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5期|森目:被海冲出去的人
入暮时分,传来阿澜被海水卷走的消息。和我一起上学的职工子女,耳朵全都接收到了这条散发着海腥味的句子,大人们布满油汗的脸嚅动嘴巴,不懈地传递着这条消息。消息被传递得累了,挣脱嘴巴落了地,钻到幽深的缝隙里去了。于是我们仍然继续了我们的日子。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在冠头岭下,是北海海洋渔业捕捞公司基地宿舍,围墙内一共有九栋大楼,基本是“船佬”自住,少量房屋出租给外地打工者。我们这些船佬的儿女自然成为朋友,结伴上学,休息日挽起裤腿,提着编织篮走向滩涂。我和玩伴宏明蹲下去,用螺刨去挖开灰色的淤泥,寻找螺的身影。螺刨主件是一块薄薄的白铁片,两边拧在短木柄上。蹲着,握住柄子朝身体方向刨,“啪”的一声,手上一震,就是刨到了螺。用手指抠出来,看到原来的地方留下的那个凹坑,会感到特别满足。有时螺小,还会弹起来,溅泥沙到脸上。我最喜欢的是红螺和歪嘴妹,这两种螺个小而鲜美。加点海水煮食,省是省下几勺盐,却不免肚中滚雷,直奔厕所。虽然车螺芥菜汤很有名,但我不太喜欢车螺,嚼起来滑腻腻的。有时会捡到一种叫作鲎的东西,总是一雌背着一雄在爬着,俗称两公婆。捏着它的剑尾倒提起来,可以看到它腹部像外星物种一样乱挠的胸部附肢,它是活化石,地球上唯一的蓝血动物,它饱含铜离子的淡蓝色血液是制作疫苗试剂的珍贵材料。可惜如今海滩上已经难觅其踪影。那时我尚不知晓这些知识,只觉得它怎么爬得这样慢,又这样安静,那虚张声势的甲壳毫无抵御能力。听说还有人吃这种生物,他们管它叫马蹄蟹,似乎变成了一种蟹,就是一道入口的美味了。
海水赠给我们未知的惊喜,也赠给我们突兀的危险。往往在沉迷抠出一个个凹坑的时候,臀部突然一凉,随即被腌得生疼。回头看,原来是潮水过来了,警告我和宏明不可贪得无厌。于是站起来,带着一个湿透的裆部走回家去,被风吹得凉飕飕的。我疑心曾经有人来不及撤走而被海水包围,我想象那个人就是自己,并为此兴奋。
宏明一家是外地人,他们都长着细长的眉眼和细腻的皮肤,似乎都不会说本地白话,但能听懂。他父亲面膛黝黑,全身散发机油味,沉默寡言。母亲很柔很善,长得像宏明的姐姐,似乎没有工作。宏明原本有个弟弟,后来突然多了个妹妹,原来是他父母出来打工,带不了太多孩子,便将女儿放在老家由奶奶养着。我非常喜欢宏明弟弟圆滚滚的肚子,一边在他肚子上画圈,一边教他念“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宏明妹妹后来又消失了,想是回到了内陆的故乡。有一次,宏明给我看他的作文,写的是他在海里游泳的细节。他在一个夜晚远离了大人,远离了伙伴,被海浪声吸引着,进入了海里,起初他横向游动,但一个浪头过来将他卷向深处,他拼命游动……看到这里,宏明却伸手过来,挡住这些仿佛正在纸面游动,在横线上上下起伏的字。
基地宿舍子弟长到十五六岁,很多会辍学,每天无聊地在周围渔村荡来荡去,躲到树荫下和人打牌,买六合彩,打架。生性点的会戴上草帽赶海去,又或者去沙厂挑沙挣钱。我没有加入他们的队伍,全赖家中一墙尚未被衣鱼啃烂的书籍。那是父亲趁80年代文学热时购下的,多为语法书(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买那么多语法书,他可能觉得写好文学必先学会语法吧)以及古典诗词,小说除了《东周列国志》,就只有《呐喊》和《彷徨》,以及《欧也妮·葛朗台》。如今唯一留下印象的,竟然是女主人公临死前,那被永恒阳光照耀的场景。那个场景一直深深地印刻在那里,等我回望时予我难得的慰藉。
别处珍贵的阳光,到了海滨由于泛滥而显得廉价,我们年少的身体总被晒出盐,在衣衫上结成霜。我在九栋大楼的朋友宏明,后来又和我读了同一所初中。初二时我搬离了基地宿舍,和宏明仍在同一个班级,但已经不像从前结伴挖螺时那般亲密了,我好几次邀请他来新居都未能如愿。我家搬到了捕捞公司集资建的员工房,楼下有成排的平房,是公司原来的旧宿舍。宿舍区里聚满打牌的家伙,大都是些退休的老头老太,还有失业的工人。尽管这个地方离市中心广场才几步路,但是不妨碍它破败。2000年建成到现在才二十多年,但在我的印象中,集资房从出现开始就破败到现在,也许有些建筑一出生就马上旧了。有一个平房,门边镶嵌着椰树状的窗格,踮脚望去里头黑洞洞的,不知道是什么在里面。我疑心是条狗,那未免太安静了。如果是人,也应该无法忍受那种黑暗而叫出声来吧。围墙里有个砖砌的水塔,门挺新的,落了锁,说不定里面住着个吸血鬼。我像所有无聊的少年那样沉湎于幻想——被爸妈赶出家门的那天,偷走斧子,所有秘密坚硬的外壳都会被它劈开。我站在那个椰树窗格前面,水塔俯下身来盯着我。阳光正在无声地爆炸,周围空无一人。没有观众让我一直闷闷不乐,迟迟没有下手。我想起宏明在的话,我胆子会更大一些。
我无不愤恨地回忆起一个小插曲:被海冲出去的阿澜,她座位就在我身后,有一次我正端坐,突然后腰被猛撞了一下,我按住剧痛的腰部,咬着牙回头看,她羞赧地说不是故意的,但是腰部传来的一阵阵钝痛让我根本不想听任何解释,拳头在我意识到以前就已经砸过去。她是女生,比我发育早,加上平日练冲浪,体型比我壮硕许多,所以我的拳头根本无法打痛她,反作用力却使我抽气。最后我只好默然坐下,我记不清了,那时我是否曾暗暗地诅咒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
几年后,我非常希望留下的一位同桌却悄然消失了。散学路上,我曾亲眼见到一个男孩被从单车上扯下,一把铁铲照面重击下来,他抱头蜷缩在地直到不再动弹,暴打他的那些人才匆匆散去。阿鼎就是这种不良组织的小头目,我不慎卷入阿鼎和另一位同学的争斗,我通知那人阿鼎计划伏击他,劝他尽快逃走,没想到他即时拉了一帮人过来,反而把阿鼎的兄弟打了。阿鼎对我颇有意见,幸好他们有一个奇怪的规则,不对付好学生,似乎是怕老师对付他们。幼稚的兄弟义气,黑帮式的英雄本色,对古惑仔威风的想象,奇迹般地没有彻底毁掉阿鼎。1999年西头帮覆灭以后,全北海的烂仔都收心收手,他也开始回到正轨,去东南亚打工,和我们失散在时间里 。
高考后那个漫长的夏天,我和宏明约着见了最后一面。那时我们联系靠的还是座机,如今几乎已经没人使用这种东西了。我们爬上高高的防波堤,我的裤裆又一次出了问题,绷断了缝线,但我毫不在意,一辈子的窘迫不在乎多这一件。风狂卷似的要把我们吹落海,脸皮被吹得紧贴骨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在一片避风的木麻黄里,他说他已经进沙厂工作半年了,每天光着膀子挑沙。我早就听闻他初中毕业以后没再升学,出了社会,三年来我苦读高中,几次动念回去探望留在九栋大楼的他,却终未成行。他接到我电话时感到很意外,我们已经有三年没见面了。他说他已经有了一个女人,也许明年春天就会有个仔。我那时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因为一切离我太遥远了,我无法想象十八岁就已经成为丈夫和父亲,明明自己只是个男孩,还有那么大的世界需要去探索,就已经被家庭束缚在了原地。那种悄然袭来的淡淡惆怅,很快就被对大学生活的彩色想象冲淡。临别前,我要了他的小灵通号码,在我终于拥有了一台诺基亚功能机之后,拨通了一次,他说,你真的打来了啊。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在这世上的路径早已分岔了,他比我更早地看到了这种分岔。他的声音有些嗫嚅,我们不知道聊些什么,我甚至忘了问他是否已生仔,我们只能一再回到从前。我们说好下次再聊,不过谁都知道,没有下次了,即使有,也不会再给彼此增添新的记忆,对彼此的回想只到我搬离基地宿舍前为止。没有关系,时间的尽头失散的人们终将汇聚,多年后我才不无感伤地想到这一点。此后,我离开北海外出求学、工作,数次回返也只作短暂停留,再之后父母归乡定居,我落户南宁,工作日渐繁忙,似乎失去了再回北海的理由。
生命里总是潜伏着一股伤感,如有实质,我始终未能摆脱它,无意中总触碰到它又软又黏的身体,我从未想清楚它从何而来。近几年,当生活似乎已被归置妥当,这种疑问开始浮头,将我一次次召回这个海滨小城。怀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我参加了初中同学聚会,席间见到闻淳。两年前闻淳曾约我去喝酒,我有些犹豫,有人早提醒过我,他在房产中介工作,不知何故欠下许多债,正四处借钱。微信上他打来电话,完全没有想象中油滑的腔调,语气诚恳得要命,像是已经做好我会拒绝他的心理准备。我几乎在霎时间就决定借钱给他,不多,但也不预备他能还。这次我略略提起此事,一年期限早过,面对我的询问,他只能表示,有就还我了,问题是没有,你也知道,如今地产有多不容易,这两年你也没催过我,真的对不起了。闻淳曾经是非常优秀的那类人,他最突出的才能是赢得所有人对他的喜爱。但我们一起考入高中后,他就总低垂着头,以沉默拒人,目光显示他已陷入远方的幻境,终于在决定命运的那场考试中一败涂地。当听说他从事中介这种同他个性并不适配的行业时,我不禁心生诧异。闻淳无力还钱,我不知再说什么,忙将话题移到别处,要陪写作业的孩子,变幻莫测的台风,眼前的流沙包和凤爪,等等。我们置身的圆盘状的旋转茶餐厅,在高空缓慢运转着。早前开阔的视野不知不觉已被更换,天海都灰蒙蒙的,下方正被一大片旧城区的黑色屋顶填充。左侧正有一栋波光粼粼、直插天空的玻璃建筑缓缓挪向中间。我想象我们是在宇宙中迷途的旅客,随着旋转餐厅这艘故障飞碟造访地球,迫降到脚下这座从90年代起,便裸身站立至千禧年到来的大厦上。我仿佛听见缺油的旋转底座正发出嘎吱嘎吱、让人牙酸眼痛的声音。
闻淳后来借故提前走掉,他获得经济帮助的意图落了空,大家早在背地里达成一致,不再借钱给他。离开餐厅后,我怀着莫名的惆怅走进街道,在四处响起的外地口音中走向过去。我重新发现了我的故乡,和记忆中的故乡迥异,和时时用口音标记自己身份的东北人相比,我感觉自己才是异乡人。从市中心的贝雕广场出发,无论去市区的哪个角落都不超六公里,打车只要起步价,北海原来只是一个小城,很难想象它曾是我的全世界。
沿着北部湾中路来到北京路口,四个象限分布着众多近代建筑旧址:德国领事馆、德国森宝洋行、法国领事馆、贞德女校,以及我最感兴趣的英国领事馆。右拐至市一中,透过栅栏望见,将近一百五十年前就已存在的英国领事馆默然矗立在细雨中,时间已将它凝固。那些拱形外廊的廊柱,宝瓶状栏杆,老式窗上的木制遮阳板,在无法杜绝的霉菌影响下,仍保存着1877年北海被迫开埠的历史痕迹。踏入新千年之前,为了给修建北京路让位,英国领事馆被整体往东北方平移了五十五米多。地基周围泥土被清空,千斤顶安装在加固后的地梁下,将楼体稳稳撑住。国庆节后第二天,在扩音喇叭传出的指挥声中,领事馆被横向千斤顶和人工撬棍推上九条水泥轨道,压在滚轴上一点点挪向终点,置于横梁上的那杯水始终未洒。站在曾经的领事馆,如今的陈列馆入口,我仿佛能看见,当时刚刚搬进市区的自己,坐在单车上,一脚踩地向此处遥望的样子。日后收藏于楼中的美国“天使之翼”打字机、英国琼斯公司手摇缝纫机以及各国留声机、电话机、钢丝录音机、无声电影机、幻灯机、彩绘瓷碟和玻璃煤油灯等物件,从稳妥存活的老旧建筑身上弥散的静谧气息中,大概也汲取了安宁吧。
无声电影机,1903年由英国医生李惠来(音译)从海上带来。不少怀旧网帖提及,曾放映过狗拉雪橇过雪地的镜头。而相距不远的法国领事馆,据说曾在草坪放映过露天电影。两条竹竿挂起的银幕上,一个偷了单车的贼人试图翻墙逃跑,被一条军犬追逐撕咬,咬破了衣服。那是1915年,所有北海人都可以进来,欣赏电影这种新事物。这激活了我久远的记忆,90年代初,我在九栋大楼附近的农丰小学看过露天电影,我像许多不愿买票的无赖那样,爬上屏幕后方几十米开外的高墙,伸长脖子注视屏幕背面晃动的画影。字幕是相反的,电影里的人都像在瓮子里说话,很难听清,因此看懂情节只能靠猜。有一次,管理员指着我的方向呵斥,我惊慌之下跳落墙头,大脚趾被一枚木板上的锈钉扎穿,一瘸一拐地逃回家,被母亲数落了一路,带去打了破伤风针。回想起来,那时已不知不觉产生了离开此地去往更大世界的想法。
经过人民医院,沿着解放路走,再拐上和平路,从民生路走进老街。 两边的小楼样式多为花墙头与骑楼,一楼全是商铺,贩卖珍珠粉、虾仔饼、鲜椰汁、各种海货和纪念品等。我对这种过于商业化的景观并无兴趣,便匆匆从粥样的游客中挤出街,往北走,在外沙桥上立住了脚步。几千年来聚居于外沙岛上的疍家人,其居所早已无影无踪,上世纪岛上尽是低矮的疍家棚,吊脚楼的影子漂浮在海上,如今已被以“疍家棚”为首的众多酒楼替代。
六哥和十三姐打电话来,约我晚上在北海南边的侨港吃饭,我开始向着那个方向,或骑共享,或漫步,或搭公交,全凭心情,轮换着交通工具,将物理距离一段一段地缩短。
在北海大道与云南路交岔口,我停住了车,从这往后的一段路就是从前回家的路,这个路口就像通向往事的入口。十八岁前,无数次从市中心返回郊区的家,我从未乘坐过公交,甚至不知那时是否已开通公交。我只是踩着单车,缓慢地、忘我地度过那些又长又直似乎没有尽头,就算有尽头也是无尽大海的柏油马路。如今,公交线路依旧少得可怜。在时间大河里泅渡的漫长感已无法再临我身,我唯有期盼海风,那鼓起衣衫,吹透颅骨,甚至吹翻人车的不倦海风。我抵达入口藏身暗中,用目光将经过的同学一一狙击。我隐藏了自己,但我知道,也有人正暗中将我狙击。只有彼此靠近,目光才能重新变得温暖。
昨夜,我住在十三姐家里却无法入睡。我置身的地方,这个叫第九湾的楼盘,便是曾经的九栋大楼。我拿起手机搜索,发现早在2014年,大楼就已经被全部拆除。用地图的时光机功能迅速切换,就仿佛看到,像是一个巨神的指头,抠了一下地面,九栋大楼就连植被一起被整个刨走,裸露出黄色的土壤。然后,是高层住宅突兀地生长出来。只有南边的一小段围墙,留作往日的遗迹。晚餐时,我提起过去的人,十三姐表示对原来居民的去向毫不知晓。也就是说,我可能永远也联系不上宏明了,他或许已回他父母的故乡,或许已去了外地打工,甚至已漂泊在茫茫的海上。
我大学毕业时,宏明给我来过一次电话,换我感到惊奇。他说他改到养虾场洗沙了,要跳进水池,用吸沙管抽沙出来,拿水枪冲干净后,重新抽回虾池里头,为的是要保持这些过滤海水的沙子的洁净。我问他这比挑沙好吗。他说当然,这比挑沙赚得多了,也辛苦多了,但为了养仔没有办法。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我大学的专业是土木工程,此后在工地上求生活,也与沙子打了不少交道,直到这两年工程业不景气才萌生退意。
抵达电建码头,已经是掌灯时分,或明或暗的灯光悬浮在港口的夜空。细看,一串串灯光被很好地保护在柚子大小的玻璃罩里。船上有屋,屋中有人,人一世漂泊在水上。1978年,在越南政府的驱赶下,7703名难侨疍民划动他们蛋壳般的“家”,越过汪洋大海来到港口。恍惚之间,我感觉自己也在其中一只驶回中国的小船上,摇动着橹,怀着对未来面目模糊的想象而靠近了岸。作为世代耕海为生的水民,我不愿生活在陆地,甚至以上岸为耻辱,我拒绝上岸,还是让我永远地停留在水上吧,那是靠近我祖先魂灵最近的地方……
沉浸在这种想象中没有太久,一声吱呀唤醒了我。原来是舱中一个小女孩踩上凳子,摇摇晃晃,去拨弄接触不良的灯泡。我的注意力不由被她吸去。
就在那个女孩突然跳落凳子,转身,熄灯,进入漆黑之时,我突然醒悟,今番我重新认识的,是已经深埋于过去的北海,是历史,是祖辈的北海。而我最应珍视的,是我曾经接触过、真切感受过其情绪波动的人,是他们聚成“北海”最细小的鳞浪,这才是独属于我的北海。
中午在旋转茶餐厅那里,闻淳问我还记不记得阿鼎,我说当然记得,他是我同桌。他说阿鼎在越南待了好几年,回来以后开了一家粉店,一直生活到现在,前不久还叫同学有空去帮衬,因为疫情的缘故生意差了很多。在他说的时候,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由于建设行业萎缩,我随时可能丢掉工作。但最后,我说好的,我日后肯定会去阿鼎的店子,等我准备好的时候。
我回忆起雨后,泛着油光的甘薯苗下,黑色土壤蠕动着雪白肥美的鸡乸虫。那是关于阿澜消息的句子,是散落在地的字所化,被母鸡刨食了个干净。阿澜被冲出去三天后生还,在下游,力竭的她被渔民救起,恢复后才慢慢走回了家。于是我们的日子褪去了薄灰的外壳,以另一种涂满希望的方式继续了。
正如宏明的本子上,他被卷向海深处,没人可以搭救他,他已经没有力气,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向来处游去,尽管大海深处发出来的呼唤那么吸引人,大海翻卷的怀抱那么有力——几乎是无法抗拒,他也必须往回游去,往他的家人,往他的未来游去——尽管那同样是无法测度的另一个深处。我没有看到宏明指掌掩盖之下,纸张末尾的文字,但我看着宏明朴实的脸庞,我知道答案。
【作者简介】
森目,广西北海人,鲁迅文学院第46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现居南宁,从事写作。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小说月报》《西湖》《广西文学》《特区文学》《小鸟文学》等刊。曾获《广西文学》2023年度优秀作品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