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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李芳苓 李迎春:垣墙两边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 | 李芳苓 李迎春  2025年05月27日08:28

一道垣墙隔开两户人家。墙不高,与人齐额,却恰到好处:如若两边都无所觊觎,恪守和平共处原则,这高度足以尽到“墙界”之职,保持双方的独立完整;如若两边格外要好,则只需提脚翘首便可相互交流,递送友好;如若两边势不两立,那么这墙就是再高出一倍两倍,也挡不住战火的蔓延。

两边各靠墙根栽了一棵枣树,长势都很旺盛,许多枝杈伸过墙去,交织扶摇,像是一对耳鬓厮磨的亲姐妹。两家主人是一对孪生兄弟,东边住的是哥哥司马如意,县委书记;西边住的是弟弟司马吉祥,县一中语文教师。他们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中高个头儿,宽肩圆脸,皮肤白皙,浓眉大眼。

他们祖上是书香人家,世传郎中,在本地颇有声望,所以才能在县城府地造房起屋,立足一隅。祖上企望多子多孙,宅院围得特别大,以备多造房屋。待到他们兄弟长大结婚,中间才垒起这道垣墙。院落虽一分为二,但比起那些日益密集的城镇房屋还是宽绰得多。院子里可以栽花植树,徜徉散步,远非那些鳞次栉比、密如蜂窝的职工宿舍能比。因此,身为官员的司马如意不肯搬进县委大院水、电、暖设备齐全的大套房去。

兄弟相亲,妯娌要好,两家和睦,情深义厚。然而,正像任何一道山脊都要成为分水岭一样,任何一道垣墙都要把两边隔成不同的世界。

夕阳西下,西院的女主人秋月生火做饭。虽然丈夫是闻名全县的权威教师、县城一中的语文教研室主任,他们的日子却过得有些寒酸。时已入夏,别人家早已吃上黄瓜、蒜薹、西红柿了,她家还在吃蹿了薹的老菠菜。她把菠菜尽量切细,以使老化了的纤维质不至在嘴里缠住舌头。不舍得用油炒,只拌上一点儿虾酱,放在烧稀饭的锅上蒸,权当菜肴。做着这些的时候,她有说不出的委屈。本来丈夫的一份工资养活这个三口之家还算宽裕,如今儿子在上海上大学花销较大,再加上丈夫心肠慈悲,常常拿钱支援那些家庭困难的学生,频繁而又毫无计划,使得自家的生活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县城那些有头有脸有能耐的人家都用上了液化气灶,她家还是烧柴草大锅。锅灶的烟囱出了毛病,炊烟倒灌,从灶门呼呼往外冒,呛得秋月咳嗽不止,眼泪直流。秋月很希望也有一套液化气灶,那东西用火一点就呼呼燃烧起来,蓝色的火苗像一簇盛开的花朵,咝咝唱着,听了叫人舒服。火力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只要用手一扭,用不着老守着锅灶添柴续草,方便干净。早在几年前东院的哥嫂家就用上了液化气灶,普通人家却望尘莫及,要托关系、凭本本。其实本县石油公司的经理就是丈夫从前的学生,估计只要丈夫开口,人家会给老师这点儿面子。可是,她几次向丈夫提示,都毫无效果,说轻了不予理睬,当耳旁风;说急了,他竟虎起脸,严肃批评:“这事一旦不好办,叫人家多为难!”那语气,绝不可为。她只得以极大的忍耐抵御着液化气灶对一个家庭主妇的巨大诱惑。

好歹做好饭了,她逃出屋外,吸几口新鲜空气,揉一揉呛红的眼睛,然后拿个马扎坐在院子里歇息,瞅着屋里的炊烟从门口上方涌出来,轻袅袅地向空中飘散。晚霞映照着她瘦削的身体,头顶上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像年轮一样,证实着她流逝的岁月。尽管如此,从她方方正正的脸盘、分布匀称的五官以及并未发胖的体形可以想见,她曾是一个俊秀的姑娘。

云霞由红转暗,天渐渐暗下来。院子里的东西变得模糊不清,敞开的房门像个黑魆魆的洞。丈夫还没回来,屋里响起痛苦的呻吟,声音微弱又凄惨,仿佛一只被狼衔住的羔羊发出绝望的哀叫!这是一个得了绝症的女人,一个和她本来毫不相干的女人。这女人的儿子是丈夫的学生,临近高考,丈夫不忍心让这个学生因此耽误高考,就把她搬到自己家来照顾。

“哎哟——哎哟——”瘆人的呻吟直刺耳膜,病女人刚才吃下的止疼药药力又消尽了。肝癌晚期,被医院委婉地推出大门,只有等死,又等得这样难熬!秋月想,要是自己,早就想个办法了结此生。她这样想着,进屋拉亮电灯,重新喂药。灯光下现出那个女人憔悴的模样:形容枯槁,头发像一堆秋后的蓬草,脸是一张皮包着的“骷髅”。秋月心悸恐怖,甚至不敢看那张面孔,喂完药便逃向屋外。电灯没有拉灭,好让那明晃晃的灯光为自己壮胆。尖厉的呻吟声仍然传出,她害怕这声音的继续,更害怕这声音的停止。

东院亮起了灯,足有二百瓦,灯光将枣树的影子投到西院房上,像一幅剪纸。不一会儿,便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带着各种音色、各种语调的寒暄。秋月知道,墙那边又到宾客盈门的时间了。每天落黑,县委书记家的客人就像火车进站似的准时到来,形形色色,各具想法。有几个常客,垣墙这边的她耳熟能详,一听声音就知道谁来了,并能想象出说话时的神情姿态。

“君子兰花开富贵呀!”这忒显熟稔的是县委行政科办事员秦志江。他的弟弟秦志河就是司马吉祥班上那个濒临辍学的学生,他的母亲正躺在一墙之隔的西院病榻上呻吟。这个政府机关的年轻人几乎不来看望母亲,却天天泡在东院。

东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来到这里,既像串门,又像是给朋友贺喜,多数带着礼物:北方的樱桃,南方的荔枝,东海的肥蟹,西沙河的大西瓜……尽管天天宾客盈门,主人却无需准备待客食品。

踏进东院的人不约而同形成一个特点:纷纷讨好书记夫人叶蓁蓁,看她脸色说话,而把书记放到次要位置。如意书记是个谦逊随和的人,身份、地位使他养成谨言慎行的作风,特别是在家中,任凭年轻的妻子应酬、张罗客人,他总把闲情逸致放到钟爱的花室和鱼缸中。

常言说,美女门前井水甜。人们想一睹美女的风采,自然频频光顾那口水井。对此,聪明的叶蓁蓁心领神会,她知道,真正的“美女”不是自己而是丈夫。

县委办公室那位姓胡的大胡子主任带来一纸箱桑葚。桑葚是本县特产,粒大饱满,色紫而亮,味香甘甜。但桑葚不便存放,叶蓁蓁看见这么多桑葚肯定吃不了,就盛了尖尖一碟子送上垣墙:“弟妹,送些桑葚给你尝尝鲜。”墙这边秋月接过桑葚,心里却有些不平衡。人们交际讲究礼尚往来,一年四季老是接受别人家的东西而无以回报,她很羞愧。

东院里,大家喝着茶水,品着桑葚,说着笑话,好不惬意。唯有秦志江闲不住,忙着给金鱼换水喂食,清理花室的败叶落红,活儿干得麻麻利利、轻车熟路。其实,他并不喜欢养花养鱼,完全是投书记所好。书记房前那个一半地上一半地下的玻璃花室是他张罗建成的,施工中一块碎玻璃划伤前额,留下显眼的伤疤;那两口大鱼缸也是他张罗去买的。

秦志江打扫完花室,搬出盛开的君子兰,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众人中间,让大家观赏。那花的叶片碧绿汪汪,像喷泉一样向侧空奋发,中间花莛笔挺,上端开出三十二朵橘红色的花朵,鲜艳无比。众人一齐叫好。

胡主任欣赏着君子兰,对着书记讨好地说:“这花少说也值三五百吧?”

秦志江心里乐了,这花是他横着心花二百元买来送给书记的,搬出来的目的就是想借众人夸赞之口让主人领情,听到估价高出实际,禁不住窃窃自喜,庆幸自己的聪明之举。

东院的说笑、献媚声越过垣墙,传到西院,更加重了秋月的凄凉和忧伤。她曾跟丈夫学过几首唐诗,此时想起“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的诗句,感触很深。她羡慕那边的热闹和欢乐,更羡慕那个比自己年轻十二岁的嫂子,瞧人家多有福!丈夫是县委书记,在外面一呼百应、说一不二;在家却谦让随和,甘当配角,像哄孩子似的对待妻子。“多么幸运的女人呀!”她禁不住感叹,一种苦涩涌上心头。本来这个书记夫人的位置是自己的,却被她丢弃了,莫名的惆怅让她再次回忆起三十多年前那次永远无法挽回的失误。

那是在1949年前,这一带兵连祸结,人心惶惶。儿女长到十八九岁,父母就坐立不安,有女怕遭祸,有男怕抓兵,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儿女早点儿完婚,以了却心事。司马家的一双男儿正值这个年龄,自然也要问及婚事了。

按照习俗,长幼有序,早出生五分钟的哥哥如意天经地义受到优先考虑。像他们这样的小康人家,自有许多热心人帮着张罗。邻居张二婶介绍了娘家侄女,名叫秋月,称她上中个头儿,瓜子脸盘,柳眉杏眼白面皮儿,谁见了都说俊俏;上过四年小学,识文断字,是女孩儿中难得的;特别是她温文尔雅、端庄大方。

相亲那天,秋月紧扎长辫,淡抹脂粉,上穿藕荷底色碎石榴花小褂,下穿天蓝色长裤,脚踏一双绣花鞋,跟在姑姑身后纤纤细步,有些腼腆。将到司马家门口,姑姑叮嘱:“大方点儿!咱这模样不怕看。”又说:“你也好好看看他家双胞胎的老大,叫如意的那个。”秋月颔首,表示记下。

司马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上早就买下挂面鱼肉。相亲吃面条,意在把男女双方缠在一起。如意换了新衣理了发,身穿大褂,头戴黑缎瓜皮小帽,很是精神。如意母亲也打扮得头面一新,老式发髻梳得油光可鉴。她特别关照吉祥说:“客人来了,端茶倒水,你勤快点儿。这回给你哥相亲,下回就轮到你了。”

见了面,张二婶向侄女一一介绍司马家人,赞了又夸,重点放在如意身上:“这是如意,聪明能干,知书懂理,为人厚道,眼下在药店学徒,很快就是药店掌柜。人家是祖传的家风和谐,乐善好施。”回头再夸自家侄女:“这是秋月,从小懂事,识文断字,心灵手巧。”最后介绍吉祥时显得简单:“这是如意的弟弟吉祥。”

如意妈没有女儿,看着俊俏温婉的秋月,亲昵地把她拉到身边,欢喜得不得了:“瞧这衣裳做得多合身!这花鞋绣得多么细巧!”张二婶接上话茬:“不是俺夸自己侄女,她十岁就会绣花,十二岁就会裁衣,三庄五村没有不说她人俊手巧的。”

如意妈忽然意识到,不能光夸人家姑娘,也该夸夸自家儿子:“俺如意也是个好孩子,在药店学徒,都说他记性好、算账快。”

那时的年轻人受封建思想束缚,相亲时难为情。如意坐在凳子上拘谨无语,脸色严肃得像块铁板,有些泥塑木雕的呆气。吉祥倒是毫无拘束,大大方方地给客人倒茶端水,还递给秋月一把扇子。秋月有些紧张没接好,扇子掉落地上。吉祥忙捡起来,重新递给她,附上善意的微笑。大概就是这一笑引起后来的变故。

如意妈意犹未尽,为了证实自家的殷实富足,领着秋月各处看看。如意屋里自然布置得无可挑剔,样样中规中矩,干净整洁。吉祥屋里有些凌乱,墙上挂着一支竹笛,一柄长穗佩剑,还有一把断弦的弯弓。靠墙的桌边摆放了许多书籍,一幅尚未画完的水墨画摊在桌面上,画笔斜架在颜料盘上,还没刷出来。画上画的是江船云树,半边月亮跌进山谷。画面空处写了一首诗,字迹洒脱。

秋月产生了兴趣,情不自禁小声念起:“月落鸟啼霜满天。”

吉祥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张二婶忙问:“怎么,俺侄女念得不对?”吉祥急忙解释:“不是她念得不对,是我写得太潦草,‘乌’字写得像‘鸟’。天黑时乌鸦啼叫,凄冷悲凉,才是诗里的意境;要是笼统地说鸟叫,说不定是怎样的声音了。”听他这样一说,一抹红云飞上了秋月的脸庞。

回到张家,张二婶问秋月:“你看怎么样?”

秋月抿着嘴,腼腆地点点头。

张二婶自鸣得意:“我估摸你能看中。这样的好人家上哪儿找?你姑的眼力不差吧?”

秋月捂住脸吞吞吐吐:“可是……我觉着老二比老大好。”

“啊?你看中了弟弟吉祥?”张二婶吃惊不小。

“姑,你别嚷。”秋月含羞地说,“那个老大总绷着个脸,老二多热情!他屋里又是书,又是画,还有弓箭和乐器,将来是不是更有出息?再说,我觉着他性格好,说说笑笑挺有意思。”

张二婶寻思片刻,觉得侄女的话也有道理。自古佳人爱才子,侄女喜欢读书人,也合情理。但她很是为难:“这可叫我怎么去跟人家说呢?”

“姑,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不能马虎,我求你了……”

张二婶把秋月的意思委婉转告如意母亲。

这事在司马家引起轩然大波,全家惊讶而不适,一边是如意的懊恼,一边是吉祥的难为情。如意觉得给自己介绍的媳妇看中了别人,以后还怎么抬头见人?吉祥认为是自己坏了哥哥的好事,后悔不已。惊讶过后,父母倒比较冷静,认为如意不愁找媳妇,秋月是个好姑娘,要做自家媳妇,老大也好,老二也行。可是吉祥不答应,他不能坏了哥哥的好事!最为严重的是如意当天失踪了,不知去向,一时弄得人心惶惶,沸反盈天!

接到张二婶的传话,血气方刚的如意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二话没说,涨红着脸起身就走,不顾母亲喊叫,径直冲出大门。父母体谅他的心情,没有追赶,心想让他出去平静一下也好,遇上这事,心里总是会难过一阵子的,可等到吃晚饭时,如意还没有回家。母亲叫父亲到药店去找,药店掌柜说他根本没来。这时一家人慌了手脚,于是烦劳街坊,惊动四邻,大街小巷、漫山遍野地找,不放过任何一个墙角、山洞、树林、苇湾……一连折腾几天,终不见踪影。

一个月后接到如意的来信,告知已到临沂参加八路军了,才叫人稍得安心。信笺下端,另有几句写给弟弟的附言:“弟弟,人家看中了你,是你们的缘分。这事与我无关,莫要多虑。听哥的话,应下这门亲事,不光你们俩好,也让父母宽心。”

波平浪覆,吉祥和秋月成了婚。

想着这些,秋月心里很不平静。她曾多次埋怨自己鬼迷心窍,有眼无珠;又反复原谅自己: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呀!

夜渐深,星更明,枣树的剪影无声依偎在房上,似乎已入睡。东院的人们却还雅兴未尽,欢声笑语不断越墙而过,直刺秋月痛楚的心,她想进屋躲开刺激,又恐惧床上那张行将断气的面孔。就在这时大门开了,司马吉祥夹着书包回来了。她的一腔幽怨顿时发作起来:“这么晚了,你怎么才回来?”

“临近高考,就是要加班加点儿。”

“高考是你去中状元?”

吉祥一听话中带刺,知道妻子怨气不小,平和地说:“高考不是我中状元。可身为教师,总得为学生的前途着想,还有家长的期望、学校的声誉和咱当教师的职责与威信。”

“前途、期望、声誉、威信,这些东西值多少钱?能改变你吃虾酱老菠菜的生活?”秋月一边给他拾掇饭菜,一边发着牢骚。

“你别说,这回还真值了钱。”吉祥从上衣口袋掏出工资单和一沓钱一起交给秋月,“这个月调工资,我涨了两级。”说完,大口吃起饭来,虾酱老菠菜嚼在他嘴里,如同山珍海味。

秋月细看工资单,苦涩的心得到些许安慰。数数工资,反问道:“怎么比上月还少?”

“支援了秦志河与另两个学生三十元。面临毕业与高考,又要照相,又要买复习资料,还要交报名费、体检费……他们家里都困难。”

“秦志河他哥哥呢?他家也困难?”

“那是个畜生!”

提到秦志江,一向温文尔雅的司马吉祥变了个人。本来,秦家的日子不该这样难过,秦志江是机关干部,妻子是打字员,他们没有孩子,如果不和母亲、弟弟分家,加上在北京工作的姑姑接济,日子是蛮可以的。可是,他竟狠心提出跟多病的母亲和还在上学的弟弟分家,扔掉一切家庭负担。不仅如此,前些日子得知姑姑给母亲寄来三百元治病钱,竟变着法儿骗走两百元。

那天早晨,秦志河上学后,秦志江提着二斤点心到了母亲那里,坐下后满脸愁云,一言不发,眼里竟滴出两滴清泪。那时母亲病情尚不严重,猜不出他有什么心事,着急问道:“孩子,你怎么了?”秦志江不语,只抹眼泪。

“有什么委屈,说给妈听听。”

“我是在恨自己,恨自己没出息。”

“你怎么没出息,这不是挺好的?”

秦志江便如泣如诉,说出自己的心事:他在机关工作已经五年了。五年来,他如何勤快,如何谨慎,却只有任劳任怨的份儿,没得到什么好处。眼看着身边同事提拔的提拔,升迁的升迁,科长、副科长、主任、副主任,一个个都有了荣耀的头衔,自己还是个小小的办事员。这还不算,机关党小组开会,还常常批评他意识不好。什么意识不好,谁不想升官发财,看看赵钱孙李等人有什么能耐,不就是他们老子职高位显跟着沾光吗?不就是他们能巴结领导、舍得花钱送礼吗?咱可是一无后台,二无重礼,只能低声下气干一辈子办事员。

他越说越伤心,眼泪挂到腮上。母亲深深感到愧对了儿子,眼里陪出泪水:“你说,送礼行吗?送给谁?送什么?”

“当然最好是送给县委书记,他喜欢养花。”

母亲稍感轻松地说:“那买几盆花送给他就是。”

“妈呀,你不懂外面的行情。你以为县委书记养的是那些普普通通的花呀?人家养的都是名贵花卉,一盆少说也要四五百块。”

母亲听得目瞪口呆,不知世上竟有这么贵的花,更不知这还是儿子根据汇款单量体裁衣喊出的价码!她抖索着从枕头底下拿出钞票,数了二百元交给儿子:“你姑姑刚寄来三百元钱,留下你弟上学和我买药的钱,这些你拿去送礼吧。”

儿子接过钱走了。母亲感到安慰,她以自己最大的能力为儿子的前程献出了一份爱心,遐想着儿子从这个门出去便走上升官的光明大道。这个可怜的已经患了绝症的女人!

随着病情的恶化,医药费花光了她家老底,日子拮据起来。秦志河不但交不起学费,而且面临退学照顾病危的母亲。对此,作为长子的秦志江不闻不问,甚至秦志河找上门时他竟摊开两手,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秦志河只好泪流满面地向吉祥老师提出退学申请。吉祥老师心颤了,在他三十多年教学生涯中碰到过许多类似情况,却没有人比这更惨。秦志河是三好学生,好学上进,在班里始终名列前茅。这样的好学生在即将跨入大学门槛时辍学,实在让人于心不忍。司马吉祥决定帮他渡过难关,开始替他交纳各种学习费用,把他病危的母亲接到自己家让妻子照顾,还为秦志河设计前程——报考师范专科,花费少,学制短,容易挺过去。妻子对此颇有怨言,他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言相劝:“看着秦志河这样的好学生中途辍学,功亏一篑,你不惋惜?”

妻子说:“好学生,好学生,你哪年没有几个这样的好学生?年年如此,自家的日子过得这样寒酸!他们上了大学对你有什么好处?”

“君子济人不图报也。”吉祥话锋一转,“看到学生们成才是非常骄傲和幸福的事儿。”接着他如数家珍地讲起从毕业的学生那里得到的种种幸福感:比如某次去医院看病,正在排队挂号时,一个他教过并救济过的学生大夫认出他,帮他简化了手续,请了医院最好的医生会诊;比如时常有人冷不丁喊他一声老师并致问候等等,都让他身上涌动丰沛的暖流,回味起来很是满足!

最令他激动不已的一件事是:前年夏天,他在大街上偶然遇见一个学生,名叫钱洪本,非常诚恳地请他到家中坐坐,并且立即打电话召回在银行工作的妻子炒菜做饭,招待老师。谈话之间热情洋溢,一口一个“感谢司马老师培养”。司马吉祥心里觉得不好意思,说:“洪本呀,你别总说感谢我培养。其实我当你的老师,你做我的学生,纯粹是巧合。设想没有我这个老师,你照样上中学,照样有老师教你,很可能那位老师比我教得更好。”

钱洪本不以为然,说出一番令他激动不已、念念不忘的哲理:“话不能这样说,老师。”他看了看妻子,接着说,“正像假如没有她,我也不会打光棍儿,还可能娶到更漂亮更温柔的妻子。可是,能不能因为这种假设就不爱她了呢?”

司马吉祥深受感动,这个论述太诚挚、太精辟了!他当了这么多年教师,从没感受过学生这样的情怀,他久久沉浸在幸福和自豪之中,深切体验到做教师的光荣和伟大。后来每每津津乐道地向人重述这段对话时,总是激动不已。

那次他在钱洪本家里破例喝了酒,话也说得很多,详细询问钱洪本毕业以后的经历、现在的工作情况。钱洪本告诉他,自己现在是县石油公司经理,并表示,老师若有什么事,尽管找他,能帮忙的一定尽力。司马吉祥眼睛一亮:“好,好……”他想到了妻子梦寐以求的液化气灶,那正是石油公司所管之事。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担心学生为难,妻子的那个渴望终没说出口。

东院客人散尽后,叶蓁蓁盯着丈夫问:“怎么,你这个县委书记快完蛋了?”

司马如意被问愣了:“这话怎么说?”

叶蓁蓁揶揄地说:“人家都在传你有作风问题。”

司马如意很不耐烦:“别听信谣言。”

司马如意是个正派本分的人,他洁身自好,从没有拈花惹草之事。这与他的性格和经历有关,自从那次相亲受挫以后,他在女人面前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别说是寻花问柳,连妻子都差一点儿永世不娶。

他在部队戎马倥偬征战三年,下江南,入四川,直到解放贵州、云南。他英勇善战,打完仗已是连指导员,解放后实现了上军政大学的夙愿,毕业后又升任营教导员、团副政委。其间有许多好心人给他牵红线,搭鹊桥,介绍对象,他却一个不看、一个不谈,弄得大家莫名其妙,甚至酝酿出对他功能欠缺的猜测。一晃十年过去,直到生产救灾那年调回本县当武装部长,在亲朋好友们的软磨硬逼下才答应娶亲,那时已经三十好几了。凭着他的能力,愿意嫁他的姑娘自然不少。在众人的参谋下,他挑中了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叶蓁蓁。

司马如意精明能干,解放思想,搞活经济,乡镇企业遍地开花,使本县GDP跃居全省第一。上级两次调他去干副市长,都被他谢绝,他要在本县干一辈子,为乡里乡亲多做些实事。但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不走,挡了一批人的道儿,有些人情绪不满就借题发挥,造谣生事,背后说他的坏话。

7月6日——全国高等学校招生考试的前一天,秦志河的母亲灯枯油尽,咽气归天,死前经受过痛苦的折磨,眼不肯闭,嘴唇上留着自己咬破的牙痕,样子很叫人害怕。秋月慌急地说:“吉祥,快去找她儿子。”

吉祥沉思后说:“只能告诉秦志江,不能告诉秦志河。”

“这样的事怎能不告诉他?”

“三年高中,他刻苦攻读,明天就要上阵高考了。这个时候得知母亲去世,情绪会受很大刺激,明天捧到试题能平心静气地答卷吗?这怎么得了?”

秋月想想也是:“那怎么办?”

吉祥说:“暂时对他保密,只叫他哥哥来处理丧事。”

他借用东院如意家电话与秦志江通了话。

秦志江伏在母亲床头放声大哭:“妈呀妈呀,你怎么走了哇……”声音震得房梁上落下灰尘。吉祥夫妇知道,这个不孝之子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何曾心疼过母亲?夫妻俩并不劝慰,只等他表演完了说事。果然,三五声之后,秦志江抬起头,揉搓着干燥的眼皮问道:“弟弟怎么没来?”

吉祥说:“没告诉他。我想等他参加完高考再说。”

“这怎么行?”秦志江立即反对,“母亲去世是大事,什么事比这重要?”

吉祥说:“现在让他知道只会让他痛苦伤心,影响了情绪,考不上大学就误了他的前程!高考完再告诉他,悲也罢,哭也罢,什么也不会影响了。”

听完这话,秦志江反而更坚决。他心里装着一本账:与其让弟弟考上大学,不如考不上。考不上,不管干什么,自己养活自己,做哥哥的没有什么责任;考上大学总要花钱,当哥哥的不能一毛不拔,就算赖着一毛不拔,也要招来街坊邻里的非议。所以他倒希望弟弟因此考不上,便红着脸说:“司马老师,不能这样,做儿子的养老送终天经地义,怎么能让我弟弟落个不孝之名呢?”

“你不必激动。”司马吉祥洞察他的内心世界,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的自私与虚伪,“孝与不孝存在于一个人的本质之中,而不只表现在是否送别遗体上。你弟弟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很有孝心,曾要为伺候你母亲而退学,但是在高考这个节骨眼上,作为兄长,你应该为弟弟的前程着想。”

“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不要管!”秦志江恼羞成怒。

秋月扯扯丈夫的衣袖,小声说:“好了,你别多管闲事了。”

司马吉祥甩开妻子的手,郑重其事地对秦志江说:“秦志河是我的学生,我对他有责任。如果你坚持丧事必须由他承担一份义务的话,我情愿顶替他。”

“我们家的事,不用外人管!”

“对你母亲我已经管了两个多月了。”

“我说的是这次丧事。”

“难道你拒绝一切建议?”

“是,老天爷也不行!”

司马吉祥无话可说,抬腿就去了东院。在这件事上他很固执,既然秦志江说“老天爷也不行”,他偏要试试。他要去求助哥哥如意。哥哥是一县之主,在这方圆之地可以一诺千金。过去,不管自己遇到什么困难,从未向哥哥开口;今天,为了学生的前程,他破例到东院求助哥哥。

一会儿,他回来对秦志江说:“如意书记要你过去接电话。”

秦志江到东院接完电话回来,态度立即软了下来:“司马老师,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那好,”吉祥轻蔑地一笑,心想,县委书记发话你就乖乖地唯命是从了,还用什么老天爷?他说,“你通知殡仪馆来车把你母亲搬去,我去买个花圈,代表秦志河与你一起去举行告别仪式。”

其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往常7月6日下午,司马吉祥是寸步不离学生的,除了再三叮嘱考试注意事项外,还要照顾学生的情绪,讲笑话,做游戏,让学生放松一下,以便第二天以饱满的精神投入高考。今天情况特殊,但他还是放心不下,借买花圈的空隙,来到班上。

“同学们!”他走进教室,显得特别亢奋,“明天考试,今天需要你们注意三件事:第一,要好好休息,不要‘开夜车’了,平日分秒必争,今天要养精蓄锐;第二,要安静放松,不要做激烈运动;第三,要树立信心,不要担心自己考不好。凭我多年的经验,你们学得不错,一定能考好!”说着,他在黑板上写出自己创作的一首小诗:

一群少年读书来,

三载勤奋志不衰。

待到挥试状元笔,

洒洒点点显英才!

当最后一个“才”字落笔时,全班响起热烈掌声。

离开教室时,司马吉祥特别注意了一下秦志河,见他正望着自己,像是有话要说,便走过去:“秦志河,你怎么样?”

“我很好。老师,我妈怎样?”

司马吉祥略微一迟疑,说:“还好,你放心。”

“我想去看看她,不然,一投入高考,三四天没有时间。”

司马吉祥马上说:“你别去!”停顿一会儿,又说:“你妈不让你去!她要我捎信,叫你专心高考,别惦记她。你若回去看她,她会因为你为她分心而不放心。孝顺父母,孝不如顺,恭敬不如从命!”一个从来不讲半句假话的知识分子第一次撒谎,竟说得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秦志河点头表示领会。司马吉祥赶紧走了。

在殡仪馆里,吉祥随在秦志江身后献上花圈,然后肃立在遗体面前,毕恭毕敬地说:“我代表您的小儿子秦志河来为您送行。您生他养他的辛苦,他知恩了。是我自作主张,暂时没把您大行归天的事情告诉他,好让他安心高考,来慰藉您的慈母之心,请您多加原谅吧。”说完跪地三叩首,一股复杂的感情使他不禁潸然泪下。

三天高考,秦志河发挥得很好,他带着胜利的喜悦来到司马老师家看望母亲,进门就高声喊叫:“妈!”喊得吉祥夫妇都掉下泪来。吉祥上前抱住他,沉重地说:“请原谅我对你撒了谎——你妈去世了。”当得知母亲是高考前一天去世,吉祥老师替自己送别母亲,行了儿子该行的大礼,回想那天老师怕影响自己高考隐瞒情况的良苦用心,秦志河泪如泉涌,跪倒在司马吉祥面前。

两年后的初冬,刚刚下了第一场雪,小城披上洁净的银装,显得那么淡雅。司马兄弟过完六十岁生日相继退休,心情倒也平静。县委、一中分别为他们举行了欢送会:县委那边出席会议的都是各部门的领导,由接班书记吴国民带头歌功颂德,大摆司马如意担任县委书记多年来的辉煌政绩,对他的离去深表“惋惜”,希望他经常回来“指导工作”,然后到宾馆会餐,酒宴很丰盛,人人端着酒杯献上或许是最后的奉承与感谢;一中那边没有宴席,以茶话会的形式送别,围成方池的桌子上摆放了茶水、瓜子和水果,虽然简单了些,却不乏热情,参加欢送的有校长、主任、各科教师和学生代表,大家纷纷赞扬吉祥老师的师才师德、教学水平与奉献精神,表达依依惜别之情。

从“欢送”的本意上说,县委那边更加名副其实。如意书记退休,吴国民接任,常务副县长升任县长……一批人再上新台阶,皆大欢喜。就算那些没有升迁的同志也想入非非:过去如意书记在位时未得到提拔,今日他离去大概要时来运转。一中那边却不尽然:吉祥退休,没有给别人倒出什么官位,却倒出一份教高三课程的“苦差役”。现在,必须有一个人来接替他与高三学生一起拼命。虽然有句俗语叫“一鸡去了一鸡鸣”,但他的师才师德声誉极高,是只鸣得最响亮的雄鸡,新换的老师能不能带好班级,让年级取得优异成绩尚不得而知。特别是下两届学生,因为得不到这位名师的授课而惋惜。所以,送他之欢未必真欢,远不如县委那边“货真价实”。

对司马兄弟退休依依难舍的莫过于秦氏兄弟。

秦志河上过两年师范专科后,分回一中任初中语文教师。读大专的两年期间,吉祥老师给他寄过七八回钱,帮他渡过经济难关。任教后的第一篇备课笔记和第一堂课,都得到这位恩师的具体指导。吉祥老师给了他慈父般的厚爱,使他十分感激。当他帮助吉祥老师将在校的东西送回家时,禁不住热泪盈眶、喉头哽咽,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第二天他又来了,只问老师家里有没有事,有事就做,没事也不久留。一连几个月,几乎天天如此。

如意书记对秦志江的恩德也很不薄——他力排众议把秦志江破格提拔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当然,这个过程颇费周折。秦志江对司马书记过于巴结,很叫人瞧不起,加上他对机关的日常工作做得并不好,有时连胡主任吩咐的事也不认真,常常误事,群众威信很低,每次年终考核都不好,所以未得到提拔。对此,不光他自己失意,连他的打字员妻子也看不起他。

有一次,秦志江很晚回来,被媳妇关在门外,吃了闭门羹。“梆梆梆!梆梆梆!”秦志江把窗棂敲得山响,屋里的打字员装聋作哑。秋风飕飕吹着,坐在院子里有些凉意,仰望星斗,他感到自己非常失败,就像天空中那些最不起眼的微弱寒星,眨眼间被流云遮住,也许永远消逝。忽然一只落伍的大雁掠过头顶,更增添了他的悲凉之感。他想,自己就是那只落伍的大雁,跟着书记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小职员。妻子经常冷嘲热讽,使他难以忍受。他不能再待在屋外,发了疯地敲窗。这次打字员应声了,夫妻开始隔窗对话。

“疯敲什么?你死在外边吧!”

“这是我的家,快开门!”

“你还有家?有家为啥整天不回?”

“我往外跑也是为了这个家。”

“别胡搅蛮缠,说说你起早贪黑都泡在什么地方。”

“是你想攀也攀不上的地方,司马书记家,你就等着瞧!”

“好,我等着。”

门开了,小两口儿互不理会。

第二天下班,秦志江买了两条鲜活鲤鱼,提到如意书记家,执意下厨。不多会儿,一股鱼香溢出厨房。美味端上桌后,秦志江也不请示,主人似的找出三个酒杯,添上酒,同如意夫妇共享晚餐。三人喝酒吃鱼,尽聊闲话。过了一会儿,秦志江沉闷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司马如意便问:“小秦,你怎么了?”

“没什么。”秦志江似在掩饰,其实正想借此发挥。

叶蓁蓁关切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不……”秦志江仍在躲闪,眼圈却潮红了。

“有话你就直说。”叶蓁蓁诚挚地说,“你在这里像自己家一样,有什么心事只管说出来,我们能帮就帮。你不说,叫人跟着挂心着急。”

秦志江端起酒杯,“咕咚”灌下一口酒,眼泪汪汪地看着司马如意:“司马书记呀,我要是说得不对,您可别怪罪我——听说您马上就要退休,吴国民县长接任您的县委书记,这是真的?”

“退休很正常,有什么大惊小怪?”

“对别人来说可能没什么,对我来说很不是滋味,以后谁还把我放在眼里?谁还会像您那样对我关心爱护?”

“一样,一样。”司马如意不经意地说。

秦志江觉得书记没领会自己的意思,一时又找不出巧妙的表达方式,心里焦急,额上渗出汗,干脆单刀直入:“有人说,司马书记太讲原则、太正统,在职多年,没有提拔一个心腹,退休之后,还有哪个替他办事?”

司马如意付之一笑:“退休后安静养老,有啥事要别人办的?”

“话不能这样说,书记。”司马如意沉默不语。

秦志江趁热打铁:“书记放心,我就是您的心腹,往后您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只要我能办到。”说到这儿,声音暗弱下去,吞吞吐吐,“可惜——我位卑权小,恐怕到时力不从心。”

司马如意心领神会,他说:“小秦呀,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提拔干部需要有名额、机会与程序,我面临退休……”

“哈哈哈……”秦志江这种放肆的大笑过去在书记面前从未有过,他激动起来,一扫过去的唯唯诺诺,“办公室老马调走后一直空着个副主任的位子,正好管后勤,您把我安排上去,待需要时一切包在我身上。”

秦志江觉得话已说到家了,再说无益,便草草吃几口饭告辞了。叶蓁蓁跟丈夫合计:“我看小秦这人不错,他的要求你考虑考虑。”

司马如意摇摇头:“你不知道,他在机关威信很低。”

“可他对咱不错呀!修花室时磕破头留下伤疤并无怨言,人家图个啥?你快退休了,就给他升个职吧,反正留着也不是你的。给了他,往后咱能用得上。”

司马如意似乎被说动了,还是顾虑:“他这人实在不够条件呀。”

“你就是老古板!这么多年小秦跑前跑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严格了一辈子的司马如意决然打定主意,退休之际出一回格。就这样,秦志江终于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

秦志江升官后,很有一副“奴才当了主子”的架势,动辄喊人,行辄坐车,实实在在过了官瘾。他知道,这全靠司马如意的特殊照顾,所以在如意退休回家时才有那番感激涕零和信誓旦旦。但这也是表面文章,骨子里他觉得自己鞍前马后地伺候了如意那么多年,这个副主任早该提拔!

退休后第一个月的退休金是秦志江送来的。他放下钱,说单位有事就驱车走了。第二个月的退休金过期十天还没送来。如意给秦志江打电话询问,到了下午他才送来,进门后把钱放到桌子上,脸上挂着霜说:“老书记呀,往后我不能月月给您送了。”

司马如意一怔:“怎么了?”

秦志江似有难言之隐:“司马书记,我是您提拔的人,吴书记原本就不喜欢,见我代您领退休金,他旁敲侧击地说:‘你对老书记可真叫忠心耿耿!’我在他眼皮底下和您过于亲近,怎会有好果子吃!老书记,您可千万要理解呀!”

“理解,理解!”司马如意分明气得脸色血紫、两手发抖。

司马兄弟的退休给两个院落带来截然相反的变化。东院由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原来那些常客新客一股脑儿把这里遗忘,仿佛一个繁华的地方陡然间出了瘟疫,令人避之不及。这是司马如意始料不及的,他自信自己正派清廉,政绩卓著,没有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不会这等没人缘儿。然而他错了,那些他在职时提了要求未满足的,甚至自认为该升两级升了一级的,统统把幽怨归到他身上;那些曾被他赏识重用者也淡了很多,或者如同秦志江那样担心新书记猜忌而有意回避。这样一来,继续和他保持往来的人就寥寥无几了。过去在职时,上班一大堆事等待他研究决策,回家一大群客人围着他说笑闲聊,他无暇思考这些问题;现在好了,除了养花喂鱼无事可做,可以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反思。

比起司马如意来,叶蓁蓁更不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过了二十多年贵妇生活,养尊处优,习惯众星捧月般的恭维和赞美。如今仿佛一下子从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跌进空寂冷漠的冰窟,怎能受得了这般冷落?丈夫比她大十几岁,过去她从未觉得他老,相反,认为丈夫很潇洒,很有原动力,给她的家庭带来无限生机。现在丈夫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糟老头儿,往日那不甚分明的花白双鬓如今特别刺眼,连说话的声音也比以前苍老了许多。家中变得像深林中一个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山洞,密不透风,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她感到要窒息了,真想长啸一声,出出胸中的闷气。

“出去散散心吧?”晚饭后她提议说。

丈夫退休后不愿出门。走到外面,人家随便说声“司马书记,您闲了?”他就听着不顺耳,要琢磨出其中的苦涩滋味,更不用说有人没与他打招呼,甚至那些不够友好的揶揄言辞了。

但是,大夫小妻,他已经习惯了一般情况下对妻子的依顺:“好吧。”

如意夫妇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徜徉。县城唯一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是红光大街,书店,影剧院,照相馆,百货大楼……一些代表着本县文化的单位、设施都集中在这条街上。街上人流不断,大都涌向影剧院。叶蓁蓁想起下午在厂里听说今晚首演《唐赛儿》,那是根据本地农民起义女英雄唐赛儿故事创作的新编历史剧,由县京剧团排演,吴国民等县委领导审戏,准备参加省里的汇演。这种演出一般不卖票,由县委和县政府两办、宣传部、文化局等部门发票。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各部门抢着给她送票,座号都是中间靠前的,她身边的人也时常跟着沾光。今天不但没人给她送票,连演出消息还是偶然听到的,更别提她想凭身份入场,被人劝退的尴尬场面了。司马如意大受其辱,气得直埋怨叶蓁蓁任性,第一次同结婚二十五年的妻子发生严重争吵。

正当他们逆流而出时,迎面吉祥夫妇持票而入。

和司马如意家相反,司马吉祥家的日子过得比以前舒心多了。退休的吉祥想到过去因教学忙碌和捐资助学,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委屈了妻子,特别是妻子当年舍弃哥哥选择自己,深觉亏欠妻子。现在他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要尽可能多地抚慰和补偿妻子。他抢做家务,把院落收拾得整整齐齐,还开出三个菜畦,一畦种上过冬菠菜,另两畦等来年春天种上妻子爱吃的黄瓜、西红柿。吉祥自己的生活也过得很充实,他喜欢练习书法,对颜、柳、欧、赵四大楷体,钟鼎大篆、李斯小篆,以及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行草都有涉猎,特别是对篆体研究独到,就连县文化局局长周墨才都登门讨教。那两张《唐赛儿》戏票就是此公顺便捎来的。

离开学校,救贫助学的机会不似从前,少了很多,加上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再需要家里供给,他们的生活一改往日的窘迫。丈夫的温馨更增添妻子的满足感,多皱的眉头平展了许多,脸上浮现出以往少见的笑容。

一天下午,秦志河手拿报纸喜气洋洋地进门:“老师,我发表了一篇特稿,请您看看。”司马吉祥戴上花镜,展开报纸读起来。读了一会儿,他评论说:“不好,言过其实。”秋月正在洗菜,从旁边插话:“你这人真是的,怎么就会硬挑毛病!”她擦擦手,挤过来,看见醒目的标题《园丁辛勤四十载栽桃育李自芬芳》,读下去恍然大悟,原来是篇赞颂丈夫的文章!文章字里行间充满真挚感情,她看了流下激动的泪水,骄傲地说:“写得好,你司马老师就是这么个人!”说得丈夫都不好意思了。

星期天上午,大门一响,呼啦啦涌进一群不速之客,有男有女,从二十几岁到五十几岁年龄不等,每人都提着东西:茶、酒、罐头、水果,有一个人满腮胡子,肩上还扛着孩子,叫人猜不透是干什么的。秋月纳闷之际,吉祥迎出房门。

“老师,您好啊?”一群热情洋溢的笑脸立刻把他围住。

吉祥看到这些昔日的学生,喜出望外:“哎呀,你们怎么结队来了?”

为首的钱洪本说:“我们都是本县物资系统的,听说您老人家退休,特意一起来看看您。”

“谢谢,谢谢!你们怎么知道我退休了?”

“看报纸呀!”钱洪本亮出报纸说,“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写出了我们的心声。”

于是大家进屋,坐满了椅子、凳子,争先恐后地和老师拉呱儿,一个个让老师认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以便考察老师的记忆力,同时验证自己在老师心里是否占据一定位置。司马吉祥记忆超群,多数能叫出名字,并说出是哪一级哪一班的,在校时有什么特点。猜过后询问他们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嘘寒问暖,情真意切,其乐融融。轮到那位带着孩子的学生时,司马吉祥半眯起眼睛:“你是——”显然因为年代久远、学生变化太大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我叫周树森,一九五四年毕业的。”

“哦,记起来了,你是长跑冠军。这小孩儿是——”

“我的孙子,他妈今天值班,我就带他出来了。”周树森转身对孩子说,“毛毛,快叫师爷,问师爷和师奶好。”

“不对不对!”有人纠正,“你的老师,你儿子叫师爷,你孙子叫祖师爷!”

小孩听着教导,用甜嫩悦耳的童音喊道:“祖师爷好!祖师奶奶好!”

把个秋月高兴得抱过去就亲他脸蛋儿,找零食给他吃。

水烧开了,秋月去熄火沏茶。刚熄的柴草没有全灭,还在冒烟,一缕缕从灶门飘出来呛人。见这情况,钱洪本吃惊地问:“老师,您还没用上液化气?”

司马吉祥讪讪一笑。

“为啥不跟我说一声?”

“听说这东西要批本本,怕为难你。”

“咳,本本就是我批,怨我没考虑周到。”钱洪本有些自责。当晚,他就给老师送来一套液化气灶。

此后,又来过几批学生,他们向老师表达敬意的方式多种多样。吉祥老师还收到许多来自四面八方的书信,都是在外地工作的学生得知老师退休的消息后传来的慰问和致意。其中在西安工作的学生给他寄来两张邀请函:“欢迎老师和师母来西安旅游,这里的历史遗迹对您研究盛唐文化会大有裨益。”此信对他很有吸引力,他打算等到春暖花开时携妻前往,让从未出过远门的妻子见见世面。还有一位在省报社当副总编辑的学生建议他联合几位志同道合者成立一个文字俱乐部,一来可以寄托精神,充实生活;二来可以发挥余热,为社会服务。他说:“人闲无聊,让您的知识宝库封存锈蚀岂不可惜?”对此,司马吉祥很激动,决定一试身手。

吉祥找了三位退休同行一商量,立即筹划成立“芳林文字俱乐部”,聘请文化局局长周墨才当顾问,报请民政局批准,牌子就挂出来了。文告说明:“本俱乐部愿同各界文字爱好者广交朋友,探讨学术;愿为个人、团体竭诚服务,代起人名、厂名、产品名,代写牌匾、广告、文件……一律免费,欢迎光临。”文告由省报刊出,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第一位是个农民,请他代写一份诉状,状告一个贩卖菜种子的暴发户用假菜种子骗钱,害得他二亩多菜地绝产。司马吉祥接此任务,十分认真,连夜起草。他从假菜种子给这户农民造成的严重经济损失,直写到如不严正处理,将会给今后农业生产带来严重危害,言辞恳切,辩证有力,一举使这位农民胜诉,获得赔偿。农民十分感激,登门致谢,带来大半袋山栗子。

司马吉祥指着文告说:“我们有规定,一律免费服务。”

农民说:“我没交费呀。”

“可这些栗子……”

“这是俺自家产的,孩儿他娘叫带来,俺是‘妻管严’,你要是不收下,我回去没法交代。”

司马吉祥被他说笑了。

农民准备告别,又难为情地开口:“吉祥老师,可不可以再麻烦您一下?”

“啥事?你只管说。”

“孩子要上学了,想请您给起个大名。”

“孩子是男是女?什么特点?有啥要求?”

“是个男孩儿,虎头虎脑,小名叫虎儿。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个吉利。”

司马吉祥略加思考,说:“你看叫‘占山’怎么样?老虎是山中之王,在山中才能扬威。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所以,是虎就要占据山林。”

“好,太好了!”农民满足地走了。

司马吉祥回到屋里,盯着那大半袋栗子出神,感慨地说:“这就是农民的朴实,他们的日子再穷,也绝不会让别人吃亏。”并让秋月炒熟了给大伙分分。

栗子是人家单个挑拣的,个儿大,饱满,颗颗甘甜。秋月洗净之后上锅蒸熟,再加糖翻炒,炒好的栗子挂着一层甜甜的糖衣,透着深紫色的鲜亮光泽,很是诱人。她把栗子分成几份,俱乐部成员每人一份,想着再给哥嫂那边送些。二十多年来,人家那边过得红红火火,每每从齐额的垣墙上往这边递东西,自家寒碜无以回赠,深感惭愧,如今也体体面面地回赠一回。她用一个搪瓷茶盘盛了满满一盘栗子,端到墙边响亮地喊道:“嫂子!嫂子!”

那边,比她小十多岁的叶蓁蓁应声走过来。

“送点儿炒栗子给你们尝尝。”她把茶盘举上墙头。

叶蓁蓁接过茶盘,说声“谢谢”,声音压得低幽。过去都是她送东西给西院,现在倒过来,很不习惯,翻搅着复杂的感情,仿佛赛跑的人突然崴了脚,被后边的人超越,只能望背兴叹。这种感觉难以名状,幽怨,失落,苦涩……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

司马如意接到去省城出席政协会议的通知,很是兴奋。他把全部精力投入这个会议的准备之中,走访了几个平日无缘相见的老同事、老朋友,笑展眉宇地向人家搜集议案,倾听群众的意见。他又回到了为民操劳的价值体验中。

会议期间他非常投入,认真听,认真记,认真学文件。分片座谈时,他的发言以鲜明的观点、翔实的例证深中肯綮,赢得与会者的热烈赞赏。

会议如期举行,如期结束。直到散会的那一天,司马如意还很兴奋。往年进省城开会,因为公务缠身,总是来去匆匆。这次无官一身轻,可以从容地逛逛省城,也给家人和亲朋捎些礼物回去。他坐公共汽车先去了两个著名景点,领略了那里的风光,然后来到省城最大的百货大楼。大楼巍峨高耸,五颜六色的巨幅商品广告瀑布似的从楼顶直泻下来,门外门里一片热闹景象。各类商品琳琅满目,要买某种东西必须奋勇争先,否则营业员就无暇顾及你。司马如意此行也带了“家庭作业”:曾有人送妻子一件她十分喜爱的貂皮大衣,决定退回时答应给妻子买一件,这次来省城想还妻子这个心愿。

服装柜台整整占了一层楼面,他找到卖貂皮大衣的柜台,看好一件,找来一位和妻子身材相仿的女士,客气地请人家试穿一下,付钱后挤了出来,又到附近食品店买了几包南北风味的腊肠火腿,然后回宾馆。

外面起了大风,天空飘下雪花来,从公交车下车时已经满地皆白。走进房间,看见返程车票早已搁在桌子上:早晨八点半发车,下午就到县城。他很满意这里的服务质量,看了看手表,尚未到开饭时间,便随手打开收音机,其时正播放天气预报:“今夜到明天,全省中到大雪……”他意识到,应该给县里打个电话,让他们派车到火车站接一接,不然下大雪,又背了这么多东西,下了火车怎么回家?

接电话的正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秦志江:“哦,是司马书记呀,有事吗?”

“省政协会议结束,我明天下午四点到站,考虑下大雪,请派车接一接,记住,是12车厢。”

“看情况吧,书记。”紧接着,秦志江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司马如意踏上归程。列车在原野上风驰电掣,穿雪破雾,不时发出雄壮的吼叫。他触景生情,非常激动,仿佛又回到青年时代,那时他们部队南征北战,经常冒雪行军,艰苦打仗。他对风雪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浮想联翩地望着笼罩在风雪中的村庄、树木向后疾闪,体验着从前冒雪行军的激情。

列车准时到站。司马如意下车即张望长长的月台,寻找接他的车子。来了!县委那辆尾号“001”的黑色轿车向这边驶来。他怕司机看不见他,就朝轿车一个劲儿地招手。司机真像没看见他一样,车子从他身边驶过,停在后边的另一节车厢门口。车门打开,秦志江钻出来,从车厢接下一位大腹便便的客人,让进小车里。原来同车到达的还有县委的客人,他未深想,只觉得这也很合道理:客人优先理所当然,自己当个捎脚的未尝不可。他正琢磨着,不想车辆擦身而过,径直开出了月台。

他怅然了,怎么回事?难道接我的是另一辆车?看看月台,已经空空如也,不但别无车辆,连下车的乘客也都走光了。检票口那位身穿蓝色工作服、烫了刘海和辫梢的女检票员挥着检票钳朝他高喊:“快出站快出站!你在磨蹭什么?”

他心里凉凉的,糊里糊涂地迈出检票口:世态炎凉呀!没退休的时候,哪次外出归来不是轿车提前在月台等着?不等你走下车厢,迎接的人就拥上来,问候的问候,搀扶的搀扶,接东西的接东西,而今……一阵风吹来,直刺他的筋骨,浑身真是凉透了。开会用心、旅途劳顿,身体本来就很疲乏,偏又买回一大堆东西,沉甸甸地成了累赘;地上的积雪人踩车碾,成了滑冰;更糟糕的是此时的心情……一不小心,跌了个老鸹登枝,重重摔倒在地。他怕被人看见笑话,急急地想爬起来,可是左脚打软,不敢触地。试了几次终告失败,才知崴了脚,这可怎么办?他双手撑住雪地,欠起屁股,坐到给爱妻买的大衣包上喘息着,擦一擦额头上疼出的汗水。

县城还没有出租车,公交车站点虽然只有百步之遥,他却一步也动不了,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过往行人中,希望遇见熟人帮帮自己,能够回家。他寻觅着,广场上人影稀疏,有几个人匆匆而过,也不相识。他想,退回几个月前没退休的时候,只要在这个县城,不管走到哪里,都有许多陌生人跟自己打招呼,他不认识人家,人家大都认识他。而今,那些认识他的人都哪里去了?

后来,一位拉拖板车的老搬运工人把他送回了家。回到家,他立即气呼呼地给吴国民挂电话,责问为什么不派车去接他。吴国民说:“这事我不知道呀!您通知的谁?”当他说出“秦志江”三个字时,对方哈哈笑着回答:“他是您提拔的人,不至于对您这么不恭吧!”如意像吃了只苍蝇,后悔打这个电话。

十一

司马如意病倒了。

弟弟吉祥过去看望他,知道了他的病因,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哥呀,你这病是心病,我有一剂灵丹妙药能治好。”

过了两日,吉祥拿来一卷纸,展开来,是装裱好的一副对联。正联是篆体,笔画弯弯曲曲,叫人难识,只能辨出那是两句话,十四个字。落款是行书,尚好辨认,上款是“胞兄如意存念”,下款是“愚弟吉祥学书”及年月日。如意看了两眼,生气地说:“你们知识分子毛病就是多!这是啥药?说是副对联吧,又写得弯弯曲曲,诚心叫人不认识。”

吉祥说:“哥,这是副对联,也是剂良药,是祖传秘方,所以要写成篆字。”

“念给我听听。”

“这上联是‘识破人情知纸厚’,下联是‘踏遍世路觉山平’。”吉祥念完对联,接着侃侃而谈,“这两句话深刻说明了世俗人情之淡薄和人生道路之坎坷。明白了这个道理,面对世态炎凉就不会生气上火。但是,这副对联写得过于尖刻,不利于人们的真诚交往,不宜宣扬,所以我把它写成篆体,只为治你心病,不能让他人随便偷去。”

听了弟弟一番解释,如意心悦诚服地接受了。他让叶蓁蓁把这副对联挂到卧室床的对面,早晨起来就能看见,借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病情随后渐渐好了起来。

转眼到了春节,人们忙碌起来:做新衣,打扫房舍,备年货……往年如意家的这些事情是不必操心的,年货自有人送,房屋自有人扫,赶在后边的人还会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来晚了。他们只需把茶沏好,把香烟、瓜子、糖果摆好,等待别人来拜年朝贺。今年不同了,叶蓁蓁也算心中有数,一过腊月二十五不见来人,自己就忙起来,扫灰洗尘,筹办年货。她上街买了鸡鸭鱼肉、新鲜蔬菜、烟酒糖茶……自己拿不了,打电话叫如意去接她。两个人你提我背把那些东西拿回家,累得张口气喘,大冷天一人一身汗。如意拧了条热毛巾递给叶蓁蓁,看着她眉毛上凝着的汗珠苦笑说:“谁叫你买这么多东西?”

“不去买还有人来送给你?你就不预备来客人?”

“今年不会有几个人来。”

叶蓁蓁不再说什么,她知道丈夫的苦衷。往年春节,他家总是宾客盈门,忙得不亦乐乎。而今丈夫退休,从近期的经历料定会“门庭冷落”,但也不能一点儿待客的东西不准备呀!如意理解妻子的心细,只是不希望她期望过高,反差太大。

春节的爆竹声持续了一夜,鸡叫天明时稀疏下来,此后便是拜年的时间了。叶蓁蓁烧下几壶开水,冲好茶,用心打扮了一番:描眉抹唇,新烫过的头发梳理得卷舒如云,穿上丈夫从省城买回来的那件向往已久的貂皮大衣,踏上一双毛绒高跟鞋,算得上雍容华贵。她着意做出这种效果,目的是让人看看,不是丈夫当官自己才跟着享福的,丈夫退休,自己照样风光。

“过年好!”“恭喜发财!”不断有高声大嗓的问好祝福声从街上传来,却还没有人到他们家来。忽听街门响,叶蓁蓁急忙跑出院子看看。门口站着个陌生人:“请问这是司马吉祥老师家吗?”

她朝着西院指指:“那边是。”回头便觉扫兴,等了半天,等来一个问门的。

西院早就热闹起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嬉嬉闹闹的问好声一阵阵越墙而过,撞击着她的心扉。她重新坐回屋里,觉得心闷,无聊地倒着茶水喝。这个时候不见有人来,她很生气,把一壶凉茶泼在地上。如意倒是沉得住气,前段经历和挂在卧室的那副对联教育了他。他劝妻子:“别生气。别人来问你一声过年好你就好吗?不问你就不好吗?”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有人来了。第一个是弟弟吉祥,他给哥嫂拜年之后解释说:“本打算天一亮就过来,哪想今年来家里拜年的人又早又多。”第二位是胡主任,也解释一番:“我还住在县委大院,等把那边走完,就到这个时候了。”两个人的解释不但没使主人得到安慰,反而造成伤感:过去的清贫教师如今比他堂堂县委书记风光得多!县委大院里的任何在职干部都比他受尊重!

送走胡主任后,如意对着叶蓁蓁说气话:“不管何人再来,一律不开门。”

电话铃响了。如意懒洋洋地拿起话筒,里面传来吴国民的声音:“司马书记,给您拜年了。今天实在忙不开,改日再登门去,请您原谅。”司马如意多少受到些安慰:接班书记毕竟没忘记自己,此刻他那里肯定宾客盈门脱不开身,来个电话就该满足了。正想着,电话铃又响了,来电话的是秦志江,语气竟然和吴国民一模一样:“司马书记,给您拜年了。今天实在忙不开,改日再登门去,请您原谅。”如意拿着话筒,气得手发颤,他怀疑此刻秦志江就在吴国民家里,他是学着吴国民一字不差打来电话的!如意把话筒扔在一边,今天不要再接电话了。

西院热闹非凡。司马吉祥积四十年教学生涯,一茬一茬教出无数学生,称得上桃李芬芳。今年听说他退休了,来人便空前多。一队又一队,一群又一群,屋里坐不下,就干脆移到院子里。

学生们嘻嘻哈哈,争着向恩师和师母献上问候和祝福,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更有几个在校时的文艺骨干分子被人回忆起来,非让他们表演节目不可,于是便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演小品,有人讲笑话,开起了文艺联欢会。

听见西院搞起联欢,叶蓁蓁心里更不是滋味,顿感自家备受冷落。心里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司马如意倒像是无动于衷,在那里自斟自酌。他过去是不喝酒的,多数需要喝酒的场合都由副书记或办公室主任替代。今天开戒,一杯一杯喝起来。

将到中午时,吉祥的学生们多数都散去了,但也有几个坚持要留下来陪老师喝一杯,带头的就有钱洪本、秦志河、周树森。他们分别拿出烟酒、香肠、火腿、烧鸡,用不着费事,将肉切切盛上就喝起来。师娘高兴,忙着炒几个热菜。

把酒话往事,兴致特别高。学校生活细节今天回忆起来很是耐人寻味:某某上课时间偷吃东西,突然被老师提问,含着满嘴食物说不出话。周树森讲得最多。

吉祥对他说:“你别光讲别人,也讲讲你自己呀。”

“我有啥事可讲?”

“我替他说吧。”他移花接木,说出一件不甚荒唐的故事,“周树森的恶作剧很多。一次上语文课,他偷偷把一只蝈蝈放到前面女同学的辫子上。那蝈蝈爬呀爬,爬到女生头顶,竟撑起大腿吱吱吱地叫了起来……”

大伙儿乐了:“哈哈哈,原来是个调皮鬼!”

周树森松了一口气,感谢老师没把他更叫人难堪的往事说出来。他举起酒杯,深情地说:“老师,谢谢您把我这个调皮鬼教育成人,我敬您和师母一杯。”

其他学友也跟上:“咱们一起敬!”

吉祥老师端起酒杯,激动地说:“其实,我应该先敬你们一杯。常言说,人情薄如纸。有多少权势显赫的人在位时众星捧月,前呼后拥,一旦退休即众叛亲离!没有用了,还指望人家怎么恭维你?可是,你们毕业多少年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别说我已经退休,即使没退休,也早对你们毫无用处了!

你们却还惦记来看我。这是真情,真正的师生之情,不带任何利益交换的色彩。说什么‘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他们领会不到我所享受的这种真情和幸福!”他说得满眼跑泪,看看秋月,“老伴儿,你说是不?”

秋月被他的激情感染,连连点头:“是呀,是呀!”又转脸对客人,“看你们把他激动成啥样子了!”

一位学生说:“为咱们师生的真挚感情干杯!”

大家一饮而尽……

酒喝得非常尽兴,不知几时才能散席。秋月端上两个热菜,对丈夫说:“你们喝着,我上东院拜个年。”吉祥点头,她就去了。谁知,东院大门紧关,敲了多时都敲不开,只好越墙高叫“嫂子”,叶蓁蓁这才把门给打开。

问了“过年好”,她看见年轻的嫂子面带倦容,神色暗淡,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哥哥如意一个人在喝闷酒,从脸红到脖子根。由于那次相亲的缘故,这位弟媳和大伯子之间见面总不自然,相互回避着。然而这次司马如意喝得醉眼蒙眬,一反常态,竟盯着弟媳的脸说话:“弟妹,我佩服你有远见!有眼光!”

秋月的脸立即红了,当着这位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嫂子,如意好歹没把当年相亲的事说破。

叶蓁蓁看看他俩,不知什么意思。

西院又传来阵阵笑声。秋月听着特别欢快、特别爽朗!这笑声把她几十年来的艰辛与疲惫、不甘与惋悔震得荡然无存!

【作者简介】

李芳苓,《胶东文学》原副主编。196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小说被译成英文。

李迎春,从事地方志编审工作,参与编审出版各类书籍20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