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盐
站在黄海森林公园内新建的观景台上,看苍茫暗绿的水杉林尽头,是黄海。每年不断成长中的滩涂,让东台、盐城的地图不断修改,像少年,不断修改衣服尺寸和头像。
导游荷铃身材英挺,有少年气。她告诉我,海那边就是韩国,从盐城机场起飞,两个小时就到了首尔。盐城街道标牌,有中英韩三国文字,许多韩国人在中韩合资的悦达起亚汽车厂工作。“周末,他们与中国伙伴来到这森林,吃烧烤、跳舞、观剧、听音乐会——李健也来过呢,前年四月,节目单外还追加五首歌,他说,他喜欢这海边的森林,多唱几首,来听歌的游客,都说赚翻天了哈哈!”荷铃笑得像春风吹动铃铛一样。
我问她,为什么起这一个名字,她说:“我七月生,门前池塘开了荷花;小时候爱生病,妈妈就起了‘铃’字,意思是,要铃铛一样响亮,吉祥!”在大学旅游专业毕业后,荷铃来黄海森林公园当导游。妈妈不解:为啥不去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闯一闯?她解释,在家乡,在海边森林里工作很开心,“负氧离子高,也是好待遇啊!”她又铃铛般笑起来,一阵风,也正好在吹动这已有六十年历史的人工森林,沙沙作响。
快乐的姑娘,姑娘般的快乐,让盐城这一座古老而新颖的城市,充满盐一般的力量。
眼下,谷雨将至四月天,“旅人游汲汲,春气又融融。”晚唐诗人周朴的句子,像是他在今天清晨赠我的新作。我也是旅人,第二次到盐城游荡,草色蛙声未变,行走路线与四年前初来,有差异。
没有再去条子泥湿地。那里,滩涂上的一艘渔船,捡拾海贝、满脸泥巴星的孩子,时时在我记忆中鲜活浮现,足矣。在那湿地边的餐馆里,吃过“八大碗”,余味悠长,念念不忘,以至于这次一到盐城,中午,就认真复习那八个“小湖泊”的深刻意义,蔬菜和鱼虾里,尽是大地慈悲。我也没有再去白驹镇上的施耐庵故居,那园子内,有一棵古树,开着两种颜色的花朵。元末明初的本地盐民起义,为《水浒传》提供了人物原型和叙述动力。一本名著,出自一座名城,复增光添彩于一座名城——语言与盐同在,大地与人共荣。
当下,制盐业已不再是盐城主业,盐民后人纷纷转型为以下身份——
瓜农(盐城的黄瓜瓤西瓜畅销南方),花农(培育的郁金香、枯枝牡丹,遍野连天),丹顶鹤湿地生态旅游区自然讲师(解说词流畅,普通话很标准,载着游客在湿地内缓缓行走,看丹顶鹤展开巨翅飞过头顶、俯视一颗颗由焦虑渐渐舒展的心),高技术工人(在车间流水线上与机器人并肩协作),歌手(在餐厅、酒吧、景区小舞台上,为客人歌唱),带货主播(推销盐城风物),摄影师(背着长枪短炮般的照相机、摄影机,以影像向世界呈现盐城之美,其姿态,酷似在纪念这片土地上持枪操戈的抗日将士,但穿着时尚的皮鞋、运动鞋,以此告慰那些无鞋可穿、赤脚奔赴的先烈)……
导游,大概是热门职业选择之一,因盐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需要无数人为其发声,并引导远客及时止步、转身,免得流连其中而忘却归途。
在串场河上,乘一艘夜船看两岸灯火盛景,那导游,也是姑娘,身份是燕舞集团的职员,身材娇小,面目姣好如牡丹。她说,“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这首电吉他伴奏的广告歌,二十年前风靡南北,现在,燕舞牌收录机已停产,工厂转型为文旅集团,参与串场河两岸的景观开发和运行,“瞧,那些岸边的表演者,都是集团的员工,淮剧、舞蹈、弦乐四重奏、杂技,样样都有——夜游串场河,可一饱眼福耳福!”
所谓串场河,就是把各盐场串联起来的人工河,可运输海盐和各种物资,通江达海。挖河掘出的泥土,堆筑为抵御海浪回潮的大堤,如长达百余公里的“范公堤”,此命名,就是致敬在此担任盐政官员、引领民众挖河造堤的范仲淹。眼下,盐场已转化为棉花田、麦地、自然保护区或工厂,唯串场河依旧,像串场戏、串场词、串场人,将盐城新风尚、新情感,一一紧密串联起来,烘托气氛,造就新高潮。
这一夜,串场河之高潮,是二〇二四年新落成的“串场之眼”——巨大眼球般的桥廊,横跨两岸,设置有小剧场、书店、咖啡馆等商业综合体,可供休憩、聚会、演出。在3D光影变幻的巨眼内,无数人徘徊、沉思、欢笑,都成为它喜悦的眼神、泪水了。
范仲淹、施耐庵没有这样的眼福,我替他们多看了几眼。
当然,他们也没有来过竹林大饭店。这一个外观时尚、暗藏旧时光的“盐城民俗博物馆”,在二〇二一年落成开放,让我想起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长篇小说《纯真博物馆》,主人公凯末尔,痴迷于收集恋人芙颂的所有物品,构建起一个博物馆,以治疗失恋之痛。帕慕克一边写作这部书,一边收集与书中人物相关的物品,在现实中矗立起一座“纯真博物馆”,成为眼下伊斯坦布尔的一处景点。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导游,引领游客沿着狭窄、幽深的楼梯攀登,在竹林大饭店,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盐城生活,很合适。一个年轻人解说旧事前情,就显得缺乏说服力。竹林大饭店曾经是一座竹林商业城,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现在一二层楼,都改建成旧日街巷格局。电影院售票窗口旁贴着《庐山恋》剧照,新华书店门外小黑板上写着“新书《平凡的世界》《瓦尔登湖》”一行粉笔字,几个食客在国营大食堂内吃面,车站百货烟酒商店仍在销售海鸥洗头膏、百雀羚面霜、糖麻花……
竹林大饭店低微的背景音乐中,传来“失晓(误了时间)”“一塌满湖沙(混乱不堪)”等盐城话,强化这一滨海之城的地域个性。但,这仍是一座“中国往事博物馆”,我熟悉,我懂,从这样的街景中一路走来,感慨万千;也需要从博物馆中走出,回到更新颖广阔的时代。
去九龙口,乘船,登上九条河流、九条“龙”碰头的小岛,导游又是一个姑娘,体态丰盈,与周围的流水景致很欢洽。姑娘说,这九条河,七条从扬州、淮安流进来,两条流出去,去了黄海。这岛,就是“九龙戏珠”的那一颗珠。岛上一棵五谷树,每年果实不同,或形似稻谷,预言粮食丰收;或形似鱼虾,预告雨水繁多,须及早修船护堤。这树就成为神树了,系满游客们的红色绸缎条,写有各种字迹,我看了几眼,皆为升学、恋爱、财富一类的祈求,一概是古旧而长新的意愿。
站在黄海森林公园的观景台上,问荷铃,盐城这么大,去过九龙口吗?她说去了,也在五谷树上系绸缎条了。我笑了。年轻人,请保持你祈求的心力,请壮大你行动的体力,让自己成为自己的一棵神树。
荷铃给我讲了朱龙山和“十八勇士”的海边造林故事。一九六八年,朱龙山毕业于南京林学院,来到这茫茫一片盐碱滩,指导林场工人培育水杉苗、试种竹子,雨天去林间排涝,旱天在深夜里灌溉。一次,林木失火,徐同生等“十八勇士”跃进火海,翻滚、扑打,火灭了,他们衣服烧成碎片,身上满是伤痕。据统计,当时造林总面积已达四万五千亩,人均造林一千八百亩。这惊人的数字内,有多少难以言传的血汗风霜。“眼前一片绿,辛劳数代人,真不容易啊……”荷铃的语调有了沧桑感。
突然,她指着观景台下的林中空地:“那儿,几棵小桃树,您猜谁种的?”我自然猜不出来,她风吹铃铛一样笑:“鸟种的!工人种了几次桃树,没种活,大概桃树挑剔土质。谁知,几年前,这里竟萌发出桃树苗!是鸟嘴衔来的桃核,发芽了!神奇吧?”
盐城,的确是一座神奇的城市,一代代人接力创造,感天动地,日蒸蒸而黄海阔,木欣欣以百鸟集——从朴素的麻雀,到珍贵的东方白鹳、火烈鸟、震旦鸦雀、黑脸琶鹭……
九十年代,朱哲琴的代表性歌曲《一个真实的故事》,声动南北,讲述的正是盐城湿地的一件往事:一九八七年,二十三岁的姑娘徐秀娟,在寻找走失的天鹅时,遇难于沼泽中。
也是在盐城,一九八六年,从英国重引进了三十九只麋鹿,它们是百年前列强瓜分掠夺的麋鹿们的后代。自八国联军侵华后,麋鹿在中国大地上绝迹。经过动物学家的精心照料,这三十九只归来者,摆脱体内遗传的惊恐,恢复对于故国风土的眷恋,目前已繁衍壮大至八千余只。我拿一根胡萝卜投喂麋鹿,它嘴唇湿润,信任一双陌生的手掌,如同信任这一片湿地。
盐城,盐城,顾名思义,您是出产盐的名城!
外国人通常说“人是大地的盐”,这是对人的美称!
祝盐城造就出更多的人才,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
东台人、著名翻译家戈宝权,一九八三年重返故乡,即兴写下以上诗句。三行,三个感叹号,可见其激情振拔如海燕——是他,把高尔基笔下“黑色的闪电”“暴风雨的精灵”,翻译进中学课本,翻译在一代代少年的心海之上。
是的,人是大地的盐,为山水城阙带来血力,范仲淹、施耐庵、新四军将士们无不如是,“十八勇士”、朱龙山、徐秀娟们无不如是,导游、瓜农、花农、自然讲师、工人、歌手、带货主播、摄影师、动物学家们,无不如是。而爱意、梦想和行动,则是每个人不可或缺的盐。
盐城友人送我一个勺嘴鹬玩偶“盐小勺”。这一种嘴巴像勺子的鸟,属极危鸟类,每年都长途飞行到盐城滩涂,停歇换羽,再振翅远翔。它显然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吃货,像我。它显然抱持高阔的志向,不像我。
乘高铁返上海,两小时车程。其实,我的口腹肠胃和体力,日日回漾于这片土地——大丰农场的蔬菜瓜果和牛奶、肉食品,在每一天凌晨,通过集装箱卡车、冷链车,运入上海的灶火朝霞。
谢谢那播种、收获、创造的人们,谢谢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