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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难忘的味道
来源:新民晚报 | 汤朔梅  2025年05月20日16:36

我们乡下将吃奶叫作“吃妈妈”。也习惯叫母亲“阿妈”,而我一直叫“妈妈”。直至遭人嘲笑才改叫“阿妈”。这其实与吃奶的称呼有关。三年困难时期,母亲没怀上小孩,我得福,吃奶至四五岁。当年,大人小孩常饿肚子,可我有奶吃。瘦骨嶙峋的母亲才二十来岁,却奶水充足。我至今还记得自己都在村宅上疯野了,看到妈从田头回来,就跑过去扑在她怀里吃奶。

一般孩子,很少记得自己断奶的事,可我记得。困难时期一过,母亲怀上了二弟,没奶水了。为了断奶,我跟奶奶睡。可晚上奶瘾上来了,我就哭闹。母亲闻声过来,奶奶拧亮煤油灯,奶奶说,“妈妈”坏掉了,不能吃了。我无奈地大哭。如此三四个晚上,总算断奶了。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我差不多五岁了,可在心理上,我还没断乳,每次看到二弟吃奶,我就显出一副馋相。妈把我叫过去,让我也吃。这么大了还吃奶?村里人见了,刮鼻子羞我。可我才不管呢!二弟三岁,三弟出生了。三弟患乙型脑炎,常惊厥,吃奶咬奶头。妈奶胀,苦不堪言,就拉住我们弟兄吃。我已上学,怕羞,怕被伙伴笑而不肯吃。叫二弟,二弟说,哥吃他也吃。母亲把我俩拉到怀里说:难为情什么,你们不都吃了我的“妈妈”长大的吗?

其实,能有奶吃是多么奢侈的事。那时,有的家庭有五六个孩子,奶末头孩子出生时,母亲已老,奶末头往往吃不饱奶,长得瘦瘦的,头发黄而稀松。看到我吃奶很眼馋,我母亲就将他拉过来,吃上一回。这样的情景在乡下很普遍,像奶末头那样的小孩,会吃不同妇女的奶水。俗话说,吃过同一个奶的孩子,就是兄弟姐妹。女人们用天生的母性哺乳,将这种感恩,植入他们的心灵。我们那一拨孩子,长大了都像兄弟。

我小时候比较叛逆,大人说我,我一定会还嘴。大人批评得不对时,我不但还嘴,还扭转头颈,一副倔状。所以常遭收拾。收拾我的方法也各有别,奶奶用食指戳我的前额,爷爷用细竹梢打我的脚踝,母亲用缝针将线绕得只露一点点针头,刺我屁股,疼却不出血,我再还嘴,就刺嘴。不过常等到她拿出针,再绕上线,我早已逃之夭夭了。那时很顽劣,故意叫母亲的名字惹她,母亲追打,则由奶奶护着。母亲队里家里整天忙,根本没时间与儿子们肌肤亲热,喂奶时,她把母爱通过源源不断的奶水,倾注给她的孩子。

见我常常与母亲作对,有一次,奶奶边纺纱边跟我说,你要听妈的话,你长得白白胖胖,比一般的孩子高,是因为吃了那么多年的奶。这奶水可浓缩了做娘的血脉。我似懂非懂,姑妄听之。一个霜晨,奶奶将妈挤出来的奶水,隔夜放在外面。她端着碗对我说,你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一道道血丝?这都是娘的血,你呀,不要再不懂事了。自那以后,我一直记着奶奶的话。我长得像母亲,脚踝细瘦,我的血压也像她,偏低;性格也像,直率。我想,那除了骨肉遗传,还在于我喝了她那么多年的奶水。

不怕大家笑话,我至今还怀念奶水的味道,有淡淡的甜味儿。儿时,我喜欢抱弟弟们,就是为了蹭他们身上的乳香。特别是脖子间无可名状的酸奶味。那该是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味道。

如今的娃儿,全母乳喂养的不多,大多喝牛奶,但那怎么能替代母乳呢?我们那时虽然艰苦,没什么好吃的,但小孩很少生病,那是母乳的护佑。当生命还在母腹中时,由脐带输送营养;而一旦降生,母乳就像清泉护送着小蝌蚪成长。吮吸母乳的经历,浓缩了感恩,浓缩了亲情,这一课日后是无法补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