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杨不寒:城市航船(散文诗19章)
来源:《青海湖》2025年第5期 | 杨不寒  2025年05月23日08:39

杨不寒,本名杨雅,1996年生,现为云南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诗刊》社“十大校园诗人”称号,获东荡子诗歌奖、李季诗歌奖、樱花诗赛一等奖、野草文学奖一等奖等奖项,入选第13届“十月诗会”、第40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醉酒的司娘子》,长篇小说《满江红》。

城市航船(散文诗19章)

杨不寒

城市航船

整座城市的居民都患上了风湿病,习惯跑到甲板上晾晒身体。等到暑天,太阳帽和墨镜在海上不顶用了,他们照例被午间的太阳赶回船舱,像蟹群爬回岩洞。跳下深水里游泳的,每年都有些会跟不上航船的速度,被滞留在肮脏的泡沫中间。相传,他们会变成某种鱼类追赶上来,但风土决定了这里最红火的生意依然是鱼餐厅。说起鱼,带白帽子的厨师们构思了大概十九种做法,主妇和煮夫又至少每人掌握一种烹饪方式。媒体上讲饮很烈的酒跟吃辣椒一样可以预防潮湿,于是他们就用很烈的酒和辣椒来麻痹神经。想起未来时,也会有人爬上高处眺望。这时候,群山就像鲸鱼般喷射出德国哲学那种不透明的浓雾。所以三十年过去了,六十年也过去了,至今没有人知道,这艘船到底要驶向哪里。

峡江往事

峡江里的人发明了一种水上造屋的方式,借此住在了青鱼、草鱼、鲟鱼、鲢鱼、鳙鱼、鳜鱼、鲇鱼、鮰鱼和江团中间,而甲鱼常常在他们房子的底部筑造巢穴。后半夜,江水摇着月光、航标灯和人们的梦。螃蟹们打着暗蓝色灯笼,沿着毛竹杆爬上来,在渔网里寻找它们走失的家人。这件事只有独自起床来撒尿的小男孩看见。早餐中的父母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笑着嘱咐他小心一些,不要迷迷糊糊地一脚踏进水里。小男孩懊恼于自己的所见无法证明,便想到作家最擅长讲故事,他们讲的任何话都让人相信,并且还要背诵下来。太阳从水下醒来时他跳上了岸。大书包前一个小脑壳,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新的打算。

雪 晴

在峡江小镇,雪是什么时候落下的,通常都没有人知道。

猴群看清落下的不是星宿后便停止了啼叫,决定迁入更深的丛林。而毛竹被压断的声音只会增加夜晚的寂静。

人们在床上滑进更深的梦,醒悟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转移到了冰霜世界。

远方来船也驮着雪堆,让人怀疑全世界都在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不过,这时候

天已经晴了。一些老派的人惯于站在窗台边眺望江水,最好还要捧一搪瓷杯热水,享受这个宁静的早晨。

在进入瞿塘峡以前,年轻的船工走出船舱来铲雪。凝在江上的白雾,让他看不清窗口里的那些脸,甚至连窗口也看不太清。他感觉整个江边小镇像一只水獭进入了冬眠。

当天子夜,船到西陵峡,又下了一场轻雪。

年轻的船工也滑进了深深的梦中。有一只水獭,看见船在二月里返航。他穿着船长的衣服,叉着腰,站在温暖的甲板上。

合流或掌故学入门

一一七零年。

陆游从绍兴出发,溯流而上,赴任夔州通判。晚春,炎夏,深秋,初冬,一个个沉入舱底。而四万字光阴被他打捞起来,编为一部《入蜀记》。

一八八三年。

阿奇博尔德·约翰·立德在汉口上船,穿过料峭的二月,去考察重庆的商品经济。四十多个寒夜,他缩在舱内,借马达声的微弱尾韵回忆母语,并记下自己的异国见闻。

此后又过了一百余年。

英国商人的晚间日记被译为《扁舟过三峡》在大陆出版。书里的白话文有一个遥远上游,也就是那位中国官员写《入蜀记》时所使用的语言。

麝香山

《杜工部草堂诗笺》记载,夔州东南一百五十五里有麝香山。雄麝会在发情期分泌出优质的麝香仁。

当然,对靠麝香为生的猎户来说,保持嗅觉的灵敏殊非易事。他们甚至习得一种用软木塞堵住鼻孔的习惯。只有冬天进山时,才把软木塞取下来。于是,慢慢地,麝群亦学会了跑到村庄附近来交媾。这时候,弓弩正迷失在空城。诱人的香气,只有留在篱笆内的妇女能够闻见。然而寂寞的妇女不能容忍欢爱的情形,而乾达婆靠香气培育出的神力,也尚未征服这片地区。她们便把所见告诉给了半个月才回家却一无所获的男人。麝群,不得不背负身上的箭矢,再次退回深山。去林木间,和山岩间,苦苦周旋。

杜工部应该这样子想过:包括麝香、斗争的智慧和繁衍的欲望在内,雪地上那一串串小巧蹄印,也不过众多致命事件里,同样美好的一件。

《水经注》补录

时间把险滩蓄成平湖。

打鱼人陪鸬鹚坐在舱外,想念船脚踩滑石头的声音。住过的县城经过一场高烧,彻底哑在了水下。就连猿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游客,还在念叨唐代诗人啼不住的句子。哦,这句子,他也学过,在初中又或小学的时候。一个老得像课本画像的教师,在孙子葬身鱼腹之后,他也把残年捐给了江水。

当自己的身体开始生锈,打鱼人慢慢明白很多事情的发生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峡江人被暗暗给予的、某种流水一样停不下的宿命。

记起去年,一个开三角梅的早晨。他在窗下煮韭叶面,他的孙子在枣木桌子边背书,又是唐代诗人啼不住的句子。他隐隐感到,也许,只有这才是唯一不变的东西。

得道记

唐太和七载,云安县,也即现在的云阳县,举行了一场奇怪的葬礼。

众人围观的棺材里,只有一双寻常的麻底青布鞋。

鞋的主人翟天师,已在前日黄昏时的巨大钟磬声里,乘五色云霞而去。据说那天中午,他就像有预感一般,命弟子汲来峡江水,细细清洗了自己入京面圣的履历和一百二十岁的身体。

坏就坏在那一阵钟磬声,几乎全县人都听见了。

起初,大家以为响着的是晴天霹雳,纷纷跑去场坝,收拾晾晒的衣裳、谷物和鱼鲞。所以没有人能描述翟天师飞升的细节,而这也成为县志里最语焉不详也最迷人的部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云安县以及周围几个县城的百姓,都因为轻视峡江天气的多变,而白白浪费掉了金色的收成。

二十年后,方圆百里最大的地主是一个聋子。他出资刊刻了八百部翟天师所著《得道记》。

峡江冬景

冬天替峡江水披上轻烟,一件浮动的衣裳。

船舶拖开的拉链缓慢而徒劳地愈合。多少未知事物,重新被寒冷封锁。

万物之沉静,让江水看起来更绿了,也更深了。

三个橘衣泳者次第下水,不时大声呼喊,借以增加自己和同伴的勇气。

他们的嗓音穿透水烟进入我耳朵。但江水看起来还是那么绿,那么深,那么神秘地藏住了一个水下世界……

三只橘子在一条巨大的舌头上滚动。

关于独角仙人……

至少是在唐代,巴蜀地区某某读书人就因为独角兽的传说,发明出一种头上长独角的仙人,并赐其姓然,以独角为其名。为了让自己的发明不露破绽,他编造说,然独角已经命仆人烧掉住所,飞往了仙界。接着,他撑柏木船,在岷江边找啊找,找到一块形貌奇特的石岩,指定那便是然独角遗留在人间的地基。这件事在《太平广记》和《蜀中广记》中皆有记载。两部书不约而同地用“有”字替代了“发明”这个词,也不约而同地略去了原创者的姓名、籍贯乃至于存在。

月下断章

月光吻白鹭的脖颈。白鹭吻鲤鱼深青色的鳞。鲤鱼吻泡沫破裂的声音。三场戏码有三个不同名字,分别叫:柔情、残酷和不可能。

九点钟的幻象

又一阵云烟从天空中飞速飘过去。

我坐在大琴叶榕的院子里,抬头望。上午九点钟的湛蓝像一张年轻的脸。

此刻,我深信大地的心脏只能是流水做的,如此干净而野性,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疲倦。

斜对面,照壁上丹青脱落,太阳从另一边爬了过来。

趁着好阳光,我去空地上晾晒属于昨天的衣裳。

又一阵风吹起晾衣绳上的翅膀。有谁看见过吗?银河系化身为一群大型鸟类,在宇宙的深渊里浩浩荡荡地飞行。

十二月的一个早晨

冻雨停后的上午很安静,把我小狗弄醒的是阳光。

念头一动,想起卡尔维诺曾写过相似的句子:“下雪的那天早上,把他弄醒的是寂静。”

句中的他,是一位名叫马可瓦尔多的意大利搬运工。

尽管不知道自己搬运的到底是什么,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很快乐。就连他的忧愁中,也飘着快乐的音符。

正在伸懒腰的小狗让我开始想念这个素未谋面的家伙。准确说,仅仅是他没有见过我。

现在,小狗穿过矩形的暖意,脚爪声向我走来。

我很清楚,它不曾了解过任何一只欧洲小狗。也没有某种奇思妙想,可以填满它的生活。

这意思是,再不起身,我的床沿又要遭殃了。而产生这种想法的脑袋,属于快乐的马可瓦尔多。

冻雨、异乡人与石造像

有一个冬天,我往西走了两百公里去毗卢洞观摩石造像。

冻雨冷着车窗。而更西边,一群工匠正在剑阁道上,顶着后晋天福年元年的寒风,咬紧白兔的尾巴进入巴蜀。到达安岳县时,肩膀上的积雪已经融化。

上好的青蒙石让异乡人感到安慰。

凿。锤。錾。刀。砣。锯。大包袱卸在石头上,碰出冰质的声响。

冻雨一直下。春天里,他们开始劳作,赶在我到达前完成了造像。然后又踏着落叶继续往南走。

走过五代,走过北宋,闪身跌进一抔土中。

我站在善男子和善女人的空隙间,斜着雨伞,以目光祝祷,以赞叹祝祷,以想象祝祷。

黄土里的那些,大抵没有金身可得。而数十柄雨伞挤在一起,的确像一件斑斓的袈裟。

待 雪

请安心坐下来吧!

你知道,在我的城市,等一场雪并不容易,有时候得费去好几年。

去年冷雨,前年霜冻,就在这些序曲里,坐下来吧!

炉火的花瓣绽开了。隔着它,在我对面坐下来吧!一簇寒冬里的玫瑰,在我们中间,温暖着这个傍晚。

或许,你可以讲一讲你的过去。

关于你如何穿越崇山峻岭里的迷雾和闪电,来到了我的眼前。

这样,我便有理由,把我自己也从头说起了。

两个人的故事,陶壶中煮着一种苦心。从回忆里穿越出来以后,一切在变淡,泉水回到了泉水。

天色,越来越暗。雪,始终落不下来,仿佛成为了云的一部分。

在炭火的灰白边,你缓缓伸出手来,说十指有些冰冷。

白石与红叶

按照地理学知识,是造山运动与长江水的合谋,构成了这些断崖。这些嶙峋的脊骨。

天气很好。白山石裸露着,像一头史前巨兽在晒自己的化石。

枫林也因为阳光的照耀,看起来更红了。登山人走在断崖的边上,他们的头颅在白石与红叶间忽隐忽现。

去年我也去三峡之巅徒步,在鸟道中途,捡到一只昆虫的遗骸。

而这一夜,我看过了三峡之巅全新的宣传视频,不禁从抽屉里翻出那只无名昆虫,把它放在一杯水的旁边。

我的台灯,恰似一轮温暖的太阳,照着它身上灰白的和暗红的斑点。

在它脊背上赶路的微尘渺不可见。

越来越重的鼻息下,杯盏中洪水涌动。为了不让一座山的结构被冲毁,我忍住了冲动,没有继续再凑近。

同荣路233号

我爱这样一条把前途葬送给江水的路。

也爱邀请有相似渴望的人,和我一起在这条路上散步。听涛声,响在他们语言尽头。

醉酒的夜晚,嘉陵江漫上长街,水草在脚背上奔跑。我在几千只鱼、虾、蟹、鳖和水蛇间漂着,只有黎明能救我起来。

紫雾像潮水退去后露出新的世界,而朋友不知去了哪里。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在碰杯时,提到神话里那艘来自八月的航船。

为了等他们回来,我干脆在这条路上住下。

年复一年,只有邮件雪花般飞过来。一片片融成水滴,汇聚在我的房间里,想象大海。

高速公路边的森林

六个小时以后,汽车进入朋友老家的县界。

他微信告诉我,公路两边都是好看的森林,里面生长着大西南最原始的植物。

现在是凌晨两点,宇宙用黑暗管领着我们的地球。

只有少数峡谷在车灯的照拂下露出大象般的线条。没有边际的躯体,让它们看起来更加隐秘。

所幸高原上的星星尤为明亮。它们像众神一般,稳稳地屹立在自己的位置。富丽宫殿里用之不竭的灯油,依然由人类的信仰构成。

仔细看,我分辨出更低处的星光是大山上的人户。

朋友说他们曾用美酒从森林里换出桐油、松油和煤油,直到三十年前,电线才跨进他们门槛。

又说坚持用神迹来解释电路原理的人,只因不肯遗忘动物的语言,选择了留在那片森林,度过他们不为人知的晚年。

县城高铁站片段

橘子、柚子和橙子在竹筐里再次成熟。圆形的果实。妇女未必想起“珠黄”这个词,而她抬头纹的深度依然暗示着大巴山的深度。蛤蟆镜趴在皮夹克的脸上,十二月初,这物什尚可以抵御寒风。他摇着钥匙询问我,我摇头,于是蛤蟆镜又帮他抵御了一次难言喻的羞耻。不可见的生活,不可见的表情,折进他走向另一个人的侧影。

风在半空中穿塑料袋做的手套,气流甩向广场。红叶石楠头顶长出的半截塔吊,也跟着叶丛轻轻摇动。嗯,我想它正在工作。脚步踏开视野,一座县城字字袒露,如一篇调研笔记的开头。从站台到马路的旅程,比从始发站到终点站的距离更加漫漫。耳朵突然听见一只行李箱的臃肿。一头犀牛撒开沉重的四蹄从肘尖挤过。

地铁里的杜子美

还是很瘦,头发白了大半。高颧骨的老人,看起来并不好惹。

越过春花、娇莺、广厦、跳浪、蛰龙、隧洞、山谷、胡尘、日暮和枯树,塑料袋里的花鲢死透了。六号线地铁含着血水驶向南郊。

为了这次相遇,我迟迟不肯下站。而他并不知晓。

想象一个陌生人让我活在了时间的核心。过去与未来,携着无尽身影,向此刻螺旋。

终点站到了。车门訇然裂开,我看见他走向手机听筒的另一头,手提他承诺带回家的一尾好鱼。

从轨道右侧,我折返,如同合上诗集的封底。

哦,是的,得合紧了——

只有不目睹他拧开门锁,又被唤作另一个名字,与我相向而坐又沉默离去的杜子美,才永远不会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