去恐怕也混不出个名堂来。眼下,几个姐姐已经嫁出去了,屋头就自己一个男丁,家庭的重担哐当落到了自己身上。在云山村,不尽孝心是要遭团转人扯笑的。他想,为了老汉的病,结婚就结婚吧,冇得法将就过,就当结个脑壳昏。
娘老汉欢喜得很,幺儿配幺妹,天生好一对。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结婚后,涛哥把心思大半都搁在老汉的病上头。那病不算恼火,但也不轻巧,就得长期吃药养着。村里老年人多,人们下山赶集都是走路,不舍得花钱,涛哥的摩的是跑不起来的,只得随老汉学了阵木匠功夫。那会子,他每天都得拿着刨刀,沿着木纹一板一眼地磨,散乱的飞屑让他想起卡拉OK灯球的彩光,沙沙的摩擦声又让他手痒痒想骑摩的。
幺妹在身边,只是本本分分地洗衣做饭。涛哥给她讲那些城里的事情,她虽心头觉得稀奇,嘴上却又接不上话。他笑,她就跟着笑,他不说话,她就转身去干活,生怕哪里打整得不妥帖。
山里的日子昼夜分明,天亮了就干活,天黑了就睡觉。幺妹对涛哥来说,抱着睡觉还是够了。第二年,两口子就有了一个女娃,叫作玲玲。
屋头的花销越来越大,涛哥的木匠手艺又迟不见长,挣不了几个钱。玲玲两岁断奶后,涛哥提出想回城里挣钱的打算。娘老汉自然是同意的,不然一家人哪里养得活。但他们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幺妹也一路去,挣来的钱要幺妹管。不为别的,就想有个人看着他,免得又去打王逛了。
拗不过,他只得带着她去了。
二
到了城里,幺妹在三姐的扶持下,每天去市场进两箩兜水果,然后挑到学校门口卖。涛哥依然跑摩的,早晨会先去市场接幺妹到学校摆摊,自己再去拉客。
日子就这么清汤寡水早起晚归地过下去。有幺妹看着,涛哥没敢再去找女人,但偶尔无聊也要打下王逛:拉不到客的时候,就去摸两把麻将,唱几嗓子歌,或者找兄弟伙偷摸地飙车。他一打王逛,就容易忘了去接卖完水果的幺妹。但她也不抱怨,就自己挑着箩兜,走几公里路回屋,照样点火做好饭。
忙活到第三年,幺妹笑扯扯地告诉他,手头已经存下十来万了。
“啥子诶?牙刷哟!幺妹,啷个可能哟!”听到这个消息,涛哥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对头哩,颗米不能成浆,勒些米米都是我们攒出来的哟。钱只要不乱花,滴水成河,粒米成箩,都是越找越多哩。”
涛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可以拥有楞个多钱的,眼前的幺妹呀,硬是让人有点刮目相看哟。
那时节,山城迎来了最冷的一个冬天。现在每想起,涛哥心里就涌起一阵酸楚。
重庆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大雪纷飞,但那份阴冷潮湿,却是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大冷天,更少人坐摩的,幺妹在大学城门口的生意也不好做。涛哥开始心疼幺妹挑箩兜的奔波劳累,又看到卖水果比拉客挣得还多,索性给心爱的摩的上了锁,买了一架板车和幺妹一起卖水果。这样不仅推着不费力,运货量还比平时翻了几倍。
他们把板车推到景区附近天桥下的红绿灯交叉口,那里是城里每天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天桥下光线不好,是城管的视野盲区,涛哥和幺妹在那里捂着破洞的手套卖了两个月的水果,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那年元旦,山城打着哈欠赖在嘉陵江上,涛哥四点钟就起了早。他穿着鞋底磨得光滑的胶鞋到市场,进了一大批反季的贵重水果,车厘子、山竹、波罗蜜,这些都是往年节庆里卖得最好的。
果不其然,五颜六色的果子点亮了暗桥,在新一年的朝晖里吸引来了许多客人。
天桥上车来车往,天桥下人潮汹涌。太阳给每个人穿上暖纱,又慢慢地褪下。临近下午五点,涛哥的水果摊子排起了长队。正当他在队伍前递水果合不拢嘴的时候,四五个城管来到了跟前。
“你个悖时砍脑壳的,原来是你的水果摊把这条路堵死了,扰乱社会治安,没收摊子。”城管边骂涛哥边赶走排队的人群,另一头又来了两个城管直接把水果摊子往回推。涛哥苦苦求情没有用,连拖带拽也拉不动自己的板车。没得法,他急眼了,怒骂着挥起拳头,准备向带头的那个城管砸去。拳头还没到城管脸上,一块“脆石头”顷刻砸在了涛哥的后脑勺,流出来一股怪味。
“你个莽汉,举起锭子要做啥子!”他回头一看,本在收钱的幺妹不晓得从哪里掏来两枚鸡蛋,其中一枚已经趴在了自己身上,爬进汗衫,正往皮肤里钻。
涛哥慢慢镇静下来,看着还剩一半水果的板车被强行拖走,才意识到,那一拳头如果真的挥向城管,被拖走的就不止是板车了。
“幺妹哟,那是认识你以来最凶的一回了。”大货车里,涛哥想起当初的事情,又自言自语起来。
那天,一向温柔的龚幺妹头也不回地往天桥上走,涛哥像个犯错的孩子跟在她身后。破碎的鸡蛋液混着他身上淋漓的汗水,腥臭腥臭的。到天桥边的人行道上,傍晚彩霞的光辉片片洒落,幺妹缓缓坐了下来。
她问:“涛哥,你还记得你原先回云山总是一身伤不?”
“幺妹,我记得,我差点又冲动了。”他低下了头。
她说:“我今晚想吃番茄鸡蛋汤,只买了两个鸡蛋,砸你头上一个了。”
他扯起衣领嗅了嗅说:“你买的这鸡蛋都臭啦,是不是又买的临期的哟。”
“悖时的,我看不是鸡蛋臭,是你滂汗臭。”说着,她伸手拍了一下涛哥的后背,把他头上的蛋壳扯了下来。
涛哥笑着拉住她,不让她弄脏手。“幺妹说得对,就是我臭,我们再去超市买几个好鸡蛋,今晚我给你煮番茄蛋汤。兜里还有今天挣的钱呢!”
涛哥记得,那天晚上的番茄蛋汤特别香。他发现了,幺妹老实,但不傻,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吃完饭,幺妹就提出了回云山过早年的打算,他点了点头。
也就是那一年,两人回了云山。玲玲才三岁,涛哥仍控制不住想打王逛。他有天背着幺妹偷偷去玩同村小伙的山地摩托,结果没刹住车翻进柚子林,树枝刺穿了肚皮。医生说,肋骨断裂,脾脏受损,需要立马动手术。幺妹顶着压力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都不够,又东拼西凑去借钱,最后勉强凑齐手术费,才保下了他一条命。
养伤期间,涛哥每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幺妹满脸憔悴地经佑自己,心里不是滋味。他才意识到,这个幺妹,是死心塌地勤勤恳恳地对自己好。在最艰难的时刻,她不但要照顾自己,还要喂养一家老小。有楞个一乖婆娘,今后还求啥子呢,安安生生挣钱,不打王逛了,好生把路扶起走。
等到伤口好些了,幺妹的三姐出了个主意,让涛哥去考个驾照,市场的大老板正缺人开大车拉货。
幺妹这边,一听就拒绝了。又是开车,他在车上她的心一天到黑都是悬吊吊的。但涛哥立即偷偷报了个驾照班,家里已经穷得丁当响了,他不忍心再让幺妹砸锅卖铁。等他拿到证,幺妹没能再说啥子了。
到了江县,涛哥忙起来的时候就住在司机宿舍。但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开回云山陪幺妹和玲玲。再加上屋头娘老汉年纪也大了,各有各的病,一家的担子都压着哩。
担子重,但心头轻多了。一家人在一起,朝来露水晚来蝉,和汤和水好几年。不几年,涛哥三十七的时候,幺妹又给生了个男娃。楞个一来,他心头更加欢喜,跑车也比从前勤了。
手机咚地亮了一下,幺妹那边发来消息:刚刚在哄二娃睡觉,明天过节你回来得到不哟,娃娃们想给你过生哟。
如今,这大家伙已经开了八年,玲玲转眼就是五年级了,时间硬是混得快。涛哥算了一下时间,估计明天上午十点到云山脚,下午才能到江县。老板那边等这批货等烦了,中秋货源紧俏,让涛哥明天凌晨出发去近处再拉批别的果子回来。
“没得法哟,明天只能从屋脚开过,下午睡一觉,晚上还有货要拉。狗日的老板想钱想疯了!”涛哥心头满是无奈。
过了一会儿,幺妹发来文字消息:要得嘛,娃儿都困了,你莫打王逛哈。
涛哥晓得,幺妹不发语音是因为他开车听语音听不清,但她识字本就不多,还不会拼音输入,每次手写消息都很慢。
“嘿,除了莫打王逛你还会说啥子嘛,土里土气哩哟!”涛哥笑呵呵地给幺妹发了个语音,双手再次握紧方向盘,小心驾驶在暗黑的夜。
三
云山之上,起起落落的砖瓦房沉睡在云层里,只有一粒豆大的灯光还亮着。
龚幺妹刚把二娃哄睡着,女儿就进来了。
“妈妈,我也想挨到你睡。”玲玲有一双和幺妹一样闪亮的大眼睛,小脸圆圆的,是家里最黏人的小棉袄。
“幺儿,莫把弟弟吵醒了,我去你屋和你一铺。”龚幺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牵着她绕过了堂屋,怕吵醒公婆。
来到女儿的小卧室,母女俩安心地躺下。
靠在母亲柔软臂弯里,女崽细声细气地问道:“妈妈,爸爸今年好多岁了?”
“四十啦,要成老汉了嘞。”
玲玲一脸困惑:“诶?那我们啷个从来没有给他过过生日?”
“你老汉勒个活路太忙啦,每年都不赶巧,过不成,没得法。”
幺妹正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女儿突然提高了音量:“妈妈,我们给爸爸过个生日嘛!”
“幺儿,你说啷个过呀?”龚幺妹疑惑地问。
玲玲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小脑袋里不停想着主意。“要不我们给老板打电话,明天晚上给爸爸放个假,让他回来吃晚饭嘛!我们再去镇上给他买一个生日蛋糕!”
“乖乖,你爸这个活路不是我们说了算哩,老板那边肯定不得行哩。他这回去云南多耽搁了几天,不然早就回来了。”龚幺妹翻身伸手把灯扯了,扭过来抚摸着玲玲的头,“幺儿,莫考虑这些,只要你好好读书,你和弟弟健康长大,就是给爸爸最好的生日礼物啦!快睡,明天早上给你们搓汤圆粑粑吃哟。”
母女俩的身体贴在一起,像两块松软的热馒头,在沉默的房间里懒洋洋呼着气。
过了一会儿,玲玲的呼吸停顿了一下,猛地探出头来喘着气说:“妈妈,有办法了!爸爸去江县要路过山脚高速哩嘛!我每天去上学都要路过高速天桥,我们提前去天桥上,肯定能等到爸爸开车过哩!”
“哎哟幺儿,还不困觉哟,高速上又不能停车,嗖一下就过了。爸爸反正要回来,去天桥干啥子嘛。”
女儿的声音甜得像一颗奶糖:“我们给爸爸一个惊喜,要得不嘛?妈妈,你晓不晓得啥子叫惊喜?”
“爸爸都四十了,整啥子惊喜哟。”
“我们班蒋老师都五十了,中秋节还给我们每个人准备了礼物呢!爸爸经常从外面给我们带玩意回来,但咱们从来没给爸爸惊喜嘞。”玲玲越说越激动,把两手都从被窝里舞出来了。
龚幺妹怎么也没想到,十来岁的女儿居然都比自己懂过日子。回想起跟涛哥结婚这十几年,自己一直都是个木疙瘩,没有情调也不懂浪漫,确实还从来没想过要给他啥子惊喜哩。涛哥这个人,却比幺妹要灵泛得多,总喜欢打点王逛,平时走在路上都爱摘朵花别在她耳边,让她脸都羞红了。
想到这些,龚幺妹感觉脖子发烫,松了松被子,像沸腾的馒头顶开了蒸笼。她拖着嗓音对女儿说:“哎呀,几十大岁的人了,要啥子惊喜嘛,等你爸爸平安回来,我给他做顿好吃的饭,就是惊喜了噻。”
“妈妈,你啷个回事哟,莽粗粗哩,我们去天桥上给爸爸说一声生日快乐,他听了也开心呀!”女儿饶有节奏地唱起了生日歌,两只小手在空中摇摆。
她的歌声把母亲逗笑了:“哈哈幺儿,喊你少拿我手机去刷短视频,那些城头的花样我们啷个耍得来嘛。”
女儿小大人似的提醒母亲不能像个闷墩,也需要跟上外面的步子。
抱着怀里一天天懂事的女儿,幺妹沉默了。
沉默里,她想起了去年那件事。
生完二娃的第二年,幺妹随涛哥去过一趟四川乐山拉梨子。从没出过远门的她,想陪开长途的涛哥出去解解闷,也算彼此有个照应。一路上,涛哥时髦地称她们那次的远行为“度蜜月”,逗得她一愣一愣的。
有时候,市场老板跟涛哥一路坐车去果林谈生意,会在集市上给两人开一间双床小旅馆。但大多数时候,老板都在手机上提前谈定了价格,只让涛哥一个人去运输。这种时候,涛哥从来不舍得花住宿的冤枉钱,都是住在驾驶室的生活舱里。但那天晚上,为了不让幺妹委屈,涛哥订了一间小旅馆。
夫妻俩结婚以来只在两个地方同住过,一个是云山村,一个就是重庆城的十平出租房。第一回住旅馆,龚幺妹有些扭捏,也舍不得涛哥花钱。他哪管那么多,好不容易可以和媳妇独处,自然是要睡个安稳觉的。
办理入住的时候,旅店老板娘笑眯眯地盯着二人,让幺妹更羞了。涛哥长得一米八的个子,身材匀称,头发短而整齐,额头饱满,鼻梁是个高挺的鹰钩鼻,嘴唇偏薄,嘴角总是挂着爽朗的笑容,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他的眼睛月牙状,跟会说话似的,闪着清澈刚毅的光,一看就是脑子灵光、开朗健谈的类型。
老板娘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修身短裙,搭配一头油亮的卷发,饶有韵味。她看了眼涛哥的身份证,惊讶地说,哟,兄弟伙你完全看不出是要满四十哩哟,还以为你二十多哩!过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忽视了一旁的龚幺妹,她调侃他带来了个乖媳妇,涛哥也大大方方地和她有说有笑,十分流畅办理了入住。幺妹只全程在一旁呆站着,不好意思开口多说话。
进了房间,涛哥一下子扑到床上,娃娃般呼喊自己开车开得腰酸背痛,撒娇要幺妹给他捏捏。多年前那场车祸以后,她一直在家悉心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看着自己的男人如今依然健壮地躺在床上,依然需要她的抚慰,一股难言的幸福感涌上她的鼻尖。现如今,她的老父亲已经去世,她全部生活的圆心就是他,由他延伸出来的空间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他的喜怒哀乐,就是她世界的全部天气变化。
龚幺妹轻轻爬上床沿,用十年如一日的娴熟手法给他按摩。生完两个孩子后,她纤瘦的身材圆润了许多,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温柔的母性力量,算不上丰腴性感,但也憨厚可爱。按压的时候,她圆圆胖胖的手指温暖熨帖地落在紧绷的肌肉上,给他带来阵阵舒缓的放松感,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夜晚静谧,窗外的桂花香得沸了。他转过身,她用指肚按揉他的太阳穴,又将自己的肩膀和他的肩膀叠在一起,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一切。
两人的体温减退之后,涛哥懒懒地去卫生间洗澡。她掸净床单上跳舞的灰尘,开始收拾房间里凌乱的衣物,为第二天一早的长途跋涉做准备。
桌面上,他的手机就如定时炸弹般响了。
是一个名为张虹的女人发来的微信消息。她默默地看完了所有聊天记录,默默地关闭了手机,默默地去洗澡。
她走进卫生间,涛哥已经返回床上躺下。热水从莲蓬头里针尖般倾洒,水声哗哗,每一根水针都在她的肌肤上扎孔、打桩,每一击都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水幕之下,她的泪水与水珠混杂在一起,周围的水汽也手忙脚乱地包裹着她,以免被外面的他发现。
那些话,只是日常的寒暄,只是每天的问候,只是不经意的挑逗,只是事无巨细的分享,只是把对方的称呼从张老板变成了虹姐又变成了虹虹。没有越界,也不够肉麻。他只是,把每天给她分享的内容,转发给了另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会给予他更多的回应,开启更多的话题,字里行间都是暧昧的种子。
她注意到,两人早几年就加了好友,但一直联系不多。开始频繁对话是去年秋天,正是二娃刚出生那段日子。那时候,他为了挣奶粉钱跑车勤得很,一跑就是几个通宵。
幺妹想,无量山的那些夜晚,月色该有多好看呢,那个名为虹的女子,该有多美呢。他说“天上的月亮都是虹虹跳出来的”,对方会说“再亮的月亮也没有涛哥跳得高”。而自己,只会提醒他莫打王逛,时刻担心他的安全,却放走了他的心。
洗完澡出来,龚幺妹又看了一遍聊天记录。那个说,她不想做天上的嫦娥,只想弓身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弓成一道彩虹,一头连着深邃的夜,一头接着初升的黎明,在白天与黑夜之间,两个人相依相恋。他总会附和她的想法,发一个表情包,或是点一个赞,既不往前也不拒绝,就那么习以为常地耗着。
幺妹感到茫然无措,乐山的凉秋忽地降落了。她起身忙活着洗净脏衣服,也洗净自己的胡思乱想。让周身筋疲力尽后,她终于躺回了涛哥身边。他习惯性翻身抱着她睡,身体依旧温热,像一只热水袋,慢慢融化着她的寒意。
第二天一早,她跟他主动提起了张虹。他漫不经心地说,那是无量山卖柿子的老板娘,为了招揽生意,就经常瞎摆些龙门阵。她自然是相信了。她只能选择相信。他曾在她身上种下的种子如今已茁壮生根,一儿一女都在发苗长大,不能因为一根杂草就放弃了整片森林。
今年涛哥再去无量山的时候,幺妹没有阻拦,任由微信聊天框的消息鱼儿般在她的梦里夜夜游窜。因为她明白,自己不能以任何理由阻拦他为家庭挣钱。但是,不管山路是否真有塌方,这一周多的日子,真的有点长了。
怀疑的枝叶在她心里作祟,或许,涛哥就喜欢给他惊喜和浪漫的人吧。
更多的,她还是想见到他。只要看到他会说话的眼睛,她心里就有答案。
“幺儿,睡着没有?”幺妹在玲玲耳边呢喃着。
“嘿嘿,还没呢。”女儿长长的睫毛在她的颈窝里挠痒痒。
她掖了掖被子说:“乖乖快睡嘛,明天我们早点起,去天桥上给爸爸说生日快乐。”
“真哩呀?要得!要得!”
四
涛哥的货车还在轰隆跑,从秋风里嗖嗖穿过。车的影子在路灯下拉长又缩短。
月亮被树木和群山包裹起来,他在看不见尽头的山路上行驶,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唯有车头那一盏冷色聚光灯,反手将车身揽入怀,好似彩超屏幕下的婴儿蜷缩于母体之中,时刻准备着面向未知世界发出啼哭。他听娘说过,自己出生的那个半夜雨大得很,山洪差点把房子冲垮了,他就在茅草屋黑到亮地哭,第二天太阳出来才睡着了。涛哥心想,楞个看来,个人有个人的运,自己生来就是夜猫子的命,四十岁了还在夜里头蹬油门,一路大水泛滥啷个嘛,还不是踩不了刹车。
十二点一过,正犯困的他手机响了两下。
置顶的幺妹发来一条消息:涛哥,生日快乐,好生开车哈,等你回来。
下面那条,正式得很,是张虹发来的:岁月如歌,四十不惑;月圆人圆,福禄双全。涛哥,欢迎今后常来无量山,祝你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中秋安康、生日快乐!
两条消息应该都是提前写好的。两个女人不言而喻的默契,让涛哥心有戚戚。结婚十几年来,幺妹从没有给自己卡点发过祝福,这是头一回。但从去年到现在,每逢节假日,张虹都会准时准点给自己送来形式各样的祝福。
正当他心绪不宁,被一股莫名的忧虑缠绕之际,幺妹的又一条信息悄然而至:“睡了吗?”
他感到心脏在一瞬间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随后又猛地松开,弹簧般几乎要跃出胸膛。毋庸置疑,幺妹的问候是在关切自己有无困意,但他的思绪却不由得飘向了无量山那几夜,月光下的温柔与缠绵仿佛近在眼前。没睡,也睡了。
他赶紧点开聊天框,话到嘴边又无法开口,便单手敲字回复了幺妹一句:“路不好开,你先睡。”
发送之后,他觉得文字有些冰冷,又发出了一个亲昵的表情包。幺妹很明理,没再回话。
看着张虹的祝福,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片刻后,简单回复了张虹:谢谢,同祝中秋快乐。
对方回过来一个动态的月亮表情包,圆鼓鼓的,闪烁又消逝,和前几日无量山夜的月亮很像。
透过后视镜,他想再看一眼无量山,却只见一片漆黑。此刻,山上剩下的柿子应当红透了,挂满枝头,展现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模样,如同张虹注视他的目光。
早几年涛哥就注意到了,这个无量山的寡妇老板娘喜欢他。她做事情大大方方风风火火,一个人操持着整个山庄,大小开销都从她那里出,还能干得很,亲自和果农爬到树上去摘果子。他欣赏这样能说会道敢做敢拼的女人,更准确来说,他也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开货车已经这多年,涛哥自然也想过自己做老板。但之前的那些果园老板,一贯瞧不起拉货司机,有时候送货时间稍晚了还要骂几句,连水都不给一口。
张虹却总是笑脸相迎,只要不是故意晚点,货车再晚到她也要给涛哥递上一杯热茶,趁上货的间隙和他闲聊两句。涛哥知道,这份关心背后,她是希望他能把这批货尽快拉回去,在市场老板那里多说几句好话,来年还收购她的柿子。
聊着聊着,张虹也发现了涛哥的独特之处。有想法、善交际、说话幽默,总能让人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获得微妙的被认同感,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她看得出来,涛哥也想经营自己的生意,只是资金和机会尚未成熟没有急于行动。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而自己,就是他的时机。
滞留无量山那几晚,炉中的火舌恣意舔舐着冷空气,化作静谧山林里最亮的星子。众人围站在炉火旁跳月,张虹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涛哥,跳跃的火焰和辛辣的酿酒都在给她助力。
远处那片柿子林,在月光下愈发鲜红欲滴。他想象着自己把生意做起来的场景。那时候,他也要在江县雇佣几个货车司机,还要请两个张虹这样的帮手,谈下全国的生意。张虹的无量山只是货源的起点,月光之下的所有山峦,都将是他的果园。
想到这些,他兴奋地一边跳月一边喝酒。在天旋地转的醉意中,憧憬着和龚幺妹进城住大房子的生活。跳着跳着,幺妹好像真的来到了身边,他们躺进了一张硕大柔软的床垫,她正温暖地依偎在自己怀中,像一只小猫。
第二天一早,梦里那张大床垫果真出现在了眼前。
只不过,那是张虹的卧室。她正安睡着,房间里弥漫着柿子的香气,晨光亲吻在她脸上,红润有光泽,饱满而诱人。但他来不及细细欣赏,只感觉被窝成了一个火坑,把自己的赤身裸体烘烤得滋滋作响。他慌忙地穿上衣服,头脑一片混乱。一夜之间的冲动,破碎了他近几年所有的美好想象。此后,他和张虹的距离,须比云山到无量山的距离还要遥远。
彼时,张虹也醒来,感觉到涛哥的慌乱,只是默默收拾起自己的衣服和心情。她平静地说,没啥子得,就当啥子都没得。接着,如同往常一样,她起身,开始忙碌于柿子的收储与销售。听到这些,他也在公路解封后立即重新坐上了他的货车,回归到自己的线路。
张虹的洒脱与理解,让这件尴尬的事情平常得如同一粒沙,卷不起一点风浪。涛哥是个聪明人,也觉得没啥子得,毕竟自己早些年在外闯荡的时候,一天约会两三个女子都不是问题。
货车已经开出无量山,宽敞的高速公路上终于现出了月亮。涛哥抬眼,立刻看到那枚圆盘里闪过了一粒沙,在月亮上划下一道痕,又猛然飞进了他的心脏。危害不大,却总硌得他心痒。早晨那张大床垫的温软,和张虹脸上的红晕,伴随着车厢里的柿子甜香,一起在挡风玻璃上摇晃。
他打开车窗,让凉风吹进来,深呼吸一口,挤走头脑里的热气。一呼一吸间,胸腔和脑袋里终于一阵顺畅。迎着风,他想起这些年来幺妹不离不弃尽心尽力经佑自己的场面,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他自言自语道,幺妹和两个娃儿都在屋头等到的,还想勒些拉稀摆带的事情做啥子哟。
月亮在中天明晃晃地照着,将他刚健的侧脸轮廓凸显得更加清晰,眼里的光有井水那么深。
秋风呼啸着,他踩了踩油门,平稳地向前。
五
秋虫叫了一整夜。天一麻麻亮,龚幺妹就起身去灶房弄好一家人的早饭。
吃饭的时候,幺妹扯谎说自己要带大女下山去镇上打疫苗,让娘老子帮忙经佑二娃。两老的听了紧到点头,把碗筷都收去洗了,让她不好意思得很。
返回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玲玲问幺妹为啥子要扯谎,她说,不扯谎的话,这种事叫他们听到好搞扯哟。
“妈妈哟,你硬是想些怪头怪脑哩,勒有个啥子嘛,我们是去看爸爸,又不是看其他人。”
“反正莫让你婆婆爷爷晓得哈,他们心头我是憨惯了哩。”
玲玲咯咯地笑出了声,边笑边说,妈妈,你害羞啦,脸红红,羞羞羞。
幺妹赶忙伸手拍了拍女儿的头:“哎哟莫讲咯,咱们快收拾好,换双好走的鞋子,下山还要一段时间呢。”藏不住的笑意在她脸上荡漾开来,仿佛要去干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女崽懂事地点点头,换上了最心爱的粉绒毛衣,还照着镜子给自己扎了两个小辫子。
幺妹回屋换了身行头,不亮眼倒也规整,还假把意思拎了个帆布包,装作要去赶集买些什么。
才出门两三步,玲玲就拿过幺妹的手提袋,背过身去往里面塞了个大家伙,拎着神秘兮兮哩。看到布包鼓起肚皮来,碗面一样浑圆,幺妹忙问她塞了个啥子,她只是眨巴眼睛笑着说,是个惊喜哩。
你个妖精女,怪点子多。幺妹无可奈何,任她提着袋子走在前面,风一样往山下跑,就那么淌进了云山的怀抱。
秋天的早晨巴适干爽,山道的石子踩起来嘎吱响,炸苞米似的。路旁那些树歪来扭去,有的叶子已经泛黄,有的则开始呈现出深红色。幺妹跟不上女儿的步子,还有些气喘吁吁。在她眼里,女儿是一只粉蝴蝶,正在晨光里快活翩飞哩。
玲玲一边蹦跳着,一边还不时回头看看幺妹。“妈妈,搞快点哟,你给爸爸发个消息噻,问下他还有好久到天桥。”
“不是要给他惊喜了嘛,问了他晓得了啷个办呀。”
“假装问个大概噻,反正我们认得到爸爸的车牌号,莫去晚了就是。”
幺妹的脚很小,走路有点内八,一双布鞋支撑着圆墩墩的上半身,摇摇晃晃的。玲玲停下来等她,她就小跑了两步。女崽觉得妈妈像动画片里的企鹅队长。
幺妹点亮屏幕,用短小而粗糙的手指在涛哥的聊天框里比划,想写下“哪阵回来”,却被输入法识别成了“那陈回来”。
她又删了准备重写,玲玲一把顺过手机,给那边发了条语音:“爸爸,妈妈说等你回来哟,你还有好久到云山呀?”
幺妹想拦都来不及,只好望着女儿叹气,心里却暖洋洋的。手机屏幕亮起,涛哥回过来一条语音:“幺儿,我恐怕还有一两个小时哟。下午要去市场装货,回来不到啦,你们要记到吃月饼哟。”
涛哥的语音里有隆隆的车流声,还在开车呢。母女俩对视一笑,时间完全来得及。
“妈妈,你猜我给爸爸准备了个啥子家伙?”玲玲眼睛亮闪闪的,把手提袋抱到了怀里。
“妖精女还鬼鬼祟祟哩,你揣的啥子嘛?”满满的疑惑挂在幺妹的脸上。
“嘿嘿,你看!”玲玲得意地敞开袋子,竟露出一只金黄色的喇叭,是那种手持的扬声器。她顺势跳到山崖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举起喇叭便向远处的群山喊了起来:“喂——听得到不——”
看到女儿站得老高,幺妹担心得很,紧忙上去拉她下来。
“哎哟死龟女儿,好生点,莫搭扑趴!勒个喇叭哪点去搞哩哟?”
玲玲却笑得更欢了:“是村长赵叔的,我今早找萍姐借的。嘿嘿,趁你换衣服那阵,没发现噻!萍姐教我用这个喊山,说声音能传得很远,爸爸肯定一下就能听到哩!”
幺妹愣住了,等到恍惚回过神来,突然皱起了眉头:“哎呀哎呀!莽子妹!你萍姐也晓得了呀?那她给她爸爸说我们下山的事没有?你勒个悖时女,啥子事情都藏不进,扭头就说出去了,啷个得了哟!”
“勒有啥子嘛,平时赵叔不也用喇叭喊大家嘛!萍姐还拿这个和我们耍过游戏嘞,不怕哩。”女崽不理解妈妈的紧张,但能感觉到她情绪里的某个核钻出来了,接着说,“妈,我们在天桥上用喇叭跟爸爸喊话,楞个他才听得到呀,不然货车咻一下就开过了,我们这两个小时就白跑啦嘛整!”
龚幺妹赌气般别过脸去,转身却继续往山下走,两只手掌心都在冒汗,十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她心想,以为就是看涛哥一眼得了,勒个妖精女还要搞愣大个阵仗,别个听到了硬是笑人得很哟。
女儿看出了母亲的窘迫,把喇叭装进袋子里,忽地开了口:“妈妈,你是不是从来没对爸爸大声说过话?!”
太阳慢慢升起来,照出了幺妹头重脚轻的圆影子。她在前面加快了脚步,轻声说:“哪个有事没事地大声震嘛。”
玲玲在后面跟着,看妈妈一脚一脚踩在大黑圆影子上,却怎么也走不出去。她又掏出金喇叭,小跑上去拉住妈妈的胳膊,把喇叭递到她跟前。“喏,妈妈,你喊一下告哈嘛,山都下一半了,用喇叭也莫人听到哩,喊出来安逸得很嘞。”
在幺妹眼里,这个金喇叭烫手得很,自己是驾驭不来哩。
早些年在重庆做生意卖水果的时候,也有这么个喇叭在摊位上陪她起早贪黑。那是涛哥提前录好的吆喝,只需要幺妹在卖货时设置循环播放。这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涛哥的声音了。那是一种高亢入云的雄性声音,每个咬字都像用牙齿咬开一枚核桃,清脆响亮。
喇叭里的吆喝会随着季节和水果品种不断变化。春天是樱桃,喇叭里就喊“来来来,樱桃红得好看,春天吃它最养颜,快来尝点儿鲜又鲜,不甜不红不要钱!”夏天卖西瓜,涛哥会录入“来来来,西瓜西瓜,无籽西瓜,五角钱斤,甜得很哟”。秋天担柿子,那就是“柿子红了满树挂,甜到肚皮有钱花。皮薄如纸肉如沙,吃了还想再啃它,快来买些乐哈哈!”到了冬天,各种样式的果子都卖起价钱了,涛哥的吆喝花样就更多了:
“苹果红得火流光,甘蔗节节甜成霜;一口下去难得忘,冷天吃了心不慌!”
“柚子柚子金闪闪,冬天哩它最抢眼;肉儿团,大又圆,保准让你笑开颜!”
“猕猴桃,猕猴桃,猕猴吃了乐逍遥,绿皮黄心一身宝,营养丰富身体好!”
涛哥的吆喝,总是大声有力,抑扬顿挫,在每一个黎明与黄昏穿透喧嚣的人流,萦绕在她全身上下。想到这些声音,幺妹脸上荡起了绯红的笑。
玲玲注意到了,问她在笑啥子。
“我想起原先你爸在城头用喇叭吆喝的声音,那时候我天天听,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说完这话,幺妹收起了笑容。她想,自己明明很喜欢涛哥的声音,怎么话到嘴边就变成不耐烦的吐槽了,真是嘴笨。
“爸爸是啷个喊的呀?妈妈你喊一个我听哈噻。”
“啷个喊哩嘛,就是让大伙儿来买西瓜苹果梨子,没啥子喊头,你爸爸才喊得来,我不得行。”
“那有啥子难哩嘛!妈妈,你看到起,我也可以!”说罢,她就又站到一块大石头上,打开喇叭就对着大山喊了起来,“来——来哟——来买西瓜苹果梨子哟——”女崽的吆喝声拖得比涛哥长,音色有些稚嫩,更像一只百灵鸟在唱歌,山谷里传来好听的回声。
“天菩萨,龟女儿又爬上去了,快下来,你硬是有样学样,喊得比你爸爸还专业哟。”幺妹再次着急地去拉女儿,她却按着喇叭又喊起来:“妈——妈——你告一哈——好耍得很——”
看着女崽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大,幺妹害怕有人路过听着去,只得一边拉扯女儿一边说着:“犟拐拐哟,你下来我就告一哈嘛!快下来!”
玲玲非要搞怪,把妈妈也往石头上拉,两个人站在一排,才把金喇叭递给她。
“喏,妈妈,你用喇叭试着喊一声嘛。”
“我喊啥子嘛?”幺妹扭过头,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女儿。
“啥子都可以噻。”
山间的晨雾已经散尽了,露出土黄色的脊背。幺妹深呼吸一口气,和大山面面相觑。终于,她将喇叭顶到鼻尖,猛地听到了自己连串的呼吸声,慌张得又立马放下来。
“哎呀妈妈,你告一哈嘛,告了我们就赶紧下山去天桥,莫费时间啦!”女崽已经开始着急,不明白她为啥子就是喊不出来。
看女儿执拗地想让自己喊,幺妹只好再次举起喇叭,对着蜂窝孔吹了口气,快速地说,喂,听得到不。
玲玲被妈妈的谨慎逗笑了:“喇叭又不得把你吞了,你莫怕嘛。刚刚说得太快啦,又不是在打电话,妈妈,你要一个一个喊出来啊。”
在女儿的鼓励下,幺妹确实没那么紧张了。她看到女儿的眼睛里释放出一种有重量的光,像出嫁那天三个姐姐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期待、担忧和祝福。那天,她觉得三个姐姐的目光加起来,应该就是妈妈的眼睛。但此时此刻,她发现女儿的眼睛就是妈妈的眼睛,女儿成了妈妈。尽管,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
她拿起喇叭,对着近处的旷野和远处的大山整个敞开自己,让浑身的力气从胸腔爬到喉咙,又从唇齿间奔涌而出,化作和涛哥一样嘹亮的呼喊:“喂——听——得——到——不——”
声音回荡在天地间,嘶哑且锐利,每一块山石、每一只鸟雀、每一片叶子都听到了,并且给出了持续的回应。世界热闹起来。幺妹不敢相信,这热闹竟是靠自己喊出来的。
女崽脸上乐开了花,兴奋地拿过喇叭,更大声地回喊了一句:“听——得——到——”
六
一夜金风吹拂,高速路旁的叶子都换上了秋装。太阳已经把路面照成了一条金色绸带,蜿蜒串联起两点一线的车子们。
江县那边的大老板打电话来催了又催,让涛哥搞快点,城头急着要发货。但他开了整宿的车,巨大的疲惫感侵袭而来。他感觉自己被钉在了座椅上,通体的血液都凝滞了,腰酸背痛脚发麻,双眼布满了红血丝,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酸痛感。屁股下头的大货车变成了小摇篮,均匀晃动出他的沉沉睡意,眼皮就要垮下来。他的双手握着方向盘,却已经失去了对车辆的完全掌控,每一次转动都显得异常沉重。
九点半那阵,又一个幺妹的消息弹出,他周身的细胞才重新复活。
“吃早饭么,到哪里了?”
涛哥正准备回复,那边又发来好几个“生日快乐”的表情包。他晓得,多半是女崽在耍幺妹的手机。
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后又清了清嗓子,强行挤出一个笑脸后才按下语音键说道:“快乐快乐哟!谢谢幺儿,又在耍妈妈的手机哈!我还有阵哟,妈妈给你和弟弟买月饼没有?屋头吃上没有?没得的话我二回给你们带回来哈。”
那边很快发来一个表情包,是一只粉色的小兔子在点头。
果然是大幺儿。那就不用多回了,反正再坚持下就到了。经过一夜,车载音乐的曲目都已经播完一轮,循环着唱到了那句歌词:“何时才能休息下,放下这一切……我真怕自己哪天倒下,谁撑起这个家……”
这回涛哥没有跟着唱,反倒马起脸气撕臭地骂起来:“妈哩个巴子,老子今天过生,啥子歌哟!”
涛哥的这股无名火,不是在气歌词,是在气自己。这两年来,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肚皮头的器官在反抗,开上两个通宵就遭不住得很,呼吸不顺畅,浑身的血管都要搅转。
“他妈的,老子今年四十岁了,还只能磨生磨死挣点公里钱,瞌睡都睡不称头,怕哪天硬是要一个瞌睡拽到西天去哟!”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涛哥在一瞬间有好多后悔的事情,恨不得从头再活一遍。“要是再来一回,老子硬是要把书本蒂蒂都读穿,规规矩矩地考个大学去坐办公室,或者是在城头跟那些大老板好生搞关系做生意!哪能像现在楞个,力气活路弄不了,脑力活路干不成,天晴落雨都跑着,停不下来,停不下来,还他妈的喝醉酒干些砍脑壳的昏头事,让媳妇娃儿跟到把心吊起来!”
说完,货车还是轰隆隆地往前开着,没有一点情面。太阳光一拨一拨刺到他的眼睛仁,连蹦带跳,让人不得安生。
“哎——我日你仙人板板!”
涛哥扯高嗓子大吼一声,伸手掰下遮阳板,关闭了车载音乐。车厢里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大笨卡车徒劳地冲撞无形的空气,阳光依然肆意投射。
这时,龚幺妹和玲玲已经满心欢喜站到了天桥上,他们估算着,应该还有不到半小时,涛哥就会驾车驶过。
下山的路其实不难,只是母女俩聊着天悠来晃去走了一个半小时。云山高速上的这架天桥连接着云山村与白云镇,每逢农历偶数日,村里的人就会从这里去镇上赶集,果蔬熟了也可以通过这条路背去镇上卖。女儿的小学就在镇上,这个天桥是她每天读书的必经之路。但今天是奇数日,再加上中秋节放假,所有人都窝在家里过节了,天桥上就只有幺妹和女儿站着。
高速两旁是空旷的平地,上面站满了洋槐树。阳光有些亮眼,两个人趴在护栏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不舍得坐下休息一秒,唯恐错过了涛哥的红色解放牌大卡车。
令幺妹没想到的是,躲得了村里人的目光,但躲不脱天桥下的车流。节假日的高速路,车子尤其多,来来往往密密麻麻的,不堵车已是万幸。
玲玲问:“妈妈,楞个多车,你看得清楚哪一个是爸爸的不?”
“认得出呀,爸爸的车子最大最红,你要盯准哟。”
“要得要得,妈妈,等会儿你打算拿喇叭给爸爸说啥子呀?”
“我刚刚在山上不是已经喊了么,幺儿等会儿你喊就是啦,车子一下子就开过了,肯定搞不赢哩。”
“不得行妈妈,你也要喊,好不容易把声音练大了,喊一声给爸爸听嘛!”
幺妹不再花精力跟女崽争论,只是嘴上应承着说要得,满心满眼都是前方的公路,期盼着那抹红,又感到无比紧张。
她不晓得涛哥看到自己和女儿站在这里时会是什么心情,甚至担心涛哥会怪自己,大过节的带着妞子跑山路干啥子,还要站到天桥上给他丢人现眼。
想到这些,她心里霎时怕极了。是啊,今天楞个多人,这精灵妞子还带了个喇叭,当着所有人的面就为了给男人送一声生日祝福,纯粹是惊风扯火,太夸张了!这算是哪门子惊喜啊,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掉牙的。而且站在这里喊喇叭万一影响了下面的车啷个办?我天天喊涛哥开车莫打王逛,结果现在自己成了最大的王逛了!
幺妹的心顿时被这些顾虑拧成一团,两腿哆嗦起来,紧张得站不稳了。她双手撑在栏杆上,越想越觉得后怕,万一真造成行车安全啷个办?而且他刚从无量山回来,肯定跟那个虹虹见上了,这个时候肯定不想见我!我硬是个木脑壳,居然大过节的跑到路上来给他添堵!
女儿看她蹲下去了,赶忙拉住她的手臂问妈妈啷个啦,是不是哪点不舒服。
她有些不知所措,连忙说自己没得事,就是走累了。
每当桥下车过,风就吹起母女俩的发丝,清凉凉的。歇了一小会儿,女儿搀扶她站起来,让她再问问爸爸哪阵能到。为了不露出破绽,她只得心慌意乱地打字。
叮咚——幺妹的又一条消息打破了涛哥车里的静:“还有好久到呀?开车莫打王逛哈。”
不知怎的,涛哥突然感觉“莫打王逛”这四个字比太阳光还要刺眼,就那么直勾勾地扎进了心头。他想,莫打王逛,那眼睛就只能不停与困倦抗争,死鱼样一动不动;莫打王逛,那腰杆就要忍受疼痛,从早到晚僵在一处;莫打王逛,那手脚就要被车子粘黏起来,像吊在悬崖上的老蜘蛛。老子都活到第四十个年头了,上有老下有小,天到黑熬更守夜开车,屁事一坨又一坨的,每天累得哈戳戳的,凭啥子就不能打王逛?打下王逛啷个了?老子哪天不开车是不是一家人都不活了?老子哪天不按时送货老板是不是要跳江了?哪天地球上没得老子是不是就不转了?狗日的真他妈操蛋!
他还没回复她,手机又急匆匆响了。大老板再次打电话来催促了。他没接,装作没听见。铃声震动了很久,像电钻在他脑仁上锯,每一声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让他的脑袋几乎要裂开。
那边刚自动挂断,又显示一个来电。这次是幺妹。又看到红绿两个按键从屏幕下方蹿上来,涛哥心头毛焦火辣烦躁得很。
但他还是接了电话。幺妹问他,还有好久到天桥。他已经不耐烦到极点了,将手机从充电线上拔断,拿起来就朝着听筒崩溃怒吼道:“催催催,老板催你也催,都日妈在催命吗!已经开过了!莫紧到问!”
吼完,他猛然挂断了电话。他不晓得自己为啥子要扯谎,但幺妹提醒的“莫打王逛”四个字幽灵样在他脑子里反复缠绕。他想到老屋里的娘老汉,想到早年城头的光景,想到无量山的热闹,想到幺妹的辛苦,想到两个娃儿的乖巧,想到每一个熬更守夜的麻……哪一个都让他不敢王逛。但一句句告诫的声音越是强烈,他的眼睛越是开始放肆地打王逛,脑壳也彻底放空了。这时,他突然发现笔直道路的右前方竟出现了一条分岔路。啷个之前没发现呀?涛哥讶异,肯定是原先太专心没打过王逛,只晓得按照导航往前头开,居然从来都没注意过还有这条路!路那边会有些啥子呢?老子偏不照着常规开,偏要去打王逛看一哈!我就不信打个王逛天就塌下来了!逼近三岔路口时,他拧紧方向盘,合力往右一转,背脊骨往左一歪,车子就顺滑地驶进了那条从未走过的路……
幺妹这边,她不晓得涛哥啷个一下子暴躁起来了,没敢再打电话过去。但听他说已经开过天桥了,自己的心情从半空中沉到了车轮底部。
她只得牵起女儿往山上走,往家去。玲玲特别失落,吵嚷着想见到爸爸,一路上唉声叹气。云山已经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托起两个人一长一短的影子。天空的云朵轻飘飘加快了脚步,几只大雁发出雄壮的号叫。越往上走,阳光越是丰沛,视野越是开阔。整座云山都轻盈了,幺妹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到半山腰的时候,她突然停住脚步,让女崽自己先上山回屋,有东西落在天桥了。玲玲问她啥子东西落下了,她说是屋头的钥匙。女儿无奈,只好自己先回家,让妈妈又下山去了。
弯过一道山棱,看到玲玲消失在了视野中,她才安心地转身朝山下跑去。她那双小脚突然间跑得好快哟,她从来没跑得那样快过。远远看着,就像是一个小姑娘,正急切地奔赴与心上人的约会哩。云山的石子为她把路垫好了,风撩起她的衣襟,吹散她的头发,阳光忽前忽后贴到她身上,把她照成了一座金房子。跑哟跑,金房子的小脚好吆不倒台哟,不管不顾哩奔向天桥,要等一把钥匙来开个自哩锁嘞。
她的额头冒出细汗,脸上浮起红晕。她的呼吸发颤,眼泪在她眼睛里发亮。她心想,他肯定没开过天桥,不过是打王逛去了。打王逛个嘛,人哪能不打个王逛哩。
七
晌午的太阳高悬在天上,龚幺妹下到天桥再给涛哥打电话去,已经打不通了。她总觉涛哥没有开过天桥,便顺着高速外围的田坎土路往西走,往涛哥应该来的方向走,最终在那条岔路的边缘空地找到了涛哥。
没有高大的洋槐树,没有宽阔的高速路,没有麻密的汽笛声。岔路开过去,不过是一条窄沥青乡路,通往一座座陌生的村子。路边钻出好多野菊花和一串红,梯田上的稻叶已经铺展开了,穗子在金风中翻涌,黄澄澄一大片。远处的砖瓦房冒出缕缕炊烟,有一户的坝子上尤为闹热,很多人七锅八灶围在一处弄饭,还噼里啪啦点起了鞭炮,像是在迎娶新媳妇哩。家家户户都忙活着,哪有人注意到田坎边的大红卡车呢,它遭太阳晒得有点烫人哩,就那么静静趴睡在日头下。
再楞个趴下去,怕是车后头的柿子都要窝熟了哩。比柿子还要熟的,就是驾驶室里的涛哥。车窗半开着,他睡得好熟哟,上身仰躺在靠背上,胸膛都洒满了阳光,整个驾驶室暖烘烘的。驶上分岔路后,他给手机关了机,打算好生看看勒些个不一样的风景呢。他看到,近处的花儿草儿些顾着一个劲往身后跑,远处的金色稻浪倒是俏靓得哟,正排排站好在向自己点头敬礼呢。小路颠簸,他感觉周身困乏,就要躺下和稻田融为一体了,好像自己也摇摇晃晃成了一片金色的海洋。他来不及再欣赏窗外的风景,疲惫席卷而来,不知不觉就踩住了刹车,熟透透地酣睡起来。
龚幺妹跑到红卡车面前喊了几声,涛哥都没有答应。她打开车门,顺着高高的侧脚踏板吃力地踩上去,才看到了熟睡的他。阳光下,涛哥双眼紧闭,眼窝裸露着,睫毛粘黏成簇,眼睑下跳动着一些棕色斑点。他的双手摊垂在大腿上,外套拉链拉到了下巴处,脑袋就斜缩进衣领里。鼻尖的热气环绕于脖颈,嘴唇随呼吸翕张变化,发出沉重起伏的呼噜声。
龚幺妹轻拿起挡风玻璃下的大抹布,搭到车窗上,不让阳光刺他的眼。随后,她小心翼翼地关上车门,靠在车门下的红色铁皮边。耳边传来连绵的鼾声,起起落落,每一声都盖到她心田上,长出踏实繁盛的浓荫。她也打起了王逛,看到远处人家的新郎新娘在台上站着哩,看到滚滚麦浪在日头下随风摇曳,还闻到了车厢头清甜的柿子香。她闭眼想象着,那对新人如果是年轻时候的涛哥和自己,能在麦浪里接受秋天的祝福,该多好哩。但双眼睁开,她的眼眶却湿润润沉甸甸了。涛哥的鼾声仍旧响彻在耳边,她还在等待,已经忘却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