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4期|祝立根:青铜
祝立根,1978年生,云南腾冲人,就职于昆明作协。
春光照
桃花是春光的薄翼,春光中
战栗不止;一只蛱蝶,把桃花认作镜中
众多的自我,它的战栗
仿佛汇集了一整个春天,战栗的总和
拥有这样幸福的人
只在野书中相遇过,一个去琅琊山上看雪的瞎子
屋顶上招魂的年轻的巫师
流放穷边的草径深处,一边泪流一边
将桃花插满头的状元郎
……人间已难觅他们的踪迹了
这样的春光的信徒,或许已飞去了天空的深处
只有桃花依旧,年年在春光中战栗不止
烽火台上
大雪曾淹至它的胸口
又退还天空,投它一片沉重的暗影
漫长的坚守已令它
变成一棵枯树,一束白骨头
在废弃的烽火台上,信念、激情
都坍塌了,鸟鸣与氧气早已被抽空
或许天际线上,也不会有信号被点燃
或许,它就是信号本身……下雨了
那些在雨水和夕光中,四处奔散的人
他们有没有看见:山巅上
一棵枯树,正在大雨中熊熊燃烧
用 劲
干旱已经持续了很久
整个春天,我都在山坡上修建水窖
河谷的焚风还在四处纵火
乔木杜鹃的枝丫上,一座座
花蕾的庙宇,刚刚兴建即被焚毁
但我还在燃烧的树下用劲,还在将石头
一块一块,垒砌在水窖的废墟上
果 腹
滂沱大雨也带来稀有的天光
在万人疯狂的挖玉场上,挖走翡翠时
也请带走你们散落的骨头
我哪儿也不会去了
只想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
栽种我的翡翠,玉米会慢慢去天空受孕
黑暗的地下,土豆也会一圈一圈
点亮心灯的光晕——我信任这缓慢而有序的
付出与收获……寂静的劳作如有闲暇
我也会站在苞谷林的边上,用叶子吹奏一曲
不送给挖玉的大军,也不送给自己
只是想吹奏一曲
黄昏的山丘上
山丘上铺满了残破的面孔
和折断的翅膀
它们也想飞,也想成为天使
一种怨念,弥漫在黄昏的山丘上
瓦窖村的陶艺师还在山丘上取土
烧制,砸碎——没能烧制出梦中的天使
熊熊烈焰中走出的
全都是带翅膀的魔躯
澎 湃
还有谁,坐在群山深处
修补渔网,身上流淌着迷离的光斑
又有谁,站在废弃的烽火台上,眺望
迷路的海鸥,身上翻动着白云的浪涛
远方的澎湃曾经牵引着我的心
让我的心,在草尖上跳高
又一次次跳出迅疾的流水
明天一早,我依旧会穿上我的白衣裳
前往雪山的寨子,向那儿
背送洁白的海贝,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爱它们
还有没有人,在弥漫的大雾深处
“喂”的喊我一声,送我一碗甘洌的雪水
我就在雪山之上,请她听一听
贝壳里,大海的最后的潮汐
重 逢
擦肩而过时,我已经沾染了
它们的白和颤抖。
站在多年后的阳台上,回望
山谷深处的一片梨花
一群刚刚受孕的年轻的母亲
它们那么白,那么颤抖
时光的流水,将它们载送去了哪儿?
那些洁白、易碎的事物
多么渴望得到温暖与爱护
时光的流水,带走了什么,又为我
灌送了什么——我缓缓坐了下来
如果和它们再一次相遇
我想我不会再脸颊绯红,羞怯地
加快脚步……我会走向它们,向它们挥手
喊着我为它们取的小名
抱一抱它们,像一位满脸戏谑
内心却翻沸着一个大海的老父亲
弹 奏
登高的路上,雪水有哭声
一块碎石,是月亮缺失的一角
想要还世界本来的模样,送它们
还山巅,但破碎的雪水和石头何其多
手中的一束黄花,追不上落日后退的脚步
仰望一生的山巅还是那么高,倍感苍茫
与无力……他将石头,轻轻安放在了众石之间
雪水还归了雪水,放过它们,也接受了
破碎与残缺的现实与意义,手中的
那一束黄花,安放在无名朝圣者的坟头
向自己致哀,也向自己致敬,转身离开时
满山的雪水与石头,在他的身后弹奏不止
白 鹤
落日在焚烧山脉
一只白鹤,来到了我的窗前
它在鹤鸣
让我想起多年前,流水的边上
从我身边飞去
消失在清晨白雾中的那一只
没有白鹤的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情
又仿佛,也没有什么值得讲述
现在,白鹤回来了
暮风掀动着它肮脏的白袍
山脉也已焚至灰烬
或巍峨的青铜已经煅烧完成
青 铜
我们从松枝下走过时
松鼠一家,正在松枝上准备晚餐
天空会降下大雪,压垮它们的餐桌
也可能,松树下的烈焰
向上翻卷,焚毁它们空中的粮仓
但都不是现在。我们已经走远了
背影消失在了松林外
松鼠一家,还在青铜的松针里
翻动着一只鼓胀的松果
清凉山下
水田中,数白鹭
薄水的镜面,给过他双倍的白鹭
潮湿的山谷里,数白鹭
山谷深处升起的大雾,让他
顿失过心中的秩序与速度……那就
坐等大雾散去,重新再数一次
这漫长而持续的,山河人世中
提纯的工作,让他鬓边
平添的几根白发,亦有了白鹭的身姿
让他对雪山、白云、瓷器和大团圆
这些白鹭的亲戚,也有了不切实际的
期许与迷信,幻觉一旦产生
一群站在竹林中的白鹭,它们就是
天空教中仅有的白衣信徒
一群头顶上盘旋的白鹭,它们也是
翱翔而来的亲人和故知
……就算到了严冬,天地一片灰暗
人间已经无鹭可数,他也能
口吐一只只白鹭,追逐着它们
或它们牵引着他,一次次穿越了凋敝的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