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5期|夏烁:明远的事(中篇小说)
编者按
《明远的事》是青年小说家夏烁回归小说创作对当下社会议题的一次深入且具胆量的尝试。在面对电信诈骗后的金钱与情感的双重丧失,受害者不得不面对周遭对自己的再一次洗练。小说家敏锐捕捉到社会生活中的高敏感者的爱与怕、渴望与恐惧,并引申至每一个当代人对情感的渴求。正如张菁在评论《叙事、洞察与心灵的共鸣》一文中谈到的“夏烁与世界相契相连。生活带给夏烁的是丰富的面相,她以广阔的开度、敏锐和睿智,在生活的光影里捕捉着情感的震荡,和她笔下的人物一起,倾听自己的声音,审视内在,明晰追求。也在写作中,看到更多真实的人们,蓬勃的生活。”
明远的事
//夏 烁
一开始他们都猜明远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了找到答案还一起吃了顿饭。他们本来是邀请了他的,说你到底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大家才能帮你。他没有来,他们等了他半小时,然后让服务员上菜。腊月里,大闸蟹用花雕和话梅浸了,鲜凉入口化为暖意,吃得人通体舒畅。这一顿饭他们吃出了滋味,约好不久再聚。不久便是春节,收假回来旧年已经翻篇,有人无聊时又想起明远的事,但看众人各忙各的,便知道再提无益。
似乎就在这之后,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用不着互通有无,也不需要向明远求证——怎么说得出口呢?等几次红灯听一听街边的广告就明白了。同系统又盛传一个工会大姐被骗报警。据说她央求知情者不要公开,但这个案子涉及金额之大,性质之恶劣,警示作用之强,使得它很快不胫而走。
早在大街小巷全是反诈广告之前,坐在办公室窗边的小张就想到过也许是这么回事。他每天有固定的网站要逛,更新的订阅频道要看,流连于多元社群,熟悉各种亚文化和新现象,自然比其他人更早知道人会那样陷入窘境,只是不相信那样的人离自己这么近。
还有,因为那个词过于形象,过于粗鲁,过于……侮辱,他不愿意相信明远经历了那样的事。
小张对他的网络生活很满意,开大会的时候他可以上网,加班的时候他可以上网,聚餐的时候他还可以上网。网络太好玩了,让他可以身处每一个地方时,又不在那个地方。他的时间由不断打开的子窗口连续起来,他浸在信息的大洋里,不偏不倚地看待和吸收它们。
明远坐在门边的角落里,他也一定知道网络好玩。但他大概哪里弄错了,他应该像看天上的鸟或者别人家缸里的鱼那样看千丝万缕的另一头的人;他可以在任何地方,但他得知道,他就在这里。
他想到过,但不愿意说。事情总会过去的,不提也就没有人知道,明远被“杀猪”了。
上台面
吃大闸蟹的好处是,低着头两只手忙着,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顿饭梅子不想多说话,只顾认真拆解自己面前这只醉蟹。说是醉蟹不醉人,她却吃得额头发汗,喉咙发胀。
他们一桌人再加上明远一共有十来个,都是前后脚进的单位。对于现在的梅子来说,那一起培训、一起加班、加班晚了一起吃宵夜的第一年已经无关紧要。但当时,她觉得那是毕业以来最快乐的日子。毕业后她回到老家,先在一个单位当合同工,又去一个学校做代课老师。这样过了几年,父母决定让她脱产在家准备考试。她喜欢那时教的孩子们,因为他们不知为什么很喜欢她,但她知道就算考上那个学校,编制也遥遥无期。她还是在学期结束并好好地和孩子们告别后才辞职。一年后她考上了现在这个单位,觉得没有什么遗憾了。
领导形容他们这群新人“朝气蓬勃”“干劲十足”时,小张正好坐在她身边,他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你说去年进来的人现在都什么样?”梅子不知道他在问谁,转过头却先看见坐在前排正中间的王迪回过身来朝他们微笑。那个笑让她立刻忘掉了小张的问题,想到自己就是那样朝气蓬勃、干劲十足,她也笑了,又转头看坐在自己另一边的明远,一直看到他也露出表示认同的微笑。
坐正之后,她发现刚才她得挺直背昂起头去看王迪,又得弓着身低下头才能和明远对视,因为他们的坐姿那么不同。
那一年梅子是喜欢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不再孤军奋战。她重拾已经丧失了大概二十年的活泼可爱,那种年轻女孩对刚进单位的期待,前几年她不曾体会过,那几年累积的失望和愤懑已从她身上一扫而空。
那是不知疲倦的一年,新人们被分派去处理几年一遇的大检查需要的文件,加班成了常态。那项工作的负责人是王迪,他比梅子大一岁,虽然从不以前辈自居,但不管是业务上还是人事上都俨然已经有了资深的意思,据说不久就会被调走。名义上是借调,但大家都说以他的能力和背景,借调结束后一定会留在那里。梅子算了算,他刚毕业就考了进来,一年都没耽误。
夜间亮着灯的办公室里,王迪敲击键盘的声音和梅子的一样兴奋,像是竞赛又像是应和;不用看也知道那个平缓的、常常犹豫的打字声是从明远那里传来的,就像不用看也知道小张又在网上闲逛,因为他那里只有鼠标滚动和点击的声音。但小张很少按时下班,总要熬到和他们一起去吃夜宵。他说他这样是为了省电,梅子觉得他其实是喜欢和大家待在一起。
就像开会时一样,明远的工位也在梅子旁边,有时因为梅子强劲的打字声的加入,明远打字声的一点犹豫变成完全中断,于是讨饶地笑起来说,梅子你这样我心脏受不了。这种时候梅子就让手指舒展开,在键盘上轻轻拂过,将刚才落在键盘上的大珠小珠连缀成一张轻柔的网。这样好多了,明远说。
那时一切都还没有显露出来,至少梅子是看不出来的。办公室里有看似平均的希望和看似平均的友谊,梅子脸上那种女学生般的神情让人以为她愿意日复一日这么下去。
最近梅子对着满屏的文件不大笑得出来了。那无忧的一年是怎么结束的呢?也许是因为他们中有的人受到了领导格外的器重,有的人奉子成婚;也许是因为领导在大会上让年轻人认真工作少阴阳怪气,大家都知道那是在说小张;也许是因为明远和她表白。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他维持着那种同学般的情谊,并以此强迫明远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总之,那最初的一年结束了,现在小张很少发言,她快要和王迪结婚了,明远突然向小伙伴们借钱。
大闸蟹总算是吃完了,大家看起来都意犹未尽,梅子不知道有没有人像她一样,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吃螃蟹很累的。有人感叹:“我们好久没有这么聚了。”梅子看看小张。他的神情并不冷漠,此时一边嘴角正牵出一个冷笑。偶尔梅子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的时候,会看看小张的脸,那会提醒她想说什么,那些话会让她感到意外。
有人说出第一个可能,有人说出第一笔数字,然后互相鼓励般,大家一个个把对明远为何落入如此境地以及借钱数目的猜测说出来。一开始他们说他家里确实困难,慢慢地,揣测一个比一个凶险,绕着黄赌毒转不出来。但要是哪个揣测太野,大家还是在心里责怪说的人不够体面,并暗想他背地里不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有人补充一句:“他都问梅子借钱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困难呢?”没人接话,但这桌人都知道明远追过她,看起来都懂。谜团越聊越大,明远向每个人借钱的数目大同小异,交流之后,大家才知道在座有人没有借钱给他,对这样的人感到既轻蔑又羡慕。
梅子像小张一样,大多数时候都闭着嘴。她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参与这场讨论。她可以表示难过吗?她挺难过的,但她不是适合表达难过的那个人。那盛满希望的天平早已倾斜,流到她那里的好像要比别人多一点。王迪常常跟她说要谨慎、低调。以她现在所处的位置,谨慎是一定的,只是无法低调。
吃完饭大家分摊买单,小张说:“这顿饭钱还不如给明远。”
梅子跟着大家走到外面,街上已没有行人,饭店门口一盏街灯照不亮隆冬坚冷的地面。人都散了,她打的网约车明明就在附近,却几次错过路口,好像永远都开不到她面前。刚才的讨论让她感到生活和人都那么神秘,在幽深的地方藏着什么难堪的真相。她恐惧起来,又赶紧安慰自己说,在这样一个小城过她这样的生活能有什么危险?
跨出那一脚的时候她忘记了恐惧,最后的一刻任由自己冲了出去,几步之后她跌坐在路沿,突然辨认出前方车灯包裹下那辆迟来的网约车绿牌照上的车牌号。
她本来是要和王迪一起去南方过年的,他的一家三口和她的一家三口。他们一家三口还是去了,她则和爸妈在家里度过了愉快的一周。
“小笨蛋。”王迪每天都会跟她联系,每次发信息都会加上这么一句。他最初这么说是半夜在医院里,梅子在病床上,左脚已经缠上了绷带。新的称呼会带来新的感受,有时感受过于陌生,像看到一个明亮的空间,像坐在观众席看台上的自己。每次听到或看到这三个字,她都感到一阵柔软的甜蜜。
这是她毕业之后第一次谈恋爱。和以前勉勉强强的恋爱不同,她感觉到自己这一次是在被认真对待。落在肩上或腰上的手是温柔克制的,却比大学里男朋友的随便一搭一搂更有分量。不重要的话和重要的日子都被记得,连修剪掉一点头发也会马上被注意到,并被细细地观看,得到由衷的欣赏。
她曾经把这种感觉告诉一个小伙伴,对方一副比她更明白的样子说“在单位里谈恋爱,他当然要认真”,并预言了他们最终会结婚,因为“这种情况下”一般不会分手。梅子知道“这种情况”指的是在单位里,也许还指大家都知道王迪之前谈过一次恋爱,是其他单位的女孩。梅子刚工作时在会议上见过她一次,觉得她身段举止像个舞蹈演员,待人接物利落圆融,骨子里却冷冷的。
这些话她听了不大舒服,好像这贬低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但想到这种稳定的保证部分来自她自己现在的处境,也就释怀了。
让她感觉新鲜的还有别人看他们的眼光。她形容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被看见了,而且看见她的人不会再装作没看见。
她问他说:“你喜欢我什么?”他说:“全部。”她也更认真了。不仅是对待感情,还有对待仪表——包括肩头和发梢,还有工作和别人的目光。这也许是她从他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它让她走进那个明亮的空间,走到台上,相信未来还有更多的感受和更好的自己。
承诺来得比她想象和期待中都要早,尽管陌生,但她知道那很珍贵,没有多想就接受了。
因为伤了脚,那个更好又更好的自己被迫休息,脱掉高跟鞋,请假,暂时停掉健身房的卡,换上宽松的家居服,躺下……刚开始,她有些恐慌。
他说她应该休息,冬天本来就是休养生息的时机。春节之前,他几乎每天都去她家看她,当她真的想谈工作的时候就聊一些单位的事。
他问起她那天吃饭的情况。梅子告诉他谁说了什么。
“这些话不该放在台面上说。”
梅子当时也有这种感觉,想到自己也是那桌其中的一个,她有点羞愧。她想如果他在的话,事情会不一样一些,他能想出一个体面一些的真的能帮到明远的办法。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在的原因,他不属于那一群人。
可以说的话越来越少,他窝在她房间里的那把办公椅上——那是高考前家里给她买的,上大学之后她很少再用到,但毕业之后,她先是断断续续地,后来是从早到晚地坐在上面,直到考上。轮子有点生涩了,他蹬着她妈妈给他准备的棉拖鞋,费劲地让椅子上的自己在她不大的房间里滑动,好像他也受伤了似的。她动不了,只能任他饶有兴味地端详她房间里的各个角落。
你喜欢我什么?
全部。
最后,他会滑到房间里离她最远的拉开的窗帘边上,把椅背放到最低,和她一起躺着、沉默着,直到外面路灯亮起,房间黑下来。
她不再想着没做完的工作和也许已经上涨的体重,也不再想着无法成行的那趟旅行。他们的日子还长。
“哪个是你?”
旅行回来第二天,王迪来看她,当她在他面前打开纪念册的时候,他指着第一页的合照问。
王迪不在的时候,梅子好好地巡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在书桌侧面一个窄窄的落地书架上,她发现了一些已经被遗忘的东西:脏了的编织钥匙扣、青春期读过的言情小说、几年前刚开始练习穿高跟鞋走路时准备的创可贴,还有孩子们送她的纪念册。
梅子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却歪着头一副调皮的样子说:“你猜。”
王迪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最后像是不耐烦了,皱着眉头说:“不知道。”
梅子看到自己的指尖指向照片角落。
王迪的眉头还是皱着。
再翻过一页,运动会上她站在终点不远处给学生加油。她挥舞着双臂,几乎跳起来,没有注意到镜头,模糊的侧脸上看得出投入的神情。她穿着她那时常穿的深色运动套装,完全没有合照上那种不自在。
“我那个时候还挺灵活。”现在还会这样振臂高呼吗?为了什么事呢?
“有几斤?”
“比现在重一二十斤吧。”
或者是三四十?那没有意义。
就在梅子要翻开第三页的时候,王迪掀起封底合上了纪念册,好像他们说好了只看两页似的。
他说起南方湿热的天气,又说起没有找对餐馆吃海鲜的遗憾。她没机会把想说的话告诉他。最近她才敢于回想那段时间。她想说因为这本纪念册,她觉得不该把那几年忘掉。她猜,在一群走路轻快有正式编制的女老师里,她的不自信反而让她的处境更为宽容。或者是,孩子们更有同情心。他们会围着她,告诉她一些他们不会告诉家长也绝不会告诉班主任的事情;男生会开她的玩笑,又立马向她道歉。她会对他们发脾气,因为他们上课纪律不好,或是因为他们考试没有考好,或是因为她自己前途未卜,有一次她说着说着就在教室里大哭起来,有学生走上讲台来安慰她。她知道这种种都是她无能的表现。她走的时候他们哭了,除了妈妈之外,她从没想过有人会为她而哭。她心里的感觉好像不是感动,而是共患难过却还是无望的悲哀。
她知道爸妈还有其他人都会夸她变漂亮了、自信了、温柔了,这些当然都很好,但过去的那个自己偶尔让她感到害怕,她想跟谁聊一聊,好像这样她就可以伸出手去拉着过去的自己的手,让她跟上。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这本纪念册了,只有打开它,过去的自己才浮现出清晰的轮廓来。她怕把她忘了,她怕她知道,她想把她忘了。
但他合上了它。她把它塞回到书架最上层那堆书的上面。
梅子彻底摆脱轮椅和拐杖的时候,单位里反诈骗宣传的工作已经进行到了四处宣讲的阶段。这是进单位以来她头一次这么清闲,今年负责宣讲的是更年轻的同事,她手头的前期工作做完了,也没有接到新的任务。梅子觉得领导不大记得有她这么一个人了,她坐着轮椅回来上班的时候,领导好像都不大认得她。已经好几天了,差不多到了下午,梅子就找不到事情可做。办公室里其他人都出去办事了,把文档打开在电脑桌面放着也毫无意义。明远也出去了,梅子不知道他做这些工作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她和王迪已经讨论过了。她知道明远是被网上的女人(或是装作女人的男人)骗了,因为在他四处借钱之前,有一段时间,他坐在她旁边,总是抱着手机,从屏幕上抬起头时,脸上挂着笑,梅子是知道这样的表情意味着什么的,在那之前,她拒绝过他。中间没有隔多长时间,梅子暗想。现在他好像又恢复了平静。也许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但现在有时候听到他那边传来拖沓、沉闷的敲键声,梅子会很想对他说:“明远你这样我心脏受不了。”
这些她都没有告诉王迪。王迪确信明远是被“杀猪”了,因为他听说是这样的。梅子疑惑在同一个单位里的自己怎么倒是没有听谁说过。但她也没有说。
“他怎么会相信呢?”
“是啊,怎么会相信呢?”
他们把这个意思翻来覆去表达了几遍。她告诉自己这才是她当初拒绝明远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有编制而他只是合同工,也不是因为她知道他家里也许有困难,而是因为他不是那种不会被骗的人。
在那些空闲的下午的其中一个,她去了趟婚纱店,反正她也不知道同事们究竟去了哪里,他们自然也不会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她说想再试试她和王迪一起来定的婚纱,就是立在大厅正中央的那一件,也就是王迪说“最上台面”并看着镜子里的她凝视了很久的那一件。店长没有多问什么,立刻去给模特宽衣。当初她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位店长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她能马上变成新娘的小姐妹,让人感觉不到她是在销售,而是立刻对她的陪伴和意见产生信赖——她总是站在新娘这一边的。
店长脸上那种善解人意的微笑让她感觉不妙。果然,那件有着长长的腰线、窄窄的下摆的鱼尾婚纱穿在她身上已经和半年前不是同一番景象了。
她没有去大厅那面镶着宫廷风雕花木框的大镜子前照一照,就在试衣间匆匆脱下它。喘出一口粗气之后,她看着店长的眼睛说:“我会瘦回去的。”
她有信心,因为她成功过,那次比这次艰巨得多。
考编成功到去单位报到的那段时间里,她又开始减肥。她曾经试过几次?数不清了。其中有几次,那种知道有成功的可能也知道注定失败的焦虑倒让她暴饮暴食又添了几斤。
那三个月里,除了运动和控制饮食之外,她还开始注意养生。这些概念她断断续续从关注的健身达人那里听到过,觉得很有道理,也知道很难落实。那一次,她对未来的预感和以往有所不同——她能感觉到身上有股力正在变强,就要让她从恶性循环的惯性中脱离,便砸下本钱买了高级会员课,下决心要让美好的愿景成为现实。
她成功了。
为了跟练,她在分享平台上注册了账号,记录每天的变化,去单位报到的前一天,她一口气写下近千字的总结,除了分享经验之外还提到从前的失败。要不是写下来,她都不知道她对以前的自己这么不满意。但更轻盈、更健康的自己当然应该对那样的自己不满。最后,她含着眼泪写下对他人的鼓励,发出帖子,注销账号。新的生活开始了。
但还差一点,她提醒自己,就像健身达人说的那样,她得成为一个长期主义者才能让课程里的内容成为习惯,让保持进化变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最基本的,对于她这样一个胖起来比瘦下来要容易得多的人,要保持战果也并不容易。而要做一个长期主义者,她还缺一个“高远的”目标。
看到王迪时,她找到了那个目标。
梅子翻出那套课,需要重拾的只是高强度运动的部分。距婚期还有大半年,但减肥一旦开始她就觉得时间比上一次紧迫。她没有像上一次那样一个人在房间里默默努力,而是直接去了健身房,每天下班都去,在大汗淋漓之后对着镜子拍下自己当天的样子,留在手机里,不再需要跟谁分享,她知道自己正在变化,她有把握能变回原来那样。
一个星期后,她在镜子前面踩着动感单车,看着受伤时失去了肌肉的双腿在起伏中呈现出线条,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她停下来,等它过去,把脚放回脚蹬上。又一次,她无法再用腿脚支撑,几乎是从车上爬下来,跌坐到了地上。
梅子和王迪一起去婚纱店,重新预定一件婚纱。医生宣布她这一年都不能运动的时候,梅子坐在诊室又高又窄的检查床上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现在她好像不那么在乎了。周围的人都看出她胖了,但谁都不允许她在乎。因为这样,她偶尔倒是得表现出一点在乎来让他们的劝告成立。
“真可惜。”
“还有很多选择的,试试看其他的也好。”王迪说。
当穿上店长建议的那件腰部打褶、裙摆撑开的缎面婚纱之后,梅子和她在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大镜子里相视笑了。“看,是另一种风格。”说着,店长又为她戴上配套的头纱。
因为没有像上次那样特意盘起头发穿上高跟鞋,这次梅子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更加生动的自己。店长脸上那种满意的表情也让她觉得这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让她意识到,她是真的不在乎了,那种放松的状态里还有一些梅子以前以为自己真的拥有的东西,是她并不熟悉的自信。
“你觉得怎么样?”
“也很好。”
“是不是普通了一点?”
“不同的风格嘛。”
梅子在心里预演了一遍她和王迪之间的对话,就觉得不必去问,毕竟她并不真的觉得普通,而他也已经用微笑接纳了这个即将陪伴他一起出现在聚光灯下的新形象。
最近他在偶尔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又迅速移开之前都会对她露出这样的微笑,就像刚才在镜子里那样,是让人感到安慰的微笑,带着他一贯的风度。
王迪开车送梅子回家。在副驾驶座上,梅子一边点着手机屏幕一边和王迪说起婚庆套餐里的泡泡机。他们都说不喜欢舞台上冒泡泡的效果,也觉得为了冒这几下泡泡花掉这么多钱不值得。但更不值得去和婚庆公司商量去掉这一项花费,因为它是含在套餐里的,婚庆公司又是认识的人介绍的,不太好意思。他们又说起证婚人到底应该请谁。他们在这一项的讨论上花了很长时间,一直快要到梅子家门口似乎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在梅子下车之前,两人达成一致说不要证婚人来得好。
这个难题解决了,就像其他难题一样,他们总是有商有量,似乎在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真正的难题。打开车门的时候,梅子突然提起:“店长说背部可以调节,胖点瘦点都没关系。”
“嗯,别担心,婚礼还有一段时间呢。”王迪回应说。
梅子下了车,什么都不担心的感觉让她飘飘然。
家门口的地上放着一包她刚才在车上点的外卖,她提着它进了客厅,坐到沙发上,拿出一袋薯片拆开。是有很多盐的经典原味,还有很多油,所以特别香,可以一直不停地吃到见底。
她想起这是她以前最爱的零食。她好几年没吃过薯片了,她有她的目标,所以坚持了这么久。为了王迪,她得远离一切变回以前那样的可能,她得做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
不对,是为了做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在王迪喜欢上她之前,在那次魔术之前,她就想到了,她要和他在一起。这还不够,作为一个长期主义者,她要和他共度一生。别的人,比如明远,会让她松懈下来,她不愿意再经受前途未卜的恐惧,也不想再被孩子们同情。
家里没有别的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梅子耳边只有自己的咀嚼声和挤压包装袋的响声,她重复地、细细地咀嚼着自己的不在乎,想到那是因为疼痛。
现在她已经不痛了,但从动感单车上摔下来后有一段时间她日夜难安。她又去了几次医院,医生表示爱莫能助,安慰她这次伤得并不严重,又提醒她重要的是耐心休息和保养。
疼痛持续着,不再突如其来,而是变成铺在她生活中的低音,低沉有力,心脏般搏动不停。她的乐观和可爱无以为继,她才知道保持它们耗费了她多大的力气。她重新体会到“沉重”这个词的意思,字面的和深层的。
她没有那个力气了。天正热起来,身体的不便和不适变得更加明显。到了夜晚,受苦的肢体已经麻木,头皮却在发痒。躺在那里的时候,她渐渐想起讲台上那个怨气深重的自己。那个无法控制体重何况人生的她,那个孤单到只能对着学生哭泣的她,那个理解人为什么会被骗的她。她想象自己披头散发地站在讲台上,而讲台下,坐着她、王迪,和过去的他们、未来的他们,这一次她不会再哭,而是一股脑地都说出来,其实他们都能理解的。
再多吃一点就会危及她的全部,但他不会承认。她拆开第二包薯片,想着也许他会承认。这是难得的喘息,一辈子很长,长到足以再次忘记自己。她已经感到疲倦了。
把心墙推倒
老李师退休之后,佩君搬进了档案室旁边的小办公室,离其他人远一点,光线却很好,通常给普通员工中最年长的,算是退休前的优待。
搬进去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拾。办公室里另一个是她的好友吴薇,比她早一年坐进来,已经授权她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坐到这个办公室,就要开始享受人生了。”吴薇对戴着亮黄色塑胶手套在办公室里转圈的佩君说。
“你们这也叫享受人生?”佩君拿起角落里的电热水壶,按开盖子给吴薇看里面的水垢。然后打开手机挑了一把新的放进购物车。
“你慢慢扔,慢慢买,钱我们一人一半。”
十几年前会因为文件上一个用词就找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吴薇变了,别人说她变得和气了、宽容了,佩君则会说她变得随便了、没有主见了。别人说那是因为她生的那场大病,佩君知道肯定有道理,但十几年前,她自己是个特别在意别人眼光的人了,后来也变了,其实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她曾经想得睡不着觉,想那些充满希望的年轻人会怎么看待她这么一个平平无奇、一事无成的前辈。失眠的夜晚过后,来单位看到一大早就头头是道跟人理论的吴薇,佩君猜她大概也琢磨了一个晚上。但吴薇毕竟精力充沛,而她一夜纠结过后只能做出更淡然的样子。
现在能从吴薇脸上看到确已看淡的愉悦,混合着更年期的挣扎,就像看到自己的脸。
佩君扔给吴薇她带来的另一副手套,要她戴上之后和她一起把两张大桌子挪到墙边,好释放空间。剩下的那张很久没人用的小桌子就横插在两张大桌子中间,既起到隔挡的作用,又可以做一个平台,上面放点绿植,而且只能放绿植,最多添个漂亮的架子,佩君已经和吴薇商量好了。小桌子里里外外的杂物已经被佩君清干净,也抹干净了。她家里每过一段时间也会做点变动,女儿去读大学之后,她终于有时间和精力做这些事情,她现在可以从这些小事上感受到幸福,觉得这也算一个新的技能。
“你们一直这么坐不觉得挤吗?”
“你也知道老李师的,跟他在一个办公室不要想着变动。”
“诶,他是不是追过你?”
“好像是的。”
“好像是的?”
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了,忘记了都几十年了,都懒得去想到底是几十年。两个人一边笑一边使劲把桌子推到墙角。如果在大办公室,小伙子们看见了肯定要来帮忙,现在没有小伙子,佩君觉得也挺好。
其中一个好处就是她们可以尽情谈论他们了。大桌子各就各位之后,佩君去清扫它们原先遮住的地面上积的灰尘,吴薇倚在小桌边上问佩君知不知道工会那个人被骗的事情。
佩君早就听说了。她们年纪差不多大,她知道她丈夫是哪个单位哪个部门的,也知道她女儿刚出国读书。
“她怎么会相信呢?”
“不知道。”
“你知道吗?大办公室里也有人被‘杀猪’了。”
“谁?”
“你猜。”
“男的?”
“嗯。”
佩君头一个想到小张,因为她希望不要是小张。在那些小伙子里,小张是唯一一个让她觉得跟自己有关的。不仅因为女儿说知道他,他在高中是学霸,作文被老师拿给后面几届的学生当范文,也因为他让她想到一位故人。不过她不想被看出对他有特别的关注,就说:“猜不出来。”
“那个临时工。”
“啊,他。他有名字的,他叫梁明远。”
“我记性不好。”
佩君为小张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明远,佩君好像也不会惊讶。她跟他们哪一个都没有多少往来,不然也不会消息这么不灵通,但空下来的时候,她会琢磨他们。小张和明远大概是办公室里唯二没有对象的年轻人,她听别的年轻人开小张的玩笑,那种气氛让她感到紧张;梅子和王迪谈恋爱之前,她还听他们开明远和梅子的玩笑,她觉得他们残忍,他们不会真的不懂。
她觉得她这一生在琢磨上花掉了太多的力气,所以一事无成,还好现在她更多地去琢磨别人,而不是自己。
吴薇开始挪动那张小桌子,她用手推一下,又用胯顶一下,看起来想要找点事情做,又无意一个人完成这件事。有一下力气用出去太多,桌子倾斜了,她及时护住,没有让它倒下去,但桌子里的抽屉掉了出来。
看吴薇受了惊吓又筋疲力尽的样子,佩君走过去把抽屉抱起来装回去。几乎是同时,她和吴薇发现了留在地上的信封。大概是哪年漏到抽屉下面的隔板上的,看样子很久没有见过天日了。
吴薇先一步捡起信封,翻过来看了正面。佩君瞥到上面有两个字,还没凑近看清楚,信封就被吴薇扔进了废纸篓。
“多少年的东西了。”她嘀咕了声,便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搬动之后,佩君和吴薇的工位都对着窗。上午斜射进来的太阳光照在吴薇怔怔的脸上。
佩君想她大概是累了。那场病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物换星移,不过是那场大病之后。
佩君又扫了一遍地,铲掉上面的新旧顽垢,最后拿拖把拖了一遍。春天干燥,佩君看着水渍在光亮的地面上快速消散,心情就像窗外的春光般明亮。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她招呼吴薇一起下楼。
食堂里人还不多,年轻人们总要熬到十二点才下来吃饭,她们可不管这些,哪天不看着工作人员把一盆盆冒着热气的饭菜端出来放在窗口,就觉得吃着不香;哪天来了居然要排队,那还不如立刻转身去单位门口吃一碗远近闻名的落锅面。
“又都是红烧的菜。”佩君替吴薇抱怨了一句。
但今天她没听到吴薇替她抱怨“又是冰冻僵尸鸡大腿”。她们端着餐盘坐到靠窗的老位子上。佩君低头吃饭,听到吴薇说:
“你说会不会,雷钧当时也是被骗了?”
佩君眼前黑了又亮了。
“怎么说起他?”
“只是想到。”
佩君想起,吴薇和他之间是有过一些什么事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说在那之前,他神神秘秘的,经济也有些困难。就像外面那个小梁一样。”
“什么时候听说的?”
“追悼会回来听人说的。追悼会你去了吗?”
“我没去,我那天有个重要的培训。”
停顿的间隙,她们都意识到她们确凿无疑的记忆只是记忆罢了,经不起摊开来比对。佩君不打算再质疑吴薇,也不打算相信她。
“如果是被人骗了,我有点能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像他那么骄傲的人。”
佩君听出了赞美的意味。那是不再骄傲的人对那么骄傲以致赴死的人的赞美。但紧接着她又说:“多可惜,不然的话就是我们三个坐在这里了。”
佩君点点头。他哪儿也不会去,没有调动也没有升迁,现在正举着一根烟坐在她们中间愤世嫉俗骂骂咧咧,不管公共场所是不是早已开始禁烟。
小张早晚有一天也会这样,现在他还太年轻,还没有到意识到被浪费的时间和被剥夺的机会允许他这么做的时候。
佩君想知道吴薇想象中和她们坐在一起的雷钧是什么样子的。他是不是已经把墙推倒了呢?
吃完饭,吴薇照例回家午休,佩君陪她走到单位门口又绕回去走到垃圾箱边上,她们刚扔的垃圾袋还在那里。
她解开垃圾袋,拣出被吴薇扔掉的信封。没错,上面是雷钧的名字,信封和字体都似曾相识,也许是以前装工资条的信封。佩君把它折起来,放进口袋里。
下班回到家,佩君听到浴室里传出响亮的漱口擤鼻声,这是丈夫的新习惯,宣告他心里畅快。于文奇退居二线已经两年了,最近是半退休状态。佩君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三,他刚打完球。
晚餐的时候,于文奇又提起退休后的打算。他去老年大学咨询萨克斯风课和合唱课,发现两个里面他只能选一个,因为其他的时间他都已经有安排了。佩君建议他考虑一下休息的时间,她知道他有很多爱好,但他也要学会休息,这是很重要的。于文奇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并告诉她他打算自学瑜伽,老年大学没有瑜伽课程,机构又太贵,况且好像也没有他这样的老头子去学。网上就有很多课程,而且他主要是想要学会冥想,那是一种很好的休息方式。
佩君知道于文奇那么满不在乎地说自己是“老头子”是因为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像老头子。
也许现在她提起雷钧听起来不会太突然。
“今天吴薇说起,如果雷钧还活着,那单位里就是我们三个年纪最大了。”
“他真是可惜。”
佩君原本以为于文奇会想一想才记得起雷钧是谁。
“他要是还活着,现在肯定是和我在一起打篮球的,也要退休了。”如果没有戒酒,他会抿一口,但现在他只是顿了顿,又继续说,“刚工作的时候也是,我去的地方都有他,一起练毛笔字,一起打牌。其实我们两个是很像的。那个时候,大学毕业分配回老家,一开始还是在乡镇上,心里都是有股气的。音乐,他也喜欢的。”
佩君疑惑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起这股气,但他的口气就像这个话题他们谈得很多,也谈得很透了。不过,她确实是了解的。
她想继续说下去。
“吴薇说雷钧走之前有些经济问题,她觉得他可能也被人骗了。”
“被人骗了吗?我以为他投资失败。”
“你也知道他经济上有问题?”
“听说过。那段时间股票不大好,而且他这么聪明的人,自己私下做点什么生意也说不定。”
“我不相信他被人骗了,他很聪明的。”
“我也觉得不像。”
“对吧!”
离那些失眠的夜晚已经太久了,其中曾有一天,佩君下定了决心不管不顾地把横在两人之间的那堵心墙推倒,把丈夫和女儿抛在脑后。但真的已经太久了,现在她在向丈夫寻求对雷钧的肯定,并没有感到歉疚。
“日子过得真快,他怎么想得到我们现在的生活。”
佩君点点头,虽然她不知道丈夫指的具体是什么。他说的也许是再也没有人会为了消磨时间聚在一起练毛笔字,打牌的地点也早就从单身汉的宿舍换到了茶室;也许是现在想要一展歌喉不用去卡拉OK,只要在手机上录音,然后轻轻一点就有很多人能听见。不仅是歌声,还有生活和想法,也可以轻轻一点就分享给很多人,轻轻一点,你就可以认识很多人。如果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他们还会走得那么近吗?他有那么多话要对人说出来,她也是。她想雷钧的朋友圈一定很精彩,她也许会为了他每天刷一刷朋友圈。至于她自己,从一开始,那种发言就让她感觉到负担,所以她什么都不发。现在其他人发得也越来越少了,他们也不像以前那样轻松无畏了。
佩君看到餐桌对面厨房玻璃门上的她生活的投影。不再是那种局促、紧张的样子了,生活现在是宽阔的、舒展的,她身边这些几乎崭新的物件在玻璃上呈现出简约的线条,餐桌上那瓶紫罗兰的影子蓬勃、自由。
这是现在我们的生活,当然你也可能还是不满,但这样的生活是可能的,幸福也是可能的。真是抱歉,现在我想到的是幸福。
上床睡觉之前,佩君坐到自己的书桌前面,思念已经平息了,在说了那么多遍他的名字之后,她把信封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放到抽屉里,然后关了灯走出书房。
佩君已经很久没有走进领导办公室了,自从老领导退休之后,她不再时不时地进去打个招呼聊聊天。现在的领导更喜欢打电话而不是面谈,刚才他打电话请她计划一下一起去看老领导的事,老领导做完手术回到家了,他知道她们是老朋友。
她跟老领导的儿子打过电话,了解过她的情况,也约好了时间。过去要送的礼物也选好了——一台便携的半自动咖啡机,最新款,老领导一定会喜欢。领导可能会对她的选择感到惊讶,他建议她选一些营养品,再加上一束花。如果他坚持己见,她会建议他当天下午去老领导家楼下从垃圾桶里把营养品和花捡回来。
她打电话给领导,他没有接,午饭的时间快到了,她觉得不如去他办公室走一趟。
快到门口,她听到领导的声音说:“只要你下次笔试过了,面试时机会肯定比其他人大。年轻人是充满希望的,你要心怀希望啊。”
办公室里主任和明远面对面坐着。佩君站到门口。
“同时也要提高警惕,跟大家多沟通,我们也可以多沟通,如果多沟通,有些事情是可以预防的。”
明远一直答应着。那种谦恭的调子和佩君以前在办公室里听到的差不多,会让人觉得自己确实有指点他、教导他的资格,但又多了一些什么。
明远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佩君,叫了一声“老师”,歉意地笑了一下,挨着门框离开了。
那声音里多了一些歉意。他是在对谁感到抱歉呢?
“佩君老师,不好意思电话没接到。事情太多了。”主任看到佩君进来,换了一张笑脸。
“谈话呢?”
“上次会议上说,要重视反诈工作。这样的事情出在咱们单位,虽然是合同工,也要重视啊。佩君老师你是知道的,谈话,我不擅长的啊。”
回到办公室,佩君和吴薇说到刚才的事。
“他是真的不擅长谈话。你还记得吗?他刚当上领导的时候,那几个人离婚又结婚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也被他叫去谈心,结果呢,到底谈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再也不谈了。”
“我刚才也想到这件事。”
“吃饭去吧。”
吴薇站起来,佩君没有动,好多天了,好多年了,佩君想把话问清楚。
“你还记得吗?都是雷钧出事之后的事情。”
“记得,怎么不记得?”
“吴薇,雷钧和你有过什么吗?”
“你哪里听来的,怎么可能?”
“我只是有一次听他跟你说,把墙推倒。”离答案很近了,佩君想把眼睛闭起来。
吴薇将这四个字重复了几遍,直到它们变得耳熟起来。“有可能。他那个时候常跟我说,我这个人能量太大,应该辞职去做点自己的事情。”
“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
这就是答案了。吴薇在她身边继续说着:
“其实我回去又想了想,雷钧应该不会被骗,至少不会是因为男女之间的事情,他好像跟这样的事情无关,结婚了也像个单身汉似的。”
佩君对遗憾并没有做好准备。
“我们一起把墙推倒吧。”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手从办公桌对面伸过来,握住佩君的手。他们在一个办公室坐着已经有几年了,她结婚也已经有几年了。他也是。那个月里,办公室里的人要么培训,要么借调,剩下的又总是请假或者翘班。他开始对她说起他的思想,他的梦想,还有他的不满。她也小声说着她的不满。只是她没有他那样的自信去评判这个世界,她评判的是自己,她总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为自己这样存在着而感到不安。
他说他理解她脑子里的那些不安定,他告诉她她那么特别,当然会不安。他还理解那些她自己都还没有理解的不成句的句子。在他面前,她可以把它们都说出来,因为他对她说的话更古怪,更像是梦话。他说:“你回想起来的都是假的,只有这一刻是真的。这一刻又溜走了。”
佩君不愿意去想,为什么比起回到家听女儿咿呀学语,她更期待每天早晨雷钧坐到她对面。有一天他在她之前说出了:“我觉得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坐在你对面,听你说话。”
那以后,他开始对她提到他的家庭,她才发现他也可以那么具体。在吃鸡蛋的频率问题上和妻子意见不一也会让他烦恼,然后又是那种失望。
佩君告诉他了,她没有想到他也会为这种小事烦恼。他说:“我只是对你才说这些。”
这些在佩君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和那些佩君不大理解的大事一起赋予了他失望的权利。他想用这种权利来做些什么,佩君感觉到了。
关于家庭,她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他们当然也会有意见不一的时候,她也会有感到痛苦的时候,但她一周有五天都可以来上班,都可以看见雷钧。再往前一步,也许就会完全失控。她想象那种感觉,就像堕入漩涡。她没有见过漩涡,她认识的人谁都没有见过。但那一定就像她听到那句话时的眩晕。
“以后怎么生活呢?”
“生活总是过得下去的。”
“离开这里怎么生活呢?”
“为什么要离开?就继续生活下去。只要不去想别人怎么想。”
佩君发现自己又一次想得太多。其实她都已经想过了,她以为他们必须抛弃现在的整个生活。
“不要去想。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
在收回手之前,雷钧看着佩君的眼睛说。
她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最后她觉得她也许真的会过上那种不用去想别人怎么想,自己就是自己的生活。她想,如果她下一次再听到那句话,她会说好,然后什么都不想,继续生活下去。
但她下一次听到那句话,是吴薇培训回来那天,在办公室门口,她听到雷钧对吴薇说同样的话。
回到了办公室,她不再理会雷钧那种“只有你懂”的眼神。晚上让她睡不着的是,她怎么会这么容易受骗?后来是,人们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他们会不会笑她?
她这么想了一段时间,平淡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威胁。每次雷钧表现出痛苦,她的痛苦就减轻一点。她渐渐觉得自己没有受骗,那大概只是一次误会,他们都误会了。
雷钧眼神里的问询也渐渐消失了,他们可以正常地加入同一场谈话中,有时候甚至只是他们两个在谈话,不过说不到几句就会结束,像是被一个无言的声音打断。
她想过,她在那个月里的痴迷是因为那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很特别,和雷钧一样特别,而其他时候,她很普通,普通到会被人质疑她的存在。
又回到了老路上。有过一次竞聘的机会,一次借调的机会,她内心活动很多,实际行动却没有展开。女儿又长大一些,她开始觉得像是多了一个朋友。有段时间她觉得于文奇常常开小差,她觉得如果只是开小差的话那就开一会儿好了,每个人都有胡思乱想的权利,脑子里发生的事情又在脑子里结束,对谁都没有什么影响。她也继续想,在晚上,不影响任何人的时候,第二天早晨起来,又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有一天早晨,雷钧没有来。后来事情传开了。
她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后来的几年雷钧是怎么样的,就在他不再和她聊天、不再关注她之后,她想不起来了。曾经近到能听见心跳的人,每天都会在面前出现的人,就这么走了。
那天晚上,她听到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对她说——这不仅仅是关于你自己。到了白天,到了后来,那个声音小下去,她也渐渐忘记,她变了,并不是因为时间。
现在她又听见那个声音了。这一次不像那个晚上那样震耳欲聋,它那么柔和,那么熟悉,就像从来不曾离开过。
时间不早了,她会劝说吴薇今天一起去食堂吃饭,因为她会在那里遇到小张,也许还有明远。她要去说的。他们也许不会懂,而且觉得她很奇怪。那倒也不坏。但他们也许会懂。得有人去告诉他们。她得去把那句话告诉他们。
读 心
聚光灯打在舞台的正中央,王迪掏出胸前口袋里那条红手帕,一甩,手帕瞬间燃烧成一团火焰,又一甩,火焰被抛向空中,一朵同样火红的玫瑰出现在王迪手中。
这个魔术表演来得突然,当王迪要把玫瑰献给梅子的时候,梅子显然没有准备好。两个人站得比两个手臂的距离远一些,王迪又躬身向前,梅子才想起要伸出手去接。宾客也没有准备好,赞叹声和掌声落后一步。最后接到花的时候,两位新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远第一次看见王迪如此紧张,也没有见过梅子这种措手不及的样子。他们站在台上,好像不再是人们口中那优越的一对,总是从容地听着别人的称赞和羡慕。明远觉得,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这两个人就是因为魔术定情的吧?”坐在明远左手边的男同事说。
“对,我也记得那次,那次……”坐在明远右手边的女同事欲言又止。
明远又一次想大声告诉他们,都已经过去了。一起进单位的这些人,现在变成了男同事和女同事。这当然是他自己不好,后来他们表现出的过分热情或者冷漠,都让明远意识到,他们并不算他的朋友。
为什么要支支吾吾的呢?既然这样干脆闭上嘴啊。这是头一次,他对这些人感到愤怒。在他们面前他无法说出,你看他们两个多幸福。他们一定会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吧?如果知道他现在想的是幸福,如果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的全部。
他听过一个讲座,叫作“幸福课”。他记得讲座很好,讲了什么他却差不多忘光了。大概是因为那之前他发现自己作为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很容易受言辞的蛊惑——那些肯定的话、关心的话、善解人意的话、推心置腹的话和它们轻易唤起的愉悦。他开始防备,有时候不够及时,愉悦便和恐惧交织着出现。他会提醒自己那不过是大脑里的东西,褶皱、突触、多巴胺、内啡肽……那段时间他听了很多。不是在心里,他希望他的心没有那么混乱。尽管心不大被提及,但他更多时候感觉到的是他的心。
他以为那些关着的摄像头背后都是和他一样不善言辞的人,但轮到听众发言的时候,他们都说得那么好,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我向往幸福……”十几秒的停顿之后,那个人直接退出了会议室。
听起来是个“她”。就是在那次,他记住了这个话最少的发言者的ID。
现在回忆起来,那句话是个多好的诱饵啊。他想起来了,演讲者说,想要追寻幸福,首先要有完整的自己。他觉得自己身上大概缺口太多。
坐在大圆桌对面的小张朝明远看过来,是那种熟悉的眼神。
“我也还记得呢。明远是王迪的助手。那个读心术是怎么变的?王迪怎么猜得到梅子抽到的是哪个签?”小张问。虽然他们交流不多,但明远在心里把小张当作朋友,也许就是因为类似这样的时刻,他看着小张的眼神和对他说话的口气,都在告诉别人,尤其是告诉小张,他是可以面对的。还有梅子,她在办公室里话越来越少,打字的声音也不再那样催命,有几次,她收拾了包,坐在旁边等他一起下班,虽然他们走到单位门口就要分开。在路上,梅子会问他晚饭回去吃什么,租的房子到了雨季潮不潮,什么时候回去看父母。梅子想不出问题的时候,他们就默默地一起走到单位门口,说句再见。他知道,梅子不怪他。
“这不能告诉你,要保持神秘。”明远答。
小张和大家一起笑了。
那个看起来放了很多折好的纸签的网袋其实是做了隔断的,梅子的手伸进去,只可能摸到那一张纸签。那是几年前单位的联欢会上,明远和王迪被安排在一组表演魔术。明远对魔术的这个环节很不自信,排练时,他把手伸进网袋又拿出来好几遍。他问王迪:“参与这个互动的观众难道不会发现吗?我觉得很明显啊。”
“上台参与的人会不会发现不重要,只要不让底下的观众发现就行了。”
“他会配合吗?”
“到时候我会催他快一点。”
“那可不能找个性子慢的人上来。”
“或者找个善解人意的人上来。”
表演当天,被王迪叫上来抽签的是梅子。站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明远看到王迪用魔术师那种低沉魅惑的声音说“这位观众我们抓紧时间”的时候,梅子脸上的犹豫和疑惑一齐消失,她的手在看起来那么多的纸签中抓住了她唯一能抓住的那一张,交给王迪。
明远当时有些后悔,如果是他和梅子合作完成这个魔术就好了。对后来她和王迪之间的事情,他并不意外,也许在台上看到他俩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
她知道,但她装作不知道。
如果小张坐在他旁边,明远会把答案告诉他。按照他对他的了解,他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猜得对不对。他是得跟小张谈一谈,告诉他欠他的钱会还的,应该在过年之前就能还了。
钱还得差不多了。明远先还了那些生活中有事发生的人,生了孩子的、父母住院的、结婚的、搬家的、调职的……或者那些更在乎的人。最近还了梅子的,在她婚礼之前。最后才剩下小张。
不过,最近小张身上好像发生了点事情。他常常发语音信息,聊的都是些别人听不明白的事情,有时还会说几句别人听不明白的外语,语气总是欢快的、亲热的。男同事和女同事不免要八卦几句,调侃几句。小张不去理会他们,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电脑,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他对“那个人”提到过小张——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小张——他说他很羡慕小张这种态度。他学不来,好像这群人里就需要一个谦恭的角色,而他又正适合去扮演这个角色。“现在更是义不容辞了。”他对她说。他发现自己也学会了幽默,那么多的视频、讲座、聊天记录真是没白看,真让他感到害怕。他对她说,他想摆脱这个角色,但每天一踏进办公室,就有种无法抵抗的力把他又按到那个角色上去。
那个人说我知道你的工作很有前途,离家也近。她说我这里很少下雨,总是大太阳天,日落又很晚。多晒晒太阳,人就会开朗一些。她发来古城的照片,阳光太强,把远处的山照成暗影,把近处的街道照得洁净又空荡。他说他想起读书时候学过的文章里说,山水都在城里暖和安适地睡。她说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晒晒太阳。他感到愉悦而恐惧。
那段时间就是这样。他希望他们都可以少说一些,但除了言辞他们还拥有什么呢?他说啊说啊,然后低下头去上班。
他提醒自己,等会儿梅子来敬酒的时候,一定要把头昂起来,他得看着梅子,在大家说完客套话安静下来之后,正正式式地跟她说一句:“祝福你。”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去派出所报了案。警察问:“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被骗的?”
他说:“可能转账的时候就知道了,也可能现在才知道。”
警察说:“转账的时候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转?”
他说:“转过去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
警察说:“现在知道是假的了?”
“知道了。”
警察说还好你的聊天记录还没有删除。他问,接下来我可以删除了吗?警察说留着。
他还知道,不止他一个,而且像他这样经历的人,在不远处就有。这并没有让他觉得好过一点。作为那么多人中的一个,他更不确定应该怎么去想这件事。原本他只是失恋了,失恋总是痛苦的;或者就在心里打一个不那么紧实的箱子,把这件事关起来。但就在它在他心里不再活蹦乱跳的时候,不管是走在街上,还是看着哪块屏幕,总有什么跳出来提醒他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件事情,也不容许他反驳,因为“网上交友,要求转账,就是诈骗”的声音先是在红绿灯旁循环播放,然后又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
他终于承认,自己是被骗了,另一端也不会再传来消息了。最后,他还得承认,那不一定是“她”,也可能是“他”。他走进心里那个箱子,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暴揍了一顿,揍得它以后都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愤怒,他希望不会对任何人感到这样的愤怒。
离事情结束却似乎还远得很。先是领导找他谈话,告诉他要谨慎、冷静,多关注现实,多沟通。紧接着,在食堂里,佩君老师突然过来对他说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小张也在,但他还是觉得那是对他说的。因为他该受教育。
还有那次,几个单位一起开大会,中间休息的时候,人们东一簇西一簇地聚在一起说话。渐渐地,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第一排座位前面站着的那几个大姐身上,那里传来了哭声。原本会场里此起彼伏的声浪从前面几排开始往后落下去,一直到大家都能清晰地听到一个大姐问:“你怎么能相信呢?”
另一个答:“这些人,他们学过读心术,他们知道怎么控制你。”每一字都听得出泪水滚出眼眶时的颤动。
明远越过人群望过去,看到哭的那个被其他几个围着,离她最近的人双手搂着她的肩膀。她的话让明远想起小时候隔三差五就会在街头巷尾流传起来的事件,说有人被拍了拍肩膀,一回头闻到坏人准备的迷魂药,随后便任其摆布,把家里的钱全取出来给他。大人曾郑重警告小明远如果有人拍肩膀千万不要回头,他也想好了办法——如果被拍了肩膀,那就捂住鼻子头也不回地跑开。
他突然明白,迷魂药并不存在。
这位大姐碰到的就是那个比他更耸人听闻的例子。如果他能成为正式员工,在单位里再待几十年,也许也会有一群人像围着这位大姐一样围着他。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发现孤独尴尬,年轻也尴尬。
这位大姐已经断清了是谁的责任,并且宣告她是个可怜的受害者。明远意识到这是她的生存之道,这两样,明远都做不到。他不知道像她那样当着几百个人的面哭是什么感觉,他只会在家里捧着泡面碗对着手机屏幕哭。不过他是和几百个人一起哭,也许更多。
他先是点开了一些和他有相同经历的人的视频,后来加了群,群里会组织一些讲座和交流会。他听他们描述自己的痛苦,就像为他把话说出来。他们都说得那么好。那个“反杀”成功的女孩,在被骗之后又骗骗子爱上她,把他引出来报了警。最后她想的却是:“在这件事情里我得到了什么好处呢?”那一次他哭出了声音,哭过之后他觉得好一点了,像是一次净化。他希望这位大姐这次哭过之后也会感觉好一点。
那是他第一次回想起佩君老师的话。其实也不是想起了她的话,而是坐在那个会场里面,坐在那一排排一列列的人中间,他突然想伸出双臂,往前扑过去。
席散了,明远在公交车站遇到正在等车的小张,他正对着手机说话。他们互相点了点头。明远望见小张要等的那趟公交车快到了,便对他说:“那个钱,过年前我会还你的。”
小张说行,见公交车已经开到面前,一边收好手机准备上车,一边跟明远说:“那下周见吧。”
“下周见不着了。”明远趁着他踏进车门那一刻朝他背后喊道。这是他第一次宣告离开,那瞬间,他感到那只一直按着他的手松开了,他扬起手臂,笑着和小张挥了挥手。
车开动的那一霎,小张冒险从还没关上的车门下来,和他一起留在明远面前的还有司机渐远的骂声和汽车尾气。那个刚挣脱的明远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赶紧抓回惯常的表情挂到脸上。
“为什么下周见不着了?”
他听到小张问自己,声音那么放松和自信,就像是刚才自己跟他告别时的声音。
“我……”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说这件事的,但一下子想不出别的说法来,“我辞职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其实还没有。我星期一打算把辞职信发给领导。”明远想跟小张解释说反正他是临时工,虽说有点突然,但也没有大碍。但他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感觉到每多说一个字,他就变得更不确定一些。
“就不来了?”
“不来了。”
小张把手伸进口袋,明远以为他要拿出手机来——他也不确定他要拿着手机干什么,但总之,现在小张手里还缺个手机——但他没有。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好像只是因为那样更利于思考。明远心里想着他要问他的那些问题,为什么辞职,接下来什么打算,是不是应该再考虑一下。但他也没有答案。
“咱们走走吧。”小张说完便向北边走去。他们租住的房子都在老城区,单位也在老城区,不过据说很快也要往南边搬了。
梅子的婚宴办在新城区的酒店,这一路先是公路和两边的商场,再是公路和两边的商铺,在十字路口穿插几个不同时期的雕塑,由抽象变具象。小张只顾走路,步速飞快。明远尽量跟上,想着他们看起来就像饭后约着一起出来锻炼,又想要是留下来,常常和小张这样走一走倒也不错。不知不觉间街道不再笔直向前,两边的房子向他们聚拢过来,它们各有各法地立在那里,那样子和先前的建筑比起来称得上叛逆。
小张的步子缓和下来,走到护城河边,他对着河岸上的黑影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按着手机说:“这里还有些老房子呢。”
又说:“查了下,也是清代的,和上次发给你的同一个时期。”
“还以为只拆剩下那些了,没想到这里还有,好久没来了。”
“看得清楚吗?等白天我再来拍几张发给你。”
明远想和他说点什么,便问:“谈恋爱呢?”
小张笑笑。
“怎么认识的?”
“网上认识的。”
“见过面吗?”
“没有。”
“打算见面吗?”
“不打算见。”
“为什么呀?”明远顺势问下去,心里却有个声音在骂自己,男同事和女同事不在场的时候,他又捡起他们的角色。有什么为什么,你还问别人呢。
小张也不恼,继续往前走,过了桥,他点亮手机屏幕给明远看。
“你知道这个吗?”
“……听说过。”
“所以也见不着。”
“你得小心,骗子多……”
“她不会骗你。当然,如果你想要被骗的话,她也可以骗你。可以定制,办个会员就行。”
明远明白了,虽然都对着手机,但小张手机的那一头连着的是AI,那和连着人是不一样的。
“你笑什么?”
“不是笑你。我只是想起上次领导找我谈话,他跟我说,要现实一点。”
小张也笑了,说:“什么不是现实呢?”
“是啊,都是现实。”
“他说的那点现实,太少了,实在太少了,会把人困死。”
他不再说那些疑问句、反问句、聪明的话、潇洒的话,他说这话的口气那么陌生,又那么亲近。
明远告诉小张:“我被骗了。”
小张点点头,明远摇摇头。
他说他们是在一个聊天群里认识的,群里都是像他这样被骗过的人,大家互相鼓励着走出来。有些人在群里发自己的遭遇和心路历程,有些人组织了互助小组,他俩则加了对方,互相倾诉。
他想去那个阳光普照的地方,但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即使在她说“希望你也在这里”的时候也没有说。那条信息的配图是她的手拿着咖啡杯,杯身印着古城城门的简笔画,她的指甲边上长了几个倒刺。她的手总是粗糙的。
“我会来的。”他键入又删除了这句话。那几个字看起来多像是骗人的啊。她怎么可能再去相信呢?连他都想提醒她不要相信。
一开始她就对他说过再也不敢相信了,就和群里所有人一样,他说他也是。对话往往会在这句之后结束。后来他们都想说点别的。他发现在她面前不用假装,他可以告诉她他的向往,她不会笑她,就像他也不会笑她,因为犯过同样的错,他们可以谅解对方。
她总是发给他同一条街道的照片。他在网上花了很长时间,确认了那条街道的名字,也基本上能确认这些照片并不是从别人那里盗用的。
他开始看招聘信息,主意原本是不定的,但有一天招聘网站出现了一整页新建的大型新能源企业的岗位信息,有一个正合他的专业。
接到面试通知之后,他每晚都在准备。他的专业知识已经荒废了好几年,需要时间去回顾。有时候没来得及回她的信息,就说是在加班。他告诉她,欠的钱就要还完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出现在她面前更能说明,这一次是真的。
他问小张,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急着“收网”了呢?就在昨天,明远收到一张血淋淋的照片,她说她在医院,急着用钱。
“我想都没想,就把她删掉了。”
他想说这次他很冷静,到现在都是。
那份在古城外的工作,面试就在下个星期,他已经订好了机票。他不想放弃。
到了这个路口,他们就该往不同的方向走了。附近没有供行人休息的长椅,但有几个银行和事业单位,不难找到一处高高的台阶坐下。
他俩捧着各自的手机肩并肩坐着,明远翻出电话和邮件,小张点开新闻和公示,后来他们又看到刚毕业进厂的大学生买了人生中最贵的一双球鞋,刚跳槽进厂的财务打算再考一张证书。
是真的。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相信那个人也不一定全是假的。”小张说。
“我也相信……”要怎么去证明呢?那个“反杀”的女孩的视频就是她发给他的,事后她告诉他,那句话让她哭了很久。前几天她发来的照片里,站在那条街上,可以看到山坡上铺满了光伏板。这些能证明他也还有说“我相信”的权利吗?他很久没有说这句话了,脱口而出时,他感到那么心虚,又那么渴望。
“你还想和人谈恋爱吗?”
“想。”明远脑子里静静的,那里没有答案,心却还在。
“那祝福你。”
【作者简介:夏烁,1986年生于浙江西塘,著有小说集《让这夜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