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
那年我14岁,遭遇了人生的第一场休学,原因是初三成绩太差、想再复读,考取中专或中师,像鲤鱼一样跃出龙门。
说实话,我对复读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我因贪玩,导致学习成绩直线下降,第一学期报告单上英语学科“大红灯笼高高挂”。于是,我被赶出了学校,跌跌撞撞地回到小山村。
我怕父亲责骂,偷偷地将报告单塞进灶膛,不料哥哥看见了,自然父亲也知道了。父亲铁着脸,一把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门外。我吓傻了,心怦怦跳,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场狂风暴雨,可半天过去,耳朵里只听到父亲呼哧呼哧的声音。悄悄睁开眼睛,只见父亲举起的右手僵在空中,眼里蓄满泪水,怔怔地看着我,那眼睛里分别写着愤怒、难过、自责、不舍、爱怜……我没脸回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被阻隔在学校高墙外的我,身体仿佛失去了重心,一颗心空落落的,看什么东西都是迷迷糊糊的,好像都不真实。树不像树,犹如树干和叶子的组合;房屋不像房屋,就是墙和瓦的叠加。吃饭、睡觉、干活都恍恍惚惚,自己像飘浮在一团迷雾里,又像踩在云朵上,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就像电脑里的东西被一键清除似的;又像电视机失去了信号,只留下一片白光闪烁在屏幕上。常常在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去找书包,刚刚拎起,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休学在家,那个并不遥远的集镇中学再也没有我的名字了,不由得心里一颤,浑身仿佛像瘫软了似的,再也拎不动沉重的书包了。
无学可上的日子里,我整天把自己囚禁在屋内发呆,呆呆地注视着外面的天空。天空蓝蓝的,空无一物,又好像把世上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深邃宽广的蔚蓝里。偶有一两朵白云为我停留,偷偷地将目光探进窗户看着我,似乎在质疑我为什么还不去学校上课?我无法回答,海啸般的自责已淹没了我的内心,我恨我的懒惰,恨我的轻狂,恨我的年少无知。
午后,常随父母去自留地里劳作,虽然内心极不情愿,但别无选择。人生的道路就像单项选择题,非此即彼,我不走求学的路,只得转身重回山村,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似乎看到了我的漫长一生,都被捆绑在这片土地上,再也无法挣脱,无法逃离。
劳作之余,我坐在长满青草的田埂上,许多不知名的虫儿在脚下跳跃,它们漫无目的地从左到右,从上至下,围绕着田埂,囿于草丛,兜兜转转,我觉得那何尝不是我呢?
土地在脚下延伸,一条小路从脚下伸过去走向大路,一直蜿蜒到我曾经就读的初中。学校两排灰色的教学楼遥遥在望,我听不见读书声,也看不到同学的身影,好像曾经的3年和现在的我之间已经有条巨大的鸿沟,喧闹的校园再也与我无关——再也回不去了,巨大的失落包围着我,我只能在这个遥远的山坡默默凝望、回忆和想念。
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是父亲让我休学的,并信誓旦旦地承诺9月开学后让我重返校园。但我仍然担心,不知道一个整天劳作在土地上的老农有什么办法让我重进校园,走进曾经的课堂。于是在那个漫长的暑假里,担心、忧虑、不安、恐惧时刻纠缠着我,在白天,在黑夜,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里,我在惶恐中度过每一天。
我的磨难在9月到来的第二天结束了。
按照惯例,我应在9月1日去报名上课,可不知什么原因,原来就读的初中拒绝了我,个中原因无法得知。
多年以后,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当上了这个学校校长,偶然从学校档案里翻到我的学籍卡,拍照传给了我。端详那张发黄的照片,它从40多年前穿越过来,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年正朝我走来:单薄瘦弱的身材,怯懦而又执拗的眼神,那可是曾经的我呀!一瞬间,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我早已不认识当初那个少年了,把他遗忘了!
学籍卡里关于我的一切都停留在了初三第一学期,第二学期评语成绩栏里一片空白,好像我凭空消失了。于是,关于我的一切仅仅就是一张发黄的册页,封存在陈旧的木柜里,淹没在厚厚的纸山文海里。
当然,真实的我不会消失,出现在离家7公里外的邻乡乡镇中学初三教室里。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不关心这些,我的心沉浸在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就像夜行人拾到个金元宝,缺牙的老太梦见自己长出了新牙。生活又向我展开了笑靥,我像从地狱重回人间一样,满血复活了。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求菩萨告奶奶,托人为我争取了一个复读手续。多日以后,他才向我说明:可能我小时候一直不算笨,小学都是三好学生,到了初中数理化还可以,可是英语一直不好。走街串巷的父亲,听说邻村有个孩子因为初三复读了一年,成绩突飞猛进,考取了师范,觉得这种方法完全可以复制到我身上。
那天,我走进了这个掩映在白杨树里的校园,3排红砖黑瓦的平房依次呈现在眼前,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了初三教室门口。教室门半掩着,一位年轻教师正站在黑板前写数学公式,讲台下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全埋在书本里。我喊了声:“报告!”
无人应答。
我怀疑自己的声音太低,壮着胆子又喊声:“报告!”
还是无人应答。
教室里那些黑压压的脑袋却全部抬了起来,几十双眼睛看着我,我仿佛被几十只手电筒照着,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怀疑,有漠然,有的甚至有些嘲讽的味道。我被几十双眼睛看蒙了,想也不想,走进教室,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出去!”
那声音仿佛惊雷,炸响在我心里,那是黑板前的数学老师用后脑勺对我发出的命令。我头脑一片空白,拎起书包,在同学们众目睽睽的目送下,慌乱地逃出教室,躲在教室外的墙根边。虽然如此,我还是无法躲开来自内心汹涌如潮的羞辱,想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想在墙上找个暗门躲进去。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苦苦等待两个多月,走了10多里路,好不容易进了校门,又被老师赶出了教室。
快下课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向我走来,那是班主任魏老师,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那温润的目光里分明写满了怜悯。魏老师同数学老师一阵耳语后,我被唤进了教室,在一张课桌前坐了下来。此时,我的心才略微安定,仿佛漂浮的心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似的,我知道,此时的我才正式被校方认可,才算真正地回到校园。
年过50的我至今还是无法忘记开学那天被赶出教室的情景,也许一颗年少脆弱的心无法承受那样的耻辱,它像颗钉子一样扎进心脏,隐隐作痛。我无法预料它带来的后果,只知道数学成绩再也没超过90分。本来十分喜欢数学的我,再也无法热爱数学了,我对数学的爱,被那巨大的耻辱淹没了,被我恨死了,直至今天。
复读第一天,高兴、失落、欣喜、羞愧,这些情绪复杂地交织在那个14岁的少年心头。
初三复读这年,是我最刻苦的一年。
我再也不玩耍了,再也不干农活,父母也不让我干,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除了吃饭、睡觉,脑袋里装的都是书本,什么叫废寝忘食,什么叫心无旁骛,我大概做到了。我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学习机器,远离了热闹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初三6门功课,要想考取好的学校,必须门门不落后,补齐学习短板,我的数理化还可以,主要补英语和语文。特别是英语,是个红灯笼,那灯笼挂在报告单上,也挂在我心里,红得耀眼,也刺得我心慌。
我不分白天黑夜地背英语单词和课文。死记硬背是枯燥的,但也是种学习,一种为应付考试的学习。很快,这种填鸭式的学习,效果显现出来,第一单元英语考试下来了——“72”。我大喜过望,教英语的谢老师也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一天夜里,他把我从夜自习的教室里喊出来,去帮他批英语试卷。我受宠若惊,想不到还能体验一下当英语老师的滋味,一颗虚荣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批完试卷,回宿舍的路上,我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是虚飘的,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我喜欢这种感觉。
期中考试到了,英语成绩再次提高,考了 80多分,谢老师很高兴。一个秋天的夜晚,晚自习结束,他把我们几个学生带到了操场,在一棵大白杨树下,教给我们一套拳法,我记得那一招一式,多年以后还能熟练打完。我忘不了那个夜晚,天空中淡淡的月辉照耀着我们,操场尽头的宿舍里,昏黄的灯火也分外温柔,我们沉浸在满心满眼的喜悦里。
老师的鼓励给了我巨大的学习动力,我走路背英语单词,吃饭时背英语课文,睡觉时也背,恨不得把所有单词和音标用烙铁烙进脑袋里。终于,英语也考到了90多分。
除了英语外,我还重视补习语文。语文老师就是魏老师,是个来自江苏常州的下放知青,儿子与我同班,个头相仿,我们坐一条板凳。魏老师上课讲解很细致,常常写一黑板板书,我曾经偷偷地看魏老师的教本,书上写满了知识点,认真到了极点。魏老师看我学习认真,就送给我一本语文复习资料,我仔细研读,终于掌握了分段的技巧和概括中心思想的方法,语文成绩提高得很快。
一个冬天的午后,吃过中饭,我到学校后面的池塘洗饭盒,忽然脚一滑,一头栽进了池塘,幸好同学把我拉了起来。我浑身湿漉漉的,冷得发抖。魏老师赶了过来,把我带到他家,换上他儿子的衣服,叫师母洗了脏衣服。第二天中午,魏老师又把带我回家,一起吃了午饭。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衣服干干净净的,散发着肥皂的清香,那幽幽的香味弥漫在我心里,再也无法散去。我感恩魏老师,给了一个农村孩子无私的关爱,我把这种关爱铭记在心,用拼命学习作为回报,第一学期结束,已经稳居班级第二名。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里,我享受到了快乐的感觉,活成了自己想看到的样子。
也许从那时开始,我喜欢上了语文,一颗文学的种子已经悄悄在我心里发芽,我爱看语文书,哪怕书角里的注释,也津津有味地阅读,我想方设法找参考资料,阅读相关文学作品。多年以后,我成为一个小小的作家,发表了几百篇文章,出版了个人专著。可以说,没有魏老师的关爱那是不可能的。
沉浸在学习里的人是感受不到时间变化的,好像复读那年时间过得特别快,它们像流水一样在我身边悄悄溜走了,或全部隐藏在试卷里。学习间隙,我偶一抬头,发现教室门口的白杨叶子黄了,发黄的叶子片片随风飘落;再一抬头,发现白杨光秃秃的,默默站在寒风里,无言地注视着我;又抬头,只见白杨已抽出嫩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言细语,如同老师的叮咛、同学的私语。我默默凝视着窗外的白杨,知道自己终究会像它们一样渐渐长大。
当一片片白杨树叶在夏风中摇曳的时候,我考上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