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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坛和中山公园看露天电影
来源:北京日报 | 刘庆邦  2025年05月23日08:32

20世纪70年代末,我们一家从河南的一座煤矿迁来北京。刚来北京时,我们住在建国门外的灵通观煤炭部家属区。其中有一座被称为“塔楼”的六层楼,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顶层一间九平方米北向的小屋。那本来是一套两居室,却由同事家和我们家合住。同事一家四口,住十四平方米的大屋,我和妻子、女儿只能住小屋。小屋里支一张大床,放一张老式三屉书桌,就没什么活动余地了。当时,电视机还不普及,一般人家不敢奢望能坐在家里看电视。好在每个星期六的晚上,附近的日坛公园里都会放映露天电影。于是,周六吃过晚饭,我和妻子就带着女儿去看露天电影。

对于露天电影,我并不陌生。在老家农村,在矿区,我多次看过露天电影。在农村时,只要听说周边哪里放电影,不管多远,我都要去看。人太多,挤不进场子,我就到电影银幕的背面去看。有时刮风,银幕被大风刮得前后鼓荡,电影里的人物有些变形,让人担心那些人物会不会从电影里掉出来。但不管是在银幕的背面,还是刮大风,都不会影响我看电影的兴致。看完电影回家时,往往到了后半夜,遍地都是霜白的月光。在月光下,我能看到自己黑色的影子,像黑白电影一样。一次在矿区看电影时,看着看着下起了雨。在电影放映机放射出的电光里,我看到了银色的雨线,相当密集。雨线投射到银幕上,电影里似乎也下起了雨。我打着伞站在雨地里,仍坚持把电影看完。我记得,那次看的是《闪闪的红星》。

我原以为,到了北京,电影要买票到电影院里才能看到,不承想,在北京的公园里也可以看不花钱的露天电影。北京的公园很多,“日月天地”是其中的四座。日坛在城东,月坛在城西,天坛在城南,地坛在城北。我们家住的地方离日坛最近,不过一两千米。我们带上小板凳,穿过建国门外大街,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日坛公园的南门。日坛公园不收门票,大门一天到晚敞开着,游人可以自由进出。我不记得日坛公园里有什么亭台楼阁的建筑,只记得有假山、竹林、树木和花草。偌大的园子里有些空旷,还有那么一点百废待兴的荒芜。这样无遮无拦的园子,正适合扯上宽展的银幕放映电影。来看电影的市民并不多,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女儿依偎在妈妈怀里。春暖花开之际,清风徐徐,花香阵阵,电影还没有开始放映,我们已经有了一种享受的感觉。

我们先后在日坛公园看了好几部电影,印象最深的是经典戏曲片《花为媒》。我以前听说过有《花为媒》这出戏,却从没有看过。看了拍成电影的《花为媒》,可把我们两口子惊得目瞪口呆,如痴如醉,好久回不过神来。我们惊异于《花为媒》的美,人美、唱腔美、戏词美,美到极致,美到无以言说——任何赞美之词都不能为我们内心的美好感受命名。

无以言说,我也得鼓起勇气说一下。先说人美。戏曲里新凤霞所饰演的张五可,那长相,那身段,那姿态,真是太美了。她的一嗔一怨、一颦一笑、一唱一念都洋溢着妩媚的韵致,让人叹为观止。所谓天人、仙女,也不过如此吧。我妻子说得好,她说,在没看到新凤霞演的张五可之前,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美的人,看到了新凤霞的张五可,才知道人类原来可以这样美。再说新凤霞的唱腔美。她唱的是评剧。在河南的时候,我只听过豫剧、曲剧等,从没有听过评剧。豫剧和曲剧的音调都比较高亢,评剧的曲调却比较平易,我一听就觉得很入耳。新凤霞唱得轻松自然,如明月照花,行云流水,小鸟理羽,一点儿都不费力。加上她独创的流利花腔“疙瘩腔”,使原本短促跳跃的唱法变得更加玉润珠圆,甜美委婉,魅力无穷。第三说说戏词美。我也听过不少戏,像《花为媒》的戏词这般美妙的少而又少。特别是在张五可家的后花园里,新凤霞那一长段唱词“报花名”,把从春到冬、一年四季的花儿都唱到了,如诗如画,美妙绝伦。比如报到春花时,戏词写的是:“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李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您听听,您品品,这样的戏词想不让人赞美都不行。后来我得知,《花为媒》的剧本,包括“报花名”的唱词,主要是由新凤霞的先生、剧作家吴祖光编写的。正是因为知音丈夫为妻子量身定制了剧本和唱词,珠联璧合,才使《花为媒》大放异彩,常演不衰。

我们在日坛公园看《花为媒》时,春风吹拂,地气上升,公园里的花儿正在开放,玉兰、桃花、海棠、丁香、黄蜡梅等就在我们周围。我们好似在百花丛中看电影,一呼吸就能闻到阵阵花香,这让我一度产生了错觉,仿佛来到了张五可家的后花园。天高地阔,云淡风轻,在公园里看露天电影真是不错!

除了日坛公园,夏天的某个晚上,我们还去中山公园看过露天电影。我们家离中山公园远些,从东往西大概有十里路。吃过晚饭,我们乘坐大一路公共汽车,来到中山公园。因为乘车带小板凳不方便,我们就只能盘腿或伸腿坐在地上看。至于在中山公园看的什么电影,我和妻子都记不清了,好像是喜剧大师卓别林主演的一部黑白片。我只记得卓别林小小的个子,头戴黑礼帽,留着小胡子,脚穿尖皮鞋,撇着两只脚,手执道具拐杖,一路出怪样儿,处处引人发笑。

我们记不清电影的情节,但那天看电影的情景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怎么的呢?电影放完,我们刚从中山公园走出来,天就下起了大雨。那时公交车已经停运,我们只能步行往家里走。雨下得可真大呀,没看见打闪,没听见打雷,也没有刮风,只有大雨在哗哗地下。我们通常习惯用“瓢泼”或“倾盆”来形容雨势之大,可我觉得这两个词都不尽意,那天给人的感觉像天河决了堤一样,“河水”正顺着决口往下倾泻。好在从家里出发时,我看到天阴得很重,就带了一把雨伞。妻子抱着女儿,我打着雨伞,尽量把雨伞罩在她们娘儿俩头上,一步一步往家里走。雨水砸在伞篷上砰砰作响,尽管雨水顺着伞边很快流了下来,并形成了一圈水幕,我还是感到了雨水前所未有的分量。当我们走到天安门广场时,地上已经有了积水,积水没过了脚面,鞋里灌满了雨水,一走呱呱直响。透过雨幕,我望了一眼天安门城楼,见城楼变得有些远,有些模糊,犹如传说中的海市蜃楼。金水河边的华灯也变得有些朦胧,像浓雾中观花一样。而整个宽阔的天安门广场,仿佛一下子变成了雨水的海洋,在“海洋”中跋涉的没有别的人,只有我们一家三口。此时,女儿已经在妻子的怀抱里睡着了,雨下得越大,她睡得越香。女儿四岁多了,抱着挺沉的。让妻子一个人抱着女儿在雨中走好几里路是不可以的,于是,我把女儿接了过来,让她趴在我背上。我背着女儿,换成妻子打着雨伞,我们继续沿着长安大道往前走。不知在雨中走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走回了家。当我背着女儿往六楼爬时,她醒了过来。

后来,随着电视机的普及,人们看电影越来越方便,公园里不再放映露天电影,我们就再也没看过露天电影。回忆往事是难免的,也是有意思的,我觉得看露天电影的事还是值得回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