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1期|东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接到一个电话:我这就过来,你给我等着。
他怔了一下,想问你是谁,对方却已挂断。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为什么要冲自己说这样一番话,口气里带着一股要把人放倒的狠劲。他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近来遇到的人与事,好像没有得罪过什么外人,也没说错过什么话。问心无愧,也就稍稍镇定了一些。回头翻看来电显示,对方手机号下显示的归属地是本市。会是谁呢?一大早给我打恐吓电话。他嘀咕了一句。妻子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说,可能是谁打错了电话。不对,他说,打错电话,现在如果反应过来,好歹也得跟我道一声歉。他由疑惑转为愤怒,根据原号回拨。对方已关机,他也就不加理会了。这一大早,接到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电话,让他的情绪莫名地变坏了。妻子伸出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被子像波浪一样拱起来,她似乎要把他再度摁进水里面。
不对,他坐了起来,对妻子说,不管对方是否打错电话,我不能就这样草草打发过去,我得让对方给个说法。
算了吧。
既然对方说“我这就过来”,说明他已探明我的住址。
也许他打的是你的电话,去的是另外的人家。
沉默半晌,他又下了床。双腿滞重,两眼飘忽。那一刻,他察觉到墙上的木质挂钟竟出现了异样:时针、分针、秒针……不对,居然少了一根。细看,少的是短针,也就是时针。为什么会少了一根时针?他很纳闷。少了分针和秒针,大致还能判断现在是几点钟;少了时针,分针与秒针就仿佛是在一个圆圈内盲目地转动。他不知道是这个挂钟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眼睛或脑子出了问题。有的问题,你不去关注或谈论它,就不会成问题。没有,哦,什么问题也没有。他这样对自己解释。这个时辰,他通常会在小区对面的公园跑一圈,但今天上午他断然取消了这项运动。他要坐在家中,等待那个说“我这就过来,你给我等着”的家伙。
你要吃点早餐?他转头问。不想吃,妻子说,只想再睡一会儿。他说,梦又不能当饭吃。妻子说,我的早餐就是梦,我是吃梦长大的。妻子张了张嘴,表明自己的舌头上也有一股淡淡的梦的气息。
桌子上有一瓶标有英文字母的药,已经吃了一半。
他正要打开冰箱取出做早餐的食材时,门铃响了。
这么快?他随手抄起一把菜刀,走到门口,一只脚往后挪了半步,重心就落在后脚。恐惧在手心呈颗粒状分布。谁?他问。我。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是隔壁大婶。他把菜刀换到左手,藏在身后。门虚掩着。隔壁大婶递上一个蓝色塑料袋,说,几天前你太太发微信给我,托我顺便给她带三斤生鲜鸡爪,说是要做泡椒凤爪,记得放冰柜哦。他打开袋子瞄了一眼,脑子里顿时浮现出美甲广告里那些鲜艳欲滴的手指。好吧,他说,我会记得放冰柜。隔壁大婶把头探进来,略带迟疑地问,最近怎么不见太太出门?他指着紧闭的房门说,她还在床上躺着呢。大婶立马接过话说,哎呀,是不是害喜病?恭喜恭喜。他只是微笑着,仍然没有打算把门敞开。他跟太太不同,不太喜欢跟这些称之为邻居的人交往,偶尔在电梯口遇见,也只是露齿一笑,或搭上一两句话,然后就是形同陌路。
隔壁大婶走后,他在门角站了一会儿,感觉她好像并没有走远。他透过猫眼,瞥见她依旧站在消防门的位置,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随即听见对面传来关门的声音。
他从客厅走到厨房,然后又从厨房走到客厅,就这样像挂钟里的那枚秒针一样,拿着菜刀转了几圈。他没有发现异样的东西,但异样的东西似乎就在看不见的地方。
早餐还在锅里热着。他拿着刀叉,对着空盘子,切着想象中的面包。刀叉闪烁着寒光,让他想起前阵子在手机视频中刷到的一起连环凶杀案。凶手连杀了七人。从种种迹象表明,他杀人没有明确目的,就是为杀人而杀人。他叫覃小勇,原生家庭有点复杂,其祖父、祖母以及父母均来自不同省份。他五岁那年,被诊断患有妥瑞氏综合征,经常会挤眉弄眼,抽动嘴角,有时还会发出一种猪啃槽的怪响。七岁那年,父母离异。九岁那年,他妈妈因为还不起高利贷,被债主暴打、羞辱一顿。覃小勇读到初三就辍学了,从此外出谋生。
被覃小勇谋杀的人居然都是一些漂亮的女人,也就是他所描述的那种“让人忍不住要回望一眼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初恋女友。杀她的理由简单得让人吃惊,据说是因为“她总是带着纯净的微笑”。为什么凶手不能忍受那种纯净的微笑?据覃小勇自述,他们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她突然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结束了。他很平静地接受这个结局,但他每天还是照旧经过她的理发店,有时隔着玻璃张望一眼,有时会进来打一声招呼。每回闻到她头发里危险的气味,他就想提醒她,赶紧离开,赶紧。但她对眼前的人一无所知,总是保持着那么纯净的微笑。
她死在我刀下,活该。覃小勇说这话时眼角与嘴角习惯性地抽搐了一下。
面对纯净的微笑,覃小勇的脑子里出现了肮脏的想法。这是一名青年警察的描述。
视频中还回放了这样一个镜头,这名警察扭住了覃小勇的手,覃小勇没有丝毫反抗。
他的目光落到覃小勇的手上。这双手,纤细而白净,哪里像一双杀人凶手的手。他摁下了视频暂停键,仔细打量,竟发现,自己的手形竟跟凶手如此酷似。这个发现让他打了个寒战,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真凶。
事实上,他关注的不是凶手的手,而是这双手携带的一件作案工具。
警察抓住凶手后,收缴了几件作案工具,其中包括一把匕首。但警察的说法有点神奇,他声称自己进入凶手租住的房间时,就感觉空气里透出一缕血腥气息,嗅觉告诉他,有什么家伙就藏在床后某个地方。警察进去一搜,果然从一个印花布袋里搜出了一把匕首。他还发现,这把匕首上镌刻着三个古雅的字:覃世堂。跟凶手同姓。这就引发了警察的好奇心。在审讯中,警察问,覃世堂是谁?凶手说,他不知道覃世堂,只知道这把匕首是祖传的。警察又问他祖上有谁叫覃世堂。凶手说,他父亲上面的男人都死光了,他对那些“死鬼”(凶手的确是这样表述的)一无所知。警察审讯完毕,就找了凶手的父亲,出示匕首,让他确认这把匕首的来源。凶手的父亲承认,这把匕首的确是祖传的,而覃世堂应该就是他曾祖父的堂号,他原名叫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清朝末年,覃世堂就在北京的骡马市大街开设了一家铁铺。有一天,一位姓黄的远房亲戚找到了他,要订制一个大铁罐。数日后,这名姓黄的远房亲戚过来取货,随行的还有一位仪表不凡的摄影师,姓汪。摄影师请覃世堂吃了一顿酒,还给他拍了一张照,作为回报,他回赠一把匕首。又过了数日,官府在后海北岸的银锭桥下发现一个大铁罐,里面埋有炸药。谁都知道,银锭桥是摄政王载沣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一旦引爆,必定发生大片死伤。清廷迅速派出警察,一边布下疑阵,一边在暗中侦查。警察根据京城内的铁匠所提供的线索,找到了骡马市大街铁匠铺主人覃世堂,并拘捕了他;之后顺藤摸瓜,找到了此次实施暗杀计划的两名主谋,姓黄的那位名叫黄复生,姓汪的那位就叫汪兆铭。有关这起刺杀未遂的事件,史书上已有记载,当然,细节方面各有出入。覃小勇的父亲在新闻记者的追问下,还补充了一个史家不曾提及的细节:当时,警察从汪某身上还搜到了一把匕首,而匕首上赫然镌刻着“覃世堂”三字。因此,覃世堂即便没有参与此次行动,也受到株连。他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铁匠,因此就被当时的新闻记者或史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警察为了查明这把匕首的真实来历,竟联系到了一位京城的文史专家。那位文史专家谈起了汪兆铭当年与另外几名热血青年刺杀清廷大员的经过,他认为,那次行动缺乏严密的计划、周详的照应以及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后来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清廷大赦政治犯之后,汪、黄二人也因此获释,成为被世人追捧的英雄。尤其是汪兆铭,他的才华与气度在当时曾被京城内外的开明人士屡屡提及。
谈到这里,文史专家拿起那把匕首说,虽然汪兆铭曾写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诗句,但现在没有史料可以证明,这把匕首跟刺杀摄政王的汪氏有关。坐在他身旁的一位文物专家对匕首做了鉴定,认定它确系一百年前所铸,所用的材质虽然并非什么上等精钢,但刀鞘的确漂亮,是用鲨鱼皮制作的,上面还分布着一些凸起的珍珠颗粒。
采访画面很快切换至覃小勇的父亲那边。覃小勇的父亲说,他的曾祖父就是因为这起刺杀事件死在牢里的。他究竟怎么死的,无人知晓。他死了之后,也没有人把他当作英雄。但据他祖父说,有一天,有个穿洋装的人带着一把匕首来到“覃世堂”店铺,亲手交给覃世堂的儿子(也就是讲述者的祖父)。这个穿洋装的人说,这是一位名叫汪兆铭的人出狱后用几两碎银从狱卒那里赎回的,并托他送还“覃世堂”。但京城的文史专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此事查无实据,只能当作民间野史来看待。
覃小勇的父亲并没有认同文史专家的看法,他随后谈到了另一个与这把匕首有关的细节:一九四O年,曾有一名留法学生找到他的祖父(也就是覃世堂的儿子)。他们谈到汪兆铭变节一事,十分痛惜。覃世堂的儿子喝了点酒,跟他谈及父亲与汪兆铭的一次交集之后,就从佛龛后面掏出父亲当年锻造的匕首。那名留法学生看了,十分感慨,他说,这把匕首让他想起荆轲刺秦王的匕首。他当场念了一首诗,还摔碎了一个酒杯。据说,当年就是因为这把匕首,让那名留法学生引发了刺杀汪氏的念头。
这些事,只是口传,同样没有佐证。唯独可以确证的是,“覃世堂”没有把铁匠铺传给后代,却传下了以“覃世堂”作为名号的匕首。
覃小勇说,他小时候就见过这把匕首。它就藏在家中的佛龛后面,从不示人,但奇怪的是,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似乎会向他发出某种神秘的召唤。有一天,他决定离家出走,就偷偷带走了这把匕首。
覃小勇是在失恋之后才冒出了杀人的念头。他先是打算在脑子里挑一个可以死的人。他把自己见过的人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但都否定了。杀死一个拾荒的老人或一个街头混混,也不足以让他解恨。他为此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他还是在人群中认定一个可以死的人。
这个人必须是女人,而且,必须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他说。
你为什么那么痛恨漂亮女人?警察问。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图个痛快。
杀人偿命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我懂。
你怕死?
谁不怕死?
既然怕死,又为什么杀人?
一个怕死的人越活越不怕死。
覃小勇谈到“死”字,眼角和嘴角又抽搐了一下,然后就延伸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他说,他活得越来越没意思,最后连死都怕他三分。他要弄死自己。因此,他决定先弄死别人。如果弄死别人,他就可以死了。他接连杀死了几个女人之后,居然还没被抓,这就让他感觉有点失望。他说,自己想死的念头有多强烈,杀人的念头就有多强烈。
杀人的念头是很容易点燃的。他做了一个点烟的动作说,有时候,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火机点燃的一瞬间,就会产生这样一种冲动。
他把这个长达半小时的新闻视频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渐渐感觉有些不适。早上吃进去的食物在胃里搅动,就像船在海浪里颠簸。他从餐桌边站起来,神思有些茫然。一把匕首带来的寒气似乎可以穿透一堵墙,传递到手指间,扩散到整个房间;连桌面、地板都开始在灯光下微微波动。
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好像也没有。他经过卧室,打算进洗手间刷个牙的时候,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木质挂钟。
时针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那根时针,它怎么就没了?
她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但又放弃了。说话的声音像是从梦里飘出来的。这挂钟都成老古董了,你还在乎什么?时针没了,时间还在呀。
她说得没错,时间还在,一点儿都没走样。他疑心自己早上接听电话那一刻耳朵里出现了幻听,以致把一个陌生人打错的电话想象成恐吓电话。这阵子,他一直失眠,白天还常常会出现恍惚的状态。比如有一回,他看见妻子打着一把湿漉漉的雨伞回家,但外面明明是一片明亮的阳光。这些怪事接连出现,又怎么解释?
楼上响起了脚步声,继而响起关门声。随后,不知从哪个窗口传来钢琴练习曲的声音。白天流淌夜晚的絮语,耳朵被温柔以待。这一切都是真的,不像是幻听。阳光被阻断在窗帘之外也是真的。他突然想起,那个陌生人一大早打完恐吓电话,就没有动静了,就像一条鱼悄悄地游向大海,藏身之地无人知晓。而他直到现在仍然坐在屋内,一颗心悬着,无法被琴声安抚。
这个点,她通常还在床上睡懒觉,而他应该已经在公园的塑胶步道跑了好几圈。他习惯于把手机系在胳膊上,就仿佛古代大将砍下敌将的首级之后,把斗大的金印挂在肘后。他很享受那种长跑带来的身心愉悦。双手与双腿有节奏地摆动,能让他感觉自己就是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但今天他哪里都不去。
你都快睡醉了。他把手伸进被窝,还闻到了一个睡醉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
你今天怎么没打算出去呢?妻子问。
今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打算出门。
如果那个人真的要找上门来,你会怎么办?
你以为我是个胆小鬼?
你的胳膊这么细,抵挡得住?
你看看,比我读大学那阵子粗多了。
他是在一场刻骨铭心的失恋之后认识她的。那时,他的手看上去比女生还柔嫩、白皙,手背分布着淡蓝的静脉,十指纤长,指甲近乎透明,微微带点粉红。有一次约会,他们相对坐着。她突然用一种温柔的口吻提出了一个怪异的要求:我能试一下你的腕力?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真柔软。
你也是。
他们相持不下,就以平手收场。
他后来是以入赘的方式住到她家。这套房子,包括几件值钱的家具和墙上那个古老的木质挂钟,都是岳父岳母赠送的。二老住在另一个小区,他们看上去不像是老夫老妻,而是两个孤独的老人。她跟父母很少来往,偶尔会通个电话,言语不多。婚后三年,他对她疼爱有加,彼此间也算包容。在他眼中,她即使有缺点,也跟脸上的雀斑一样可爱。
为什么你今天总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她问。
是吗?他把她的身体扳过来。
一把锋利的匕首突然出现在钟表的圆盘里。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匕首又消失了。你在看什么?她在他的身体下面问。没看什么,他一边满不在乎地说着,一边在她身上花了点力气。
不行就算了。她说。
他瘫软在床上,而她已穿上睡衣,坐到了化妆镜前。经过精心修饰的指甲在她脸上不停地晃动。在他看来,仿佛有十条爬虫在爬着。他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顺便把地上、水槽周边的头发清理了一遍。她说她烦恼的时候头发就会大把大把地掉落,日子久了,她又开始为掉头发而烦恼了。每回他都会在她梳头或洗澡之后进入浴室,用纸巾把这些头发捡起来,放进一个白色塑料袋,挂在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里。他要让她看看,她有多少肉眼可见的烦恼。
挂钟用忧郁的、近乎呆滞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而她正在用一支新口红。他注视着烟头的那一点红,和她唇边的口红,想说点什么。
有些场景好像是刚刚发生的,又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他不能确定。
午后,他们各自点了一份外卖。吃毕,他去洗手间刷了个牙。因为无事可干,他又去洗手间冲了个冷水澡。他是一个爱干净的男人。话不多。表情淡漠。他坐在客厅的按摩椅上,妻子则斜倚在长沙发上。
他拿起手机,开始发微信。她也拿起手机,开始发微信。
后天是我们新婚三周年,你想订哪家餐馆?
后天,怎么会是后天?后天我一整天都开会,晚上还要加班。
真没情趣。
他发了一个尴尬的表情包。
她背上一个小挎包,决定出门。她说,我要参加一位同事的周末派对。他问,不会碰到那个打过你主意的前同事吧?她朝他翻了个白眼。但他没有介意(或是装作没有介意),他愿意把翻白眼视为目光向内转。当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把鼻子埋进她垂及肩窝的发丛,来回蹭着,隐约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味。再试一次。他央求。算了吧,她说,快把你的手松开。他使了点劲,箍得更紧了,好像只要她执意转动门把手他就会把她的身体连同整扇门拖到卧室里去。
这是一个有月的夜晚。他吃过饭后就坐在飘窗的窗台上看月亮。整整一个夜晚,他看月亮就像看电影,那里面也是有内容的。
他没看见她在黑暗中走动,但他依稀能感觉到她在黑暗中走着,她一直在走着、走着,把黑暗带到他心中。他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有多黑暗,但他能感觉黑暗正在那里一层层堆积。她就在一层又一层的黑暗中走着。
他打开手机,再度确认那个恐吓电话是真实的,但随即做退一步想,那个人也许是某家公司的推销员,每天工作任务繁重,精神压力大,周末一大早起来心情又不好,因此就想随便找个陌生人,隔空喊话,发泄一下内心的情绪。大概就是这样吧。
然而,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谁能保证自己的情绪一直跟桌板一样平稳?他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越想越来气,于是又打开手机,把那个电话号码记下来。
报警电话接通了,他对警察说,有一个人扬言要在今晚上门干掉自己,目的不明,身份不详,但他可以确定那人手里有一把匕首。
打完电话,他一下子又变得恍惚起来,甚至担心自己的身体会突然失去重量。在警察赶来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再冲个冷水澡,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洗完澡,他又开始刷牙。他的牙刷在嘴里来回刷着,像是在拉小提琴,拉着拉着,节奏感就出来了。于是吐出了轻快的泡沫。
警察来了,他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警察问,你一个人住?
不,两个人。
另一个人?
她就坐在沙发上呀。
沙发空荡荡。
警察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他们在屋子里搜寻了一遍。一名警察从浴室里找到了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团长发;另一名警察从冰柜里拎出了一个蓝色塑料袋,里面装着红红白白的冻货,有一个类似手指的东西从袋子里伸出来,指甲是殷红的,好像还滴着血。
他跟一盏吊灯对视着,并且发现另一个自己就倒立在天花板上。
【作者简介】
东君,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兼及诗与随笔。结集作品有《东瓯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虚先生在乌有乡》《徒然先生穿过北冰洋》《立鱼》《面孔》等,另著有长篇小说《浮世三记》《树巢》。曾获郁达夫小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