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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5年第5期|张进步:三个荒野故事
来源:《广西文学》2025年第5期 | 张进步  2025年05月27日08:19

月光下的兔子

三爷爷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子,清了清嗓子,故事开始了。

天很热,月亮很大。

吃完晚饭,我们一群小孩儿都涌向了村东头的打麦场。三爷爷搬了个小马扎,背靠一垛新麦秸坐在那里。建榆大爷随手提溜着一把桐木做的小椅子。我们这些小孩就不讲究了,围着几个老头儿拢成一圈,就地一坐,闻着干麦秸的香气,别提多舒展了。

三爷爷开始讲。

现在少见了,三爷爷说,咱们村子北边的漫洼地里,以前只要一出来这么大的月亮,你到月明地里去看看吧,说不定就能遇见一种白色的小兔子。那种小兔儿,看上去毛茸茸的,可好看了,就是个头儿特别特别小,大概也就有一个小孩儿的拳头那么大,但那种小兔儿可不是一般的兔子。

那时候的三爷爷还很年轻,在北边的羊山集上给人家干活。因为羊山集离家不远,每天干完活他就从羊山集走回村里住。东家有点儿小气,每天晚上吃了饭,还不能马上就走,一般都要再干点儿活才觉得心里舒坦,所以他每天晚上回得都不是太早。

一天晚上,也是月亮特别亮。年轻的三爷爷从东家家里出来,步行往村里赶。村子北边的那片漫洼地就在羊山集和村子之间必经的那条路上。因为那地方北边有山,南边是村,还有条小河在东南方向环流而过,所以一直被认为是一块风水宝地。但也因为这样,那块地里大大小小的坟头儿可不少。三爷爷对这些东西倒是一点儿都不害怕,毕竟在自家门口,每天都要打这里来来去去地走好几趟,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那种白色的小兔子就是在这个晚上出现的。当晚,三爷爷刚走进那块地界不远,一只白色的小兔子就从他眼前跑了过去。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怎么会有那么小的小白兔。但他走着走着,没过多久,那只小兔子就再一次出现了。这次三爷爷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小兔儿长得实在是太可爱了。年轻的三爷爷没有多想,拔腿就去追。结果他跑得快,那小兔子就跑得也快;而当他一慢下来,那小兔子也就慢下来了。就这么追了好一会儿,结果小兔子不知道怎么跑着跑着,就跑得没影儿了。

第二天还是个大月亮。当三爷爷走到那块漫洼地时,那只小兔子又出现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那只白色的小兔儿比昨天大了不少。他忍不住又追了上去。就跟昨天一样,无论他怎么使劲儿追,那小兔儿一直出现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最后总是追着追着就不见了。

连续两天这样,三爷爷心里就不由得犯了嘀咕。那时候三爷爷的爷爷还在世呢,三爷爷就去问老人家。老人家告诉他,那种小兔子都是从古墓里跑出来的,必须是上了些年头儿的老墓里才会有这种东西。

原来,那些小兔子都是千年古墓里的玉器变的。有些是玉蝉、玉扳指,还有些是玉锁、玉坠子,甚至还有一些是断了绳的玉珠子之类的。那些玉器在古墓里待得时间久了,遇到月圆之夜就会从墓穴里跑出来,偷偷换气。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越换它们的气息就越干净,变成的小兔子也就越大越洁白。

老人家又告诉三爷爷,这样的玉器都是成了精的,一味地去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追得上。要想抓到这样的小兔子,只能是人闭着一口气,慢慢地接近它,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拿着自己的鞋倒扣下去,如果扣准了,能把那小兔子扣进鞋里面,那小兔子就跑不了了。

听到这里,我们每个小孩儿都大气不敢出,想等着三爷爷继续往下说。三爷爷讲到这里却停下了,他吁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就靠在了今年刚打完新麦的麦秸垛上,脸也刚好躲进了月亮照不见的阴影里,吧嗒吧嗒地连着抽了两口烟。这时候我们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急切地想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三爷爷到底抓没抓住那只白色的小兔子呢?

三爷爷,那你最后到底抓到那只小兔儿了吗?我看三爷爷一直不说话,终于忍不住了,问他。

三爷爷晃了晃脑袋,笑着对我说,你说抓没抓到呢?

他一边笑,一边把他那个烟袋杆上的玉烟嘴向着月光底下亮了出来,说,我这个玉烟嘴就是这么得来的呀。

我们一群小孩儿都被惊得发出了哦的一声。

三爷爷的那个玉烟嘴在明晃晃的大月亮下面,扑棱棱地闪动着幽深的白光。

老鸹枕头

这样的夏夜,人在乡野之中,仿佛一株自由自在的花草。

建榆大爷说,我也讲个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吧,但是信不信就由着你们了。

那时候我才十六七岁,却干了件特别荒唐的事情,建榆大爷说,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特别荒唐。

村北的漫洼地里以前树多,老鸹也可多了。那时候就流传说,在老鸹窝里能找到一种东西,叫老鸹枕头。有的人说,手里拿着那种老鸹枕头就可以隐身;也有人说,那老鸹枕头就跟夜明珠一样,放在黑暗的地方是能够自己发光的。

我那时候年轻得很,听到这种消息,心里痒痒的,一心想要弄一个老鸹枕头到手。我就到村子北边的漫洼地里去找,一棵树一棵树地去看。看到有鸟窝的树,我就爬上去,把鸟窝给端下来。就这样,我那个夏天可是没少祸害了鸟窝。有的鸟窝里还有鸟蛋,也有些鸟窝里住着一些还没长齐毛的小鸟,现在想想,那也都是些命啊,全都被我给祸害了。

而且那些鸟窝大部分也并不是老鸹的窝,只有少数几个才是。但就在那少数几个老鸹窝里,除了摸到过鸟蛋,或者小老鸹,我从没找到过什么老鸹枕头。就这么一个热天,我爬了几百棵树,端了上百个鸟窝,祸害了不知道多少只小鸟,却啥也没找到。

有一回我遇见了村里的盲人,我就心血来潮——干脆找他问一下。没想到盲人还真给我指明了方向。

盲人说,想找老鸹枕头,白天肯定不行,要去就得晚上去。白天那些老鸹飞出去,它们是会衔着老鸹枕头出去的,所以就算是你找到了老鸹窝,窝里也不可能有老鸹枕头。你要晚上去,如果看见有的老鸹窝里发出一种暗光,那里面大概率就会有老鸹枕头。那种暗光虽然不大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看见的。

这一下子,盲人给我指了个明路。我就改到晚上去找了。接连三个晚上,我在漫洼地里遛来遛去,还是什么也没找着。后来我一想,除了漫洼地,漫洼地往东一点儿的河垌那边不也长的全是树吗?树上不也有很多鸟窝吗?没想到这一来,还真让我给找着了。

到河垌那边第一个晚上,我就发现有棵特别粗特别高的大梧桐树上就有个黑乎乎的大鸟窝在往外发光。就像盲人说的那样,光是暗光,不仔细看肯定看不出来。但我是有心人,专门来找这个东西的,我就发现了。

我噌噌几下就抱着大树的树干爬了上去,越爬越近,看得也越清楚,那个鸟窝确实发着淡淡的暗光。

到了鸟窝那里,我一只手抱着树枝子,另外一只手就伸手往窝里掏。就在我刚把手掏进鸟窝里的时候,窝里的一个大老鸹扑棱棱飞了出来,对着我的眼珠子就啄。我根本没做准备,哪里能想得到呢,结果被那老鸹一嘴就把我的眼珠子给掏走了。我疼得嗷呀大喊了一声,就从大梧桐树上掉了下来。直接把我给摔得晕了过去。

建榆大爷说,从那之后,我算是明白了,人可千万不能伤天害理——这就是天天掏鸟窝,哪有不被鸟啄的道理。

月亮这时候正好从几块白色的云彩里穿出来,别提多亮了。

我们围成一圈的小孩儿里,小光就说,大爷你这说得也不对啊,你说你被大老鸹啄掉了一个眼珠子,可你也不是个盲人呀?

建榆大爷露出一个苦笑,说,我那时候也不知道老鸹枕头原来是给人当眼珠子用的呀。

边说着,他伸手把右眼的眼珠子抠了出来。在他的手掌心里,那是一块儿黑溜溜的小石头,在月亮下闪着一种淡淡的光。

龙宫

月亮快到南天了,明晃晃的,把夜晚洗得如同白日。

三爷爷说,我再讲一个。

这就得从村里挖小吴河开始说起了。当时羊山集上的人说,要在咱们村东边挖条河。村子里管事的人就开始组织劳动力,让大家出河工。

河挖得很顺利,但挖到龙潭庙的时候出事了。那时候龙潭庙也还不叫龙潭庙,还是一片野地呢。当河挖到那片野地的时候,在河西岸靠近咱们村子这边突然塌出来一个无底的黑洞。那洞到底有多深,根本就看不清。

村里赶忙组织了一群年轻人,让他们带上手臂那么粗的牛油蜡烛,下去探洞。结果一次派去了三个人,一次派去了四个人,接连去了两班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村里面这才害怕了,大家都说那个洞直通龙宫,一旦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下没人敢去了,村里也想着把那个洞给赶紧封住。就像知道要被堵上似的,在村子里还愁着怎样才能堵上那个洞的时候,一天夜里,洞自己消失了。没多久,在那洞消失的地方,有人就建了座庙,名字叫龙潭庙。到现在,那个庙也早没有了,时间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只剩下来一个地名。

前两年村里突然来了个年轻人,说他就是当年第一拨去探那个黑洞的年轻人里的一个。当他进到洞里之后,正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片大雾,接着便跟其他人走散了。等到他爬出洞口,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南京。

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花花世界,他只好无奈地开始适应,但这才发现,这个世界跟他所了解的那个世界早已不是一回事儿了,原来他已经来到了一百多年后。等他终于一路乞讨着找回到村子里来,村子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了。

大家都说他是骗子,当天就把他赶走了。

直到等他走了好一段时间,有些人才回过味来,这个事情是不是也有一些可能是真的呢?要不他怎么能知道就算是在我们村也没几个人听说过的事情呢?

三爷爷的故事讲到这里,我便接过了话头。

我说,这个事情我很清楚,我比谁都清楚。那个黑洞呢,其实没有消失,它只是一直在换不同的地方出现。就在前几天,我到村子东边的河垌里去玩,便遇到了那个黑洞。我也沿着那个深洞走了过去,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当我从那个洞里钻出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我们村,来到了另外一个时代。在那个叫城市的地方,我老是想念咱们村,和咱们村里的这些人、这些故事,我就决定跑回来看看。

三爷爷说,你这孩子还真是能瞎说,进了洞了,那还是你想回来就能回来的?

建榆大爷也说,就算真回来了,那不也得过去几十上百年了?那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早就没了。

我说,我不一样,我多长了个心眼儿。我在那个洞里做了记号,我就是沿着洞里的记号原路返回的。

我说,这还多亏了您二位。我先是闻着三爷爷烟袋锅子里的烟味找到了那个洞,又在那个洞里一直盯着建榆大爷假眼里的那缕暗光往前走,走着走着我就走回来了。

我说,你们还别不信,不信你们就看看我的头发。我用手拨拉拨拉自己的头发。

我说,你们看看,我还是个小孩儿呢,可我的头发却已经这么白了,这正常吗?

这满头白色的既不是今晚的月光,也不是家传的少白头,这可是我去过的那个时代的雪。它们落在我头发上,到现在都还没化完呢。

【作者简介:张进步,1982年生,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写诗和小说,曾获第二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等奖项。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当代》《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作品》《朔方》等,著有小说集《鼠辈》,出版诗集《我,一个驾驶蝴蝶的人》等三部。有作品被译介为英语、韩语、藏语等语种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