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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想过美好如此
来源:解放日报 | 陈鹏举  2025年05月26日08:00

秋寒的夜,灯是为思念留的。50年了,我和他无法再见。那时,我和他都25岁。他住乌镇路桥附近,我住福州路。没有网络。所有的对话,都是当面说的。我们贫穷、无助和卑下,只有大把日子可以蹉跎。许多个黄昏、夜,说不完的话,我俩来回互送,最后在星火日夜商店街口,微笑分手。生命对他吝啬。有天他死了。我去看了他老妈妈。她白发苍苍,无声落泪。一转眼,50年过去了。我比当时他妈妈更老了。我忘不了他。他呢?灵魂,对于在世和世外的人,厚度和灵性应该不一样吧?我想,我相信,在世的人的灵魂要笨拙得多。他一定在世外看着我,看着我孤独走过50年。

陈利告知有刘海粟大展,我随口说了句:“千红万紫纷纷落,尘海空遗一粟来。”海老,我已写过很多了。我的文字宽慰的其实只是我。海老不会因为有人说了什么,譬如我说了什么,别一样地与众不同。

陈颖学金农漆书,书录我的旧句《题秦云纹瓦当》:“微风吹易水,击筑未能云。一去无归处,但留瓦上云。”“瓦上云”她写为“瓦当云”。“当”字作“当成”解,平仄也没问题。裱成手卷。我题了“一片冬心”四字。陈颖写的,还是她的字,可是清静的冬心,她真是有的。

我在松江住了快10年,大仓桥没去过,说起来不免尴尬。今天得黄芹引领,去了。才知道云间原来就是一条街,如今是中山路。大仓桥在中山西路,该是有意境的一头,再西头还有跨塘桥,明代词人陈子龙投水自沉之处。大仓桥温婉、厚重、平整,其气息的好,是我所知的江南河梁中少见的。云间毕竟是云间。

黄芹就出生在大仓桥南侧沿河的瓦屋。窗临清流,门外有埠头,可以放舟出行。感觉是天生的好命,生在松江的心头。大仓桥对岸,前几年动迁,小街寂静无人。阳光也索然,仿佛忘怀了人事。小街两边无人的旧屋大都安好,对有年份的好人家,路人同样不舍。大仓桥北堍,有个面馆,极好的汤头,各色面都诱人,价格便宜。小笼包、锅贴、生煎是现包的,自然也好。吃了碗辣酱面。早上和午时,客人多,大抵是附近的住家,还有打工的人。

中山西路,朝东没多少步,街北有个书店,一开间门面,谁知进去是五进深院。其间一个园子,有两人合抱的大树,露天案几,喝杯茶感觉隔世。听说是王尚德的祖屋,清末王氏宅。王尚德和夫人原是市诗词学会的同道,有极好的人品。想不到物是人非之后,我登访他家老宅。再往东一些街面,发现街南侧一棵斜出半边的老树,记起对街大院,十几年前,曾来此设立解放诗社分址。如今这大院门外筑了围墙。往事真的如烟,除了模糊的记忆,回不去。只是惊奇,我曾经离大仓桥如此近,竟然错过。“晚晴无处不萧条,村米乡鱼味寂寥。一十三年五茸客,立冬初上大仓桥。”留几句,算是这回的鸿爪吧。

前日于寂舍东壁,见多宝塔碑拓,欢喜无语。系福社十余年前过碑林所得,之后赠予寂舍主人。今晚落笔“参多宝塔,诵法华经”八字,描金腊笺,四尺整张,略以言表。

“将欲梦谁今夜永,偏教囚我万山深。”钱锺书的句子。2018年,外滩华尔道夫酒店,黄永玉说起此句,并在餐巾纸上写下了。这手迹我收着。后来知道,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人海时怜知己少,梁园但觉月光多。”辛卯年我写给人梁。记得是个休闲的下午,他家窗明几净,阳光如水,写得很轻快。至今13年了。墨越陈越香,句子是越想越沉了。之前哪里会知道,真有这光阴等着我。人梁少年时从任政学书。我和他20年交情,没见他下笔。可谓深藏不露。今书我庚子诗六首,补家壁。笔底波澜,始见真面。

叶榭八十八亩田有个朱燕,曾遇见一只燕子。可能是幼小,或是受伤,燕子被她握在手心,并无飞走的动静,眼神安逸。今晚又想起来,写了几行窃以为是诗的文字,最后一节是:“在人类的脚本里/燕子就是春天/有关这个春天的文字/真有了燕子出席。”

读2002年旧文《读闲章》,文中有段文字:书法大家沈寐叟,他的一副对子上钤有“海日楼”印一枚,还有“像莲花未开形”的象形印一枚。不知后一枚出于何典,我是宁可以为,这上尖下圆胭脂色的水滴模样,取形自金文中的“主”字。这两枚印联用,即是“海日楼主”。此番重读,仍觉有味。“如贝叶无染色,像莲花未开形。”朦胧中得了一联,还写了下来。

鑫尧送我姑苏叶荫三的一本食单,可称它《荫庐食单》,是原稿扫描本。那时人笔迹都端秀,心平气和。入书时字又缩小了些,更有味道了,何况写的是食单。我活得惭愧。在世最大的事,所谓丰衣足食,历来弄不清楚。见过的人,穿什么衣服,都没印象。吃过的菜呢?事后有记得好吃的,至于是什么菜,一定都说不上来。就是喜欢食单,好比喜欢中药方子,喜欢这么多好看的芬芳的字在了一起。袁枚的《随园食单》和辛弃疾说的“东家种树书”,都是不能释怀的。至于读以致用,很惭愧,我不行,还笨拙到无以救药。记得几十年前,沉湎于给熟稔的人开的饭馆写食单,叫来江湖上有点诨名的兄弟,一人写一个菜名,还署名钤印。印章忘带的,按指纹。年轻就是好使。那样的事,如今想来,也敢情好。

袁枚《随园食单》中有条“鳗面”:“大鳗一条蒸烂,拆肉去骨,和入面中,入鸡汤清揉之擀成面皮,小刀划成细条,入鸡汁、火腿汁、蘑菇汁滚。”请福社私家大厨花一日之功制作。晚餐食大闸蟹后端出。一席十人,每人一小碗,俱言秀色秘香,味之鲜美,竟不为蟹所掩。百事无聊,何不食鳗面?此话说出,自笑。慎记。

灯下一亮,“高高秋月病相如”印,是吴颐人所赐。边款是“鹏举兄属刻。并示弟妹文君一笑。两天晒网斋。吴颐人”,很多年前刻的吧?或可以那年拙作为凭。《秋月六首》每首都以“高高秋月病相如”作结,落款是“2007年 上海”。那年住瑞金医院,坐实得病,所谓司马相如的消渴病。

申窑阿罗也玩高温窑变釉。窑变难以逆料,不只是七分天意。他是一条道不怕走到黑的种,他为他的窑变釉,“贪痴嗔”三字给占全了。他说他是好汉堂主,我看他是采花大盗。历来盗自以为好汉的,比比皆是。不是吗?

2024年12月19日,谢芳去世。我十来岁时,邻家有个大哥是地质勘探队的,因病回家调养。他性情极为温和,见人常带微笑。每天在窗前画人物素描。有天他画了谢芳。画得真好。我想,她是他心中很美好的人。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是曹操的话。曹操生在乱世,有大作为,也有普通人情感,而且温暖、真挚。也因他是,或者说他同时是普通人,所以,他是大人物。可惜,这样的人,许多代都难碰上。

冬月初八,过宁波,寓居那里的原小同事嘉善,在月湖边一个名叫曲宴的店家请饭。设席于满庭芳厅。席间,他抚琴助兴。琴是当今名家所斫,值不少银两。我以《满庭芳·步小山词》答谢。次日同游天童寺,他背琴登山。我和他依山傍寺而坐。他谈及要以满庭芳句“湖海凭谁知己,纷纷在,千万人中。今宵是,开怀啼笑,拼得醉颜红”铭琴。我让他自己书写了。腊月十八,启程应他之命铭刻,还多刻了6年前他在沪时我写给他的一副嵌名款。动刀披麻灰大漆,足见启程才能。定神想来,纵使乱世,也无碍风雅。即使附庸风雅,也是好的。发心并非焚琴,上苍不会见怪。

铭琴这事,说是古已有之。这回嘉善、启程,还算上我,三人玩过。说实在的,我是看客。嘉善是拥琴者,是下决心的。启程是成事者。苟且和远方,只在他手头刀口之间。如今,翻过山丘,这番风景,当然是可以让三人沉湎一阵的。

1994年8月,我到严子陵钓台,接待我的是晓芩和银坤。那天有幸在一本新册页上开笔:“一水伤心碧,两台梦迹浓。桐庐天下郁,满目尽酸风。”今天,银坤找资料,翻出有关这本册页的原始记录,册页记载了当时数十位来宾的签名、题字。其中有好些人,已进入正史或载于文史的。这本册页,归公庋藏。30多年前事,哪里想过美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