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巷深处
杜先生是很晚才到饭局的。我们都等着他。桌上陆陆续续端上一些扬州菜。我看见一盘扬州盐水鹅,看上去很诱人。下午看了半天的风景,我确实有点饿了,但杜先生还没来。主人也没有开席的意思。我们闲聊着。主人在轻声细语介绍扬州盐水鹅,她说,扬州水系发达,是养鹅的好地方,在江苏,如果说鸭子是高邮地道,那么白鹅当属扬州最好。我有些走神,我想起白天陪同我们的女士在介绍修筑个园的清代盐商黄至筠时,也是以吃开头的。她说传闻每天早上黄至筠吃的一个鸡蛋值一两银子,因为生蛋的那只鸡是用人参、白术、大枣喂养的,生出来的鸡蛋不但营养丰富,而且味道鲜美。个园当然是中国私家园林中的极品,每一处都精致如画,可对一个吃货来说,鸡蛋似乎更接地气。带着对那个值一两银子鸡蛋的想象,我看到在个园巷子的尽头,两棵树的细叶在夕阳下发着金色的光泽。
另一位先生告诉我们,这地儿叫小玲珑山馆,是“扬州二马”的私家宅院。一些记忆从遥远的深处漂浮过来。我似乎在一本书上读过二马的故事,马曰琯、马曰璐兄弟俩在小玲珑山馆修筑了一座藏书楼,当年乾隆主持编修《四库全书》,很多孤本都出自这座书楼。我不确定,我问,我们住的街南书屋是原来小玲珑山馆的旧址吗?得到肯定的回答。我有些吃惊,想大约主人认为我们是文化人,特意安排住在这个地方。我记起来了,大堂书架的两边,挂着金农的字和郑板桥的竹画,当然都是复制品。关于扬州的文化符号中,扬州八怪是醒目的存在。我闲时也画点小画,金农的画是我喜欢的类型,超脱了国画的匠气,构图十分现代,有出其不意之妙。我们住在其中的一个小院子里,南面有一个可爱的小天井,有供休憩闲坐的桌椅。可惜是冬天,室外毕竟有些寒冷,只好站在房间的窗口,对着天井拍了一张照。
杜先生是带着高八度的声音进入包厢的。刚才的轻声细语不复存在,满屋子都是杜先生高亢的声调。整个饭局他几乎没吃什么菜,也没喝酒,只顾着说话。没一会儿,我就知道我碰到了什么人。扬州的掌故似乎都在他的脑子里,好像他有义务让我们这些匆匆过客懂得扬州。我想起在宁波时,也碰到过类似的人物,讲起宁波的古老历史和传统来,也是一脸红光,声调激昂。
耳边都是杜先生的声音。他说明天还会来陪我们。伴着他滔滔不绝的说话声,我默默吃着扬州菜。刚才主人说扬州盐水鹅的制作方法,汤料基本是陈年老卤,配以全天然植物香料和滋补中药,方子都是祖传的,煮制过程更注重火候,因此色、香、味、形俱是上乘。我夹了一块,送入口中,顿觉味蕾如触须般扩展,满口生津,肉质瓷实而鲜嫩,有淡淡的香味生出,仿佛口腔中吹入一股清新和暖之风,身体随之舒展。
作为客人,我当然也不能只顾埋头吃,礼貌上需要和主人客套寒暄。我不善于无话找话,不过杜先生的存在大大地缓解了我的焦虑。至少这个冬日夜宴,扬州因为杜先生的存在是热气腾腾的。杜先生的大嗓门有一种安神作用。我听到他在谈盐商。众所周知扬州曾经的繁华和盐商有关。这个话题于他应该是十分老旧了,或许是因为过分浅显,他说得没有什么激情。吴盐胜雪,带来白花花的银子。排场在吃上做文章,于是有了淮扬菜名扬四方。我脑子闪过一个念头,盐作为一种味觉,似乎与食物有着隐秘的关系,扬州注定因为盐而发端出自己的菜系。
我吃到的扬州菜几乎都很嫩。比如这会儿端上来的蟹粉狮子头。我看到蟹粉如一颗一颗的细玉米镶嵌在狮子头上。主人悄悄跟我说,扬州普通人家里也做狮子头,食料没饭店丰富,但功夫也是讲究的。狮子头要文火炖上一晚,炖得色泽饱满,烂而不散。蟹粉狮子头吃起来爽口软糯,酥烂爽口,蟹粉鲜美,食后齿颊留香。
我得承认,当我吃扬州美食时,我的舌头比我的文字要灵敏得多。当舌尖上唱起味觉之歌时,我难以完全描述出来。每一种艺术都有自己的语言系统,我们不能完全用文字去描述音乐,也不能完全用文字去描述绘画。美食也是。人身上每个感觉系统都可以发展出属于自己的艺术。如果说音乐是听觉的艺术,那么美食即是味觉的艺术。而扬州菜把味觉艺术发展到了极致。
杜先生还在说扬州的旧事。现在他说到了《全唐诗》。只有这种话题他的声音才又洪亮起来。有一度我担心这木结构屋顶会被他的声浪掀翻。白天我们已去看过天宁寺。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奉旨在这里刊刻了《全唐诗》。据传,天宁寺最早是东晋谢安的别墅。这让我感到亲切,因为谢安在我老家上虞隐居过,成语“东山再起”中的东山就是我的老家。那儿也有他隐居过的别墅,现在成了国庆寺。
扬州在杜先生喧哗的语调里变得曲折幽深起来,似乎这一刻我听到了繁盛时期的扬州昆曲,婉转柔美,带着某种梦境般的媚惑,让人心醉。
所有的菜都上齐了。美食在我的味蕾欢跃,我由味觉想象扬州,想象扬州城独有的文化以及历史,想象扬州人悠闲而缓慢的生活。“做菜要有心,才会有美味。”馆子的大厨师这么说。这其实不是在说做菜了,而是在说一种人生态度。
杜先生似乎不满足于我们赞美味蕾所呈现的那个世俗的扬州。他认为扬州有更值得我们赞美之处。他的热情几乎是霸道的,他一定要带着我们夜游扬州老城。他一个人在前面走,巷子很黑,昏暗的路灯恰到好处地吻合着老城的幽灵般的气息。我知道,真正的扬州在老街小巷深处。
然后,我们在安乐巷见到了朱自清的旧居。杜先生带我们绕道到了后门,后面有一棵苦楝树,一根粗大的凌霄藤虬紧紧缠绕着树干,苦楝树的边上是一口水井。杜先生指了指黑暗中的树,说朱自清去世已七十六年,但这两棵树依旧活着。
我抬头望向树梢,看到扬州城的天空有星光闪烁。
(作者:艾伟,系浙江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