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专栏·一隅照 《雨花》2025年第5期|陈先发:八世纪中叶的白猿啸秋浦
看山野樱花的最佳时辰,不是花在枝上,而是花在溪中。三月底出山的小溪,清亮激越。沉凹的深处,溪水的身体乌青。风吹樱落,飞花乱坠。时断时续的春雨细若游针,稍一碰上,或者只一阵雾气涌过,花瓣就凋落了下来。浅红粉白,紧贴着水皮,瞬间就冲出了好远。在凹处水面,花瓣要静谧地旋转一会儿。有的黏到了石头苍郁厚积的青苔上,分外醒目。我在另外两地,也曾看樱。在云南大理,红得妖冶的樱花,堆摞在沟中积水之上,有一两尺厚,镁光灯的闪烁此起彼伏;在日本京都,花朵硕大稠密,众人围坐树下,饮清酒,唱哀歌……此地此时,却全然不同。从地图上看,此地大概是皖南祁门、石台两县的交界地带。我一路进山,再无他人。此时的凋零,恰如其分,是自然而然的流逝,没有一丝喧闹,也没有一丝哀音。这些年,渐渐养成了习惯,疏离名山大川,进山爱入无名山,看溪多是无名溪。但我猜得出这条小溪去处,它百转千回,终要汇入山外的秋浦河,再随之浩荡两百余里,在殷汇镇境内,注入长江。在溪边,站立良久。我想,溪水落樱,触目即逝,山水的本相却是恒常不易。千年之前,扑入李白眼中的,与我此刻所见,与千载之后谁的所遇,大致没有分别。甚至还会目睹同一株古木的落花,造化延绵,生生不息。人的进化、演变,来自锐意求新,痛苦大致也源于此。山水何以抚慰人心?一旦触碰到了落樱背后的万古如一,内心刹那间就会安静下来。
溪水接纳的,当然不止是落樱。我驱车进山,沿途见到标牌上的地名:棠溪、桃溪、芦溪、柏溪……溪水出山的平垣,往往都有散落的村居。一般要敲门一两户,坐会儿,有一次聊兴大起,直坐到天色擦黑。皖南人把吃晚饭,叫作“吃黄昏”。五十前后这几年,我真算精通了的,其实只有一桩事:不急。少壮时,筋是青的,血是热的,欲望折磨,整日里无端端着急。床上事,也急。而今想一想,山川地理蕴藏的,其实也是人的生命规律。上游源流,清澈湍急,出山时慌不择路。中游之后,流速一下子就减缓了,哪怕底部潜存深漩巨涡,面上却也平静开阔。下游入江入海时,远看水与天齐,河面凝固似一动不动,内在却是整体地在倾泻。生命要进行一次不留余地的完全托付。这其间的低语,必是沉潜的。急什么呢?急有什么用。
我顺着秋浦河边的柏油公路,往上游走,其实漫无目的。两岸峰峦叠翠,山形大同小异,山势也并不险峻,目测超过海拔五百米的很少。长江在皖南的支流有两条,一条是青弋江,另一条就是这秋浦河。八世纪中叶,李白常在这两条河上浪荡。环抱秋浦河的三座山,都跟他有关:与青阳县令韦仲堪、乡野诗人高霁饮酒联句,吟出“妙气分二有,灵山开九华”后,原本的九子山,就改名九华山了。因为他的“相看两不厌”,资质平凡的敬亭山名声大噪。黄山本名黟山,玄宗李隆基因笃信轩辕黄帝在此炼丹修道,强改其名为黄山。但李白诗中的“黄山”,所指相当错乱,时而是当今之黄山,更多时候,是指至今仍寂寂寡名的池州西黄山。沿河而行,最入眼入心的,是河滩每隔数十步就见粗粝老树,错节盘根,虬姿各异,又逢新叶繁茂,其形其色,莫名地动人,恨不能在每株之下,都坐上一日。我还存了个侥幸,就这么走,说不定无意中撞见水车岭呢。李白在《秋浦歌十七首》中写道:“秋浦千重岭,水车岭最奇。天倾欲堕石,水拂寄生枝。”其实遇见了,也未必认得。我全然无心地走走停停,随意闲看。不料驶离池州三个多小时后,真有了一次意外之遇。
忽见路旁葳蕤杂木林中,约二十多步深的平地上,突兀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褐色巨石和带檐的石壁。顿觉惊奇,就下车来看。立石上竖字勒刻:碾子下村遗址。黑色石壁上则刻着两段碑文。以“碾子下村遗址”为题的碑文,全文如下:
碾子下村,原属曹村所辖的十三个自然村之一,曾名曰:新园里。在清朝年间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村庄,因血吸虫病流行猖獗,人死户绝。到新中国建立前夕,只剩下曹雨金一户。一九五七年四月,由周恩来总理签署的国务院“关于消灭血吸虫病的指示”中提到:“安徽省贵池县棠溪乡碾子下村,百余年前有一百二十户,现在只有曹雨金一户四口人,其中三人仍患有血吸虫病。”曹雨金是晚期血吸虫病患者,贵池县血防站对其精心治疗并转送安庆地区医院进行外科切脾手术,逐渐恢复了健康,配偶成家。曹雨金的女儿曹来平后来定亲成婚,生一男丁。一九七七年曹家在村委会帮助下,迁移到附近的虎口村落户。碾子下村遗址是血吸虫病肆虐的见证。碾子下村虽成为废墟,但是瘟神曾造成的苦难永远不能忘记。
另一个碑文是“曹村简介”,前半段写道:“曹村位于贵池市棠溪乡境内,居龙须河上游,九华山西麓。村西有白笴陂,因笴竹丛生的白笴山而得名。诗人李白曾漫游于此,相传宋彭泽令曹清因仰慕太白,移家隐居在此繁衍,聚族而居,遂名曹村……”
竟是从小在教科书上熟知、也想象过无数遍的白笴陂!李白在《游秋浦白笴陂二首》中说:“何处夜行好,月明白笴陂。山光摇积雪,猿影挂寒枝。但恐佳景晚,小令归棹移。人来有清兴,及此有相思。白笴夜长啸,爽然溪谷寒。鱼龙动陂水,处处生波澜。天借一明月,飞来碧云端。故乡不可见,断肠正西看。”曹村与白笴陂,正是一体两面。谁能料到它在当代的命运?群山夹峙的沿河地带,这座小村子寂静得恍在世外。下午五点多钟,橘红暮光斜射下来,给田舍、树木、飞鸟镀上了一层稀薄的油彩。田垄上,散着新鲜大粪的味道,羽衣甘蓝、矮杆白菜生得油绿肥硕。田头有好多个沤粪的大陶缸,盖着白塑料盖子,一走近,怪味扑面熏人。两个农妇手持长木勺,正舀起粪水浇菜。看样子,她们都是骑着旧摩托,挂着粪桶,过来干活的。我过去搭话,问起白笴陂,她们懵懂地摇头。“陂”音同“悲”,当地人却一律读作白笴坡,扯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问起李白在村中遗迹,她们又摇头。我只得进村闲逛,逢人便问。手扶拖拉机坏在路旁,一个汉子愁眉苦脸,蹲着叹气。递烟过去。在他指引下,找到了青莲寺。哪里有一点点寺的味道?简陋呆板的几间农舍,大门紧闭。门前进香的大铁炉中,香灰清冷。正是兴致索然之时,路边来了两个骑自行车兜风的孩子,初中生模样,一听有人来寻李白,脸颊一下子涨红了,兴奋地带着我们兜兜转转,在两三公里外,一座临河的山体前停下。好僻静啊。初春的野藤枯荣各半,石质的山体陡峭。看来是爬不上去了。透过杂乱披覆的荆藤,清晰可见十多米的高处,有块巨大平整的石壁。石壁上镌刻暗红隶体大字:“太白长啸处”。
野藤的今年之绿,覆盖着去年之枯。跟世间万象在我们生命中形成的障目与遮蔽,又有何异?诗最为遒劲的力量,正是以文字之力,从现实层面向下穿透,在原址之下,看见一个已经消逝的世界。现实,远非我们可以轻视的那么平面、单薄、脆弱,它牢不可破地覆盖着我们。而一旦击穿了曹村,就会找到白笴陂。曹村,一个由血吸虫病记忆、废墟纪念碑、铝合金门窗加装防盗栅栏的民房、骑在车上也贪婪刷着手机的学生、小卖部中花哨又劣质的食品、滚动播放中美关税纷争的电视屏幕、架在树杈上锈蚀废弃的喇叭……这些符号构成的现象体。诗,必得从此处,向下洞穿,到达同一张纸的背面由消失、语言、想象力构成的,一个虚实交加的世界。没人料到铺满月光、猿啸风吟的白笴陂,如何演变成了一千多年后的今日曹村。哀伤的行吟诗人,一样担粪种菜的农妇,在被掩藏的世象中,依然活着,依然是现实本身,只是从我们的视线中移开了。正如曾在血吸虫病中痛苦呻吟的曹村一样,诗不想抛弃那个时空。诗只能唤醒它,它们。多年前,我在《黑池坝笔记》中说:“往昔是一种假定”。
在秋浦河和白笴陂中游荡的李白,笔下曾有一个异常夺目的形象:白猿。他在皖南、浙东天台山、三峡所写之诗,真可谓猿迹处处,猿啼不绝,尤以暮年行旅的秋浦为最。《秋浦歌》之五:“秋浦多白猿,超腾若飞雪。牵引条上儿,弄饮水中月”;之十:“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君莫向秋浦,猿声碎客心”;之四:“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之二:“秋浦猿夜愁,堪比黄山头”。溯流而上,他前往桃花潭一带,途中写下《下泾县陵阳溪至涩滩》:“涩滩鸣嘈嘈,两山足猿猱”。到了宣城敬亭山下,又写《别韦少府》:“洗心句溪月,清耳敬亭猿”。《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别东林寺僧》《早发白帝城》这些名篇,岂能少了猿先生灵动又激进的踪迹?然而,耐人寻味的是,从生物学角度,世上从无白猿这个独立物种。黑猩猩、长臂猿等猿类动物,或因基因突变,导致白化病,表现为皮肤、毛发缺乏黑色素而呈白色,但这类变异个体,极为罕见。一份专业资料称,1966年在赤道几内亚发现的一只白化大猩猩,是目前唯一已知的白化大猩猩个体。中国特有的濒危白头叶猴,虽非猿类,躯体也为黑色,成年后,却有少许头顶毛发变白,可能被古人视作了白猿。我翻了多卷皖南地方史志,从未发现确切的白猿目击记录。有一县志,竟以李白之诗,论证本地确有此灵物。这就像以庄子之文,来证“北溟有鱼,大及千里”一样,真是离谱了点。
诗人自有通天彻地的语言特权,来虚构他想攫取的一切。在诗的塑造中,李白有一个月下长啸者的形象,哪有比白猿更契合这一气质的灵兽呢?作为一种内在自我的幻化,或者作为一个替身,白猿分泌出催化剂,激发了想象力的奇异发酵,以致他在皖南写下的,多有情绪上的两端之诗:得意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孤独时,“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信奉道教,在此门中,白猿素被视为通灵之物,民间一直有白猿学剑的传说,这又与他早期所写的“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一脉相通。
任何一首好诗的灵魂,都是永难捉摸、不可言说的神秘生命力。这种生命力,需要一个清晰的面目来显形。李白唤出的,正是这只白猿。正如我们要从曹村抵达白笴陂一样,如果他从自身立足的八世纪中叶土壤,向下刺穿,就能回到白猿的源头首次虚构了这一异兽形象、《山海经》的超现实玄幻氛围之中。
白猿之白,超越了一切已知的哀音。我读李白,从未被他纵酒高歌的洒脱形象所蛊惑。在我心底,他只是一个悲伤的诗人。他的长啸,其实只是长哭。他写下的,没有哪一句,我读出了真的快乐。为了登堂入室,他向庸官献诗“生不愿为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时的滑稽,让我觉得悲伤。杜甫说他“世人皆欲杀”时,我也觉得悲伤。作为一个政治上不折不扣的糊涂虫,他立于“欲堕之石”下,参加永王叛军,被捕后,普天下无人可救,更让我悲伤。樱花在堂,还是在野,这个矛盾撕裂了他。时时对立、冲突,又永不能与自我达成和解。既以白猿为精神之体,又始终不自知他的山谷之啸,在庙堂之耳中,不过是一堆不合时宜的聒噪而已。
作为旁观者,我目睹了他体内的对抗性,在顺江而下的过程中缓缓沉积。从巴蜀激流到皖南平川,他的行迹中,埋藏着一部激荡的自然启示录。青少时穿行于蜀地的岷江嘉陵、剑门峭壁、险滩瀑布之间,青春如激流未驯,欲从盆地突围而出,走向更广阔的帝国。中年遇荆楚迂曲。在江汉平原的九曲回肠与云梦泽的浩渺波光、入长安的青云之志与赐金放还的现实挫败之间,反复折返。“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既延续上游的豪迈,又初现历史虚无感的旋涡。人生经验的浑浊泥沙开始沉淀。五旬后多在皖南、金陵等下游地带,流速趋缓,“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的禅意顿现。于秋浦河畔成熟的“减速诗学”,让他在平白之中,抵达比狂飙时代更辽远的时空意识。白猿频现,在目之所及、诗之所记、心之所驻中,跃动在渐趋超越性的视域之中。山水,成为一个沉静澄明的对话者。与其说他从山水中汲取灵性,不如说山水一直参与了他的创作,是另一个潜在的作者。与其说晚年诗篇中多有猿吟,不如说白猿之啸,替他发出了他难以传送的悲声。
人无法一直活在“离地三尺”的位置。沉淀下来,似乎比任何时刻,更能看清凡人在底层淤泥中的挣扎。他写给名姓可考的市井人物,毕生只三首诗,都写在秋浦河邻近地区。给皖南农妇的《宿五松山下荀媪家》:“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好一碗清汤寡水的默然销魂饭。给酒坊老工匠的《哭宣城善酿纪叟》:“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好一曲直白通幽的小哀歌。写给乡村驯禽人的《赠黄山胡公晖求白鹇》:“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他哪里有什么珍罕的白璧?只有村民的质朴馈赠,暖人心扉。荀媪的菰米饭、纪叟的秘酿酒、胡晖的驯禽术并不是什么殊异之物,只有消却了阶层之分的人性尊严,才真正沟通了彼此的悲欢。日本当代学人松浦友久说:“李白笔下庶民,实则是其自由精神的镜像。”连同秋浦河滩“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冶炼工、《丁督户歌》中“拖船一何苦”的纤夫,这些“活在鞋底之下”的人,才是八世纪所谓盛唐气象最敏感的毛细血管。
在秋浦河畔闲逛三日,我终未遇到水车岭。晚上,疲惫躺在民宿的小木床上,闭上眼,我恍惚移身到了此处。在湍急河道转折的玄武岩断崖之下,赭红岩体被流水经年啃噬,形成蜂窝状的孔洞,倔强的马尾松从石缝中斜刺而出,树根如青铜血管暴露在空气中。晨雾未散时,河面浮动着青灰色水汽,石壁上留着历代渔人用篙头击下的深痕。站在岭上观澜亭旧址俯瞰,整条秋浦河像一匹被撕扯的绸缎,在阳光下迸溅出银鳞般的碎光。我想象过她的枯水期。裸露河床上,现出层层叠叠的页岩,纹理如旧时经卷,偶尔能捡到被磨圆的黄铜矿渣,那是当年李白所遇的冶炼业遗存。暮色四合,白鹭贴水低飞,它们的倒影与摩崖石刻的残字,在波光中交融,弥散着“馀响入霜钟”的静谧这才是江南山水最真实的脾性。我对搜寻自然或人世的奇崛之处,终无兴趣,只是更愿坐卧于平实地面,或者置身在时代的各种废墟之中。
夜间不眠。起身在河岸散步。河上风来,闻到各种野花野草混合的气味。想起佩索阿的一句话:“仅仅站着,感受这风吹,也值得生而为人。”
今年清明时节,秋浦一带晴暖少雨。曹村靠近柏油马路的一排房子,多数关门闭户,我遇到两个老人撑起竹竿,在晾晒野菜。一路过来,途中见到不少从城里来挖野菜、竹笋的人。此时的笋子,当地人叫“土里黄”。瞥了几眼她们的篮子,荠菜、马兰头、苜蓿头、菊花脑、薤白、枸杞头……我识得大半。我老家桐城一带所产,也是这几样。小时候最爱吃的,是荠菜、花生米杂拌豆干。荠菜为百草之首。谷雨之后,锯齿状嫩叶贴着地皮生长,像一把把碧绿小梳子,轻轻一掐,断口渗出清甜汁水。焯水后切碎,裹进馄饨皮里,咬开时鲜味窜上舌尖,仿佛吞下一口温润的雨水。陆游晚年卧病,时时惦念“春来荠美忽忘归”。苏轼也“时绕麦田求野荠”。张爱玲晚年漂洋过海,常常忆起上海人油炸荠菜春卷的香脆。
马兰头生在田埂边,紫茎托着墨绿叶子,带了点野性的涩苦,素炒时得用麻油压一压。切碎了,生嚼起来咯吱作响,一股子青腥之气直冲脑门。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马兰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油腻后食之,可以醒脾。”枸杞头,我没吃过,只记得当年读红楼,薛宝钗曾送黛玉“枸杞芽儿”养病。野菜野果,是穷人的时鲜,只是各地的说法多有窍门。小说家余同友说,秋浦河上游石台县人,最爱吃苦槠豆腐。将苦槠果子曝晒、浸泡、磨浆、过滤,加热后,又冷凝。做法复杂了点,口感却是富有弹性,满口滑爽生香。桐城的东乡人,偏爱吃水芹、白蒿。这两样都捎着点药味。沙地的水芹最好,茎秆中空脆嫩,撕开时扯出银丝般的粗纤维。白蒿清苦,明代《野菜谱》称其为救饥仙草,灾年时,穷苦人用它混面蒸饼。我记得童年咳嗽,外婆煮一碗白蒿水来,苦味入喉,一夜即愈。
坐在曹村野菜架下,跟两个老人聊天。“儿子在外做废钢生意,这两年赔得厉害,过得比乡下人还难。儿孙辈都回不来了,没几个人愿在乡下扎根。许多村子早晚得空掉。”“有的老人把一堆药瓶子放枕头底下,就怕哪一天病了,瘫了,手够不着药。”“最养房子的,是人气。再穷,儿孙满堂跑,就有精气神。屋子三年没人住,就衰得没个样子。”“我怕自己哪一天就哑掉了。平时没什么人讲话。门朝大路,聊得最多的,就是来问路的人。像你这样的,过客。”
秋浦河上的匆忽过客,当然不止是李白。唐诗的璀璨星群中,最入众人之心的是两列李杜。秋浦有幸,捕获大李和小杜。与李白身影相距近百年,九世纪中叶,杜牧来做池州刺史。当代妇孺皆熟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诗,我一直疑是伪作。他的《樊川文集》及其补遗,没有收录这首,《全唐诗》中也不见其踪影。最早录有此诗的,是他逝去两百多年后南宋淳熙年间的《锦绣万花谷》,这部类似百科全书的巨著,内容琐屑芜杂,诸多编考无据。其后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才将此诗归入杜牧名下。小牧童奇幻的指尖所向,杏花村之名,与当今商业利益的纠葛撕扯,多年未歇。晋皖两地在沸沸扬扬的商标官司中,打了一场持久的拉锯战。据说战果是,酒类商标归山西所有,地理标识归池州所有。杜牧在折戟沉沙的泉下,不知作何感想。他曾沿秋浦河考察风土民情,写下“萧萧山路穷秋雨,淅淅溪风一岸蒲”。也曾在池州城外齐山,筑起翠微亭,与失意来访的好友张祜在亭中痛饮,写下《九日齐山登高》:“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在他笔下,我最喜欢的,仍是这句,“落花犹似坠楼人”。其时所感,是富商石崇的小妾绿珠自杀以全名节的俗套故事。而我所读,已全然清除其中典故,只从意象、语速、表现力等维度来看此句,一读会心,多年余响不绝。
杏花村的酒铺食庄,今天依然霓虹接续,热闹非凡。在唐时“黄公酒垆”遗址,新酒年年透香。这几年,我年年都去杏花村。每次只去园中落寞的牧之楼,看《张好好诗》碑拓。唐大和三年,刚过三十岁的杜牧在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幕府任职。时值春日,在洪州滕王阁酒宴上,年方十三的歌伎张好好初次登场。她“翠鬟垂珥,皓腕凝雪”,甫一开嗓,四座皆惊。杜牧与沈传师之弟沈述师两个青头郎,很快在色艺之中沦陷了。唐代《因话录》载:“牧之在江西,每宴必召好好,酒酣则命之歌。”四年之后,沈传师调至皖南任宣歙观察使,张好好按当时惯例,随往宣城。宣城离秋浦河只是咫尺之遥。在敬亭山下,张好好被沈述师纳为妾姬。而此时,杜牧任职扬州,在青楼纵酒的十年一觉中,时醉时醒。又数年后,他途经洛阳,竟在东市酒肆重逢张好好。佳人已作商人妇,正系着条脏围裙,在柜台洗碗,风尘满面。杜牧在诗中痛惜不已:“洛城重相见,婥婥为当垆。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大李与小杜,笔墨耗去终生,却各自只有一件墨迹传世。李白是《上阳台帖》,杜牧是这件《张好好诗》帖。我不懂书法之道,每次却在这碑拓之前伫立良久。反复来看,从不着意于米芾盛赞的所谓“六朝风致”。我看的,只是一个诗人不能遮掩的率真与哀伤。洪州春宴上的长歌,洛阳秋雨中的泪眼,秋浦河上的春风秋风,知道的远比我多。
相对于杜牧,李白的命运更为落拓困顿,但他在语言中自塑的形象,引吭长歌的样子,却比杜牧舒展得多了。在曹村的白笴山,我盘腿坐在“太白长啸处”的巨石之上。此山高不过两百米,主体为石质,嶙峋而多孔洞。石丛中遍生松榆。老松虬劲怪异,让我想起美国诗人斯奈德的一句:“松树之皮,像地图一样皲裂。”再过一会儿,月光从林间透来。白猿,将从山下龙须河谷无尽的卵石上跃出……瞬间,白猿将布满所有的山体与河谷。在诗中,白猿是合理的存在。诗需要借助一个形象,来完成词的跳跃、语言的余响。而在现实中,白猿是虚无的,它只是李白的幻觉,文字镜面中时浓时淡的影子。什么样的耳中,灌注着他的长啸?只有此刻在我足下正缓慢滋生、蔓延的青苔……
在我多年写下的诗歌中,青苔跟我的笔,也深深纠缠在了一起。这卑微的藓类,在语言中,仿佛已成为时间的显影剂。在台阶、古井、碑文上,它将抽象的时光凝固为触手可及的石质。凝视青苔,正如凝视时间本身不是线性流逝的箭矢,而是循环沉积的痕迹。在记忆的慢镜头中,它以静默的增生,解构着“逝者如斯”的焦虑,代之以一种植物性的时间哲学:生长即铭记。存在物的锈迹、荒寂的修辞,更像是诗的另外一种历史:不是岁月刻度的机械延伸,而是雨水、阴影与想象力的一次合谋。它是短暂的,一次烈日即可使之枯黄;又是恒久的,它比它依附的任何事物更具生命力。当现代人用钟表来切割时间,青苔只在暗处陷于里尔克的一句呢喃:“存在,是苔衣般覆盖一切的耐心。”
诗人形象的自塑,是个艰难的话题。没有谁能消除生活形象、语言中自塑形象、他塑形象之间的冲突。诗人在这个裂隙中,永存不安。葡萄牙语诗人佩索阿,把形象塑造演化得如此极端:数十个分身、化身、替身以不同名字,在报纸上相互攻讦、对峙、和解。或许他每天起床,站在镜子前,都能听见体内另一个我、另一些我的低声哀求。那些形象,有时只是一个全然的陌生人。“谈笑净胡沙”的李白、“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的李白,秋浦歌中以白猿为体的李白,彼此之间,悲欢似乎并不相通。大量的伪作、讹传、流言,永恒的误读,在共同塑造他动荡的形象,永不止息……形象的裂变,不是思想的结果,也并非思想的现象,它只是一处生机勃发的心灵的现场。当诗的引擎,从看似单薄的一个个词中呜咽启动,这个现场很凌乱,没有逻辑也没有秩序,但每一个词都是有速度的,在情感中又不断进入加速度。诗一旦驱动,诗人其实来不及清洗这个现场。诗人诗句两茫然,多数时刻,我们根本不认识“他塑”的自己。
我至今觉得,李白的“丢失”令人悲伤这种丢失是双重的,有作品数量上的巨损,更有他苦心营造的众多“自塑之我”。单从数量上,我们今天拥有的,可能只是三分之一乃至十分之一的李白。757年,永王兵败,李白入狱,文稿焚毁。他在乱世中辗转于庐山、浔阳、夜郎等地,《唐宋诗醇》记载其“行箧屡遭兵燹”。杜甫《不见》诗注提及李白“淮南卧病书焚绝”。唐代纸张珍贵,诗人常题壁传诗,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载李白“题诗遍于寺观”,难以想象那些坍塌的荒庙野寺,埋掉了多少生花妙笔。762年,李阳冰接残稿,首次结集《草堂集》,李阳冰作为他的族叔兼临终受托人,在所作序言中明确提到:“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公(李白)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对“得之他人的”,我们只能猜测,这是个深渊般的变数。817年,范传正访李白孙女获部分佚诗,补充辑佚。1080年晏知止刻《李太白文集》,定型传播。说来伤心,所谓定型,有时只是错误的加固而已。敦煌残卷中所载《惜樽空》一诗,与今本《将进酒》,差异竟多达47字。在李白的丢失中,我们所见之秋浦,或许已散失了最美的涟漪;我们所见之白猿,或许只剩一个浅白的猿影。
李白去世55年后,时任宣歙观察使的范传正到其终老之地安徽当涂,寻访他的后人。范传正问李白孙女:“尔等既是翰林(李白)裔,何以为田舍妻?”孙女泣答:“父伯禽终身未仕,卒于贞元八年(792年)。兄早年出走,不知所终。孤女无力,嫁为庶人妻……”已嫁给当地农民为妻的两个孙女,虽“布衣芒”,但“进退雅素”。孙女“言讫涕咽”,范传正“闻之悯然”,当即决定“免其徭役”。这段记载我读了数遍,感叹不已。当年“天生我材必有用”“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傲,早就湮没于夕阳荒野。所幸脸有菜色、衣有补丁的后人,一诉一哭之间,隐约仍有些许太白遗风。白居易曾伫立太白墓前,写下:“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传奇之人,往往有传奇之事相伴。李白暮年落魄客居当涂县时,与谷家村乡贤谷兰馨结友。他俩常携酒同游附近的大青山,此山留有谢朓遗迹,当地人称作谢公山。清代王士祯曾说,“青莲才笔九州横,一生低首谢宣城”。面对自己追慕的这位南朝诗人的踪迹,李白立下“宅近青山同谢朓”的遗愿。谷兰馨知其心事,离世之前,留下祖训:李白遗骸可葬于大青山侧谷家土地,谷氏子孙世代照看墓园。762年李白逝后,儿子伯禽因穷困,只草草葬父于龙山东麓。818年,范传正达成他的遗愿,完成了迁墓。自此,谷家人便成了李白的守墓人。清乾隆版《当涂县志》载:“太白墓在青山麓,有谷姓者,世守其冢,自唐迄今勿替。”2012年发现的民国续修版《姑孰谷氏宗谱》记载:“始祖谷大用,明永乐间,承祖业守李翰林墓。”谷家还存有清代完备传下的《守墓簿》,记录了历代谒墓者题咏。第49代守墓人谷常新告诉我,清明时节,谷家人总是先祭李白,再祭先祖。世代守墓,历经一千二百余年,从不改志,宋明时期,谷氏举族外迁,依然留下两个兄弟,续做守墓人。年年祭祀,庄重恭敬,一如其初。香火中,众人唱颂太白之诗,独不唱那几首《清平调》。一诺千钧,一诺千年。这样的事,在世界文化史上,大概也是孤例吧。
这次来秋浦,正是清明期间。沿途山岗,多见蓊郁山林间,飘扬着招魂的白幡。埋葬我父亲的荒冈,也在其间。十多年前,我曾写过一首短诗:
《清明祭父:传灯录》
这么说吧,我身上
每一滴血都
不是凭空产生的。
伏身于麒麟之上
把这滴血从虚无中
输送给我的人
此刻深埋在荒岗上。
我为他点亮过一盏灯
那些光线,和它
在语言中哀伤的所见:
我的经幡由我的贫瘠构成
我在哭声中没有名姓。但
我区分尘与土。
人类的泪水和愿望
因为这区分而
永不会被耗尽。
匿身于麒麟的饥渴
我将死掉,并将从我写下的
每一个字中回来:
看见这灯的不灭
一直有人问我,诗中的麒麟究竟为何物。我一直苦于找不到称心的答案,今天我可以说了:麒麟,就当是八世纪中叶秋浦河畔,那只亦幻亦真的白猿吧。
【陈先发,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破壁与神游》、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长篇小说《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