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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土:踏雪归来
来源:《雪莲》2025年第3期 | 乔土  2025年05月23日08:35

乔土,本名乔培东,山东省栖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福建文学》《山东文学》《雨花》《朔方》《作品》等报刊。

踏雪归来

乔 土

1

苏乐纠结了很长时间,终于在年前最后一天回到霞城。

霞城刚下过一场雪,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走出有些寂寥的车站,苏乐就看见了白雪覆盖下的霞城。雪早已停了,高矮不一的楼顶,宽窄各异的街道,以及街道两旁的有叶子、没叶子的树木上,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像是上天给大地盖的一床棉被。空中依然有风在刮,不时卷起层层浮雪随风乱舞。苏乐驻足观望,眼前的城市是那么熟悉却又陌生,是那么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这是自己刻意逃避了三年却又时不时地在心里回想的那个霞城吗?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惘然无措之感,脑子里也没来由地跳出一句古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天空中,一大朵乌云被风吹散,几缕阳光从碎云的缝隙中猛烈地倾射下来,苏乐身前的雪地上顿时发出了一片耀眼的光芒,他不由闭上了眼睛。而待他再次试探着睁开双眼时,一片更大的阳光已完全铺展开来,白雪下的霞城也变成了一座华丽的城堡。苏乐没有再闭眼,而是在眯起双眼的同时猛地张嘴大口呼吸了两下,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无比的味道冲入他的体内,将他整个人紧紧地包裹起来。他知道,这就是霞城的味道。这股味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苏乐说不清楚,但他却可以轻易地从所有味道中将它一下子分辨出来。就是这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让苏乐坚持了三年的堡垒顷刻间土崩瓦解,他忽然发现,无论自己如何逃避,无论白雪覆盖得怎样严实,都无法阻挡霞城传递给他的味道,只要一站在这霞城的土地上,那特有的气息就扑鼻而来。

苏乐放弃了叫车的打算,临时决定步行回家。他喜欢在雪里地行走,也喜欢听白雪在脚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这一切,都让他内心感到愉悦。他已经有三年的时间没在雪地里行走了,他大学所在的那个城市,冬天和夏天一样的花红叶绿。

有一段时间,风似乎停了,但天空中依然有零星雪花时不时飞过,有的落到苏乐头上,有的落到苏乐脸上,凉丝丝的。苏乐伸出一只手掌,他想接住一片雪花细瞧,可雪花刚一凑近手掌,瞬间便化成了一滴冰水。反复几次,皆是徒劳,只得放弃。

或许是因为雪后,也或许是因为年关临近,路上行人寥寥,苏乐一路走着,只看见几个孩子在雪地中来回奔跑,他们的尖叫声与欢笑声伴着雪花一起在空中飞舞着。在那一刻,苏乐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长相憨厚、手掌宽大有力的男人。每年的冬天,那个叫苏大壮的男人都会牵着他的小手在这样的雪地里疯跑,那是属于他们的快乐时光。他们一起堆雪人。他们一起滑冰。他们一起打雪仗。甚至,他们一起吃雪。而现在……苏乐这样想着,眼里就禁不住流出了泪水,他急忙抓起一把雪来捂到眼睛上使劲搓了搓,顿时,一股清冷的感觉像针刺一样遍布他的全身。

踩着积雪,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虽有白雪覆盖,但苏乐发现,三年的时间,霞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唯一的变化是街道两旁新添了许多陌生的店面。当然,还有许多店面是他熟悉的,比如悦心亭宾馆旁边的那个刻印店。他记得那个刻印店里常年都坐着一个身材有些纤弱的女孩子,她似乎每天都有刻不完的印章。但现在那个刻印店却与周围的门店一样大门紧锁,并无一例外地都贴上了大红的福字,年味浓郁。

苏乐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后,才出现在家门前。只见门口一闪,一个身材有些肥胖的女人便冲出门来抱住了他。女人显然正忙碌着,双手湿漉漉的,衣服上也粘满了白色的面粉,她来不及擦一下,就这样一下子冲出来紧紧抱住了苏乐。苏乐却有些不自然,眼神闪烁地穿过女人有些凌乱的发丝看向屋内,屋内没有别人,摆设也基本如旧,客厅中间的那个庞然大物仍在,那上面的塑料花儿也完好如初,鲜艳如新。

“他呢?”苏乐问。

“你这孩子。”女人有些埋怨地伸手轻轻拍了他一下,说:“他回家了。”

苏乐这才放松下来,回头仔细看看眼前的女人。三年不见,女人头上的白发多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深了许多。“妈。”他有些羞愧地叫了一声:“对不起……”说着,双眼再次湿润起来。

母亲也热泪盈眶,伸手抚摸着苏乐的脸说:“胖了,脸上有肉了。”苏乐红着脸,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母亲十指干枯,就像一支支干柴。母亲用干柴似的手指将苏乐脸上的泪水拭去,问:“有女朋友了吗?”苏乐红着脸摇摇头,又点了点头。那个同样学音乐的女孩子本来打算是要跟他一起回来的,但他最终还是拒绝了她的想法。

熟悉的味道,暖哄哄的热炕头,一切都让苏乐感到放松,三年的纠结在此刻荡然无存,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又看到了父亲,那个粗壮的男人正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激动地跑过去,却突然“轰”的一声,一颗炮弹在他们身边炸响,他看见父亲像雪花一样在天空中飞荡。

他醒来。窗外迎接新春的鞭炮一声接一声炸响,他忽然想起,自己差点忘记了一件大事——洗澡。

洗澡除尘迎新春,这是规矩,父亲说的。

2

年前最后一天,即使是霞城最大的洗浴城,里面的顾客也不如往日那般拥挤了,但浴池内仍热气腾腾,说话的声音与搓澡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在湿漉漉的蒸汽中回荡。苏乐弯腰伸手试了一下池子里的水温,正合适,于是他便走了下去,将整个身体没入水池中。水波荡漾,他的心和身体一起漂浮起来,真是说不出的舒服。他已经有三年的时间没有像这样泡过澡了,南方校园的浴室里,只能淋浴。

一个肥胖壮硕的中年汉子从浴池中站了起来,池中的水位先是猛地上涨起来,接着又快速地落了下去。

“老李,搓一个——”中年汉子大声喊叫着,他的喊声竟让嘈杂的澡堂里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来了,来了。”一个穿着大短裤、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一叠声地应着,从门口处朝这边跑了过来。雾气蒸腾中,苏乐仍能看清那人精瘦的身材以及黝黑闪亮的皮肤。

苏乐知道,他应该就是这个洗浴城里的搓澡工。霞城的每个洗浴城里,都会有一帮这样的搓澡工人,男工人在男浴室,女工人在女浴室。他们一般都是些外地人,霞城本地人向来不屑做这事。但听口音,这个搓澡的老李却不像个外地人。

喊老李搓澡的中年男人浑身上下白白胖胖,正好和又黑又瘦的老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老李称他“白总”。

“老李,过年还不歇着?”白总晃着一身白肉问。

“不忙,不忙,”老李笑着说,“这不还等着要为您服务吗?”

“你这个老李,不光知道挣钱,嘴也比以前好使了呢。”白总也笑了。

老李殷勤地将白总安排躺到一张搓澡的床上,床很小,白总躺上去后就只能看见他那一身白肉了。老李先用一盆半冷半热的温水给白总从头到脚倒下,然后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搓了起来。白总的身上从上到下都长满了厚厚的肥肉,老李每搓一下,那些肉便在他的身上四下乱颤。

老李的手指粗而短,但很有力量。他把白总从头到脚都搓了一遍,又把白总的前面和后面都搓了一遍。白总被搓了一遍后,又趴在床上,让老李给他敲背。老李敲背的手法很熟练,也很有规律,他双手从白总的颈部敲起,一路向下,井然有序,他的双掌拍打在白总的胖背上,发出了有节奏的响声,“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老李,你的手法越来越好,这么多年了,我就喜欢让你搓澡,舒服!”白总趴在床上惬意地哼哼。

“愿来就好。”老李很高兴,手下敲得更响了。

“今年过年你还是不回家?”白总和老李好像很熟悉。老李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又响起来,“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唉,”白总叹了一口气,“那孩子今年回来?”

“回来,回来,一定回来。”老李边敲边说,“他都三年没回来了。”

“你不也是三年春节都没回去?”白总有些替老李鸣不平。

老李笑了下,说:“我在哪里都一样,孩子要回来看见我在家里,不习惯。”

“你这个老李呀。”白总摇摇头,说:“他学的什么?”

“学音乐。”老李的手不停地用力敲打着。“这孩子有音乐细胞,从小就喜欢音乐,听他娘讲,他小时候吃饭时,都是先用两根筷子在碗上敲打一会儿才吃的。喏,就像这样——”老李说到高兴处,手上也更用劲了,“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只是苦了你了。”白总仍有不平。

“也不能这么说,”老李往白总身上泼了一盆水,白总身上的灰卷儿纷纷落地,老李又给他浇了一盆水,说:“学音乐的花钱多,他娘一个人供不起啊!”

“唉,你这个老李,真难为你了。”

“没什么。”老李笑了一下,“等孩子明年毕业了,就什么困难都没有了。”说着,他的双掌又在白总身上敲打起来,“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3

三年了,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苏乐就再没回过霞城。第一年,苏乐说自己准备考研,就不回去了。第二年,苏乐说假期里带了两个学生,走不开。其实这两年里,苏乐既没考研也没带学生,他就是不想回家。那件事情伤透了他的心,他一辈子都不能接受。现在是第三个年头了,苏乐还是不想回去。

“我就是不想回到那个家。”苏乐告诉田雨,他一想到那个家,脑子里就乱糟糟的。

“你这是在逃避。”田雨说苏乐,“逃避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

苏乐捧着脑袋不说话了,他头一乱的时候,就爱捧着脑袋不说话。“去弹会儿琴吧,”田雨说苏乐,弹弹琴让自己静一下。田雨知道,苏乐很爱弹琴,唯有弹琴才能使苏乐忘掉烦恼。田雨希望看到苏乐快乐起来。

苏乐喜欢弹琴,他从小就学习弹琴,到现在弹了有十多年了。苏乐的手指纤长,像个女孩子,苏乐的爸爸苏大壮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他最适合弹钢琴了,“天生的一双弹琴的手,不弹琴真是浪费了。”苏乐的爸爸捧着儿子的一双小手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苏大壮是个冷库装卸工,他的手指粗壮有力,但他却偏偏喜欢儿子的长手指。

有一段时间,苏大壮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把苏乐送到钢琴老师的家里,然后把身体倚靠在窗外的水泥墙上,竖起耳朵听儿子弹那些长短不一的曲子。苏大壮告诉苏乐,最爱听他弹琴,“听琴听得都不想吃饭了。”苏乐说:“那你就别吃饭了,省下钱给我买架钢琴,我天天弹琴给你听。”苏大壮听了哈哈大笑。

两年后的一个冬天,苏乐放学回家时,看见父亲苏大壮正和几个人将一个庞然大物搬回家。家中的房门有点小,几个人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把那件大东西抬进屋子,放到客厅里。这么大的东西,也只有放在这里了。苏乐看见苏大壮将包装一点一点地拆开,老天!是一架钢琴。苏大壮仔细抚摸着闪闪发亮的钢琴,就像抚摸着儿子的小手。

钢琴买回来后就一直放在家中客厅的位置,客厅有些小,钢琴占据了一半的地方,但苏乐的爸爸还是坚持把它放在那里,别的地方也确实放不开它。苏大壮还给钢琴配了一瓶塑料的花朵,苏乐不知道那朵塑料花叫什么名字,但它花红叶绿,很是好看。苏乐的妈妈鞠美丽本来说要买一盆鲜花,但一直也没有买,不过这也很不错了,苏乐知道一架钢琴要多少钱。

苏乐很喜欢那架钢琴,每天回家,都是先弹上一曲。这个时候,苏大壮不管多忙多累,总要站在一旁专心倾听,听着听着,苏大壮就陶醉了,像喝了半斤茅台酒,飘飘悠悠。其实苏乐知道,自从家里买了这架钢琴后,苏大壮就再也不喝酒了,有一段时间,苏乐觉得爸爸真是听琴听得饭都不吃了,因为他看起来越来越瘦。

后来,苏乐就很少弹那琴了,钢琴却一直放在客厅里,那朵花也在。有一段时间,苏乐觉得那琴没用了,就想卖掉,但他的妈妈鞠美丽说什么也不同意,钢琴就一直这样放在客厅里,用一块紫红色的绒布盖上了。再后来,苏乐就再也不弹那架琴了,因为他上了大学,大学在外地。本来他可以在假期回家的时候再弹弹,可自从有了那件事情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家,他也不知那架钢琴还在不在客厅里,那朵花还在不在钢琴上。

一想起家里的那些事,苏乐就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他宁肯天天呆在琴房里也不愿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4

浴室里洗澡的顾客已经越来越少了,只有不到十个人还泡在水池里。搓好了白总,老李又接二连三地为几个顾客搓了澡,这一会儿工夫,竟出现了一个不太容易的空闲。他喘息着,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朝浴室里的人看看,希望能一下子捕捉到下一个服务目标。但他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出眼前这些人谁还像要搓澡的样子,就不禁有些失望起来。他本来是想趁着过年的这个旺季大干一场的,但现在看来,他的计划要泡汤了。

老李有些不甘心地样子,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走回靠墙放着的一张方凳子上,又朝蒸汽里的人影看了一眼,确认没人搓澡后才坐了下去,神情落寞地从挂在墙上的一件黑色上衣中掏出一支烟点上。点着的烟卷被老李快速地送进嘴里,他嘬起腮帮子来狠狠猛吸一口,白色的烟卷瞬间少了小半截。烟被老李抽进肚子里,老李极享受似的半闭着眼,半晌,一股烟雾才从他的鼻孔里断断续续喷涌出来,很快就与浴室里的蒸汽汇合到了一起。他不知道那个长得像面条似的男孩是什么时候站在面前的,一睁眼,吓了一跳。

“小伙子,要搓澡吗?”老李有些兴奋,扔掉手中的烟屁股,麻利地站了起来。他早就看到了这个不言不语的年轻人,不知为什么,他对他有股天生的好感,但他没看出他像要搓澡的样子。

男孩却没有答话,而是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老李有些懵,但马上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脸歉意地跑过去舀起一盆清水泼到了床上。回头看看男孩细皮嫩肉的身子,又舀起一盆水,将床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遍,正要招呼让男孩躺上去,身子却一下子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老李吃惊地挣扎着,他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年轻人要干什么,他的脑子里一时间竟生出一些可笑的想法来。

“上去。”男孩说。

老李不知所措。

“上去。”男孩又说,“让我给你搓个澡。”

老李还在发懵,旁边几个洗澡的顾客也不明就里,一起看向这里。男孩却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把老李抱上了床。老李很轻,男孩轻轻一抱,就将他抱上去了。老李想要挣扎,男孩说:“别动,我是苏乐。”

老李听了,就像被施了定身法,静静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趴在床上的老李,干瘪的身体上露出一根根细长的肋骨,他一动不动,任由男孩白净纤细的手指在自己的背上来回地搓揉,然后有节奏地敲打起来。男孩的敲打声比老李的柔和多了,“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

老李心里想:这个孩子真不愧是学音乐的,他的手法就像是在弹钢琴,真让人享受。

5

鞠美丽很忙,一直忙到年前最后一天才抽出空来做枣饽饽。

面是早上和上的,现在已经饧了满满一大盆。鞠美丽揪起一小块面来看看,面块里气泡均匀,软硬正好。她又将面团送到鼻子下闻闻,饧好的面团散发出一股特有的面香,这也正是鞠美丽所需要的。

鞠美丽把面团倾倒在宽大的面板上,然后挥开双臂,开始揉面。揉面光有力量不行,还得有技巧,硕大的面团像个顽皮的孩子,在面板上跑来窜去,但鞠美丽却总有法子让它乖乖回到自己的手中,揉来搓去,反复数次,大面团终于变得光滑圆润,老老实实地躺在面板上了。

稍作歇息,鞠美丽便开始做饽饽。她将大面团揪成数十块拳头大的小面团,小面团又继续回到鞠美丽的手中搓揉,顷刻间的工夫,饽饽的形状就出来了。鞠美丽将面坯搁在面板上,然后两手紧握,只伸出两只小手指,在面坯上手指对手指地掏面鼻儿,上面掏一个,四周再各掏一个,五个面鼻儿前后左右均匀对称。鞠美丽随后捏住事先剔好的枣肉,轻轻地往上面的面鼻儿塞一个,又往下面的面鼻儿各塞一个,三下五下,一个枣饽饽就完成了。很快,一锅枣饽饽也完成了。

鞠美丽将枣饽饽放到热炕头上饧着。趁着这个空闲,她把家里又收拾了一下,但家中就这么大的地方,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要收拾的地方主要是在客厅,客厅里其实也没什么,除了客厅中间那个硕大的东西,别的也没什么了。客厅中间的那个大物件上盖了一块紫红色的绒布,绒布上放着一瓶塑料花,鞠美丽将绒布掀开,里面是一架钢琴,钢琴很干净,并无飞尘粘附,琴体散发出黝黑的光,但鞠美丽还是将钢琴又抹了一遍,她又把钢琴上的那朵塑料花也抹了一遍。鞠美丽心想,这朵塑料花真是不错,这么多年了,它还是这么鲜艳。

长好的枣饽饽被搬进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蒸饽饽最讲究火候,鞠美丽先是加大火力,待蒸汽四溢后,又将灶下的火四散拨开,以小火维持着,十几分钟后,一锅枣饽饽便大功告成。

枣饽饽出锅了,白白胖胖,暄暄腾腾,香气溢满房间。鞠美丽顾不上多看一眼自己的作品,就忙着把刚才趁空包好的米糕和包子送进锅里。米糕用的是金灿灿的大黄米,包子则是用豆腐粉条和大白菜调的馅。

给包子和米糕烧火的空闲,鞠美丽又抽空做了一锅形态各异的神虫,除夕的晚上,这些活灵活现的小东西都是要排上用场的。把面猪头放进钱抽屉中,祈求来年大吉大利,财运亨通;把面葫芦放进面缸里、米缸里,寓意来年丰收,吃喝不愁;把面刺猬放在窗台上、门后面,挡灾避难,一帆风顺。

三锅面食做完,已接近傍晚了,鞠美丽这才得闲抬头看窗外,忽然发现,外面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雪花慢悠悠地落下来,不一会儿的工夫又将天地染白。鞠美丽没有闲心欣赏雪景,她又手忙脚乱地包起了饺子。切好肉,剁好馅,调好面,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便很快排列在盘子里。包饺子的时候,鞠美丽心里有些着急,但好在没有耽搁什么,她很快就煮好了一盘饺子,并把它们装到了一只保温桶里,那只保温桶是粉红色的,看起来很漂亮。鞠美丽提着保温桶急急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住了。她看见,在那铺了白雪的巷子口,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向这边走来。鞠美丽的心里一跳,忙仔细再瞧,那两个人影渐渐变大起来,鞠美丽拍拍自己的胸口,热泪盈眶地叫了一声,我的天!

 6

打小在南方长大的女孩田雨从没到过北方,更没在北方过过春节。看着苏乐打过来的视频,她眼里含着泪花说:“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好在哪里呢?”苏乐有些不以为然地问。

田雨说:“一切都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新年的红灯笼亮起来了,由此显得白雪下的小镇像个童话里的世界,窗外又燃起了烟花,天空也显得明亮多彩起来,一切更加好极了。热闹哄哄的客厅里,鞠美丽取出一个相框摆放在桌子上,相框里的男人露着憨厚的笑容。随后,老李把五个白白胖胖的枣饽饽认真地摆成塔状供在照片前,苏乐给照片里的男人洒上一杯酒,又点上一炷香,然后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来,苏乐先给鞠美丽倒了一杯酒,接着又给老李倒了一杯酒,鞠美丽和老李把酒喝下去后,就忙着把白天做好的枣饽饽、大包子还有黄米糕都搬到了桌子上,对了,还有饺子。苏乐吃了一口枣饽饽,又吃了一口豆腐粉条馅的包子,还吃了一口黄米糕。他每吃一口,就给视频里的田雨也吃一口,于是,田雨也吃了一口枣饽饽,又吃了一口豆腐粉条馅的包子,她没吃黄米糕,因为她已经饱了。但在鞠美丽的要求下,田雨和苏乐还是每人都吃了几个元宝状的饺子。田雨觉得真是好极了。

一切都很好,田雨看到苏乐坐在了钢琴前,他展开十指,弹起那架钢琴。苏乐已经有三年没有弹这架钢琴了,但他对这架钢琴却是熟得不能再熟,他对钢琴上的那朵塑料花儿也是熟得不能再熟,苏乐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按,那悦耳的琴声便立马响了起来。

田雨觉得好极了,一切都是那么好,她看看坐在沙发上的两个老人,那两个老人,一个胖,一个瘦,但都已经很老了,此时,他们的眼里都含着泪水的样子,这也很好。

苏乐先弹了一曲《童年的回忆》,接着又弹了一曲《春之歌》。苏乐的琴声如行云流水,两年前,正是这样的琴声将田雨的心一下子捕获。

后来,田雨和苏乐又合作了一首《难忘今宵》,苏乐弹琴,田雨唱歌。唱歌难不倒田雨,她本来就是学这个的。两个人很轻松地就举办了一场晚会,虽然他们相隔千里,虽然观众只有沙发上的两个老人,他们表演得却非常用心。田雨的歌声透过视频传过来,又伴着琴声从客厅里飘到街上,正好被一队刚从外地归来过年的打工人听到了。

“你们听。”一个人说,“是央视的春节晚会,新年到了。”

“过年好。”一个人说。

“过年好,过年好。”更多人说。