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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5年第5期|于坚:漫游记:在巴尔干半岛
来源:《福建文学》2025年第5期 | 于坚  2025年05月23日08:11

于坚,祖籍四川资阳,生于昆明。20世纪70年代开始写作至今,著作四十多种。代表作品《尚义街六号》《0档案》《飞行》《巨蹼》等。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白马湖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等。

1

在昆明办签证的时候,雇员很惊讶,哦,去保加利亚?那个地方一年只有5个人来办签证(那里最早是古色雷斯人居住的地方,然后被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先后占领,1878年才获得独立)。计算机里的签证系统很久未用,资料无法登录,等了两小时才恢复。

入境处,隔着玻璃板,女审查官说了一串英语,我听不来,估计意思是:你来干什么?给她看了一封邀请我去读诗的盖章信。瞟了一眼,不再犹豫,咔嚓一声盖了章。走出行旅大厅的时候,官员问,旅行箱里面有没有钱?看来色雷斯人不大喜欢钱(某种和毒品差不多的东西)。

这位移民官叫作比拉,有一个儿子。丈夫也在海关工作。她下了班,坐着地铁回家去。幽暗的地铁,看着像是一个生产钢板的车间,发出灰蓝色的光。坐在车厢里的人个个面无表情、麻木不仁,已经与物融为一体,就像坐在轰响的无人之境。出口有个卖面包的,放在玻璃柜子里。她自己打开柜子取了一个结账。面包是约瑟夫的母亲烤的。地铁开通的时候,他们一家租了这个摊位,已经卖了26年。比拉也在这个摊位买了26年的面包。在其中一次打开玻璃柜子的时候,她遇到了她现在的丈夫安东。安东有一双白皙有力的手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比拉夹着面包(像个枕头)穿过雪地走回家。她家在一栋苏联式楼房里,5层楼,他们一家住在顶楼。4个房间,儿子一间,夫妻俩一间,还有一间客房。儿子还没有回家,他总是在他们睡着之后才回来。丈夫安东已经回来了,洗了一个澡,正穿着睡衣看电视。她边脱下大衣边对他说,今天来了几个中国人,有一个还是个诗人。诗人?安东思索了一下,想不清楚这是什么人,仿佛比拉说的是某种外星生物。他们就这样说了两句,然后切开那块面包来吃,比拉还做了一盘希腊式色拉。然后他们依偎着看了一会儿电视,就睡觉了。脱了衣服,安东尼取下父亲送给他的怀表搁在床头柜上,调暗了台灯。短裤也褪了。把手搭在她的背上,捻着她的内衣上的蕾丝边。领导,想不想?他浑身是毛,大腿强健,与那个叫作马达拉的骑士的雕像有得一比。他在一个机关里上班(副主任),做任何事情都是以请示工作的口气,在约瑟夫那里买面包也是这种口气,“5个,同意吗?”在电影院买票也是这种口气,“两张,可以吗?”以及“这件事还需您指点迷津,您的智慧是我前行的灯塔”“您总是那么慷慨,让我受益匪浅,小小心意,略表敬意(这是在比拉生日那天说的)”“您的意见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恳请您不吝赐教,指点一二(对一位老同学说)”“有件事想麻烦您,不知您是否方便协助一下”“您的支持和帮助对我非常重要,希望能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有件事想麻烦您,不知方便与否”,等等(他还在娘胎里就在请示了,有一次比拉对伊万·彼得洛夫·斯托扬诺夫说)。比拉说,不想,你先睡吧,我要想点事情。在海关,每天都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总是令她想入非非。她一向喜欢奇思妙想,有些她想清楚了,有些她想不清楚。这次她要想的是那封介绍信上的字。那个戴眼镜的、长相呆板、有点战战兢兢的中国人递给她后,她瞟了一眼,立即被另一页上的汉字吸引住了(一次神启就这样发生了,当时她还不知道,只是觉得那些汉字令她轻微地晕眩了几秒)。那些字有点像博物馆里的那块石碑上刻的腓尼基字母(她从小学第一次去参观的时候就在注意这块石碑,百思不得其解,它们是天外飞来的吗?为什么这么写而不是那么写?腓尼基文字启发了古希腊文字,她的母语西里尔文字又来自古希腊)。想到4点半的时候,她突然将腓尼基字母和那些汉字联系起来,有没有关系?闪电般的一念。她决定星期天去博物馆看看,再去图书馆找找资料。越想越兴奋,一夜没睡。

10年后,比拉成了研究腓尼基字母的专家,她的一篇论文《论腓尼基字母与甲骨文的关系》在学术界引起了注意。她辞去了海关的工作,在索菲亚大学的图书馆当了图书管理员。

2

我少年时期就知道保加利亚这个国家。昆明光华街的一栋法式建筑里有个小展览馆,里面展览苏维埃社会主义加盟共和国的照片,我看见过日夫科夫这个名字。

像是来到了20世纪70年代的城市,安静、朴素、萧条,没有一般首都那种高大上。

下过雪,忽然老掉的山冈。

镀金的洋葱头教堂,在余晖中闪烁着。

一个撒尿的人站在路边。

卖汽车的房子。

来接我们的是旅行社老板(中国人)的妻子,一个金发女郎,一言不发。

旅馆在一条小巷里,路面坑坑洼洼。旅馆的外墙刷成红色,很刺眼。对面是一间破屋,木板门上贴着些小广告。后面长着草,一些雪残留在院子里。巷子的另一头也是大街。街口有家小超市,卖面包、挂耳咖啡、冰激凌、啤酒、烤肠什么的。一到晚上,街上就空无一人,整条大街都关着门。只有这家超市,我进去买了点食物,一根烤肠,一个三明治。烤肠在带有转头的电炉上烤,要等几分钟,我看着它转动,这家的速度与纽约或者哥本哈根的一样,味道也是。这家旅馆是一位中国人开的,她来自浙江,矮小、精明、热情。早餐有饺子和茶叶蛋。她雇了一位员工,是她的老乡。他很瘦,目光茫然,很想说话,但克制着。忽然坐下来说,这里没什么意思,他一上午就走遍了,什么也没有!来了3个月,在考虑回老家去。然后站起来,搓着手进厨房去了。我琢磨着他的话,什么也没有,是什么意思?什么才是有?蛋糕不错。

我的一本诗集《对一只乌鸦的命名》在索菲亚“是的”(da)出版社出版。译者费萨林君用近3年时间译成保加利亚语(西里尔文)。我此行就是来朗诵这本书。冬天,去一个陌生的国家念一本诗集,用我的母语,这种事令我激动不安。到处在下雪,谁会穿过雪地来听我的朗诵?雪?

费萨林现在站在我面前。40多岁,一个身材结实、鼻梁高挺的男子。有一年我大学的一位老师来访保加利亚,他是翻译。问起认不认识我,老师把我的微信给他,我们开始联系,来来回回写了很多信,都是关于翻译的问题。“出版家终于出院了,答应这两天读完所有的译文。出版于坚诗选是我2023年第一个项目。”

房间里为什么没有矿泉水?费萨林说,水管里的水可以直接喝。我愣了一下,不喝任何自来水管里的水已经成习惯。青年时代的遥远记忆被唤醒,那根自来水管,就装在我住的小屋门口,我经常是水杯都不用,拧开龙头,歪着脖子将嘴巴凑上去喝。

他带我去保加利亚国家电台接受一个采访。“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先走一走。”穿过一个公园,里面的树没有像西方公园那样普遍修剪成各种几何形状,很自然。有许多古木,乌鸦跳来跳去。白杨树、梧桐树、菩提树、落叶、水坑、积雪、木头靠椅。树尖上面是灰色多云的天空。公园里有一座铜铸的雕塑,是一位穿大衣的,肚子隆起的中年男子,站在草地里,正在望着某处。你在百货公司遇到过,看一眼马上忘记的那类人,阮籍诗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说的那类人。铸成青铜也无人在意,已经发黑,就像被锯掉一截的枯树桩。老费说,这是一位银行家的雕像,在20世纪被枪毙了。公园里藏着一家小咖啡馆,费萨林有时候来这里喝上一杯。里面有三四个座位。两个男人(一位白头发的老者与一位灰黄色头发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张小圆桌前聊天(他们几乎头顶着头,像是正在密谋什么,哲学或者面包),点了一杯柠檬汁,一份烤鱼。鱼是从地中海那边运来的。阳光照着小圆桌上的咖啡杯。

国家电视台在一栋灰色的房子里。采访我的是一位堆在椅子里的肥胖妇女,看得出她曾经漂亮过,眼神和善。她问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乌鸦?是啊,刚才来的路上,还看见几只。她问的都是诗学问题,诗就是诗学,不是抒情学,我想到了这一点。我好奇的是那些黑暗里的听众,难道他们关心的是诗学,隐喻、象征、语言什么的?真是奇妙。接着,我取下大衣和背包,跟着一位身材瘦削的女士去另一层楼的国家广播电台接受采访。这位记者也问到了乌鸦,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乌鸦的?哦!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时光即刻倒退到1958年。在昆明,那时候我家住在昆明城边上的一所学校里(我父亲在学校担任教务长)。学校没有围墙,十几排盖着红色楞瓦的苏式平房,建造在田野上,被桉树、侧柏、落日和荒夜围着。荒野中有一条溪,我跟着外祖母去拾桉树上掉下来的叶子和坚果作为燃料(那时候我们家是用烽炉做饭)。就在那片长着野草的荒地上,我见到了这些乌黑的鸟,它们在落日的余晖中跳来跳去,呀呀地叫着,像是在进行一场争论。那时我不知道它们叫作乌鸦,知道“乌鸦”这个词是在多年以后。然后她对那些看不见的听众念了一首我的诗,她开始啜泣。她说的是西里尔文,她在哭泣。我不知道我的诗能够引起哭泣,我写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个。我不知道这位就坐在我身边的译者费萨林在他的语言的窑口里放了些什么。

“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易传•系辞》)“故,谓事也。事,职也。职,记微也。”(《说文解字》)“言记职其微眇也。”(王筠《说文解字句读》)故,就是那些失去的时间。过去的时间失去了当下的语言的边界,失去了它的在场、用途。巴别塔不是语言之塔,而是非语言之塔,这个塔就是“感而遂通”。时间通过各种不同的语言重建“感而遂通”。“是故知幽明之故。”(《易传•系辞》)写作其实是一种翻译,这种翻译之路正是普鲁斯特所谓的“寻找失去的时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间一方面总是在当下逝去,另一方面,又是那种“德施普也。终日乾乾,反复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易经》)者。

通过写作这种对“故”的回忆,时间“感而遂通”,“德施普也”。

诗是一种语言学,而读者是阐释系统。

乌鸦13号

乌鸦不会振翅而飞

它的天空没那么明亮

它慢慢地试探着那个无限者

声音喑哑叫完一声

再叫另一声

像是矫健的老妇

怀着永恒的激情

秘密乌黑而耀眼

刚刚掠过了教堂

市中心离旅馆不远,走十多分钟。路不好走,破烂,要走慢些。

费萨林指着一栋办公大楼说,那是总统府。门口站着两个头顶上插着羽毛的士兵。巫师用的那种真正的羽毛。

圣索菲亚大教堂正在举行开光(圣化)100年的典礼。里面有很多人,老者、年轻人、妇女、盲人、诗人等。圣歌在空中响着,牧师穿着白色的礼袍走向圣坛,人们垂目,流泪。烟雾缭绕,回到了古老的时间,时间再现着它古老的、根基性的尊贵。时间并未更新,至少在这里。这是我第3次进入东正教教堂,以前是在莫斯科。我也进入过欧洲的许多教堂,通常它们都空无一人,仅供人参观。东正教的教堂大部分还在用,活着。教堂并不仅仅是进行宗教仪式的场所,它也在场式地“祭神如神在”(孔子),守护着神秘主义、艺术、仪式、诗和手艺。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是父、远之事君,多识鸟兽虫鱼之名。”文教的教堂就是汉诗。

教堂里的壁画很美,我注意到那些画面上的赤脚。宗教都是赤脚的,被尘土覆盖的。

在奥斯曼帝国时代,教堂的高度不准超过骑在一匹马上的人的高度,于是人们就将教堂向大地这个方向盖。地面上的部分看上去像是农舍。

“是的”出版社只出版西里尔文的诗集。它是诗人西尔维娅·乔列娃和诗人卡洛扬·伊格纳托夫斯基创建的,没有办公室,没有资金,靠化缘出版诗集,已经开了13年。这是另一种教堂。西里尔字母源于希腊字母,为基督教传教士西里尔(827—869)和他哥哥美多德(815—885)在9世纪创立。俄语也是西里尔字母。文字是民族国家最后的无法撼动的守护神,如果有足够多的诗人。

在市中心的一处广场,费萨林告诉我,在这里转一圈,可以同时看到基督教教堂、东正教教堂、清真寺、犹太教教堂(基督教教堂,灰色的、高耸的。东正教教堂,金光闪闪。清真寺,圆顶。犹太教教堂,低调的建筑,风格朴实)。它们风格、仪轨、手艺不同或者彼此借鉴,都信仰唯一的神。想到韩愈说的:“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钟响了,下午一点。穿过这个城市,无处不在的涂鸦,几乎每一面墙上都有。不知道涂鸦者是谁,他们要改变什么,让世界忘记墙的存在?一个接一个的公园,古树、胖鸽子、卖古董的摊位、圣诞集市、来自德国的卖烤肉肠的推车、乌鸦,面目狰狞的流浪汉在呼呼大睡。

有些温泉冒出的水可以喝,许多人在接水回家。这些水远古时代就在饮用了,现在还在喝。从前是用陶罐、木桶汲水,现在用塑料桶。

市中心有多处建造于5世纪的罗马浴室。这是一个热爱洗澡的地方。

人们在做这些事:在地铁上发呆、在花店里选择花束、在商店里提着购物袋、上教堂祈祷、坐在咖啡馆里聊天、听音乐、听手机、扫雪、逗猫、晒太阳、在博物馆里东张西望。圣诞节要到了。两个青年在举办一个露天的摄影展,他们在铁丝上用夹子夹着照片,拍得很好。生活世界。

欧洲最古老的圣乔治教堂,罗马人建于4世纪,已经用了1600年,还在用。穹顶上的圣母像画得太美了,入侵者不敢铲掉。考古博物馆,有些罐子像是来自马家窑。

去索菲亚的中国文化中心念诗。在一条旧街上。对面是一个教堂。没想到来了那么多人。下过雪,人们踏雪而来。座无虚席,这么多人喜欢诗!两个半小时,弗萨林和西尔维亚·乔列娃念西里尔文,我念中文。放了一组在云南拍的照片。最后签名售书,卖掉近40本。去年的布克奖得主、长篇小说《悲伤的物理学》作者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也来了。他坐在后面,我不知道。后来费萨林告诉了我。《悲伤的物理学》最近刚刚译成汉语出版。这本书获得了去年的布克奖。回来后买了一本看,写得很不错,对某种记忆的具有幽默感的批判。然后我们穿过黑暗的街道,去一家要预订的餐厅晚餐。冷风,路灯幽暗,像是少年时代的武成路。有人在外面排队等候。坐着很多胖子,相貌古怪的女服务员非常敬业,飞来飞去,像是一只黑蝴蝶。那句俗语:味道好极了!

大特尔诺沃,中世纪留下来的古城,废墟,高踞在山崖上,里面有些殉教者的墓。下面是扬特拉河。在冬天,看上去更像是溪,树木下面水流时隐时现。12世纪末,贵族阿森四兄弟在特尔诺沃领导起义,反抗拜占庭帝国,创建了新的王国,并在此定都。

传说:从前,大特尔诺沃山岗和溪流之上住着大特尔诺沃人和他们的牧首(主教)。他们的石头城堡和教堂固若金汤,羊肥牛壮。奥斯曼苏丹的大军来了,对大特尔诺沃进行3个月的围攻。攻不下来,大特尔诺沃人的粮食也将告罄。奥尔曼苏丹向牧首建议,如果大特尔诺沃主动投降的话,他决不会伤害任何人。牧首接受了。第二天,奥尔曼苏丹召集了大特尔诺沃110位最显赫的贵族到教堂,谎称要商议大事。当所有人聚集后,他下令将他们全部杀掉。血从教堂的台阶汩汩而下,一直流到扬特拉河里。牧首站在苏丹面前问:您为何违背诺言?苏丹大怒,下令将牧首斩首。路旁哭着的人们问他:您把我们留下给谁呢?牧首说:我把你们留给三位一体。临刑时,刽子手举刀砍下的手臂突然变成了石头……

满山的石头仿佛都是那只手臂的延伸。大特尔诺沃还是有中世纪的气息,居民的房子都是石头砌的,环绕着山坡,土红色的屋顶。其间有小教堂、猫儿、枕头般的面包(某人在腋下夹着一个)、玫瑰、红酒、奶酪、咸鱼、在阳台上晾着的被单……

山顶上那座新盖的教堂里的壁画是一位现代画家画的,毕加索那种风格。现代派艺术,如果它们最终不能成为教堂里的壁画、雕塑之类的东西,那么它们只是过眼云烟。

山崖上有两条街。一条是商店街。玻璃橱窗里站着世界各地常见的塑胶模特儿。还有一条是工匠街。一家接一家的卖旅游工艺品的小店懒洋洋地开着门。天冷,游客已经不来了。猫继续玩它们的古老游戏。一间房子里住着一个画师和他的妻子,他画圣像,色彩艳丽,很抒情。另一间房子里有一个身材结实的老铜匠,打些酒杯、锅子卖,墙上挂着奖状。下一间是皮具店。再下一间房子里坐着一位绣娘,她正在织一顶帽子……这条街像是童话里的街道,有点装模作样。

在大特尔诺沃大学朗诵。教室里坐着七八个人。有人风度翩翩,衣着讲究。有人不修边幅。一位裹着围巾的女士问我,能不能将我的一首诗用在她的一篇文章里?这首:

厨 房 巫 师

我开大火焰在黑乎乎的锅子里放入材料

倒进水泥地沟油鸡蛋辣椒煤渣

豆腐还有青菜肉糜少许芥末和钙片

盐巴糖不能少了胡椒 我加入塑料片

洗衣粉鹿肉鱼翅天鹅海豚笔记本

我拔掉朱鹳的腿将它的心脏和眼珠扔进去

加入土豆牛奶硬盘鞋垫硅胶和玻璃

我搅拌 翻动尝尝盐味舌头被烫了一下

我倒进洗涤液番茄花生酱和黄酒

我拨小火苗再开大 当火光照亮灶台

雾霾笼罩万物 我系好防毒面具

颠锅 当焰火升起我闻见异香扑鼻

我像原始人那样破坏秩序重组混沌

颠倒黑白混淆阴阳食物在进化

达尔文先生会喜欢这顿晚餐

晚上在孔子学院朗诵。来了50多人,都是学生。他们安静地望着我,像一些刚刚上岸的比目鱼,两只眼睛都望着我,目光炯炯。仿佛我是一个使者。念了十多首诗,费萨林念西里尔文。出版社托他带来卖的诗集卖完了。那些小姑娘小伙子排着队请我签名,这个世界上很少能见到这种队伍。我们兴高采烈地去吃晚餐,就在孔子学院旁边,那条蒜煎鲭鱼看上去很漂亮,味道一般。那位厨师似乎没想过“味道”这种事,只是惯性地烹调了这条鱼(他就穿着白色围裙站在一个长柜子后面,冒着烟)。

古列娃一家世代居住在大特尔诺沃。她的祖先是1205年被保加利亚国王的士兵俘虏、囚禁在大特尔诺沃一座石头房子里的拉丁帝国的皇帝鲍尔温·弗兰德。他被关押时,每天站在窗前数那些飞过的老鹰(他前世是一只苍鹰)。老鹰飞行很像是一种出巡,散步似的,似乎整个天空都是它的随行。窗子虽然不大,但皇帝还是能够数到它们。有时候一天能数到几只,甚至十多只,有时候一只也没有,天空空空如也。国王博里尔亲自审问皇帝鲍尔温·弗兰德,您为什么来这里?鲍尔温·弗兰德说,我喜欢查雷维茨山下面的那口井。胡说!真是骇人听闻,带着那么多士兵、刀剑、马匹来,只是为了占领一口井吗?是的,陛下,它是甜的,您喝过吗?(他操一口流利的拉丁语)他指了指外面山岗上的大特尔沃诺。好吧,这可以算一个理由。您每天都干些什么?数老鹰,今天刚数到第5只,您就来了。数老鹰?为什么不数羊?羊不好数,它们总是成群结伙,相依为命,数不清楚。国王认为他已经疯掉,就下令放了他。于是鲍尔温·弗兰德在扬特拉河边的山岗上住下来,盖房子、种地、放羊、看鹰、育子。若干世纪后,蓝眼睛的古列娃在这个家族出生了。数老鹰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传统。她也这么干,坐在窗前,望着山谷,等着老鹰飞来。她数的老鹰从来没有超过3只,她不是很耐烦的人。她是个脸色微黑的女子,长头发,长得有点像吉卜赛人。不是,她是皇帝鲍尔温·弗兰德的第12代公主。一个秘密的公主,公开的身份是副教授,在大特尔诺沃大学教历史。为什么是一只鹰?学生老喜欢问这种问题。Why?好像他们来读书就是来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她不厌其烦。“不要问为什么,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学生们面面相觑,很愤怒。有人向学校当局投诉。校长找她去谈话,古列娃老师,当老师不能太傲慢。她说,我是一只鹰。校长无可奈何,就算了。下课就沿着扬特拉河走回家去,她喜欢它流动的声音,有点像一张唱片,录制的是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第四号》。她一生都住在大特尔诺沃,很少到别处去,索菲亚她只去过一次,还是在16岁的时候。在那辆长途汽车上,她与一位也叫鲍尔温·弗兰德的人坐在一排,他试图将她的手牢牢地放在自己手中,她缩了回去。她不打算结婚,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况且这是一个没有王子的时代。她嫁给谁,谁又出得起那昂贵的嫁妆?如果学生问这个问题,她倒是很乐意回答,但他们从来不问。她住在祖先传下来的石头房子里。这种房子很耐住,住了一代又一代。有一年扬特拉河谷发生地震,房子被毁了,祖先重建了它,后代们一直住到现在,下一次地震会是什么时候,她不知道。一有空,她就像她的祖先们那样,站在阳台上数老鹰。有时候它们从天上下来,在悬崖下面,贴着扬特拉河谷飞。

3

前往普罗夫迪夫。司机60岁了,一辈子都在开出租车。有3个儿子。退休了,闲不住,现在为一家中国人开的旅游公司开车。这是一个很满足的人,看他开车的样子就知道。手机忽然显示前面在堵车,他决定绕路而行。于是我们离开高速路,走上了老路。老路蜿蜒在巴尔干半岛的腹地,路上看不到一辆车子。泛黄的山冈,列维坦式的秋天。无边无际的落叶,仿佛天空的大海退潮,干掉的鱼全部掉下来了。秋天,你这故作深沉的老家伙。灰褐色的土地,小教堂,小镇。一排厨娘在公路边支着锅子在烹制食物,等着远方来客。修拖拉机的农夫,土地还没有被抛弃。麦子收掉了,大地平整,延伸到远方的雾中,感觉后面就是俄罗斯,其实这里在远古属于希腊,然后是奥斯曼帝国。大片的荒凉地带,秋天的废墟。像是塞尚画过的村庄,房间里也坐着那些玩扑克的人。村里总是有一个小广场,一座纪念碑。咖啡馆门口坐着一个人。

火 车 经 过

安全闸关上了

火车在某处响着

(那必是火车才有的声音)

然后它出现了

从一片树林中

然后在我们面前呼啸而过

我们停着

一只狗

一群羊

车辆

患着失眠症的司机

一群人在普罗夫迪一条老街的酒吧里等着我,我将在那里念诗。酒吧有两层,一层在地下,沿着石头的旋转楼梯走下去,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念了诗,回答了一些问题。一位姑娘(以前是费萨林的学生)对我说了几句话。费萨林很惊讶,她3年前跟着费老师学汉语,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汉语。现在突然说话了。

费萨林的妈妈也来了,她住在普罗夫迪夫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是个小学老师。她和她的几个朋友开着一辆小汽车来。他们风度翩翩,打扮得像是一些19世纪的人物。老太太亲手做了一些食物带来给我。“你们的活动结束得很晚,会很饿。”那是一些裹在葡萄叶里面的像是寿司的东西,有点酸。

在座的有许多诗人,又是那个问题,为什么写乌鸦?是啊,我忽然发现,我的乌鸦诗都可以出版一本诗集了。

普罗夫迪夫是一个古老的地方(6000年以前这个城就存在了),这种感觉来自街面上的建筑物和地面的石块。土红色的墙,阳台用几根木柱支撑着突出墙面。窗子关着,人们在房间里面干什么,围着长桌、油灯、面包而坐?这些石块很大、粗粝,尽管已经有无数脚在上面走了千年,但还是没有将它磨得光滑,很原始,像是刚刚铺就的月球表面。那些时间到哪里去了?也许就藏在这些石块里,时间的海马体。下坡的时候,我们看见石头墙上有一个三角形的小窗子,里面嵌着一块石头。费萨林想起荷尔德林的一首诗。走了一段,他又不确定了:我不记得是来自他的一首诗还是散文,甚至不知道我是在他的书里读到的,还是别人在自己的书里引用了荷尔德林的这首诗:

镶嵌在教堂拱顶上的石头

没用水泥也不会掉下

其实它们高高在上

却日夜渴望着掉下来

这念头令它们绝不会掉下

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还是少年,想得太深,就理解为每个人都有对落后、坠落的黑暗追求。也许荷尔德林的这个例子给我们希望:这个对黑暗的追求有时能让我们保持高度。“很可能和他的本意是截然不同的。”他这句话让我想了一阵。我们继续走,一前一后,不再说话。

古罗马的剧场,石头砌成。有个方形的通道,费萨林说,在古罗马时代,那些猛兽就从这里走进去与人搏斗。忽然闻到一股狮子味。这种味道我很熟悉,少年时我在昆明圆通动物园闻到过,那里的一个笼子里关着一头狮子,它总是在睡觉。想起我青年时代看过的那本书:《斯巴达克思》。

古罗马剧场

石头座位都风蚀了

珠帘散落

柱廊枯骨兀立

谁曾在这里看过那些伟大的悲剧

(一头狮子对三个角斗士)

剧场无人

黄昏的尽头站着一个穿黑色礼服的

乌鸦

路过一个19世纪风格的药房。里面的木柜上摆着几排棕色的玻璃瓶、白色的瓷瓶,上面贴着意大利文的小标签,有股刺鼻的药味。还有一个古希腊药神阿斯克勒庇厄斯的雕像。他站着,握着一个羊皮书卷,拄着一根蛇杖。

古董店。墙上挂着各种物件,玻璃柜里摆着更重要的。墙角坐着一个女子,老板正在向她推销一把红色的吉他。老板脸膛通红,戴着眼镜,白眉毛,穿着灰色西装,不修边幅。正是狄更斯笔下那种老古玩店。“就像是个收容所。这种收容所收藏的都是古旧而珍奇的东西。它们似乎蜷伏在这个城市的零星角落里,隐藏着各种各样陈腐的珍宝,以躲避带有嫉妒和怀疑的大众的目光。这里收藏的有:一套一套的甲胄,像全身戎装的鬼魅,比比皆是;从寺庙里收来的荒诞雕刻品;各种各样生了锈的兵器;残缺不全的瓷器、木器、铁器以及象牙制品;还有锦毯以及可能在梦幻中设计出来的奇怪的家具。奇妙的是,小老头的憔悴容貌和这块地方的模样可以说是以类相从。他可能从古老的教堂和坟墓里,从废弃的住宅中,蹑手蹑脚搜寻了这些东西。他收藏的这些奇货,没有一件可以和他相比,没有一件能比得上他那么古老、那么衰颓。”(狄更斯《老古玩店》)此刻老板正在我眼前晃着一个装在一只小盒子里的银币,接过来看,是个乾隆的通宝。

另一家古玩店,在一个院子里,各种杂物堆积如山,很难走进去,不小心就要碰倒一堆。一个面目狰狞的大汉正在镜子前面试一件“二战”时日本军队的呢子大衣。这件大衣脏兮兮的,他毫不在意,伸手就往身上套,一面朝镜子里面瞅,他穿在身上看着就像个白俄军官。他忽然转过头来,用流利的普通话说,你是中国人吗?我是新疆来的。他说他是个中医,在世界上到处走,给人号脉看病。我愣了一下,在普罗夫迪夫的一家古董店听到如此流利的普通话,有点超现实,仿佛是一件古董突然复活。这是我见过的最剽悍的中医(身高1.8米以上,络腮胡,高鼻梁,蓝眼睛,大手)。费萨林将他的话翻译给老板听,老板大为惊讶,说是他来保加利亚都一年多了,一直以为他是保加利亚人。我们就这样站在那面镜子前面说了一阵。

一堵墙边上坐着一位老太太,穿着紫色的长裙,黑色的长围巾,像个巫婆。她是个画家,画的是铅笔画。我买了一幅,画的是对面那座关着门的教堂。她在我手腕上拴了一根黑线。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加尔各答的大街上,人群中突然走出来一个老者,拉起我的手就套上去一串用红色丝带穿着的菩提子的项链,有12颗菩提子。在西双版纳,长者在结婚、久别重逢、婴儿新生或建成新房时会将红线拴在主事者的手腕上,以求吉祥。在婚礼中,这根线代表新婚夫妇会白头偕老,永不分离。那是根普通的毛线,她故弄玄虚,像是将某种时间系到了我的手上。这种事在世界上已经发生了很久,也许是远古某位巫师首先开始。忽然,你的手被另一双手系上了一根线,某种历史就开始了,但历史从来不会记录这种事,它太琐碎了。天黑前,一个比她年轻的老男人扶着她走了。他们彼此依靠,慢慢地下坡,像是被一根线绑着,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晚上在旅馆写了一首。

加 油 站

巴尔干山区公路的加油站

(外面靠着两只轮胎)

有个姑娘在后面的小卖部里

当售货员

她找补硬币

一个列弗(铜的)

三个列弗(铜的)

有一个滚到了地上

年轻的保罗弯身捡起来递给她

她身后的玻璃柜子里摆着

无色的水

蓝色的水

黄色的水

粉红色的水

和面包

我们都要接过她的找补

然后上车离开

无聊的车子

什么都是一闪而过

光一闪而过

风景一闪而过

春天一闪而过

神一闪而过

加油站一闪而过

这个罗马时代留下来的小镇,即使火车在20世纪的某一天穿过了它(砍掉了那片桉树林,拉走了一些石头,埋掉了几只虫子)它还是留下来了。镇上的人迅速养成了一个习惯,火车不来的时候,他们就在铁轨上散步,静坐、当局对这种危险的恶习非常愤怒,三令五申,但他们我行我素,照样在铁轨上迎着落日走,或坐在其中一根轨道上,编织毛线衣,小孩则在铁轨上跳来跳去。聋人亚格也经常在铁轨上走,他很喜欢在铁轨上走,这令他看上去像个色雷斯人的首领。他就这么走着,步子合着枕木的间距,一步跟着一步。他穿着一条肥大的背带裤,迈着那两条象腿,一言不发。他朝普雷夫迪夫方向走去,那边有一些火烧云。火车在他后面跟着,吼着,轰隆巨响,震耳欲聋。他听不见,他不知道,由于愤怒,火车已经变成一头老虎,在后面狠狠地瞪着他。他什么也听不见,走得专心致志,数着轨道下面那些石头,他只数那些块头大的,太小的他忽略不计。火车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吃掉了他。亚格就这么消失了,在一个秋天的暮晚。火车将他吃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半点肉。

镇上的人本不喜欢这个不说话的智障者。他们崇拜的是播音员、说相声的、雄辩者、演说家、语文教师……那些巧言令色、滔滔不绝的家伙。柏拉图和苏格拉底都是他们亲爱的大师。这个一言不发的聋人是这个镇上的另类,与大家格格不入。他和蔼地望着他们,一言不发,从小就是这样。在亚里士多德创始的修辞学走红了几千年后,世上居然还有不说话的人。他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要羞辱人们。也有人感到害怕,他到底居心何在?成天低着头走来走去,是不是在酝酿什么大阴谋?镇上的人愤愤不平,曾经在礼堂里召开大会批斗过他一次。平常这个智障者一开会就咬着手指头躲到最后一排,无声无息,像是一块石头。“押上来!”他就被两个邻居押到了台上。他那肮脏的鞋底将那块红地毯都弄脏了。“说!你整天一言不发,到底是在想些什么?”“琢磨什么?”“是不是在枕戈待旦?”他笨拙地张了张嘴,在黑漆漆的喉咙里晃了一下舌头,将它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他神情像个婴儿,憨态可掬,令大家羞愧难当,越发愤怒,全体晃着手臂,高举拳头指向他,说话!说话!说话!他还是不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大家看出来他其实是想说的,舌头后面堵着千言万语,就像一道水坝。无可救药,就宣布散会。大家拿他毫无办法,只好由他去。火车来的时候,他站在一旁,靠着镇上唯一的咖啡馆外面的那根贴着小广告的柱子,一边喝,一边望着它。火车义不容辞地穿过小镇,里面坐着些口若悬河的人,火车巨大的吼声正是由他们的声音汇集而成。镇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情,会议主持人放下了稿子,病人在床上捂着耳朵,那位唯一的穿一件红色便服的诗人忘记了刚刚想到的一个词,气得摔掉了笔。只有亚格若无其事,似乎穿过小镇扬长而去的只是一块巨大的长方形的云。

亚格就这么消失了。没人报案。在普罗夫迪夫地区的档案袋里面从来没有出现过亚格这个名字。后来有人说在1965年的时候在昆明见过他,当时他穿着灰色条纹服,正在与一些病人窃窃私语。

便条集1233

一首诗是如何越过时空

从汉字变成了字母

从昆明到了普罗夫迪夫

不知道诗人喝口矿泉水

(全世界都在喝)

念完一首再念一首(用汉语)

然后连夜离开回家

(乘飞机十三个小时)

而它将留下来

(色雷斯人在这里建造了石头城堡

罗马人企图将它毁掉未遂)

这个语言帝国的亡命徒

失去了作者时差错乱

在它自己的黑暗里

等着天明好自为之吧

我的老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