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1期|牛余和:听风掠过群山深处
车在群山深处盘旋。两边山脊上积雪似的云块正在往下流淌。于稼安莫名其妙地想起与前妻激烈争吵的那个夜晚,他在城外的溪水河边,仰头看着漫天大雪发呆。车不觉滑向道路外沿。他一脚将刹车踩到底,收回心神,舒口气。云块被风吹散,牵牵连连地飘到路上。
这样峰回路转地绕来绕去,到达石峡村至少还得半小时。他压住心里的焦躁,看着不时从车前分披开的流云,不紧不慢地控制住车速,给思维留出点儿转动空间。若在平时他会播放一曲《听风掠过群山深处》。那是这片山区新农村旅游爆火后,一个艺术家采风团留下的,歌词和旋律都蓬勃明快,主歌偶尔会飘逸出溪城乡村小调的婉转回环,听着很舒服。可现在没那个心情。刚才杨副区长的火气都从手机里喷出来了,他下意识地将手机移开脸颊。一阵狂轰滥炸后,他才听清是怎么回事,紧接着就是那句警告:“这件事压不下去,你这党委书记就别干了。”他啪地挂断手机,最烦这位年轻副区长张嘴就是这句话,不就是还兼着个常委嘛,好像他们这些党委书记就是捏在他手里的小雏鸡。
前方道路转弯处忽地冲出一个巨大黑影。于稼安急打方向猛踩刹车,车头擦着山崖停下,一辆摩托车划了个弧线掠过汽车停在十多米远的路外侧。他从副驾驶座钻出去,跑向摩托车,惊叫了声“老校长”,把他扶下摩托车,搀着走了几步,伸头看看十多米深的山谷,脊梁骨蹿过一阵凉气。
“你这孩子……”“我咋了?还不是你一路催催催。”老校长的孙子一口噎回爷爷的话,轰大油门往前一冲,提起前轮就地掉转车头,刮风似的窜了回去。
“别说,这小子车技还真不赖。”
于稼安直想笑,老校长别看从溪城一中退休了,村里那几个刺头,仍然被他替村支书孙山拿捏得服服帖帖。可就是拿自己的孙子没办法。刚才要不是自己豁命往岩石上猛打方向,摩托车怕是早就飞出去了,可这老头还没忘夸孙子一嘴。
“别紧张,我这把老骨头硬实着呢。”老校长活动活动胳臂腿,“走,我搭你的车去城里。村里你现在还不能去,孙山正被记者和第三方验收组问得满头大汗呢。这时候你哪句话把控不好都会引火上身。我急着赶到这两条进村的岔路口,就是为了拦下你。”
于稼安顺从地爬到驾驶座。还好,能打着火。他将方向盘往右打了一把,轻点油门将车慢慢脱离岩石调转方向。老校长拍拍车头凹进去的一溜,油漆散落一地。
“你这人什么命呀。本来在城里城关办事处干得风生水起,都传说你要进区政府班子,搁谁都会小心翼翼但求无过。你倒好,偏偏在撤销东关市场上跟区委书记拧巴上了,弄得自己背着个处分给发配到山区。”
于稼安鸣笛拐过一个急转弯,靠在座椅背上放慢速度。东关市场原先在城关外的农村,也是那种五天一开张的“露水集市”,太阳一升高就散摊子。他任城关街道办事处书记不到一年,露水集市就变成常年开放的综合市场,到晚上还灯火通明车来人往。后来随着市场周围都耸起高楼,它就成了溪城市区最乱的地方。于稼安迅速在远离市区的小山包下建起一片钢结构房屋,将一片闹哄哄的市场迁出城外。时任区委书记为此没少在大会小会上表扬他。
“这事我都忘了。”老校长瞥一眼于稼安忽明忽暗的脸。少跟我来这一套。几个月前为石峡村改厕的事跟杨副区长闹僵了,还与我又说起当年那档子事。心里的疮疤咋会说忘就忘。他皱皱眉头,村里“那把火”正烧得火星四蹿,弄不好就会又烧成四年多以前那场“市场事件”。他竟然一句话也不问。这家伙的心思有时真叫人猜不透。
于稼安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敲打膝盖:“您老生啥气呀。我的确在琢磨当年市场的事情。”“那都是你自找的。人家书记要拆了市场建招商引资楼,还暗示你,干好这件事你就是政府换届的副区长候选人。你咋就傻乎乎地默许那些业主不在拆迁协议上签字,还允许他们继续营业。要是我是书记会立马撤了你。”
“那个市场养着两千多号人啊。停业容易,客户一散可就难再收拢了。”于稼安徐徐停下车。老校长趁机摁开车窗,点着支烟。“当时我们已经在另一片地址上紧急建起一片营业房,给那座大楼腾出位置,可那家建筑公司各种车辆在整个市场内横冲直撞,恼怒的业主一哄而起,包围了大楼施工现场。这一闹就给我弄了个警告处分。我知道,在城关这个溪城第一街道办待不长了,干脆就吃住到新市场工地督促施工。新市场刚完成主体工程,一纸调令就把我挪到了山区。不久那家建筑公司总部紧急叫停了所有房地产项目,规划的住宅开发还没来得及实施,只留下了一座烂尾楼。半年后换届,老书记平调到另一个城市。区纪委领导找我谈话,说城关办事处群众联名写信为你鸣不平,现在看来如果不是你当初一再坚持,溪城区不仅会留下一片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还会失去一处发展越来越好的就业、纳税大户,可以考虑是否撤销你的处分。我说就不麻烦组织了,还有几个月就到期,反正又不耽误我工作。”
老校长深吸口烟:“听说你这个少心没肺的决定,深受新区委书记赞许,还专门把你叫到办公室交谈了一番。”
山上和路边的云彩都变幻成耀眼的橙红色,山里春天的风迅速变凉。他一把拿过老校长掐灭的烟头,裹在抽纸里放进收纳盒。他不抽烟,也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车里吸烟。老校长要吸他可不好管。从这位“山神爷”神情笃定地劝他回城,于稼安就知道他已经和孙山安排好村里的一切。
“笑什么笑?你。”
“我知道您要回城干什么去。”
“你最好别这么明白。我这个新农村建设领导小组顾问,去找谁都跟你无关。”
于稼安抓住老校长的手使劲攥攥。
“我离开事发现场时,很多人跟我说,这事明摆着是有人想借机要咱们于书记好看,咱们可不能不管。还记得石峡村老夏家我那个学生吗?”
咋会不记得。当年夏禾约上她的同学恋人,从打工的大城市返乡创业,正赶上林业部门停止审批民宿和饭店。于稼安带他们爬上号称南山离天最近的山顶岩石,说你们看,这块巨岩和下面的大半个山头,都是裸露的火成岩。市林业局要在岩石上建立一个森林防火预警系统监控中心。如果你们能把监控中心给义务管起来,在这里开个咖啡屋应该没问题。夏禾的男友说我在大学时学的就是人工智能专业,这是小菜一碟。一直在咖啡厅打工的夏禾看着岩石顶上足有七八十平方米的开阔平面,激动得连声赞叹好啊好啊,这巨大的咖啡色岩石就是最好的广告。于稼安笑道:到夏天这里的星空低得几乎触手可及,你们还可以建个观星平台,咖啡屋的客人肯定翻番增加。两个年轻人尖叫着拥抱在一起。
“夏禾现在可得刮目相看了,在你当年亲自扶持的那些返乡创业者中,号召力很强。”老校长又伸手摸烟,掏出一半又塞进口袋,“她不会让我失望的。”
于稼安又把头转向车窗外。近五年来山里老百姓一次又一次赐给他的感动,都让他想像朝圣一样五体投地趴在这片青山绿水间,顶礼膜拜。
老校长摘下老花镜,两个大拇指反复摩挲。这家伙带着一个折叠床来到南山办事处,三个月没回过家,拿出一个新农村建设方案。一家通过第三方招标承建南山办事处新农村建设工程的公司,重新设计了一个大拆大建的方案。于稼安坚决反对,坚持使用经过城建和林业部门专家审定的方案,按照山区民居特色进行改造,只拆除危旧住宅重建,保护好这片青山绿水、石头房的古村落旅游资源,让老百姓从新农村建设中获得最大利益。那家赫赫有名的公司老总给他打电话,说如果咱们双方合作愉快,我有很多人脉资源可以帮到你,否则最终你怕是过不了验收关。于稼安呵呵一笑:“你们这样一家专做高档别墅的房地产公司,咋就中了我们这样一个山区村庄改造的标呢。”对方很洒脱:“你是怀疑我们跟第三方招标公司之间有猫腻?”“谢谢你的坦诚,你休想在这片山区盖起一栋别墅。”于稼安啪地挂断手机。
第二天,省林业局领导就率领林政资源处处长直奔南山办事处。处长直截了当地告诉那位承建公司负责人:“整个南山街道办事处都属于国家级森林保护区,里边现有建筑物改建,必须拆多少平方米建多少平方米,并不得损坏任何林木,否则将依法追究。”那家公司当天就撤走了。于稼安赶到区委书记办公室,深深鞠了一躬:“书记,省林业局的大神是您请来的吧。会不会给您惹麻烦?”书记用力捏捏他肩膀:“别操这么多心,你只管抓好南山办事处新农村建设,老百姓满意就好。其他事我给你兜底。”
老校长戴上眼镜,心里风起云涌。当初于稼安说,等咱们把这片山区的新农村建设搞好,散布在各景点的民宿和各村的农家饭馆、商店,就能使农户在水边、山坡散养的鸡鸭,房前屋后种的蔬菜,山上采集的山货,成为一笔固定收入。他和孙山都笑他说梦话。谁也没想到山水森林古村旅游会火得这么持久。这家伙除了当官有时冒傻气,脑子里的沟沟壑壑倒蛮配得上这片山水。
老校长突然近乎欢呼地啊了声,催促于稼安加速把车开到竖着信号塔的山口。于稼安没等车停稳就划开手机,夏禾正在直播。
“嘿,我是火成岩‘星空咖啡屋’的夏禾——谢谢各位亲的点赞和好评——这次我可不是做广告哦,我要跟亲们叨叨石峡村改厕的事。那个被拍到网上,引起网友对我们石峡村改厕群起而攻击的橡胶粪便罐,就是我家的。别急别急,听我慢慢地从头聊起。”夏禾在额头上比了个“心”,“我们于稼安书记调来南山办事处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片山区的六十多个村庄走了个遍——谢谢大家的红心和大拇指——他发现大多数农户还在使用煤炭炉和柴火灶做饭。我们这位书记不是那种一遇到问题就抖威风发火的人,他皱着眉头,口气却像在跟村干部开玩笑:看起来这缕缕炊烟倒也是咱们山村的一大景观,可这一日三餐的烟尘排放量也够可观的。更严重的是,我这一路走下来,可没少看到山旮旯里白森森的树桩,这样下去,咱们这一辈人咋把这绿水青山交给子孙后代?跟着他的办公室主任说,《森林保护法》有规定,可以抓几个乱砍滥伐的,把这股风压下去。书记摇摇头,这不是治本的办法。我在城关办事处的时候,在城郊村搞过沼气池,效果还是不错的,咱们可以先搞几个试点看看。几天后,他就从省里请来了专家,经过实地考察拿出了实施方案和图纸。我们石峡村被列入十五个试点村。点火那天乡亲们那个高兴呀,做饭再也不烟熏火燎,还连照明一块解决了。当时区委书记、区长和好几个局长都在场。书记问设计专家,冬天沼气不足的问题怎么解决?专家组长说,我们更新了沼气池加热技术,冬天照样充足供气。几个专家铺开设计图纸,向领导们介绍了厕所坑‘一厕三隔’改造模式,经过防渗漏处理后,我们将厕坑砌成三个相互阻隔又彼此连通的池子,相当于一个小型污水处理设施,将流入沼气池的粪便污水进行了无害化处理,进入各户厨房的沼气不会有任何异味。区委书记问我们于书记,改厕和建沼气池的资金是怎么解决的?于书记答道,我们办事处先垫付的。区委书记当即对财政局局长交代,南山办事处的那点家底你最清楚,这笔资金就从咱们新农村建设扶持资金里拨付给他们。于书记的脸灿烂得像朵花,立即掏出一份资金申请报告递给财政局局长。局长指点着他,你就在憋着心思等书记这句话啦。大家都笑,区委书记也笑了,对区长说,明天你就带上有关部门,去省和市建委,还有省市财政部门,为南山区争取专项资金。于稼安小声说,最好请上专家组长一块去。区委书记看看组长,组长点点头,我说话更客观。区委书记捶了于书记一拳,都知道你踏实实在,看来小心眼儿也一大包——这回亲们可说对了,我们于书记有时候真的有些小狡猾——专项资金很快就争取下来,而且省和市都有,咱们溪城区的配套资金也立即到位,符合条件的四十多个村都实现了沼气化,其他村都用上了无烟煤炭炉或电炉。是是,我狗撵兔子跑远了,是该说说那个橡胶粪便罐的事了。长话短说,今年秋天,我们这片山区刚开始改厕的时候,施工单位就按户数把橡胶粪便罐拉到村里。大家想想,我们不可能拆除正用得好好的大粪便池,再花钱换上最大容量才三立方米的橡胶罐,还得隔两三个月就花钱请人抽一次粪便。这不是折腾咱老百姓吗?我们村支书就让大家各运回家一个保管好,等办事处统一处理。我们家开了个包子铺,院子里放个粪便罐算个啥事,我父亲只好把它放到院外山墙的竹丛后面,就被人拍到了网上,说我们石峡村骗取上级资金,改厕走过场。拜托亲们给评评这个理。”
“打住打住。”于稼安直拍打方向盘,“咋又节外生枝,说起中标公司层层转包了,这又不是发生在石峡村的事,何必去打杨副区长的脸呢。”
“你呀,吃亏就在吃太厚道。验收时间马上就到了,你能连续让剩余十几个村中的不合格工程返工,可你没时间查到每一户了。这个弊端不戳破,到时候,你还想再背个处分?”
于稼安仍然一脸不安。农村改厕是杨副区长来到溪城区分管农业后,抓的第一份重点工作。他将开工第一站选在石峡村自有他的道理。在这个火出圈的新农村示范村打响第一炮,动静大易出彩,这也没啥不对的。可他没先进村走一趟,也没跟他这个党委书记打个招呼,就带上施工队,拉着“一体三隔”的橡胶罐直赴石峡村,一鼻子就碰在孙山的倔强上,村民们也都围上来挡住了施工队。他觉得在施工公司女老板面前丢了面子,一个电话把于稼安薅了过去,劈头盖脸一阵雷霆冰雹。于稼安笑着想把他拉到一边解释一下,被一胳臂甩开:“改厕是一举彻底解决农村卫生条件的惠民工程,必须一村不落一户不剩,用不着再跟我说这个村已经改过厕了。你们几年前的土法子,能达到这一体三隔粪便罐的净化效果吗!”于稼安赔着小心说:“上级的文件明明写着农村改厕要因村制宜逐步推开,咱们山区情况复杂,最好别弄成‘一刀切’。”孙山抢在杨副区长发火前边,及时把当年的设计图纸和专家验收签字铺在他脚下。他抽着烟不理不睬。女老板蹲下仔细看看,抬头说:“杨区长,这个村的改厕的确是按照一体三隔设计搞的,签字的也是省城建委设计院的程总工。”于稼安以为她也会挨顿“呲哒”。杨副区长黑着脸钻进汽车,探出车窗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溜烟走了。他知道这是对他刚才那句话的回应,有些后悔不该当众拿上级文件压他。唉,还得好好修行哟。
《听风掠过群山深处》的铃声响起。他抓起电话 ,听了一句就挥胳臂跺脚笑得浑身“咯咯”的,像只下蛋的老母鸡。
“你疯了?”
“我老婆要生了。”又嘀咕一句,“比预产期提前了三天。”
老校长一把抱住他使劲拍打。于稼安被调到山区不到半年,他老婆跟他吵闹了半年,结婚十五年一直没有孩子的两口子就分手了。一年后他跟区医院一位妇产科护士结了婚。是老校长给撮合的。
“你不是不行吗?”
“是我前妻不行。为了照顾她面子,我才把不能生育的责任揽到我身上的。那些年我们俩的朋友可没少拿我‘不行’奚落我。跟你的学生结婚后,才知道她有生育恐惧症,死活不要孩子。”——“咋又要生了?”——“嗐,我偷偷把那个头头弄上几个小洞,结果一炮中的。您说我笨不笨,咋就早没想到。”老校长脸一红:“还不快开车。”
车刚提起速,手机又响了,是杨副区长的秘书,让他火速赶往区委四楼小会议室——杨副区长开会都要在区委会议室,弄得区长很不爽——于稼安说:“我老婆要生产了,大龄孕妇,我正在赶往医院。”就听到杨副区长拍桌子吼叫:“告诉他,就是家里着火也得先来开会。”老校长狠狠拍了把方向盘。“别理他,现在网上舆论彻底反转,他只能干着急。他跟那个女老板鼓捣的那些事,老百姓比你知道得多。咱们先到医院,你看看你媳妇再去开会。”
一头汗水地闯进会议室,于稼安发现就第一排中间一把椅子空着,犹豫着过去坐下,自从调到南山办事处,他还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杨副区长一脸铁青地咬他一眼。他感觉副区长眼睛里的火苗有些飘忽,这一眼咬得不够结实。于稼安站起来恭谨地解释:“在去石峡村路上得知妻子出现早产预兆,只得赶回来先去医院安顿一下。”杨副区长没理他,甩手走向主席台。他才看到主席台上不仅有城建委等相关部门一把手,还端坐着纪委常务副书记。这架势是打算当场给他坐实个责任,不觉微微一笑。
“你还笑!”杨副区长喝道,“你他妈的说说,是你家的私事要紧,还是处理事关影响全区改厕声誉的突发舆情重要。”
于稼安忽地站起来,双手握紧拳头。身边的城关办事处书记拽拽他衣服。他压下涌上喉咙的怒气,忽然笑得很亲切:“杨副区长,您妈挺好吧。”——后面几排的桌子下面响起一阵鼓掌声,城关书记趴在桌子上扑哧笑出声来。杨副区长张大嘴巴满脸愕然。于稼安又追上一句:“请问杨副区长,在家里你骂过你的孩子吗?大概没有吧。那你咋一着急就对在座的党委书记,还有你分管的部门领导,张口就骂呢?难道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下属都是你的家奴吗?”他朝纪委常务副书记举起手:“这关系到一个领导干部的官品和党性,我正式申请纪委管管这事。”
城关党委书记站起来,高高举起手“啪啪啪”地拍了三巴掌。
台上台下都在交头接耳。老校长忽然闯进会议室,喊道:“于书记,你媳妇出现难产症状,医生叫你赶快过去。你手机咋打不通!”于稼安起身就跑:“等出了会议室,大家看看手机,网上舆论对溪城区改厕一片好评。”几个党委书记回应:“进会场前就看到了。”杨副区长起身连连挥手:“你快去快去。”
于稼安早已跑了出去。
次日早晨,城关办事处书记打电话祝贺于稼安老婆母子平安。告诉他姓杨的已经被市纪委约谈,网上反映他跟女老板关系暧昧不清,还通过女老板向他老家的亲戚朋友转包了好几个村的工程。光这些就够他喝一壶了。估计咱们这位杨副区长最起码也不可能再带着职务回来了。
溪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时断时续地下了整整三天。天刚放晴,于稼安就约上老校长去星空咖啡屋。
两人都敞开羽绒服衣襟,还是浑身冒汗,抬头看看,积雪簇拥的那块雄踞山顶的褐红色岩石还离得老远。老校长双手撑着膝盖喷吐出团团白色雾气,看着走远了的于稼安。这家伙非约上他和孙山,临行前到这片山区最高的地方来喝杯咖啡。
于稼安忽然从自己的情绪里跳脱出来,拍拍脑袋往回跑,蹲在老校长面前,背过胳臂双手扣住他屁股一提,踏着蜿蜒的石凿台阶,快步走向山顶。风从山顶翻过来,四片衣襟翅膀似的噗噗飘飞。
“放下放下。”
于稼安紧走几步,在山崖下厚厚的积雪边把老校长放下,给他拉上拉链。老校长看看岩石上的咖啡屋,拍打拍打裤脚鞋子上的泥土,掏出把小牛角梳慢慢梳理花白头发。
“就算老了,在学生面前也要保持一丝不苟的形象?”
“当然,必须的。”
走进咖啡屋,老校长就被他两个学生拉住。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孙山陪于稼安去窗边的位置坐下。他扫一眼几个散坐的年轻人:“这么冷的天还有客人。”“到晚上人就满了,一人一台笔记本,一杯咖啡,一盘配餐,等到深夜才回各自住的民宿。有许多人一大早就来占座位,一待就是一天,把这里当作办公室了。一到夏天,来观星的人一茬接一茬。人员集中的时候,得按钟点轮换。没想到这俩年轻人把这星空咖啡屋给干得这么火。”于稼安走出去,沿涂了真石漆的外梯走上房顶平台。四周山坡涧边疏疏落落的赭灰石头墙村庄尽收眼底。耳边又响起《听风掠过群山深处》,眼睛顿时潮湿。
簇拥着老校长的学生和孙山静静地望着于稼安的后背。
“他是真舍不得离开。”老校长轻声感叹,“后天他就要到市里的九龙山区任副书记了。这人就是个下力的命。昨天晚上他在我家待到深夜,一再说他心里还搁着这片山区的许多事没干。一直跟我唠叨到头遍鸡叫。”
“你们真不像话。”老校长突然批评他的学生,“咋就光顾着跟我说话,对于书记连声招呼也不打。没有他给你们出点子,哪有今天的星空咖啡屋。”
“是我们两个费了好大劲,才约来的于书记。”夏禾抱住老校长胳臂,眼圈红红的。
“老校长,你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喽。见面时的疏淡,是因为他们心里已经把于书记当成最知己的哥们。他们对我总是恭恭敬敬,弄得我很烦。”孙山感慨,“这个人哪,真舍不得他走哇。很多乡亲都跟我唠叨着流泪。”
刹那间周围几条山谷里的风顺着山坡扑上来,扬起岩石下的积雪,将咖啡屋包裹在雪白的浑莽里。屋顶上响起沙哑的歌声:“呼啸的风哦,掠过群山深处……”有点五音不全的嗓音略一停顿,随即篡改了歌词,“我想随风再走遍这里的村庄,聊聊家常话别过往,把眷恋系在每一户的门环上。”
【作者简介】
牛余和,男,1955年生,山东济南人。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收获》《十月》《芙蓉》《上海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载。出版有诗歌散文集《耕石录》《耕石斋诗草》、电影剧本《黑本往事》、长篇报告文学《筑梦》、中短篇小说集《玻璃底片》《远山》、长篇小说《老镇》等。曾获泰山文学奖、首届鲁艺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