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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刘磊:风驰云卷的日子(中篇小说)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 | 刘磊  2025年05月23日08:09

一切都源自那顿早饭。那天,八岁的梁燕第一次吃泛着葱花香的鸡蛋炝锅面。两个鸡蛋是溏心的,一咬下去,金黄的汤汁就像甘泉一样溢满了整个口腔。父亲梁成福左手托着半块玉米饼子,右手用筷子往上面抹了些自制的西瓜黄豆酱,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享受的梁燕,心说,对不住了闺女,一会儿让我抓了现行,我会用鞋底狠狠揍你屁股的。媳妇秀花起身刷碗的时候轻轻踩了一下梁成福的脚尖。梁成福瞪了秀花一眼,心想,妇道人家懂什么,我这都是为她好。

这一切,梁燕都一无觉察,她呼噜呼噜地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撂下碗筷,抓起书包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在胡同口的大柳树下跟小伙伴李晓梅会合,便往学校走去。梁燕哼着歌儿,走起路来身子一耸一耸的,脑后的马尾像只蹿上蹿下的小仓鼠。可李晓梅就截然不同了,她耷拉着脑袋跟在梁燕后面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

快点儿啊,这么慢腾腾。梁燕边走边催,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身体没什么不舒服。李晓梅说,就是心里有些……难受。

怎么了晓梅,挨批评了?

那倒没有。李晓梅摇着小脑瓜儿说,我问你个问题,有两个小朋友特别要好,但是,一个却欺骗了另外一个,你说,被欺骗的那个会原谅另一个吗?

什么呀,哪个欺骗了哪个?骗的又是什么呢?糖果吗?大白兔还是什锦的?那怎能原谅呢?

不是糖果,是……

是什么也不重要了,我要去看表演了。你快去上学吧,要不你要迟到了,当心张胡子用教鞭抽你手心。

好吧。李晓梅期期艾艾地沿着大路上学去了。梁燕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她穿过叮叮当当的老殷家铁匠铺,路过整天拉着窗帘的人民摄影店,向西拐过充斥着咿咿呀呀吊嗓子声的惠云京剧院,来到一所高大房屋的窗户下面,熟练地扶着电线杆站上一个石礅子,扒着窗户往里瞧。里面还是熟悉的排练大厅,正北的墙上贴着一行红底黑字大标语:距离全市杂技比赛还有100天!

跟昨天一样,彩排厅西侧是车技排练,一个小伙子正骑一辆墨绿色小轴平把自行车,一会儿把前轮抬起,一会儿又把身子平躺在车把和车座上,两条细长的腿笔直地向前伸展。他排练完后,又上来四辆自行车,骑手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骑着一模一样的车子,像是同一个人复制了四份,他们正着骑、侧着骑、反着骑,在车座上倒立……一个身形纤细利索,穿着红色毛衣、深色练功裤的女老师在旁边指挥着,她今天烫了头,显得很优雅。一个穿着粉色对襟亮闪闪演出服的大姐姐,天外飞仙一样腾空而起,掠过四个人的肩膀,稳稳地落在最后一辆自行车的车把上。嘿,真棒!梁燕在心里叫道。

东侧是三个小伙子在耍草帽,双手轻轻一抖,那些草帽便生了翅膀般上下翻飞,初看杂乱无章,可要细看下去,草帽哪起哪落,却是分毫也不差的。

中间的空场上,照例是些练着基本功的半大孩子,有几个在一张长条凳上轮流倒立,有几个在一旁压腿或者翻跟头,那个女老师时而过来瞅瞅,摸摸这个的头,擦擦那个的汗,又很快去别处了。咦,那个变魔术的男孩儿怎么没来?昨天还在的,他身穿燕尾服,一根魔术棒甩来甩去,凭空变出一朵玫瑰花,玫瑰花成了棒棒糖,棒棒糖又成了鸽子扑棱棱飞走了……正想着,排练室的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戴黑框眼镜的人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趴在窗户上的梁燕,用手指了指。梁燕以为他跟自己打招呼,高兴地挥挥手,可那人又用手指了指她。怎么回事?梁燕想,又不是第一天见我看排练。正纳闷,猛觉得耳后生风,父亲那张虎脸映在玻璃上。梁燕想溜,想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想长出翅膀飞走,可一切已太迟,一双粗糙的大手已经钳住了她。

梁成福从女儿出门便一直跟着,民兵排长出身的他最擅长的就是跟梢,在生产队时偷东西的铁柱,搞婚外情的赛花,都曾经让他抓到过现行。高抬脚轻落步,弓着身子猫着腰,三步一回顾,五步一藏身,梁成福悄悄地跟在燕子后面。班主任张大海找到他时,他以为是一个玩笑,燕子怎么可能不去上学呢?每天上学和晓梅一起出门,放学跟晓梅一起回家,有时有晌,雷打不动。他笑着说,张老师,您弄错了吧,我家姑娘学习别提多认真了,是不是有重名的学生?张大海拿出一摞请假条递给梁成福。他接过一看,最上面一张是:敬爱的老师,我因出水痘发烧,请假一周。请假人:梁燕。第二张:敬爱的老师,我因腮腺炎发烧,请假一周。请假人:梁燕。第三张,角膜炎。第四张,胃肠炎……

这……这熊孩子!梁成福唰唰地翻着那一摞四线方格纸的假条,觉得一股燃烧的血液直往上撞,就要顶开天灵盖喷出来。他把那摞假条拍在桌子上,立起身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旷课事小,身体事大。张大海说,要是真得了这些病啊,可得注意,别落下什么后遗症,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不能大意。

是不能大意。梁成福拍了拍脑袋说,我就是太大意呀。放心吧张老师,我会狠狠地开导她的。梁成福搓着双手说。他用两块什锦糖毫不费力地甜开了晓梅的嘴巴,获知了女儿的全部秘密。儿子不是学习的料,女儿梁燕承载了他和妻子的全部希望,谁承想这个竟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怜梁家我这一脉要断了读书的种子吗?我祖上可是出过举人的!他喟然长叹,悲从中来。

当他看到梁燕趴在窗户上看杂技时,就脱下自己的布鞋,那鞋底是秀花点灯熬油纳的千层底,针脚又细又密,像柔软的铁叶子。他拎着布鞋小步快跑过了马路,踩了一泡狗屎也没停下,但这小意外无疑使他的怒火烧得更旺,像火焰山。他一瘸一拐地冲过去一把钳住燕子的脖颈,摁在自己腿上,抡圆了鞋底朝她屁股抽了过去,噼啪作响。梁燕吹喇叭一样哭了出来。

这哭声惊扰了排练的少年们。练车技的握紧了手刹,单腿撑地;练草帽的抛在空中忘记去接,任其东散西落;练基本功的收了腿,直了腰,纷纷支棱着耳朵跑到窗户前瞧热闹。团长项文林皱了皱眉头,女老师见状赶紧喊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看罚俯卧撑啦!少年们不情愿地离开了窗户,又开始互相打闹,讪笑着。正是没正形儿的时候,难管着呢。

窗外的梁成福打的每一鞋底都透着一股子天经地义。正义之师,挥斥方遒。他边抽边斥,让你不学习,让你不学习,不读圣贤书,专学下九流,专学……突然,一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一个不防备,手里的布鞋撩到了半空,等他看清是杂技团女老师时,那只鞋恰好砸到他的头上。

干什么?梁成福恼羞成怒。

你刚才说什么?女老师杏眼圆睁。我打我自己的孩子,碍你什么事?

你打孩子我不管,可你骂我们是下九流。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是新社会,由不得你胡说八道。女老师义正辞严,瞪着梁成福。

你少管闲事,要不是看你是妇道人家,我连你一块儿打!梁成福怒道。话音未落,杂技团十几名少年呼啦涌出来,正值青春躁动,血气方刚,有几人个子比梁成福还要高半头。

骂人还有理了?

你动一下林老师试试!

梁成福也看过几次他们义演,衣服一脱浑身都是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平地能起旋子、拧跟头,爬杆、上墙,如履平地,他哪儿是对手。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林老师朗声道,大伙儿评评理,我们杂技团的演员不偷不抢凭本事吃饭,也算是文化战线的生力军。困难时期跟着省团去南方义演,为咱们惠云县募集了十万多斤大米,救了几千条人命,难道是下九流吗?

就是,这不胡说八道吗?

刚才他还打孩子呢,这算家暴!

道歉,让他道歉!大家七嘴八舌,纷纷道。

要说赈灾义演这回事儿,梁成福是知道的。他小的时候,惠云县杂技团跟着省团赴广东赈灾义演,募集到不少大米,那时他刚十二岁,差点儿饿死,还真亏了那些救济粮他才捡回一条命。可一码归一码,在他眼里还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变戏法儿、练杂技、唱歌跳舞,那都叫不务正业,正经孩子谁干那个。

光棍不吃眼前亏,梁成福心想,今天文的武的都干不过人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说,我刚才在气头上,说的什么我也记不得了。我说过这话吗?就算我说过吧,也是有口无心,我向您道歉,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还有正事要办,不奉陪了。说完便要扭着女儿回家,可转头一看,哪儿还有梁燕的影子。

燕子!他大喊道,梁燕,你个死丫头给我等着,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说完他拨开人群说,起开起开,有什么好瞧的,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又蹬上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群散去,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电线杆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下来觅食,偶尔有走街串巷的货郎经过,它们便倏地飞走了。项文林把林巧云叫到办公室说,巧云,你这个脾气就不能改一改?嘴长人家脑袋上,爱说啥说啥,装听不见不就行了?

怎么能装聋作哑呢?林巧云委屈地说,平白无故挨他的骂,他谁呀?

这也就是话赶话,何必认真呢?项文林见林巧云还要辩解,便摆摆手说,好了,不提了,说正事儿,他家那个小姑娘你见了吗?

就是刚才那个小女孩儿?林巧云问。

对,刚才我趁乱把她带到办公室相看了一下,身段匀称,骨棒轻盈,双腿有力,是个练蹬技的好苗子。你们不要总是抱怨招生难招生难,关键还是要处处留心嘛。

哎哟,我的团长大人,天天排练都快累散了架,哪儿还顾上别的。林巧云在项团长面前就像小妹妹对大哥哥一样,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可项文林最近对她却不冷不热,一脸严肃,有时候还训斥几句,像是藏着什么心事。

项文林双手优雅地一划说,工作要学会“弹钢琴”,既要抓训练这个主责主业,又要兼顾补充新鲜血液,我们的事业才不会停滞。

您就别卖关子了,您到底要我做什么?

那个小女孩儿叫梁燕,对杂技一腔热爱,你想办法把她招进咱们团。

对杂技一腔热爱就要招她进团?林巧云说,谁知道是不是三分钟热度呢?这种事儿还少吗?小伟、小花,刚来的时候也是一腔热血,结果呢,一个请了长假,一个转了学,都吃不了这个苦。

梁燕不一样。项文林说,眼神透着坚毅,骨子里的东西,错不了。

错不了我也不去。林巧云有些不耐烦。你是怕去了人家不给你面子吧?项文林说,你得想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在她爹眼里,练杂技的就是下九流,我能有什么办法?项团,你也死了这条心吧,离了臭鸡蛋,还做不成槽子糕了?到饭点儿了,我要吃饭去了,说完一溜烟跑了。

项文林望着她的背影喃喃地说,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长起来呀。

项文林早晨上班第一桩事就是抽烟。他捻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面嗅一嗅,划着火柴点燃,心事便随着烟雾弥漫开来。还有三年就退休了,养花种草,含饴弄孙,杂技团交给谁呢?副团长有三人,吴义良、赵君山和林巧云。吴义良和赵君山打学艺时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七八岁的孩子,怎么就那么不甘示弱,彼此不让?你拿顶五分钟,我就十分钟,你连翻六个跟头,我就连翻十二个。有一次彩排《大跳板》,吴义良凌空三个跟头站在第四节肩膀上,赵君山也凌空三个跟头站在第四节肩膀上,这已经是大跳板的极限动作。赵君山见分不出胜负,便说,有本事摘了保险绳再来一次,艺高人胆大,玩儿命也要分个胜负。师父李福龙恰巧路过,大喝一声,混蛋玩意儿找死呢?两人才悻悻作罢。

都要出彩,都想拔份儿,要抢风头,可风头就这么多,不拼命怎么行?师父看着小老虎似的哥儿俩,打心眼儿里喜欢,既不向着这个,也不偏着那个,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有多大能耐端多大碗。一直到了十四五岁,俩人开始蹿个子,赵君山象征性地长了一点儿就歇了,身形依然小巧灵便,可吴义良却蹿了个大个子,又高又壮,这可把他愁坏了,个子一高,做什么动作都困难。他减餐,跑步,饿得发昏,但只要进食,哪怕喝口凉水,体重都往上增,不到一年,落了个铁塔一般的好身体,半点儿不由人,他再也演不了尖儿了。李福龙安慰他,万丈高楼平地起,底座就是地基,地基不牢,再好的尖儿也白搭。一边教育,一边让他俩配合,往一块儿捏咕。

就在两人打算摒弃前嫌之际,一件离奇的事情出现了。那是惠云杂技团赴吴桥杂技节展演《大跳板》,一共四节,吴义良的底座,赵君山的尖儿,这个节目排练时一直很顺利,可临到上场时,赵君山却发现自己的保险绳被割了一个大豁口,这会出人命的。赵君山一把将绳子扯断,扔到吴义良跟前说,说说吧,怎么回事?

吴义良拿起绳子看了看说,咱俩虽然常闹些矛盾,但毕竟是一个锅里抡马勺的兄弟,我至于置你于死地吗?

不是你还能是谁?赵君山说。我哪知道是谁?吴义良说。

两人眼看要动起手来,李福龙把两人拉到一旁问明了情况,他不太相信吴义良能干出这事,但那两截保险绳却分明是被动过手脚,干脆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至于保险绳怎么出的状况,真成了一桩悬案。从那天起,两人再也没有合作过。日子一久,两人年纪也大了,这件事淡化了很多,面上言归于好,可谁都知道,彼此心里都有个大疙瘩。

林巧云是田青凤的徒弟,柔术水平稳坐全市头把交椅,教学也是一把好手,可她的洁癖症让人受不了。到什么程度?拿吃饭来说,她左手兰花指捏起馒头总是不吃完,而是把沾过手指的那一小撮扔掉;刚进团那会儿还没装自来水,需要去二百米开外的井里挑水,她总是把身后的那桶水倒掉,说是不知道落进什么脏东西。吴、赵二人都曾经喜欢过林巧云,可林巧云是谁,她洞悉男女之事后,便果断决定终身不婚,那些事儿多脏啊,她说。吴义良脏,赵君山也脏,我林巧云也脏,是人就脏,脏死了!说林巧云洁癖,还有一方面指的是她道德洁癖,洁癖症是怎么传导到精神层面的,谁也说不清楚。她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谁说话不入她的耳朵,当场就跟人掰扯个没完。大家因她是女的,都选择让着她,甚至有点儿躲着她的意思。

项文林在肚子里把三个人拎过来拎过去,总也没个瓷实主意。如果吴义良和赵君山没有这么多矛盾,杂技团给他俩任何一个都没问题。一个班子就怕正副手合不拢,互相掣肘,什么事也做不成的。那就只好交给林巧云,巧云偏偏又是这样的性情,他知道,抓业务必须丁是丁卯是卯,可要是抓管理,丁不是丁卯也不是卯,至少不全是。作为团长,需要协调上上下下多少关系,什么时候讲原则,什么时候讲风格,这里面学问大着呢,巧云还需要历练呀!想到这里,他把巧云喊到办公室说,昨天安排你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儿?巧云揣着明白装糊涂。

去那个女孩儿家,问她愿不愿意来杂技团。

为什么非要我去呢?以后你自然明白。

我要是不去呢?

这是命令。项文林把梁燕家的地址写到纸条上递给她。

林巧云明白,一旦军人出身的项文林说出这句话,就算板上钉钉,没得通融了。得,吃谁家馍馍,受谁家折磨。林巧云接过纸条看了看,上面写着:城关镇梁家庄十字街7号。这回是赶鸭子上架——横竖得去了。梁成福正在抽烟,见林巧云进门,回身就往屋里躲,转念一想,不对呀,这是我家,我怕她作甚。

请问是梁燕家吗?

是。梁成福上下打量着林巧云说,别这么不依不饶,那事儿我已经道歉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说完,又向她身后望了一眼,确定只有她一个人后才长舒一口气。

是的。林巧云说,你那天的态度不错,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一个彻底改正错误的机会。

什么意思?梁成福疑惑不解。

你女儿梁燕这么喜欢杂技,就叫她来杂技团吧,这样就算你将功补过。

想什么呢!她这番话倒把梁成福气乐了,小孩子知道什么?她也就图个乐儿,你当她真喜欢杂技呀?

爸,我是真的喜欢杂技。梁燕从屋里走出来,她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她看到林巧云来喊她入团,心里乐开了花。

梁成福瞪眼、跺脚,右手一扬,梁燕就像耗子一样哧溜钻进屋,躲到了母亲怀里。他对林巧云说,不可能的事儿,我们家燕儿将来还要考大学哩。

林巧云突然很愤怒,你还是瞧不上学杂技是吗?哼,我早就料到今天来会是这样的结果,你置孩子的兴趣爱好于不顾,像法西斯那样压制孩子的天性,她难道是你的私人物品吗?别忘了,她只是凭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她虽和你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正当梁成福被林巧云这番话弄得云山雾罩之时,秀花从屋里出来了,她虎着脸说,你快打住,她不属于我们属于谁?难道还属于你不成?

不可救药。林巧云扭头走了。

项文林听林巧云哭诉完事情的全部过程后说,牵牛牵鼻子,打蛇打七寸,你得搞清楚他的“七寸”在哪儿,才好发力嘛。改天你跟我去,看我怎么办。

三顾茅庐?您这是要请卧龙还是凤雏?我不去。不过我敢打赌,您去了也是白去。

哦?项文林笑着说,赌什么?

随便赌什么,您肯定输。

三天后,项文林来到梁成福门前,简单介绍了自己后,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梁成福,自己也点上一根。梁成福见团里领导来了,论年龄是长辈,又给自己敬了烟,便也客气了许多。项文林说,前几天我们林老师可能没把话表达清楚,我们是想让梁燕这个姑娘加入我们团。我从业几十年,从未错看过人,她肯定是个练杂技的好苗子。

她表达得很清楚。梁成福说,但是我不想让我女儿练杂技,再怎么说也不如读书考大学嘛。

燕子她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们杂技团一样学文化课,一样能考大学。

梁成福吸了口烟,笑着说,练杂技太苦啦。

项文林顿了顿说,要说学杂技苦,这话不假,可哪行哪业要想做出点儿成绩不得吃苦呢?读书就不苦吗?十年寒窗无人问,三更灯火五更鸡,到最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顺利上岸还是跌进河里,这还都是未知数哩。

您这话也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可有些苦值得吃,有些苦嘛……

他笑着摇摇头。

编制。项文林说,如果通过毕业考核,就是杂技团的正式在编人员,有固定工资不说,还能出国演出哩。

咱屋里说吧,外面风大。梁成福把项文林迎进家门。项文林边走边说,过去艺人是被人瞧不上,可现在时代变了,就拿咱们团来说,王凤武、常洪凤等好多演员都参加过抗美援朝慰问演出,受过主席和总理的接见,王凤武还是全国人大代表哩!咱们县六十多万人口,有几个全国人大代表?

梁成福听了这番话心里一动,项文林说到点子上了。梁成福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高就高在能跳出农门,改变命运,而让他揪心的是,从目前来看,很难说燕子是块学习的材料。

项文林又说,梁燕有这个先天条件,又对杂技有一腔热爱,叫我说呀,这非但不是歧途,反而是捷径呀!

您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晚上跟她妈合计合计,再问问燕子的意见,行与不行,我都给您回话。

好,我等您的消息。项文林说完就走了,前后也就半个小时的工夫,临走前把那盒烟落在了桌子上。项文林是怎么号准梁成福的脉的?有人说是通过梁成福的朋友,主要是指酒友,有人说是通过他的亲戚,究竟是什么途径,谁也不知道。

房屋四座。北面是行政办公室和宿舍,南面是彩排室。西面是牲口棚,里面的牲口保证您难得一见:两匹上好的伊犁马,正宗“天马”乌孙马的后代,绸缎般油亮的毛发,奔跑起来马鬃与地面平行,打个响鼻全城见响;还有一头名叫“大楞”的东北虎和一只名叫“鲁鲁”的小猩猩。东面是练功房。功有四种,腰、腿、跟头、顶。腰功要在“柔”,扶风摆柳;腿功要在“直”,纵横如线;跟头要在“飘”,洒脱稳美;顶功要在“稳”,稳如泰山。

这里的一切都精准无比,可丁可卯。该死的起床铃总是六点响起,真困啊,趿拉着拖鞋就往洗手间跑,闭着眼睛洗脸刷牙,跑完两圈操才醒过神来。接着就是早课,下腰、撕腿、翻跟头、拿顶。吴义良拿着一根教鞭噼啪乱抽,嘴里喊着,用力用力,提气提气!赵君山也拿着教鞭乱抽,不过喊得有点儿复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狭路相逢勇者胜!俩人别的都不对付,只有对待训练出奇地一致,那就是“严”,严肃、严格外加严厉。

教鞭是最好的老师,召唤着疼痛,所向披靡。疼的时候你得喊,谁最亲就喊谁,喊爹,喊娘,喊爷爷,喊奶奶,喊两嗓子就把疼痛吓跑了。梁燕喊娘,石大刚喊奶奶,小魔术师李魔童喊大姐,他是有三个姐姐的,饲养员陈晓新喊鲁鲁,大师兄福军谁也不喊,他和大师姐福梅都是福利院来的。拿顶的时候,二十几口子人双手撑地,双脚贴在墙壁上,汗水顺着额头滴到地上聚成一汪小湖,吴义良和赵君山手握教鞭来回巡视,像两个巡山的山大王,见谁动作不对就抽一鞭子,他们的喊声就更响亮了。

十二岁的石大刚是个“富二代”,调皮到狗都嫌。邻居对他爹说,管管你家大刚吧,会惹出事端的。他爹想了个主意,用一千斤炭和二百斤猪肉把他塞进杂技团,对项文林说,不要求练什么绝世本领,你们让他磨磨性子就行。他奶奶心疼孙子,哭天抢地地要他爹接他回来,他爹只有一句话:让杂技团管还是让公安局管,您老自个儿挑。项文林乐得如此,他嘱咐吴义良和赵君山,对石大刚三分打七分吓,出不出功无所谓。石大刚练功二五眼,项文林就让他干杂七杂八的活儿,打扫卫生、帮厨、修自行车、洗练功服,只要不练功,他什么都乐意干,他做饭的天赋就是此时被发掘出来的。

李魔童真名李默同,在跟大姐赶集时无意中欣赏了一场古彩戏法“仙人摘豆”。艺人撸起袖子,一双细长的手活蹦乱跳,像两条刚被拽出水面的鲫鱼,三颗红色的毛球在倒扣的两只碗中忽隐忽现,任谁也猜不透球在哪只碗里。那双手在李默同的脑子里生根发芽,很快就结出了一枚苦果。他回家自己练习魔术,上学时就给同学们表演,起初大家觉得好玩儿,可有天不知谁丢了一元硬币,大家竟无端地猜测是李默同干的,除了他谁还有这么快的手呢?大家都传,他能在你关上抽屉的一刹那把里面的东西掏空却不被发现。同学们孤立他,老师也禁不住盘问他,当然他是被冤枉的。但后来,他就索性真偷了,直到人赃并获。老师原想批评教育了事,可他却说了一句话:我的手还是不够快。于是他就被开除了。大姐看他是块学杂技的料,不顾父母的反对,用自己织地毯的钱给他凑了学费,送进了杂技团,学习基本功之余,还跟着一名退休的老艺人学魔术。

陈晓新是唯一一个不用出早操的人,因为他跟小猩猩鲁鲁睡在一起,鲁鲁是杂技团在河北一家动物园买来的,每天早晨大家出操的时候,陈晓新跟鲁鲁还没有起床,等大家吃早饭的时候鲁鲁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陈晓新就给鲁鲁洗手、洗脸、量体温、喂饭,一项也不能少。每次经过那里,梁燕就说,晓新哥,还是你幸福,不用早起出操。陈晓新笑着说,你懂什么,鲁鲁跟人一样,睡不够有起床气,你要是觉得这份差事好,咱俩就换换,你抱着鲁鲁睡觉好不好?梁燕吐吐舌头说,其实早起出操也没那么累啦。

说起吃饭,这可是梁燕最盼望的时刻,大家排着队围着两口大锅盛饭,每人的伙食都是定时定量,多吃就会长肉,会散功。项文林常说,苦练两星期抵不过多吃一筷子,至理名言。而吃饭的时候,吴义良和赵君山经常斗嘴。一日,梁燕突发奇想地问,咱们练杂技的祖师爷是谁?赵君山说,这问题问得好,自然是吕洞宾吕祖啦。过去艺人表演《罗圈献彩》时都这样说:罗圈一上一下,原是吕祖留下。

那只是神话故事。吴义良说,杂技真正的祖师爷是曹植。说到此处,他放下碗向远处拱了一下手。

不是什么神话故事,有典故。赵君山说。说来听听。梁燕好奇地问。

得意之时,赵君山清清嗓子道,话说唐朝末年,江南有文举人叫纪晓棠……

纪晓棠不是清朝的吗?梁燕问。

那是纪晓岚。赵君山似有不悦,顿了顿又说,河北有武举人叫柳树青,朝廷腐败,他和纪晓棠受尽排挤,便萌生寻仙访道之心。一日,二人上得一山,见有两老者松下对弈。其中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二人知其定非常人,便欲拜师学道。老者虽不开口,却已知晓二人遭遇,便道,要想拜我为师,须答应我两个条件:其一,学艺传给天下穷人,使其得温饱;其二,永不与官府来往。纪、柳二话不说,磕头便拜,并勤学苦练,柳树青学会了拿顶、下腰、翻跟头这套“武活儿”,纪晓棠学会了“仙人摘豆”“罗圈献彩”这套“文活儿”。这传艺的仙人是谁?正乃吕祖是也。

赵君山说完,得意地看着吴义良。吴义良不屑道,杂技真正的祖师爷是曹植曹子建。曹子建受封东阿王,他“生乎乱,长乎军”,极喜走马跳剑,不但保护杂技艺人,还广散家财资助贫苦老弱的艺人,杂技艺人间至今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跑马卖解上大杆,跳丸地圈流星鞭。走江行会保平安,莫忘先拜曹子建。”

明明是吕祖。

肯定是曹子建。

吕祖。

曹子建。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项文林拿着饭缸进来了。赵君山赶紧拉住他说,项团,您来得正好,帮我评评理,咱们干了半辈子杂技,这杂技行当的祖师爷到底是谁?

项文林边盛饭边说,既不是吕洞宾,也不是曹子建。

那是谁?

记住喽,是人民群众!项文林说完便拿着饭缸回办公室了。

吴义良单独监训是学员们最开心的时刻,他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饮茶。他让学员们靠墙拿顶,然后自己便饮茶去了。他前脚出门,石大刚便说,歇了吧歇了吧,他至少一个小时后才回来。石大刚晃着左手手腕,上面有他父亲去深圳贩货顺便倒来的电子表。孩子们便打闹着从墙上放下身子,保险起见,他们在门口轮流值守。等吴义良来了,他们便匆忙摆好姿势,装模作样地喘着粗气,吴义良见孩子们着实用功,便说,好啦好啦宝贝们,下来吧下来吧。孩子们便收了身子,打闹开来。

凡事有例外,大师兄福军就是例外。他身段高挑,肩膀笔直,眼里时常流露出孤傲与不屑,手边上放着钢丝做的钎子,要是困了或者转的碟子跌落下来,他便拿起钎子,狠抽自己的大腿,力道之猛,仿佛那不是自己身上的肉。虽然隔着裤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一钎子下去,准得一溜儿血印子。也有想劝的,福梅便笑着说,肉是人自己个儿的,人家爱怎么对付就怎么对付,哪怕割下来让大刚煎炒烹炸,咱也管不着。

训练就得吃苦,你去体校看看,从严、从难、从实战出发和加大训练量,这叫“三从一大”。福军捶着自己的大腿,石大刚想过来给他揉揉腿,让福军扒拉到一边去了。

哼,只见你从严、从难,可没见你从实战出发,要是真从实战出发,拿顶十分钟就够了,谁像你,二十分钟都嫌少。

项团说得好,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也知道了。

项团可没让你拿钎子抽自己。

这叫肌肉记忆,你懂什么?赶紧训练去!福军说。

凶凶凶,就知道凶。福梅扭头就走。

梁燕见状,捂嘴笑着跟福军说,师姐眼圈红了。

甭搭理她,你知道在福利院时我们喊她什么吗?十八泡,每天要哭十八泡呢!

众人闻听大笑起来。这时,一个身穿黑色侉衣侉裤的武生摇头晃脑地进来了。来者何人?惠云京剧院的小武生米晓辉是也。这不小迷糊吗?蹾他蹾他!在石大刚的招呼下,众人一哄而上,扯起小迷糊的胳膊腿就往地上蹾。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福军哥救我!小迷糊大声呼救。

好了好了,放他下来。福军山大王似的指问,你怎么来了?

小迷糊得意地瞅了石大刚他们一眼,大摇大摆地来到福军面前说,军哥,端午节快到了,俺们惠云京剧院想跟咱杂技团联合搞一场义演,都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亮亮,算是检验一下咱们的训练成果,然后大家兵打一处,将打一家,吃个团圆饭热闹热闹。

就你们?福军乜斜着眼睛说。

咱别门缝儿里瞧人呀,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不是?就说敢不敢接受挑战吧。

有什么不敢的?咱们杂技团怵过谁呀?一听要吃团圆饭,杂技团学员的眼睛都放出光来。

不行,我们不同意。这时,福梅拨开众人走了进来。

为什么不同意?小迷糊问。

没有为什么,这事儿得团长做主呢。福梅说。

芝麻大的事儿也麻烦项团?石大刚说。

这可不是小事,两家百十口子人,把所有节目演完得好几天呢。

师姐,你心眼儿怎么这么瓷实呢。石大刚笑着说,项团每周一雷打不动去文化局开例会,咱们就选在周一上午,一家一个拿手节目,大家乐和乐和多好。大家纷纷赞成。石大刚趁机说,就这么定了。

羊圈里跑出头驴来,杂技团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福梅瞪着石大刚说,然后把眼睛望向福军。

咱不能长人家志气,灭自己威风,就定在下周一吧,权当全市杂技比赛前的彩排。福军说。

当真为了彩排吗?我看你是另有所图吧?福梅说。

什么意思?福军问。

你自己清楚!福梅说完转身就走,泪珠不争气地掉落了两颗。梁燕忍不住跟了上去,怎么了师姐?福梅把她拉到无人处说,妹妹你有所不知,他福军义演是假,见心上人是真。他和京剧院的当家花旦杨红玉,早就郎情妾意,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有这事儿?梁燕有些义愤填膺,仿佛自己家的东西被别人撬走似的,但转念一想又说,咱别弄错了,倒冤枉了好人,大师兄可是一心扑在训练上,没看出他有什么心不在焉的地方。

真的假不了。福梅说,去年两家一起搞过义演,那时候你还没入团,红玉演的是《拾玉镯》里的孙玉娇,身穿粉底蓝边的小袄,脚着红花绣鞋,轻启朱唇唱“二八女在房中心中自叹,思想起儿的父好不惨然”,那娇滴滴的模样,别说男的,就连我这女孩子,都忍不住想上去搭讪,险没把福军迷死,别说丢个玉镯了,就算要他的命也没个二话。哼,去年《拾玉镯》,今年就该《龙凤呈祥》了吧,咱们也给她来一出“棒打鸳鸯”。走,去找赵团,让他拒了这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劳什子义演!

福梅说完,拉着梁燕往赵君山办公室走去。赵君山正在躺椅上悠然品着老家寄来的明前绿茶,听福梅哭诉完整个事件的经过,扑哧一声乐了。小梅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这是京剧院当家的孟兆海的主意。前几天喝酒的时候,我拿他开涮来着。

什么事?福梅好奇地问。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赵君山抿了一口茶说,1953年的时候,杂技团和京剧院一同前往朝鲜慰问演出,我们杂技团演的《晃梯》《爬杆》《武术》,深受志愿军的欢迎,老孟一看我们被叫了好,也憋着劲儿想扳回一局。京剧院最拿手的就得属《霸王别姬》,还没等演完便被志愿军一个连长叫停了。连长说,我们在这痛击敌人需要来点儿鼓劲的节目,你们在这哭哭啼啼像什么?你看人杂技团演得多好,你看你们。把演虞姬那演员吓坏了,妆都哭花了,后来还是政委亲自出面才安抚好的呢。

福梅和梁燕听完问,还有这事儿?

从此老孟总觉得低咱们杂技团一头,老想借着什么机会找补回来,没有机会他就创造机会。他们的《虹桥赠珠》刚获了省里的一等奖,义演是假,显摆一下是真。赵君山把茶根从陶瓷缸子里抠出来塞进嘴里大快朵颐,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光芒。咱们要杀杀他的锐气,灭灭他的威风,这事儿我定了。他拍着胸口说。

福梅看赵团这么坚决,就又拉着梁燕到吴义良处,吴义良听说赵君山已同意,便说,赵团决定的事儿,我没意见。他点起一根烟,若有所思的样子。福梅更没个主意了,只能仰天长叹。

听说两家要义演,劲儿都铆足了。不待监训来,大家已然双手撑地,把腿靠在了墙上,还互相提醒,谁砸了杂技团的招牌,谁就干一年的勤杂。天哪,干一年的勤杂,那岂不是一辈子抬不起头?赵君山嘴上照旧,心里却说,这帮娃娃,个个都能挑大梁。哼,老孟啊老孟,是我的手下败将,这事儿翻不了案。他喝了一大口茶喊道,给我操练起来!

自打进了杂技团,日子就翻跟斗似的往前奔,眼看端午节就到了。一早,项文林骑着“二八大杠”去县文化局开例会,中途碰上梁成福。梁成福说,项团,燕子在里面听话不?项文林一只脚撑在地上,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梁成福说,听话,孩子进步可快了。那就好,梁成福接了烟先给项文林点上说,孩子入编的事儿,您可别忘了。忘不了,我得去开会了。项文林说完左脚像船桨样儿往后一划就走了。杂技团早就忙开了,石大刚一早就骑着脚蹬三轮出去采购食材,福军、福梅带着师弟师妹们整理道具,巧云换上崭新的练功服,绑了头发,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喊着梁燕去街上买早点。

林老师,您可真漂亮。梁燕情不自禁地说。

嗐,老太婆了。林巧云心里一热,带着梁燕来到早餐集市。集市上油条、包子、豆浆、稀饭、胡辣汤、甜沫……应有尽有,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氤氲着湿漉漉的香气。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排起了长队。

咱们买油条、包子和豆浆。林巧云对梁燕说。

林老师,几十号人的早饭,就咱俩,拿得了吗?梁燕问。

咱们不用拿,只消说是惠云杂技团的,要多少,他们就给送过去。林巧云说。

正说话间,排到了两人,卖油条的尤老三却临时尿急,撂下一句“抱歉”,急匆匆地跑去了公厕,摊前只剩炸油条抽不出身的尤老三妻子。林巧云皱了皱眉头。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尤老三出了公厕赶到摊前,双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了擦,问巧云要多少。你洗手了吗?林巧云问。

实话实说,还真没有。尤老三嬉皮笑脸地说。

那让嫂子给我拿。林巧云撇了撇嘴。

我说实话啊,你嫂子今天早上摸的比我都多。周围人哄堂大笑。

你……混蛋!林巧云脸倏地红了。她抓起一根油条就要往尤老三脸上扔。尤老三吓得一缩脖儿,钻到了案板底下,周围人笑得更大声了。林巧云抓住案板,想掀了他的油条摊子。

就肘根儿金根咋还鼓牌了?马前点儿吧,都等着填仓呢。是吴义良粗大的嗓门。

林巧云红了眼眶,扭头领着梁燕回去了。黑铁塔似的吴义良站在油条摊前,露出骡子似的牙齿说,再胡说八道把你舌头割掉。尤老三赔笑说,这就给您包好送过去。

吃饭时,福军对大家说,都别吃太饱啊,吃饱撑了肚子,散功。他看了一眼石大刚说,你除外。

福军哥,你一会儿可要露两手,镇住他们。石大刚笑着说。

吃罢早饭,梁燕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秃头中年男人领着十几号人鱼贯而入,那些人都穿着花花绿绿的戏服。中年男人见到赵君山一抱拳说,辛苦辛苦。

见面道辛苦,必是老江湖。哈哈,别来无恙啊老孟。赵君山抱拳还礼。怎么,最近又排练了什么拿手节目?赵君山招呼众人落座。

那可多了去了,先瞧我这《虹桥赠珠》。孟兆海嗓门大,震得窗棂哗啦啦作响,红玉,让大家开开眼。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头戴五彩七星额子,两根大长雉尾活灵活现,身穿大红团花女靠,两条靠旗飘带左右摇摆,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凌波仙子。仙子唱道:“大小儿郎细听分明:吾与那时公子姻缘有分,同到那泗州城前去接迎。倘若是到虹桥花烛拜定,那时节吾定要犒赏众人。叫水卒驾风起一同前进……”

众人齐齐鼓掌叫好,赵君山也忍不住点头夸赞。孟兆海说,我把这西皮快板稍微放慢了几拍,又把慢板提快了一点儿,这样整部戏就流畅紧凑了。

是不错。赵君山点头说。

哼,什么凌波仙子,我看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妖怪,二郎神收了她就对了。福梅在下面小声嘀咕。

二郎神为什么要收她?梁燕问。

她不守规矩呗,人是人,仙是仙,都不是一个种群,她这是破坏仙规呢。比如咱们,违反了规定是不是得受罚?

是得受罚。梁燕说。

那不就结了?要是每个仙子都不守规矩,那人家仙界怎么管理呀。

师姐说得有道理。梁燕点头说。

正说着,台上的二郎神带领天兵天将正与那凌波仙子斗在一处,只见凌波仙子手里的刀忽上忽下,宛如出水蛟龙一般。

好!福梅拍手叫好。梁燕知道,福梅是为二郎神叫好。

《虹桥赠珠》演罢,赵君山摇头笑道,好你个老孟,来我们杂技团演武戏,真有你的,看来我们不把压箱底的活儿使出来不行了。福军,来出“小吊子”,都擎好儿吧。

只见福军一个鱼跃抓住吊在半空中的圆环,那圆环通过油丝吊在房顶上,外面包了一层防潮的纱布。福军抓住吊环的时候,梁

燕看到从窗外射进的阳光里跳跃着无数的灰尘。福军用腿勾住圆环,双手往下一抄,燕子般飘逸。

这叫“海底捞月”。赵君山说。

观众纷纷鼓起掌来,杨红玉在前排使劲拍着手,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高喊着“福军加油”。福军双手张开,倒挂在圆环上荡起了秋千,由后至前,近得快碰到杨红玉的脸。杨红玉看到福军英俊的脸庞,一下忘记了鼓掌,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刹那。

福军,福军,夫君也是你叫的?福梅翻了个白眼,两眼噙出泪花来。

这叫“燕子抄水”。赵君山摇着折扇。

福军凌空一个跟头,用双手抓住圆环,然后转体一周,又用手抓住。头顶的油丝绳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叫。

这叫……

啪,绳子断开了。油丝在巨大的牵引力下,往下一拽,又猛地带着怪啸往上甩过去。福军双手抓住圆环,来不及护住头部,就这么直愣愣地栽倒在了台子上。

咔吧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听到了。福军,赵君山大叫一声,一下站起来,随即腿软得瘫坐在了座位上。椅子驮着他的身体,他感觉轻飘飘的。他说,快,快送医院。

福梅和众师兄弟一拥而上,用石大刚买菜的板车把福军送到了人民医院。很不幸,福军的颈椎粉碎性骨折,医生说,往后他的身子从脖子以下就不能动了。

师哥!福梅大哭起来。

孟兆海领着京剧院众弟子走了。赵君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吴义良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窗外,林巧云一遍又一遍地拖着练功房的地,尤其是福军出事的地方,仿佛这样就能把事情全部抹去。

项团长回来了,他到底是回来了。他一下车子就笑着说,这次又捞了张玉奎半包烟,君山,义良,都过来尝尝。他们谁也没动,都低下了头。

怎么了?霜打的茄子似的。项文林笑着说。

福军……出事了。赵君山低着头说。

赵君山走了,临走的时候对梁燕倾囊相授。练习蹬技的人都知道,蹬重容易蹬轻难,几十斤的瓷缸好蹬,二两半的花伞难蹬,而最难的是左右双蹬,一心二用,如果想拿冠军,没有点儿绝活儿是万万不行的。

正值三伏天,杂技团的学员们都换上了夏装,距离全市杂技大赛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三十天,梁燕掰着手指头数着数儿。

项文林对梁燕说,去跟默同、晓新他们说一声,都加把劲儿,争取捧个奖杯回来。

福梅姐那边……梁燕问。

我想办法给他寻个大夫。项文林摸起一根烟,又放下了,对梁燕说,咱们艺人的苦啊,吃不完,永远也吃不完。就说咱们团的创始人王凤武老先生,一辈子吃了多少苦,一开始撂地儿,没收入险些饿死,后来坐科学艺,稍有不慎就是一顿毒打,再后来自己独立门户挣了一些钱,全让土匪强盗掏走了,想去上海滩混碗饭吃,又赶上了抗战,好几次都差点儿命丧小鬼子枪下,好不容易熬到1949年了,却又历经诸多波折与磨难。他一个人踏踏实实演出,苦苦支撑,总算是没散了摊子。现在是日子好了,咱们艺人也不再是下九流了,可现在的孩子都去学校读书了,哪儿还有练杂技的呀?咱们杂技团半年来就招了你这么一棵独苗。我曾想借着这次全市杂技比赛打个翻身仗,也给咱壮壮声势,增加点儿演出机会,可台柱子福军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连带着福梅也得了失心疯,咱们艺人的苦呀,吃不完,永远也吃不完。说完他摆了摆手。

梁燕走在白杨树的影子里,六月的蝉鸣让她心烦意乱。她来到李默同的屋里,正巧福梅也在。福梅又缠着李默同说,默同,你不是外号叫魔童吗?你一定会魔法,你把你福军师哥的病治好行吗?你福梅姐求你了。说着就要下跪。

李默同赶忙把福梅搀起来说,师姐,我的好姐姐,你快好起来吧,残了一个师哥,又傻了一个师姐,咱们团这是怎么了?对了,那个杨红玉呢?这时候当缩头乌龟了,应该让她过来照顾大师哥。

你还提她?在旧社会啊,她就是个臭戏子。说完,福梅哈哈大笑起来。

梁燕皱皱眉头说,师姐,我刚听见师哥喊你来着。

真的吗?我马上过去。福梅说完就走了。

梁燕和李默同对视着,互相叹着气。两人安静了一炷香的工夫,梁燕说,听说最近排新节目了,给咱演一个瞅瞅。

我给你演个“六连环”吧。李默同说着在一个大箱子里掏出六个碗口大小的铁环,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我带来了六个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您不要小看这六个圈,这可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大家看,这六个圈一个一个不挨不靠,不蒙不盖,你看我左手拿个圈,右手拿个圈,挤不进、蹭不进、砸不进,骨碌一下就进去了。拉,拉不开;搓,搓不开;挤,挤不开。慢、慢、慢,哎哟,它就这么开了。

我这里还有四个圈,让它们一块儿进。这六个圈连成一串儿,这有说头,这就是张果老倒骑驴的河北赵州桥……这就是关公关老爷赤兔马上的马镫……这就是蓝采和手提的宝花篮……这就是……

梁燕看着他把手里的六个圈分了合,合了分,兴趣盎然,便说,你是怎么变的,给我透露一下呗。

你想荣我的门子?吴团长说了,戏法儿不比别的手艺,不能跟任何人透露。

什么叫荣你的门子?梁燕问。

就是偷师学艺,套我的机关。李默同说。

你怎么还学上黑话了,跟《林海雪原》里的座山雕似的。梁燕嗔怪道。

这不是黑话,这叫春典,咱们杂技界的暗语。

我想起来了,福军哥出事的那天,我跟林老师出去买早饭,吴老师在后面喊“就肘根儿金根咋还鼓牌了?马前点儿吧,都等着填仓呢”。我记忆犹新,不知道什么意思。

大概是,就买根油条怎么还生气了?快点儿吧,都等着吃饭呢。

哈哈,好玩儿。梁燕笑着说,吃饭是填仓,那喝水怎么说?

抿垄沟。抽烟呢?蹦火。

喝酒呢?搬山。

别胡闹!项文林闻声走了进来。春典是旧社会艺人用来保护自己而发明的一套语言体系,即便在那个年代,也禁止没事就“搏春”,这是大忌。燕儿,我叫你干什么来着?在这儿闲磨牙。梁燕溜墙根儿跑掉了。

梁燕到了陈晓新的住处,他正给鲁鲁洗澡,鲁鲁的毛发湿溻溻地黏在身上,看上去瘦了许多。

你来摸摸它。晓新说。

我可不敢,小狗小猫我都不敢。梁燕说。

胆小鬼。晓新拿起吹风机,气流将鲁鲁的毛发吹干,它又变得蓬松可爱起来。鲁鲁依偎在晓新的怀里,不知是羞涩还是紧张。

你们看起来感情很深。

它跟我感情深,是因为它是我一手带大的。去年我回了趟老家,就把它送去了动物园,我人还没到家,催我的电报就到了。我走后,鲁鲁不吃不喝,上蹿下跳,还总是揪自己的毛,经动物园的医生鉴定,说是患了抑郁症,我就赶紧回来了。

乖乖!第一次听说猩猩也患抑郁症。梁燕笑着说。

跟人一样呢。晓新摸着鲁鲁的头说。正说着,福梅进来了。她说,晓新,孙悟空不是拔根毫毛就有七十二变吗?我拔一根鲁鲁的毛,吹口气,变成福军哥好不好?说着就要去揪鲁鲁的毛。陈晓新赶紧拉住她说,福梅姐,你听,好像是杨红玉来了。说完看着梁燕。

福梅一听说,哼,我正想找她算账呢,什么当家花旦,狗屁。说完就走了。

梁燕说,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两人又静默了一会儿,梁燕又说,团长让咱们加紧训练呢,争取捧个奖杯回来。

别的节目我不知道,反正我这个节目是悬,没几日干头儿了。晓新怅然。

你何出此言呀?梁燕问。

你瞧啊。晓新边说边取出一本杂志递给梁燕,很多国家的动物保护组织正与各大马戏团展开旷日持久的抗争,好几个杂技节都取消了动物马戏项目,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直接,所有人都只在意马戏好不好看,却没人在意动物在受训过程中经历了多少折磨。就拿鲁鲁来说,因为要训练,就要在它没有断奶的时候跟母猩猩分开,猩猩和人一样,母子分离对小猩猩来说也很残忍。再比如为了让它完成接电话的动作,电话铃一响,我就要不断地弹它的耳朵,不过好在它不记仇。说到这里,鲁鲁仿佛听懂了似的舔了一下晓新的脸,又看着晓新。瞧它看我的样子,像不像那个杨红玉看福军哥的眼神?晓新说。

你是说,鲁鲁有一天也会离开?

没错,明年无论如何要把它送归动物园了,因为鲁鲁快到发情期了,脾气会跟着变得异常暴躁,不但无法训练,而且会很危险,有不少驯兽员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那就再抱个小的回来,重新训练。梁燕说,你知道多少像我这样的孩子喜欢看马戏吗?

我觉得马戏这样的节目迟早要消失,把动物们统统放归大自然,这样才好。晓新说。

梁燕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两难,一边是曾经看过的精彩的马戏——黑熊跳绳、猩猩骑车、老虎钻火圈,一边又是对它们近乎残忍的训练。她说,团长说咱们艺人的苦永远也受不完,我看也包括它们。说着她伸手摸了摸鲁鲁,鲁鲁友好地跟她握了握手。

不光这些,国外有好多马戏团,正在尝试用机器人表演杂技。晓新说。

机器人表演?梁燕睁大了眼睛。

是啊,设定好程序,机器人就可以像咱们一样翻筋斗、倒立、表演魔术,还有会钻火圈的机器老虎、会跨栏的机器马、展翅翱翔的机器鸽子……到时候咱们就不用起早贪黑地训练啦。

那还有什么意思呀,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像牵线的木偶。梁燕说,咱们杂技行当能有今天,马戏节目功不可没。有的项目是应该取消,可有的项目应该保留下来,比如马术,连奥运会都有呢。

晓新说,你知道吗,那些很残忍的训练项目,又何止发生在动物身上。听师父说,旧社会有好多节目,那时的艺人们统称为“腥活儿”,比如口吞宝剑,先是练习吞小枣,接着练习吞大枣,等喉管撑得差不多了,再吞木剑,最后吞铁剑,也有很多人因此丧命。还有的艺人口吞活蛇,再让蛇从鼻孔里钻出来。1949年后,这些节目都不让演了。

乖乖,那是应该取消!但是科技进步毕竟是好事,比如,可以发明更结实一些的保险绳,那样,师哥这样的悲剧就再也不会重演了。

滚,你给我滚,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根本就是骗人。福军的屋里又传来叫骂声、药碗碎掉的声音,以及福梅的哭声。

梁燕听见福军说,小梅子,你要是真爱我,就不应该给我喂中药,应该给我喝敌敌畏。我福军是谁?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如今却让这个病把我困在了病床上,生不如死。我只恨手脚不能动弹,但凡能动,我有一百种了脱的法子。

福梅哭着说,你说这个有什么用?谁让你喜欢那个小妖精的?活该你遭报应。

小梅子,好妹妹,让我解脱吧,我到那边好好保佑你。咱十八年后又出挑成一条好汉。

好哥哥,你也让我解脱吧。说完,福梅哭着跑出了福军的屋子,踏碎一路蝉鸣。

傍晚时分,暑气渐褪。一位身躯佝偻、步履蹒跚的老者走进了项文林的办公室,他走几步就咳嗽几声,像是得了重病。

他见到项文林抱拳道,请问是霸王蔓上的把式吗?

正是在下。项文林心里一惊,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跟他盘道了。他赶忙双手抱拳,辛苦辛苦,老元辰什么蔓?

灯笼蔓。老人不待礼让,自行落了座。贵包口?从何处过账而来?

不敢起包口,老格家的,切地上来的。老排琴填仓了吗?

蔫兰了,存里都嚷嚷了。给相夫上齐嘴子穴空子,月碴落稀里散。

还搬山吗?

搬两口火山子。

项文林把石大刚喊来说,去街上老常家买几个猪肉大葱馅的包子,再打一斤烧酒。又对老人说,我先给您沏上牙淋吧。

下排琴果然正点、做派,是份腿。[1]老人边喝茶边打量着项文林的办公室。

正上方是一幅“德艺双馨”的匾额,侧墙的相框里有十几张在各地演出或获奖时的纪念照,照片的下面摆放着两盆差不多高的龙骨,两盆虎皮兰,一盆高一些,一盆矮一些。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老者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项团长苦心经营杂技团三十余年,可谓桃李芬芳啊。

老人家言重了。项文林摸出一根烟,见老人咳得厉害,又塞了回去。正在这时,石大刚买回了包子和烧酒,项文林赶紧招呼老人用餐。

多少年了,就爱这口包子就烧酒。老人边吃边细口抿着酒。他喝完一口酒就仰着脖子呵口气,都说惠云县的烧酒浓烈,果然名不虚传,是贾老四贾氏老号家的吧?

您行家。项文林竖着大拇指说。

约莫一个钟头后,老人酒足饭饱,用手帕揩了嘴唇,项文林发现,他至多喝了二两。我不白吃你的饭,也不白喝你的酒。我给你讲个故事,再给你夹磨个小抄牌[2]。

愿闻其详,不胜感激。项文林说。

我年轻时候是学蹬技的,后来年纪大了,开始驯兽,司马戏组。我驯过孟加拉虎、南非的狮子和哈萨克斯坦的高头大马。一年,有家戏班子经营不下去了,我在里面淘到一只缅甸猴,要说那只猴子,可真是百伶百俐,它人前乖得很,可人后却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儿来。它会用馒头蘸红糖吃,会自己洗澡,甚至有一阵儿还迷上了喝啤酒。它也成了我们团的摇钱树,能做各式各样的动作,空翻倒立、拱手作揖,如果不是那身毛,跟人没什么区别。它曾经故意两天不吃不喝把自己肚子饿瘪了,费了很大劲儿挤出笼子偷吃团里招待客人的水果,吃得肚子圆圆,回不去了,它知道往自己身上涂上油,使劲吸着肚子再钻回笼子。有一年吴桥举办杂技节展演,最后只剩了我们和另一家杂技团,而决赛选在了七月十五,这个日子不吉利啊。决赛前的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半夜起来小解,那晚的月亮大得吓人,像是一只会发光的巨大的瞳仁。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我看到了一个鬼,它匍匐在地上,嘴里叼着一把闪亮的尖刀。我悄悄地跟在这个鬼后面,看到它悄无声息地爬进了另外一家杂技团的帐篷,我顺着帐篷一处破损的洞往里看,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我看看月亮,又掐掐自己,眼前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第二天,一个消息传了出来,对面杂技团演员的保险绳被割了。

后来呢?项文林停下送往嘴边的茶缸问。

后来,我把那个鬼赶了出去。说完,老人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儿。

其余的我就不说了。老人说。

其余的我也不问了,都过去了,项文林说,暗里破坏对方的道具,这是旧社会艺人自毁长城的做法,现如今却是再也不会有的了。项文林又问,您老见过赵君山?

什么也瞒不过你的法眼,老人说,君山是我的忘年交。

他还好吧?

不知道,他已经离开本地了。临走对我说,你那点儿破玩意儿还想带进棺材里吗?我心说也对,听说你们招了一个叫梁燕的小姑娘,把她叫过来吧。

项文林赶紧把梁燕喊过来。老人用手拍打着她的胳膊和腿。项文林说,别怕,燕子,老人家这是要传艺。

不孬,是块好材料,老人说,一脚蹬重、一脚蹬轻的功夫是我师父传下来的,要紧处在哪只脚蹬重物,哪只脚蹬轻物。人都以为右腿有力,用右脚蹬重物,那可就错打了算盘。应该用左脚蹬重,平行水平转动,把控节奏,起到类似定音鼓的效果,形成肌肉记忆,而把注意力放在右腿的轻物上,轻物随着重物翻,重物跟着轻物转,这样才能练好。

记下了吗?

记下了。梁燕点点头。

记下就好。老人说,你记下了,我也该走了。说完对项文林深深施礼,又说,我无儿无女无徒弟,这点玩意儿总算没白瞎,我也该走了。

我会安排好的。项文林说。

训练一天下来,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腰和腿又酥又麻,自己掐一掐,像是掐在别人身上。孩子们又嬉闹着,吴义良和林巧云给学生们捏肩捶腿,舒缓劳累。石大刚对梁燕说,燕儿,我给你捶捶腿吧。去去,我才不用你呢。梁燕手扶着把杆说。

哼,不用我,别人还没这待遇呢。石大刚又对梁燕耳语了一句,告诉你个秘密,咱们团要改制了。

改制,什么是改制?梁燕一脸懵懂。

你小声点儿,到我屋里我跟你细说。石大刚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石大刚住的是单间,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香皂和洗衣液的香味儿,像是一个女孩儿的房间。雪白的墙上贴着港台明星的海报,一台燕舞牌单卡录音机昂首挺立在桌上。石大刚拉开抽屉,拿出一袋子零食一下倒在桌上说,随便吃。

不敢,吃了会发胖的。梁燕摆摆手。

很快,你就不用这么苦练了。石大刚说,咱们团要改制了,他剥了块什锦糖递给梁燕。

梁燕接过了,放在嘴里,咂摸着石大刚的话。

具体什么是改制我也不知道,我是听我爸说的,他是企业家。我爸还说,等改制后,他要把杂技团这块地盘下来,盖县里最高的楼。放心吧燕子,我会让我爸留下你,给你高工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儿。

你莫胡说!梁燕的脸腾地红了,她吐掉了糖块说,这糖都苦了。

大刚,大刚。项文林在门口喊,石大刚跑了出去。梁燕听见团长说,去,到西边的几个旅馆里问问,有没有一个姓赵的老人住那儿,如果有,回来跟我报告。

得令。说完便响起了脚步声。

梁燕坐到石大刚的床上,两手扶着床沿,两只脚勾着前后打着秋千,马尾一翘一翘,等外面安静得只剩了夏蝉的嘶鸣,她才离开。你让我进去。杨红玉着《红鬃烈马》里王宝钏的青衣扮相,非要进门看看福军。

你休想!福梅拦住了她,要不是你出的什么幺蛾子,福军哥能成这个样子吗?

你可真是无理取闹。杨红玉说,那根油丝绳早就锈掉了,麻绳专挑细处断,今天不断明天断,你们不勤检查,倒还怪上我了。

小梅子,让她进来。福军的声音在屋里传出来。林巧云想过去阻拦,项文林拉住她说,年轻人的事情让年轻人自己解决吧。福梅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杨红玉来到福军屋里,给他把窗帘全部拉开,白亮的伏夏阳光一下子溢满了整间屋子。感觉怎么样?她问。

你说呢?他说。

也是,你整天嚷嚷着,隔着院墙都能听见,火性怎么这么大。老话说得好,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那就活该我这么躺着?福军说。

躺着多舒服,有人送吃送喝,我们这想躺下歇歇的还躺不成呢。

你可真会劝解人。福军说,不过这几天我让大刚给我做了不少好吃的,糖醋排骨、红烧鲤鱼、油焖大虾……要是搁平时,咱哪能有这口福。我在福利院里长大,无父无母无牵挂,真是知足了。或许我就不该来到这世上,既然来了,又平白赚了这么多年岁,还能不知足吗?

知足就好。杨红玉说。

你怎么穿着戏服就来了?福军忽然问。刚排练来着。

我还以为你要给我唱一出呢。唱就唱。

这是王宝钏的扮相吧?你也是个懂戏的。

何止懂,我还会唱呢,不信你听:三姐不必泪双流,丈夫言来听从头,干柴十担米八斗,你在寒窑度春秋,守得住来将我……

杨红玉接着唱道:薛郎说话无来由,倒叫为妻心内忧。干柴十担米八斗,奴在寒窑度春秋。守不住来也要守,纵死寒窑我也不回头……

杨红玉一开腔,房檐下的鸟雀也逃遁了。后来福军不唱了,只剩杨红玉的声音,时而婉转低沉,时而高亢嘹亮,连街上卖冰棍儿的老丁都听到了。当时有一对夫妇正给他们三岁的儿子买冰棍儿,丈夫先咬了一大口。妻子嗔怪道,给孩子买的冰棍儿,你一口吞了一多半。丈夫憨笑着说,你当我是馋嘴吗,我这都是为孩子好哩,他吃太多肯定要闹肚子。

福军走了,走得很安详。福梅倚在墙上哭叫道,一定是那个杨红玉干的,福军哥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她走没多久就没了呼吸。报警!团长,我们要报警,把那个杀人犯抓起来!

别胡说!项文林摆摆手说,厚葬了吧。

福军哥呀。福梅晕倒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床上,有的掐人中,有的做冷敷,福梅悠悠醒来,又哭了一阵儿。

林巧云红了眼眶,对项文林说,我给福军擦擦身子吧,也算送他一程。项文林点点头。

林巧云小心地解开福军的衣裤,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着福军的身子,从上至下,小心翼翼。她又想起刚从福利院把他领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个五岁的孩子,穿着一件肥大的夹袄,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偶,怯生生地看着周围。那时候她二十五岁,身手矫健,为了哄他开心,倒立着给他做鬼脸,他却吓得哭了起来。

她告诉他练功得要强,他便向来要强;她告诉他不准哭鼻子,他就一滴泪也不流;她告诉他可以拿她当妈妈,他就喊她“阿姨”。哈哈,你真是一点儿也不傻。如今,那个小不点儿长得这么高了,他仿佛一夜之间变这么高的。林巧云擦完了前身,又把他翻过来擦了后身,这可真是一具近乎完美的男性身体,匀称有力的肌肉包裹着轻健的骨棒,她想到这个身体是在她的教引下形具的,便用成就代替了悲伤,她做到了。处理完福军的后事,杂技团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天不亮便喊着号子出操,出完操又是油条包子的早饭。吃早饭的时候,吴义良悄声对林巧云说,巧云,咱俩都不小了,凑合了吧。

为什么要凑合?巧云说。

吴义良说,这么说你同意了?

巧云红了脸正要说什么,项文林老远喊了一声,梁燕,赶紧练起来,义良、巧云,过来保妥[3]。

两人赶紧放了碗筷,到练功房,让梁燕躺在蹬椅上,双脚抬起,把一根青花瓷柱放在她的左脚上,又把一把粉红色的油纸伞放在她的右脚上。梁燕左脚微微用力,那瓷柱便转动起来,一圈、两圈……项文林盯着地上那转动的光影,像是那些在眼前狂舞,尘封多年的过往在脑海中闪回。他看到杂技团的创始人王凤武先生唱着“不掏本儿,不误事儿,自制几件家把什儿,农闲走出庄稼地儿,走南闯北耍把戏儿”的歌谣,风餐露宿、闯荡江湖,想起他怎么创建了七匹骡马、七辆车、三顶帐篷,可同时容纳五百余人看节目的声势浩大的王家班,又怎样在抗战时期带领众人集体从军,保卫家乡;他想起了自己怎样从王凤武先生手中接过王家班,改名为惠云县杂技团,想起了带领人马踊跃报名参加抗美援朝慰问演出,弹片曾削去了他一绺头发;他又想起了严重困难时期去南方义演,募集大米、咸菜和中药;又想起了生活安定后,带着众人苦练技艺,拿了大大小小的奖;还想起了张玉奎跟他说杂技团要改制的事……哪件事都难上加难,可也都这么过来了。

项文林眨眨眼,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起,他只看到那根青花瓷柱在梁燕脚上转啊转,那把花伞在她脚上翻啊翻。

注释:

[1]老人:是项团长吗?

项文林:正是在下,辛苦辛苦,老先生贵姓?老人:姓赵。

项文林:您干哪一行的?从哪里来?

老人:不敢说干哪一行,耍马戏的,打西边来。项文林:老哥吃饭了吗?

老人:没有,肚子饿了,给我来几个猪肉大包子和稀饭。

项文林:还喝点儿酒吗?老人:喝点儿烧酒。

项文林:我先给您沏上茶吧。老人:老弟果然是场面人。

[2]夹磨个小抄牌:训练个小徒弟。

[3]保妥: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