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5期 | 淡巴菰:缝一个柔软的枕头
淡巴菰,本名李冰。曾为媒体人、前驻美文化外交官,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上海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和撰写专栏。作品多次被国内有影响的散文、小说年选收录。出版散文集《下次你路过》,日记体随笔集《那时候,彼埃尔还活着》,非虚构“洛杉矶三部曲”,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对话集《人间久别不成悲》《听说》等十三部图书。《听说》被译为英文出版。
1
秋高气爽,阳光像脆亮耀眼的金纱从蓝色天宇抛垂下来。后院儿有蜂鸟在柠檬花蕾上盘旋,急速地拍打着翅翼,针管般的长喙吸采着花蜜。无视这花香鸟鸣,我在屋内津津有味地看着同类上阵厮杀,指手画脚,唇枪舌剑——客居在距洛杉矶三十英里的山谷小城,我竟迷上了那档真人秀America’s Justice(《美国审判》)。
那位寡居乡下的美国老妇刚搬进城,住在儿子为她购买的townhouse(联排别墅)中。她说话柔声细语,眼神无辜得像头绵羊,显然一辈子都安分守己人畜无害,万没想到被才混了个脸熟的近邻告上了法庭。
“我卖掉了农场所有的牛羊,只带了六只母鸡一只公鸡进城。我在小院子里种菜,用鸡粪当肥料。我靠周末去农夫市场卖菜补充有限的收入。公鸡是不能下蛋,可它已经跟了我十来年,和别人家的猫狗一样,它是我的宠物。难道养鸡也犯法吗?”清瘦的、素着一张脸的农妇有六十多岁的样子,苍白的薄嘴唇哆嗦着,很是委屈。
“你那公鸡早晨五点就打鸣,吵得我和孩子们都睡不好觉。我敲门说过好几回,能不能别让那公鸡叫……”站在原告席上的是一位微胖的卷发中年女子,黑眼圈儿挂在脸上,像是失眠的证据。
“她的答复是什么?”着黑袍的黑人法官翻着白眼,饶有兴致地问原告——他可能还真没审过鸡打鸣引起的官司。
“我说大家慢慢就习惯了,就像我,原本也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最后不也适应了吗?总有直升飞机在头顶飞,好像烧的是水不是油,那么大的动静,大家不也得接受吗?”农妇抢着答道,一边扭脸不满地打量着原告,似乎在怪她无事生非。
“那你,索赔一千五百美元,这数字的依据是什么呢?”法官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把头又转向原告。
“我原本做着两份工作,本来就很累,自从这公鸡来了,吵得我睡不好觉,早上起不来,我丢掉了一份(工作),已经一个月了,所以我要求她赔偿我一个月的损失。”
现场观众都把目光投向了法官,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看热闹的表情。
“双方没有再需要陈述的了?那我要作出裁决了。确实,没有法律规定不允许在城里养鸡,但如果你的鸡制造的噪音影响到了他人正常生活,那就是公众扰乱。因为你没有采取措施避免别人受到影响,比如把鸡关进车库,罩一块布在笼子上或装上隔音装置,你让人家自己去习惯你的鸡叫带来的不便,这本身就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享受自由的前提是不妨碍他人权益。”法官判定农妇赔一千五百块给邻居。
这节目让我这在国内几乎从不摸电视遥控器的人欲罢不能。活生生的民事纠纷,在观众的见证下,由法官当庭断案,不仅生动有趣,还效率极高。有母亲告成年女儿不付房租的,有女主人告保姆与丈夫有染的,有室友互告财物损失和盗窃的……这节目往往在白天播放,收看者多是闲在家里的主妇和退休人员。它常常是两小时滚动连播,插播很密集的广告也不担心失去观众,反正别人家的芝麻绿豆纠纷可以满足普罗大众的好奇心,再说,当事人遭遇的许多冲突都有可能落在我们这些观众身上啊。
房东杰伊开门进屋,喜欢反复看情景喜剧《宋飞全传》的他似乎对这判案节目兴趣不大,微笑道,“这些来打官司的人都是被付费的,不管输了和赢了都可以拿钱。”看我吃惊的样子,他解释说realityshow(真人秀)往往比某些虚构的电视剧更吸引观众,尤其有矛盾冲突的民事纠纷,比相亲和探险节目还受广告商青睐。“案例是真的,也是经过筛选的。过堂前,原告被告都同意录播就来,输赢随机,所以看起来跟真的一样。”
在一个娱乐至上的年代,看来一切都可以拿来消费。听我为那输了官司的老太太感到可惜,很少负面评判别人的杰伊脸上现出一丝不屑,“这就是许多美国人的做派,动不动就维权告状。有人走在路上被拱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跤,就会状告市政部门,说没贴提醒标识或没把那树根砍掉。”
“可是那老太太的鸡确实打鸣让人休息不好……”我左右为难地说。
“她如果知道会当被告赔这么一大笔钱,肯定早想法儿解决了问题——把鸡要么卖掉要么送回乡下亲戚家。一千五百块,她得卖多少菜才能赚回来?”杰伊是个特别善良的男子,不仅与人无争与世无争,还义务去红十字会献血五十多次,就因为听说他的O型血特别适合有先天疾病的新生儿。
我忽然发现杰伊那天比平时下班早了许多。
“今天是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哥伦布日,纪念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我到公司才想起来是个假日,加了会儿班,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在示威游行,条幅上写着:IndigenousPeoples’Day(土著民日)!”
“可是哥伦布日毕竟是联邦法定假日啊!”趁插播广告,我起身去关上百叶窗帘。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进来,有些刺眼。
“美国各州有权不承认联邦假日。现在已经有一百三十多个城市把哥伦布日改为土著民日。理由是,人家原住民在这儿生活得好好的,突然某天来了条船和陌生人,于是他们就像怪物一样被‘发现’了!然后就是灭绝式地被屠杀。现在的美国人都知道,欧洲人来之前,这美洲大地上生活着五百万至一千五百万原住民,到十九世纪末,只剩下不足二十四万了!”
我问杰伊是否赞成洛杉矶也把这个节日改名,答案却出乎我的意料。“就像你在采访的话题,虽然一直有学者考证且相信中国人、腓尼基人、波利尼西亚人都可能早在哥伦布之前到过美洲,但哥伦布日至少是有记载的欧洲人最先到达美洲的日子,不管白人给这片新大陆带来了多少灾难,毕竟那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重大事件,我不建议改名。如果说要对原住民历史上的血泪史有个交代和纪念,可以在白人与他们的一千五百次交战中选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比如死伤最多最惨烈的某个日子……对待历史,我倒不反对有多种声音。可是有些人看似在维权,其实是在滥用公民自由或过度使用权利。比如一说提倡黑人权利就有人把罗伯特·李将军的雕像捣毁,只因为他是内战时代表蓄奴州利益的南方联盟军首领。比如疫情防控期间,有些人坚决抵制在公共场所戴口罩,不是也举着维护人权的旗帜吗?过分在意和强调所谓的某个群体或个人的极端做法,其实给社会增添了不必要的矛盾、动荡甚至危险。”
说话间,广告结束,一位高大富态的金发女子推门上场,气愤地状告她的房客未租够合同上写的一年期限就擅自搬离,致使她损失了四个月房租共计三千美金。
被告是一位穿着灰西服套装的知性女子,她不卑不亢,平静地向法官陈述:“YourHonor(法官大人),她是我通过一位朋友介绍认识的,说要出租一个卧室。我看了房子感觉满意,签了一个简单的合同就入住了。没想到她的所谓男朋友不仅经常过来,俩人还总在共用的客厅亲热,毫无顾忌。我表达过不满,他们反而更加嚣张。有时我去客厅接杯水喝,就看见他们……”她眼里开始冒出不快的火苗。
“够了够了我们不需要听这类细节。”法官的调侃把观众都逗笑了,他转向原告问,“你之前告诉过她你有男朋友同住吗?”
“法官大人,我从未隐瞒!我认为她之所以反应这么强烈,纯属忌妒,因为她刚刚失恋了。我有权在家跟男朋友亲热,不是吗?”私密的生活细节被曝光,原告并不觉得难为情,坦然为自己辩护并攻击对方。
“你是失恋了吗?”法官认真地问被告。
“没错,我是跟男友分手了,但和我不继续租住这房子没关系。他们太恶心了……”
法官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清清嗓子当即宣布,原告的诉讼不成立。“没错,你们是有合同在先,你也有在家亲热的自由,但你无法给房客提供一个最起码的正常生活环境,任何人都不能接受你这样的居住条件。交涉未果的情况下,她提前单方中止合同搬走没错,且不必承担任何经济损失。”啪,惊堂木一拍。“Allrise(全体起立)!”法警高声一喝,尘埃落定,案子结了。
有趣的是,节目似乎还嫌火药味儿不够,特意给当事双方一个互相吐槽的机会。刚宣判完,走出法庭的二人在过道狭路相逢,面对镜头继续互相攻击。
“你就是出于忌妒才这么做!”
“没人愿意住你那破地儿,和你那恶心的男朋友见鬼去吧!”
呵呵,真人,作秀,投入得也许让自己都忘了真假。
2
“我可不会轻易跟人打官司,输赢都挺伤人。”杰伊说着抱起他的爱猫火球,像抱着个婴儿一样贴到脸上亲了一下。我猜他是九型人格中典型的和平型,总是自甘吃亏,息事宁人。“如果真有天堂,我相信你肯定在那儿有个座位。”然后我笑着问他找到做木工活儿的工人没有,他一直想在后院搭一个木廊以遮阳。
他曾去街道尽头的邻居家问询,得知那家去年刚搭的木廊花了一万二千美元。不过是三根胳膊粗的木柱子竖在地上与房屋一面墙平行,再在上面纵着横着钉上一些木条而已,听我惊叹太贵,他便上网货比三家。“在黄页上找到一个,报价七千五百美金,但不负责刷漆。”我自告奋勇说那没问题,我上月从旧货市场淘来一个古董写字桌,用砂纸打磨后刷了层新漆,很容易的。
五十岁的杰伊是个电脑软件工程师,单身狗,工作狂,在公司和在家都是一个姿势,坐着,面对电脑,不是编程,就是打游戏。偶尔推开二楼他那间向北的书房,我总是很惊讶他如何能如此天衣无缝地“multitask”(身兼数职)——双手在笔记本电脑上对付着一串串看似无规律实则逻辑性很强的数字,后面的台式机屏幕上播放着国际象棋比赛,一侧的牌桌上开着电视,上演着笑浪不断的情景喜剧。
吃快餐、喝碳酸饮料的他却有一个好习惯,每天下班都去城郊山脚下的那家健身房跑步,五英里,风雨无阻。他说选择去那儿主要是因为便宜,每个月只要二十五美元。我猜收入颇丰的他舍近求远,还出于不自觉的怀旧——他曾与父母共度的有限时光就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幢老房子里。“我记得很清楚,这个健身房以前是一家汽车4S店。这条路当时还是条土路,出门一直往右走是我们学校,一直往左走就是望不到边儿的菜田和柑橘园。”第一次与杰伊去健身,他灰蓝的眼睛透过车窗望向店铺外的水泥马路,微笑着说。这个无城府的老男孩,明明感伤或无奈,脸上那微笑仍是干净无辜如初雪。
“能去你的旧居看看吗?”那天健身回来路上,望着那带大铁栅栏门的小区我好奇地问。
“可以,只是我没密码,只有住户才能开车出入……”正好有辆福特皮卡开门驶入,我们尾随了进去。
半山坡上,一栋砖红色的两层小楼落落大方,屋后几株粗壮高大的棕榈树直指湛蓝的天宇。车库外墙是蛋壳色,上面固定着一个篮球筐。“那是我十岁生日时,我父亲送的生日礼物。”风吹过,篮筐下那显然是新换的蓝白网子轻轻晃动,似乎等着那对夫妇与两个小男孩从玻璃门里走出来,笑着抢着把篮球投进去。“从读初中开始,我每周为家里的草坪割草,我父亲会给我一些零用钱。后来我弟弟长大了,他抢了这活儿,我就去给邻居家打扫马厩,清扫马粪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儿。每个周末,我和弟弟就拿着零花钱去看场电影吃个冰淇淋……啊,那老樟树呢,被他们伐掉了?我们总在树下荡秋千……”我才看到那草坪正中有一片没草的圆形,覆盖着青褐色鹅卵石。
世间好物不坚牢。杰伊大学毕业时母亲患癌去世,父亲再娶搬走,弟弟也去了外州鲜少往来。杰伊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却物是人非,形单影只。我真想问问那泛黄的草坪,那矮墙垛边长成树木的仙人掌,那只剩下根的老树,目睹这人去楼空的变故是何感觉?看着眼睛里蒙了一层雾的杰伊,我正想说点什么,不知是担心目前的房主看到我们起疑,还是不忍久留,杰伊急打方向盘,没熄火的车轰鸣着离开了。
没想到,不过一周后,不想打官司的杰伊差点当上了被告,而对手竟是这旧居的现主人!
那天,一个穿杏黄T恤的中年男子来敲门,说他就是杰伊从黄页上找到的专业patiocover(露台凉棚)公司的老板鲍里斯。看场地,量尺寸,体型精瘦、目光干练的这位小商人很麻利。松木板由他定购,先交一千五百块定金,他当即和杰伊签了个一页纸的合同。
几天后,鲍里斯带着一高一矮两个墨西哥工人运来一堆裁切好的木板。“给你们三天时间刷漆,一天时间晾干。下周,我们过来先把三根柱子立起来,等一天让柱子周围的水泥干透了,就来钉木板。预计一共一周时间。”
杰伊花三百美元买足了室外用的面漆和底漆,又花了一个周末和我当油漆工。他细心地在红砖地上铺了塑料布,以免油漆溅上去。鲍里斯开着小货车送来一袋水泥,看到我们的战果,伸着大拇指直说Goodjob(干得好)。“那个矮个儿的伙计叫佩佩(Pepe),我下周跟老婆去旅游,庆祝结婚纪念日,你这儿就由他盯着。”说罢,他掏出刚拿到的豪华游轮七日游的彩色大信封给我们看。杰伊忽然愣住了,叫了声“我的上帝”,接过那信封再次细读那上面的住址,那正是他的旧家!
“坏了,这下我可跑不了了,活儿干不好,你随时能给我找麻烦!”鲍里斯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很快接口笑道。
杰伊笑着说几年前他住在另一栋小房子里,那里有一个很小的后院。他请人铺了水泥路面,刚把钱结清就开裂了。他开车按合同上的地址找了去,在荒郊的公路边看到了个小木棚子,原来是个皮包公司,他只好自己买水泥又抹了一遍。
我好奇地问那株大樟树的下落。“我五年前刚搬进去,去年把这树伐了。在我眼里,树就是钱啊。那树不赖,我跟一个木材商兑换了一车板材呢!”鲍里斯显然很为自己的精明而得意,丝毫没留意杰伊眼里的落寞。
我数了一下,鲍里斯拉来的松木板共一百零六根,每个都要刷四面。杰伊自恃买的底漆质量好,打算底漆面漆各只刷一遍而非两遍。四百二十四面,一笔笔刷下去,至少上万下,即使只刷一遍,也很快就用腰酸背疼向我们标明了省钱的代价。
周一,杰伊去上班,我又花了大半天把剩下的二十多根木头刷完。我一边干活儿,一边感恩这加州秋天的阳光,不用担心下雨不说,不足一个时辰漆就干透了,木头们可以互相搭放,省了许多时间和空间。“如果这些木头来自你旧家院里那棵大樟树,该多完美呀!”我说完又后悔了,担心触了杰伊心底的痛点。但他说:“他需要钱,就让他伐吧。只要那木头最终顶上用了就行。”我真希望也能像杰伊一样体谅他人,那结果是自己也活得轻松。
立桩的时间到了。鲍里斯本人并没来,只让佩佩和另一个工人带着电钻等家什来了。“我们要在地砖上打一排溜的三个坑放柱子。另外一端不用柱子,直接搭在房屋的墙上,在一楼和二楼的窗户之间。”佩佩的墨西哥英语我听懂了。院里的电钻响了近一小时,然后我在屋里听到敲玻璃门的声音。
“按要求是打二十五英尺深的坑,可现在发现打了二十英尺了,挖到的仍是水泥,没见着土。我问了下老板,他说让你们去市政府负责批文的办公室征求意见,弄不好会无法通过验收。”佩佩左右两边的浓眉毛都快连在一起了,他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说。
可能是看杰伊好说话,本该是施工方去市政府申请的许可证,鲍里斯也让杰伊自己去跑,二百美元的费用得杰伊自掏腰包不说,还得搭上时间。杰伊并不计较,跟我说申请挺容易的。他在网上找到相关表格填好,又开车到市政厅,找到那负责民用住宅建筑施工的部门,递表交钱,前后不过一小时。现在那白纸黑字的许可证就贴在小侧门上。
“不得到政府许可就不能建吗?在自家后院搭个棚子还这么麻烦!”我开始质疑所谓的美国自由。
“我相信也有人不申请政府许可就建的,看起来是省了点钱省了事,可长远看并不踏实。首先,有了政府许可证,在规定时间内施工,邻居不能告你扰邻;其次,施工过程中,政府会派人来察看施工是否规范安全,施工完成后也会来验收,解决了安全隐患;最后,将来如果这房子要出售,因为手续完整,这个后建的凉棚的价值也会被加进房屋总价,有利于升值。”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不愧是理工男,考虑问题理性,一脑子干货。
杰伊又去了一趟市政部门,把我拍好的照片也打印出来附后。回来后那纸上已被相关人员写明如何操作才符合安全规范。
鲍里斯第二天亲自来了,但只是安排俩伙计继续按要求干活儿,他就又开车走了。
于是,立桩。
第三天,搭棚子。那两人像玩乐高游戏一般,嘁里喀喳,边唱着墨西哥小曲就变戏法儿一样让那五百平方英尺的廊架立在那儿了!我开始还担心不够结实,可他们居然就站在上面轻松地走来走去。中午,两人听着手机里的墨西哥音乐吃了自带的taco(玉米饼),那瘦高个儿还躺在木廊顶上打了个盹儿。
“你如果需要铺水泥地面或搭烧烤架子的活儿,可以直接找我。”佩佩临走还不忘拉私活儿,他说好第二天还会过来一趟,把镶在房屋那头的钢螺栓盖上一层木板,为的是更美观。
杰伊下班回来了,欣赏着这有些北欧风格的白色木廊,也许是自己也付出了劳动,感觉格外有成就感。
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是鲍里斯打来的,“我得跟你说一下,因为挖坑遇到的问题,我的工人跑了两趟才把那柱子立好,所以,你要付额外的七百五十美元给我。”
太过分了吧!我不由得叫出声,“这明摆着是rip-off(敲竹杠)!”合同里只写明总价多少钱,根本没有料钱、工钱的细则,更没有几天工期跑多少趟立柱子的限定,快干完了,他又突然这般加价。
“他一开始只收了一千五百块钱订木头,把活儿干完了才收费,可见是信任我的……”杰伊遇到冲突一向是先人后己思维,能说yes(是)的事不管自己是否有理都不说no(不)。之前热水器坏了,他也是在网上找到一个修理工,说工时按一小时六十美元收费,配件另算。结果干了不足两小时,对方跟他要六百七十美元,他想都没想就给人家开了支票。“他说零件比较贵,四百五。”我惊讶他这数学系的人竟然不如我这文学系的中国人!我在网上还很容易地找到了那个所谓的零件,同样型号和品牌,只要二百块,他显然太实诚,被那人欺了。
“我看他年岁挺大的了,又爬上爬下干了半天出了一身汗……”可能自己都觉得这理由不太充分,他干脆当起了鸵鸟,“反正又不是出不起这钱,就不去细抠了。”
是因为尝到了刷油漆的艰辛吗?我不想让好不容易省出来的钱被白白敲诈走。“坚决不给!不行就找地方说理去。收费得有根据,他太过分了,你这是纵容他欺诈老实人!”我气得把正在洗着的一把芝麻菜丢进水里,胡乱擦着手恨不得抢过电话来骂那黑心商人几句。
杰伊看我那么坚决,也觉有理,面带不安地把不应付钱的理由发了信息给鲍里斯。
没回复。
我做了两个三明治。我们闷声吃着,心里都猜想是否那人偃旗息鼓了。
正在收拾碗碟,听到了门铃响。杰伊去开门,是鲍里斯,仍是穿着那杏红的T恤,仍是一阵古龙水的气味,顶着寸头的他脸上没有了那热情的笑容,薄嘴唇紧抿着,目光像要杀人,说我们不付额外的钱,他就不让工人来了,反正也基本完工了。不等我们回答,他大摇大摆直奔后院,打量了一眼那已经架好的木廊,开始自顾自收拾脚手架等工具。
我上前跟他理论,他说合同不是跟我签的,只梗着脖子让杰伊立马写支票,把余额付清,一分不能少。
“你的活儿还没干完呢,佩佩说明天还要过来。再者说,你让我们多买了二十根木头,浪费了钱不说,还搭进了我们许多没必要的时间为它们刷漆……”我的气不打一处来。
“木料多出来是常有的事,总比少了再去买强。”我这才发现鲍里斯的嘴唇很薄,中国的相术上说这种人比较刻薄,看来还真没错。
“不给钱我就不走,我可以请法院判决说欠款不付,这房子会被没收拍卖的……”他黑着一张脸,肩膀半倚在门框上,一副无赖嘴脸,再也不是那个有说有笑的干练包工头了。我的心直哆嗦,为自己,为杰伊,更为那无辜的老房子如今被这么一个奸商住着而难过。
我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法官判案的现场,一种奉陪到底的冲动伴随着前途未卜的恐惧同时袭来,我只感到气噎得说不上话来。即便自觉有理,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儿,还碰到了这欺软怕硬的老江湖。
好脾气的杰伊拿着支票本走过来,息事宁人地说道,“别再说了。钱给你,走吧。明天不必来了。”
“享受你们的木廊吧!”扔下一句话,鲍里斯肩扛手拎,带着脚手架和一桶工具从后院侧门走了。他身形麻利地遁入黑暗中,像舞台上退场的小丑。
3
第二天,杰伊去上班了,我蹬着梯子用剩余的涂料把墙上那裸露的金属铆钉和木板全部漆了一遍,顿时不再像未完工时那般刺眼了。上下左右腾挪半天,我把施工时弄脏的地方、碰掉漆的地方全部做了一遍touch-up(补活儿)。退到后院树下打量,这洁白的凉棚还真给绿意盎然的小院加分不少,所有的劳累与气愤都似乎在瞬间得到了补偿。
一想到鲍里斯那要去打官司的威胁,我不由得松了口气,似乎化险为夷后的解脱,事实上,他没有完全履行义务已经让我们这当甲方的蒙受了损失。杰伊和我其实仍是被动地接受了不公平的对待。
我不由得又心生凄哀,如果杰伊是个膀大腰圆的武夫,如果我再泼辣浑不吝一些,鲍里斯或许根本就不敢节外生枝加价敲竹杠。
邻居格瑞来看这新立起来的木廊。“真是给后院添了彩,更有家的味道了。”他向西立在草坪上,花白的须发和脸上的笑容都被夕阳染上了柔和的亮光。听我急急地叙述完这意外遭遇,他的蓝眼睛仍是平静如晴空下的海面,这个当了一辈子律师的老人似乎对人性之恶早就司空见惯了。“你听说过吗?A clear conscience is a soft pillow, a guilty mind is a bed of thorn.(问心无愧是柔软的枕头,胸怀愧疚是荆棘丛生的床。)”我不由得跟着念了一遍,心头压着的巨石顿时滑落了。“杰伊是对的,不要轻易走进别人发起的战争中,我代理过不少财务纠纷案子,当事人明明赢了,可劳心伤神,最后并不开心。”
杰伊回家后我跟他转述了格瑞的话,他似乎找到了支持者,微笑着说其实许多想占别人便宜的人都是因为穷,口袋穷,心也跟着穷,总想随时多捞一点好让自己有底气和安全感。
没想到生活很快给了他一个反例,证明贪婪并非只是穷人的专利。
这事儿缘于杰伊的飞来横财。杰伊有个姑姥姥,也就是他姥爷的姐姐,名叫艾尔思,因为膝下无子女,丈夫又早逝,八十岁时就立好了遗嘱住进养老院。顺位继续人是杰伊的母亲和姨妈。杰伊的母亲五十多岁时去世了,这姑姥姥就把她那份一分为二,写在杰伊和他弟弟克力斯名下,另一份仍是给杰伊的姨妈妮娜。这姑姥姥独自住在旧金山附近的小城圣柔莎,那是个风景秀丽、富人扎堆的小城。杰伊平时会打电话问候她,休年假时也会开上多半天车去看望她。我曾和杰伊在高速路上奔驰六百公里去为她过九十五岁生日。那真是高档养老院,每月五千美元费用换来的是花园般的居住环境、二十四小时专业医护照顾,更让我惊叹的是那餐厅饭菜的多样、健康和可口。老人住着敞亮的两居室,厨房卫生间俱备,还有一个向南的阳台,伸手可触的是两株开满了粉花的木槿树。看来没有子女的晚年似乎也不至于太凄凉,当然前提是要有钱。老人笑眯眯的,和蔼可亲,跟我们细说当年,“为了能去跳舞,要穿着平底鞋爬高走低在旧金山起伏的街道上走半个小时,到了舞厅再把高跟鞋换上……我最庆幸把钱花在了旅游上。你们要去看世界……”这么睿智的老妇,心肠和杰伊一样柔软,受不了被某天突然冒出来的一位妇人三天两头的探望和温言软语,居然把那妇人写进了遗嘱,替换了从未去探视她的侄女妮娜。“我从未见过这个叫吉尔的女人,姑姥姥说是她过去一位同事的女儿。住在圣柔莎吗?不知道啊。”杰伊自知不应打听与遗嘱有关的信息,一切都来自姑姥姥只言片语。
艾尔思没能迎来她期盼的一百岁生日,撒手归西了。杰伊接到陌生妇人的电话:“我是吉尔,和你同是遗嘱执行人。遗体我就安排火化了,养老院那屋里的东西也处理掉了。现在要打开的是她的银行保险箱。如果你不能赶来,就给我写个授权,我自己去开箱。”杰伊远在佛罗里达州的弟弟闻言,力主杰伊亲往,“怎么能够让一个陌生人大包大揽?保险箱啊,里面肯定都是贵重物品!”杰伊本都打算对吉尔说yes了,看我也有闲,便决定请两天假北上一趟。
在银行外的小停车场,一对银发老人从闪亮的奔驰车里钻出来跟我们确认身份,他们都身形不高,衣饰昂贵,目光中满是戒备。一同走进银行,跟经理说明预约过的事项,等着取钥匙的时候,那顶着一头利落精明短发的妇人警觉地问我是做什么的,听到writer(作家)那个词,她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瞬间又放下,不动声色地将那心底的不屑抹去了。我不由得暗想,如果我说我是律师,她会作何反应?我也问她同样的问题。“保时捷销售主管。”她自豪的口气和表情更像是保时捷品牌拥有人。说罢,她拉开随身小包,取出一张只有巴掌大的便笺纸,递给杰伊。我也凑上前看,那上面有几个笔迹潦草的单词——Diamond(钻石),Sapphire(蓝宝石),下面一行是一个人名:Gill(吉尔)。
“这显然是艾尔思的笔迹。很显然,她的意思是,保险箱里的钻石和蓝宝石都归我。你看到了吗?这儿有个箭头,指的是我的名字。”那妇人一脸严肃地声明,不待杰伊作答便立即把那便条折叠起来又放回小包。
我大惊,心跳加剧,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戏剧性的一幕出现。这位妇人近水楼台,不仅怂恿姑姥姥改了遗嘱,还探知了保险箱里的存放物品都有什么,而且,居然,在老人死后做这等卑劣手脚。
“这是在哪儿拿到的?”老实人杰伊显然也懵了,一头雾水地问。
“我们清理房间时,在床头柜上看到的,她太老了,没力气写完整,但意思谁都懂。我们经常来看她,她对吉尔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有感情……”那目光阴沉的男人开了口,他一身黑色便装,像个只在夜间才影子一样出没的幽灵。
我悄声提醒杰伊,应该把这纸片拍个照,至少也要让他弟弟克力斯看到。
那妇人不情愿地让他拍了,似乎知道是我的主意,她眨巴着冰冷的灰眼睛,很不悦地瞪视了我片刻。
那比首饰盒大不了多少的保险箱打开了,里面果然有塑料袋包着的十几件首饰,还有一叠发黄的遗嘱,是修改之前的旧版。
戒指、手链、耳钉,都款式老旧,除了带钻石、蓝宝石和绿宝石的几件,其他都并不值钱。
吉尔说她事先已经找到了一家珠宝商店,可为这些东西作价格鉴定,因此这些都要由她代为保管。她再次强调,那带有钻石、蓝宝石的归她个人,余下的根据估价均分为三份。
两手空空回洛杉矶的路上,我怪杰伊太好说话,那些东西即使不值钱,也是姑姥姥仅有的遗物,应该留在这个家族,至少是后人的念想。“反正我对首饰也不感兴趣。她喜欢就归她好了。再说,老人去世,火化这些事都是她张罗的。”他仍是无所谓地开着车。
杰伊的弟弟克力斯不那么好拿捏,除了让杰伊给那些首饰拍了照片,还给律师写了一封信,附上了那个便条。交涉后律师声明:那几个单词无效。首饰折价一万三千美元,不好分配(吉尔要求由她先挑选,仍是盯着那几件钻石宝石物件),都归杰伊,他付给吉尔和克力斯相应的费用。
“我一看那就不是姑姥姥的笔迹。这个狡诈的女人,已经白白切走了那么大一块蛋糕,咱们要是厉害角色,就该跟她去法庭较真儿。她绝对是个善于操纵老人的惯犯,gold-digger(淘金者)!”克力斯出差路过这里时和哥哥见了一面,尽管他从未去探访过姑姥姥而白得了一笔遗产,但想到被外人分了一杯羹仍是不爽。
杰伊则说不必太在意,“真没必要只为钱活着。多十万会成为富人吗,少十万会沦为穷人吗?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比钱更让人快乐的东西。那些成天精于算计的人其实挺可怜,因为他们只盯着物质层面那点针尖大的快乐。”
“那明明是你的东西,被别人骗走抢走,总不会开心吧?”克力斯不服。
“人这一辈子拥有的钱财,其实只有一部分是如愿开心地花掉的,被人坑骗走一些,被自己的无知无端浪费掉一些,都属正常啊。这么想,就一点也不耿耿于怀了。”杰伊撸着火球微笑道。和他的许多T恤一样,这件黑色T恤的下摆也早被洗衣机洗出了破洞,他照样穿得舒坦自如。
我不由得对这位生活极简的理工男刮目相看,怪不得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睡眠安稳,原来他在心底早用良善和悲悯给自己缝了一个柔软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